丁力
范大剛放棄機關,報考極冷門的耐火纖維專業(yè)。他對許雨燕說:“越是冷門越容易出成果。”
“耐火纖維是一種耐火的棉花。石棉就是一種耐火纖維,但它的耐火溫度只有兩百攝氏度,算不上真正的‘耐火。近年來,英、美、日相繼開發(fā)了陶瓷纖維,才使這種材料的實際應用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專業(yè)極生僻,全國也沒幾個人懂,因此,范大剛的碩士論文答辯會實際上成了學術報告會。他陳述后,會場一片寂靜,沒人提問。范大剛覺得尷尬,看著自己的導師,但導師不接他的目光。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教授和領導們開始出現短暫的交頭接耳,似乎在商量著提什么問題,又似乎在相互謙讓,最后,研究生處處長打破沉默。處長先是對左右笑笑,然后喝了口茶,故意將茶杯弄響。大家知道處長要說話了,靜了下來。果然,處長清了清嗓子,說:“我提一個問題。據我所知,石棉是致癌的,請問陶瓷纖維有沒有這種危險?”
處長的問題和提問方式更像是請教而不是提問,但范大剛還真沒接觸過這個問題。他再次用目光求助于導師,兩個導師不約而同低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有那么一刻,范大剛差一點兒就說“這是一個本專業(yè)以外的問題”,但他如果這樣說就等于把處長得罪了。范大剛不敢得罪處長,他是要留校的。緊急思考一下,范大剛裝著胸有成竹的樣子,答道:“教授的問題很專業(yè)。這也曾經是困擾發(fā)達國家多年的問題,后來他們經過多次對比測試才得出結論,使用陶瓷纖維不會致癌。陶瓷纖維基本成分是陶瓷,生產原料與教授喝茶的茶杯一樣,沒有致癌危險?!?/p>
前半部分回答純粹瞎扯,后半部分是他的想當然,但他回答得似乎很有道理,也挺全面,處長滿意地點頭。
范大剛在這里故意稱處長為“教授”也是經過考慮的。大學里,研究生處處長肯定是教授或副教授,在這種學術場合,稱他“教授”會更高興。
范大剛為自己一時的小聰明自鳴得意,但他高興得太早了。這時候,導師之一的金教授問:“你在論文中詳細地介紹了當前發(fā)達國家生產陶瓷纖維的兩種工藝,即甩絲法和噴吹法,你認為我國下一步應當側重發(fā)展哪一種工藝?”
這個問題范大剛很難回答,因為他的兩個導師正好是兩派,金教授是甩絲派,崔副教授兼室主任是噴吹派,范大剛說其中的哪一個好都會得罪另一位。范大剛由此感嘆學術上的“派”其實是教授們故意分出來的,仿佛不這樣就不能證明他們獨樹一幟的學術水平。
范大剛先看看處長,處長親切地對他微笑,似鼓勵他大膽回答;他又看看金教授,金教授也是微笑,并且是程度更大的微笑,但金教授并不看他,是“散光”,不確定在看哪里,就好像演員在舞臺上表演,滿臉燦爛地對著臺下觀眾,但并不具體注視哪一個觀眾,只是“散看”;范大剛再看看崔教授,崔教授的表情與金教授正好相反,一臉嚴肅,乍一看像伏在桌子上寫著什么,實際上并沒有動筆,雙眼透過鏡片上方直視范大剛,像關切,又像是警告,更像是說:你看,金老頭又為難你了!
范大剛沒有選擇,這是一個緊扣碩士論文主題的專業(yè)問題,必須回答。范大剛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偏不倚。他答道:“甩絲法的特點是所產的纖維長而整齊,像絲綿;噴吹法的特點是所產纖維柔軟、彈性好,像棉花。至于我國今后的發(fā)展方向,我覺得在廣大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推廣噴吹法比較可行,而首鋼耐火材料廠這樣的國營骨干企業(yè)開發(fā)甩絲法更有條件。”
論文順利通過。范大剛留校也順理成章。耐火纖維曲高和寡,外面難找對口單位,院內也就是兩個半路出家的教授,正缺中堅。
說二位教授半路出家不是貶低他們。耐火纖維是一種新材料,大學里從來沒有開過此課程。金教授是學化工的,與耐火纖維生產擦邊;崔教授是學工業(yè)爐的,與耐火纖維應用貼近。二位教授本來在系里都不是主角,當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不得志。不得志的教授更有時間看資料,并且窮則思變,更有興趣研究新東西。他們幾乎同時從國外資料上看到這種新材料,由于新材料能同時扯上節(jié)能、環(huán)保兩個概念,于是得到了院里的支持,拉起了耐火纖維教研室的大旗。
兩個半吊子在一起自然互相看不起,誰也不服氣誰。院里為了平衡,讓崔副教授當主任,讓具有正教授職稱的金教授當副主任,理由是金教授年紀大,不宜過于操心日常事務。這樣一來,二位教授就平起平坐了。范大剛正式留校后,立即成了二位各自拉攏的唯一對象,好像范大剛站在哪一邊哪邊就占上風一樣。
金教授拉著范大剛跑冶金部科技司,跑鋼鐵設計研究總院,跑首鋼公司,希望部里能為首鋼耐火材料廠引進一條甩絲生產線,他不厭其煩地反復強調此舉對我國冶金行業(yè)節(jié)能環(huán)保的重大意義。
金教授在奔走的過程中得知一項新政策:消化移植等同于科技創(chuàng)新,同樣可以申報國家科技進步獎。這一發(fā)現使金教授干勁倍增。他對范大剛說,一旦引進成功,馬上牽頭組織消化移植,快速翻版幾條生產線,形成氣候。到時候申報國家科技進步獎,也把范大剛的名字掛上,將來評職稱用得著。
崔教授拉著范大剛主要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幫他們建噴吹生產線。投資少,見效快,每到一處都受到熱烈歡迎。在學院里天天騎著破自行車上下班的崔教授,到下面居然享受上級領導的禮遇,范大剛也跟著沾光,而且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還支付了可觀的勞務費,崔教授將這些錢繳到院里,院里按政策返回百分之三十給個人,這在整個學院引起轟動。原本不為人關注的小教研室一夜之間成了香餑餑,居然很多人想躋進來。
金教授不甘示弱,七活動八奔走,部里果然同意從美國CE公司為首鋼耐火材料廠引進一條生產線。畢竟是當今國際水準的生產線,從耐火土進去到雪白的針刺毯出來,變戲法一樣。剪彩那天,冶金部科技司司長、軍工辦主任、學院院長、首鋼書記、鋼鐵設計研究總院院長全部到場,浩浩蕩蕩,煞是壯觀。金教授頭戴安全帽,奔前忙后,指手畫腳,儼然成了現場總指揮。院長看著幾個美國鬼子都被金教授調得團團轉,頓感自己身價也水漲船高,遂放下院長架子,主動與金教授打招呼。金教授確實太忙,一邊與院長、司長們打招呼,一面還很內行地指揮現場人員在電極爐啟動階段要放一些碎玻璃,這樣能增強熔體的流動性和導電性,便于快速調整到正常參數。
投產典禮自然是順利的,原裝美國成套設備,又有美國佬現場操作,哪有不成功的。金教授趁熱打鐵,當即向部領導建議:迅速組織消化移植。
教授提建議時機恰當,又加上院長、書記附和,一套班子很快形成,學院牽頭工藝,設計院負責設備,科技司協調,軍工辦落實資金。
崔教授摒棄前嫌,積極配合金教授呼前忙后,確實起到了作用。試想,金教授天天喊消化移植,往哪移?首鋼這一條生產線出來的產品還沒找到出路呢,再移植幾條生產線,出來的產品往哪消化?崔教授有辦法,到底是搞工業(yè)爐的,擅長推廣應用。崔教授也走“上層路線”,先是從部里張羅紅頭文件,成立冶金部耐火纖維推廣應用組,自任組長,金教授是技術總指導,范大剛任聯絡員,冶金部各大企業(yè)能環(huán)處處長全部是推廣組成員。推廣組成立后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出國考察。
此舉是極具號召力的。彼時,出國還很稀罕,還是一種待遇,所以,處長們個個喜笑顏開,皆大歡喜,但這件事鬧得范大剛不開心。本來,推廣組全體成員包括崔教授、金教授、范大剛還有各大企業(yè)能環(huán)處處長都要去的,費用落實好了,名單也已確定,但最后關頭,北京市外事辦一定要派一人跟了去,好像這些教授和處長們國外考察期間一定要接受外事辦工作人員監(jiān)督,否則就會跑掉似的。外事辦的人就一定比教授、處長可靠?范大剛不服氣,但不服氣不行,這是制度。必須讓一個名額,誰讓?只能是范大剛。
范大剛想把一肚子氣撒在許雨燕身上,但此時的許雨燕已經挺了一個大肚子,讓他有氣沒處泄。
考察團歸國后,各大鋼鐵公司果然紛紛訂貨。反正他們都有節(jié)能環(huán)保專項經費,不用白不用,用了還說明處長們思想開放,接受新技術快,撈個好名聲,誰不用?一時間,首鋼生產的耐火纖維竟然供不應求。崔教授借著東風,即刻組織那些曾經請他去幫助建立噴吹生產線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領導來首鋼耐火材料廠參觀,又請他們到學院階梯教室聽講座。崔教授詳細介紹了美國CE生產線的優(yōu)越性,還怕這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廠長、經理聽不懂中國話,關鍵地方又用英語復述一遍。比如說CE公司,教授硬是用英語解釋是燃燒工程公司的意思。這一解釋很有必要,其作用仿佛紅燒鯉魚表面撒的幾片香菜葉,味道及營養(yǎng)并未改善,但增色的作用決不能低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們哪能經得起這般忽悠?當即搶著要引進。這時候,金教授發(fā)話了,金教授說:“國產翻版線絕不亞于美國原裝,價格只有同類進口生產線的三分之一。”
崔教授不僅主動配合金教授推廣CE翻版線,還替金教授請功領賞。這一條更重要,在學術界,事情干出來了沒人吆喝不行。金教授不能自己替自己吆喝,范大剛出面吆喝又明顯不夠資歷。崔教授的吆喝本領大,金教授經崔教授一吆喝,居然成了名人?!兑苯饒蟆酚靡徽娴钠榻B了金教授和他的耐火纖維生產線,其他報紙、雜志也紛紛轉載,報上的大照片里金教授頭戴安全帽,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不知是不是這些報道起了作用,金教授的項目當年就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獲獎者排名第二是崔教授,范大剛也擠在最后。不久,金教授成為亞太經合組織特聘專家,崔副教授前面的“副”字被正式刪除,范大剛也提前評上“講師”職稱。
那是一段幸福時光。范大剛慶幸自己高瞻遠矚選對了專業(yè),一下子就站在了中國乃至世界某項新技術的最前沿。在這一段時間里,范大剛主要跟著崔教授下工廠,跑設計院,審核初步設計,監(jiān)督設備加工,組織安裝調試。忙,但心情愉快。金教授與崔教授好像一點矛盾都沒有了,一切拋頭露面的事都由崔教授承擔,金教授心甘情愿地留在實驗室里,似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扮演學術權威的形象。
國內兩條CE翻版線投產后,范大剛抽空回到學院,主要目的是看許雨燕。許雨燕快臨產了,醫(yī)院已經照出是女兒,范大剛回去迎接女兒的降生,順便照顧許雨燕的月子。雖然范大剛的母親已經專程趕到北京,但妻子在生產和坐月子的時候,丈夫的作用是婆婆不能替代的。
這期間范大剛去看金教授,金教授一如既往地“散光微笑”。范大剛這才發(fā)現金教授不僅是在會場上這樣笑,在自己家里接待自己的學生也是這樣“散光微笑”。范大剛突然回想起小時候看到的一幅毛主席畫像,毛主席也是親切地微笑著,并且舉手向人民致意。只要是迎面,無論你走到哪一邊,畫面上的偉大領袖總是看著你親切地招手微笑。范大剛看著教授有點走神,他不敢確定金教授是不是有意在學毛主席。直到將范大剛送至門口,金教授才收住微笑,雙眼盯著范大剛嚴肅而神秘地說:“目前我正在進行氧化鋁纖維的研制工作,這是一種用在航天器表面的新材料,你如果真心想做學問,可以參加?!苯鸾淌谡f完又恢復其特有的“散光微笑”。他似乎只是說說,并不打算聽范大剛回答,但范大剛還是要回答的,他不能在導師面前?;^。
范大剛不傻,他不會一下子把話說死,他說:“那當然好,氧化鋁纖維代表當今世界耐火纖維發(fā)展的最高水平。但這幾天我得先跟崔教授去撫順,撫順鋼廠加熱爐內貼耐火纖維項目是部里下的任務,測得數據后,為全國軋鋼加熱爐推廣應用耐火纖維做準備。等這項工作快結束時,我把想法對崔教授說說,爭取得到崔教授的支持?!?/p>
金教授沒說話,還是那樣地微笑,這樣微笑了很長時間,才說:“明年我想再招兩名研究生,你已經是講師了,也可以參加帶研。”
“謝謝,謝謝!”范大剛說。
謝完好多天之后,范大剛才慢慢掂量出金教授這番話的分量。
撫順鋼廠加熱爐粘貼耐火纖維及效果測試工作即將結束,范大剛思考如何對崔教授談,想了幾套方案,還是開不了口。平心而論,陶瓷纖維在中國的工業(yè)應用才剛剛起步,現在花大氣力開發(fā)氧化鋁纖維多少有點嘩眾取寵,而崔教授搞的推廣應用更有實際意義。更重要的是,眼下正是耐火纖維推廣應用的關鍵時刻,范大剛實在不好意思因為自己想出成果而臨陣脫逃。但另一方面,金教授已經暗示,如果范大剛放棄,他將另帶研究生,這意味著什么范大剛當然清楚。
范大剛這幾天很苦惱,他給許雨燕打電話。以前打電話主要是想聽聽女兒的哭聲,這一次是他自己想對女兒哭。許雨燕安慰他:“哪里都一樣,我要是把機關的事說給你聽,你恐怕要去靜坐?!?
范大剛現在必須要面對崔教授。剛開始他盡力掩飾,怕崔教授看出來,后來他又希望崔教授看出而主動問他,但崔教授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崔教授太忙,而且是那種有點春風得意的忙,范大剛更加開不了口。好在今天崔教授終于主動找范大剛談話,而且是一臉嚴肅,一看就知道是談大事。
范大剛在想著自己怎樣跟崔教授談,他想先從陶瓷纖維不能長期承受高溫談到氧化鋁纖維,然后向他透露金教授目前正在搞這個項目,最后再委婉地說如果自己參加該項目,可能對評副教授有用。
范大剛慎重推敲了說話技巧。他不能說是金教授主動提出的,那樣就等于挑撥二位導師的關系。
想是想好了,但崔教授并沒有按他的思路談話。
崔教授說:“你發(fā)現CE線的問題沒有?”
范大剛回答不了,或者說還沒等范大剛回答,崔教授就接著說:“CE線的主要問題是流口問題。生產線本身是生產耐火材料的,這就要求流口材料的耐火溫度至少要高于它所生產的耐火材料本身的溫度。這就是個難題。事實上,CE公司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CE公司用的是金屬鉬流口,經常損壞,動不動就停產換流口,你說問題大不大?”
范大剛發(fā)覺這還真是個大問題,自己怎么沒注意到呢?
“因此,”崔教授繼續(xù)說,“CE線也不是完美無缺的。我們不能只是機械地測繪、消化、移植、翻版,而是要改進、要提高、要創(chuàng)新、要發(fā)展?!?/p>
盡管只有范大剛一個聽眾,但崔教授仍然講得激情飛揚,像是在做學術報告,只是少了中間不斷點綴的英語解釋。
“我已經想好了,”崔教授還沒說完,“回去之后就著手這方面的研究。你跟我一起做,出個大成果,爭取提前評副教授?!?/p>
崔教授好像怕范大剛不信,補充說:“金教授快退了,你是目前中國耐火纖維專業(yè)唯一的碩士,最高學歷了。”
說完,崔教授仍然一臉嚴肅,雙眼透過鏡片上方瞪著范大剛,等待范大剛回答。
范大剛經過反復推敲的幾套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拼命點頭。
是啊,除了點頭他還能說什么?好在兩位教授都說忙完要回學院,回去再說吧。
范大剛終于從撫順回來了,回到學院也就等于回到家,因為家就在學院里面,但他差一點就不認識自己的家門。
才幾個月的時間,學院大門已煥然一新,“鋼鐵學院”的牌子已換成“科技大學”,教授們個個滿面春風、精神煥發(fā),學生們仿佛一夜之間長了許多學問,頭昂起來也更有精神。范大剛愣是不習慣,叫“鋼鐵學院”蠻好的,很有專業(yè)特色,“科技大學”遍地都是,誰知道誰呀?范大剛擔心將來郵件會不會發(fā)生錯投。
他見到系秘書,原本十分熟悉的小伙子竟然掏出一張名片,范大剛這才發(fā)現,“系秘書”已改稱“院秘書”,原來的“系”已改成“院”。
回到家里,范大剛跟許雨燕逗樂,問:“要不要給美國政府寫封建議書,建議他們將‘麻省理工學院改為‘麻省理工大學,‘西點軍校改成‘西點軍事大學?”
許雨燕笑,是那種只有年輕母親才有的溫馨之笑。
回校之后,范大剛采取逃避政策,既不主動與金教授見面,也不與崔教授談,除了陪伴女兒和許雨燕外,就是一頭躲進圖書館。
范大剛發(fā)覺一埋頭于外文資料當中就離“學術”近多了。當然,離“學術”近了,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自然就遠了。范大剛想干干凈凈地面對女兒,面對許雨燕。另外,他也想把幾個月的辛勞整理成論文,往學報和《耐火材料》雜志上投稿。他甚至已經想好,兩篇分別論述耐火纖維生產和應用的論文要分別冠上金教授和崔教授的大名。
要寫論文就要看資料,看很多很多資料??粗粗?,范大剛嚇了一跳。第一,氧化鋁纖維國外早已開發(fā)成功,正式投入工業(yè)生產的有英國ICI公司和美國的BW公司;第二,關于流口問題,美國CE公司已經解決,他們已經選用鎢流口來取代鉬流口,但他們在出口中國的生產線時并沒有包含此項技術,我們上當了!
這一發(fā)現非同小可,他本能地打算第一時間向二位導師匯報,但許雨燕不同意,并說這是他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范大剛不知道什么叫“政治上成熟”,也不知道學術問題跟政治有什么關系,這么重大的學術問題他不向二位學術帶頭人匯報難道還跟書記匯報?
許雨燕開導他:“如果你現在告訴金教授和崔教授,肯定會極大地傷害二位教授,同時也會極大地傷害你自己。”
范大剛不知道實事求是怎么就傷害教授傷害自己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學術上的東西最容不得虛假,即使他現在不說,將來一旦對外公布學術成果或者是申請專利,還不是露餡嗎?與其將來被別人戳穿,還不如現在自己糾正。
范大剛還是決定向二位導師匯報,但是許雨燕的話也不能不引起他的思考,比如一旦事情戳穿,二位教授肯定出不了“重大成果”了,那么耐火纖維教研室在院里的地位將岌岌可危,自己評副教授的事也隨之泡湯。這些學術問題以外的問題范大剛也不得不考慮,他在考慮什么時機以什么方式向二位導師匯報,是單獨向其中的一位匯報還是等到二位導師都在場時同時匯報。
星期六下午,系里,不對,現在應該說是院里,召開全體教職員工大會。本來不坐班的教職員工難得濟濟一堂,又加上“院”改“大學”、“系”改“院”,大官小官人人升格,個個喜氣洋洋。崔教授因為耐火纖維推廣應用有功,又為院里創(chuàng)造了實實在在的收入,一下子榮任為副院長,實際上只相當于以前的系副主任,但聽起來大多了。范大剛使勁鼓掌,手都拍疼了,一邊拍一邊沖著崔教授又是點頭又是笑,生怕崔教授看不見。
崔副院長滿面春風,也不知看見范大剛的表現沒有,他站起來對大家招手拱拳打招呼,接著就被請上主席臺。
金教授由于是老資格的教授,又是亞太經合組織的特聘專家,早已不請自到地坐在主席臺上,雖然是最邊上,但比臺下的感覺好。金教授還是那樣親切地微笑,面對臺下,但不是專門看著誰,而是泛泛的“散光”。范大剛看著金教授愣神,想著金教授對他說的那番話,又想著國外至少有兩家公司已經工業(yè)化生產氧化鋁纖維,金教授難道不看資料?
等范大剛回過神來,崔副院長已經站在主席臺上發(fā)表講話。前面說的什么范大剛沒在意,反正是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但后面的話范大剛聽清了。
崔副院長說:“我們院耐火纖維的開發(fā)研究與推廣應用一直走在全國的最前沿。這已是不爭的事實,部里早有結論。現在,我們正走向世界的前列。金教授已經在實驗室里研制出氧化鋁纖維,正準備與北京798廠合作做中試,此項成果已報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我們預祝金教授取得圓滿成功!”
說著,崔副院長帶頭鼓掌,全場掌聲雷動。金教授也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嘴里說著感謝話,但具體說什么自然沒人能聽清。
崔副院長十分友好且善解人意地把麥克風遞過去,金教授也沒推讓,就那么站著接過話筒,說了一大堆感謝話,首先感謝部領導,仿佛部領導才是他的直接領導,然后感謝校領導,再感謝院領導,最后感謝同事們,其中居然還專門感謝范大剛。有那么一刻,范大剛真的被現場熱烈的氣氛深深地感染了,差一點兒熱淚盈眶。
突然,金教授說:“其實我們走在世界耐火纖維前列的不僅是氧化鋁纖維的研究開發(fā),在陶瓷纖維的生產上我們院也走在世界的前沿?!?/p>
金教授說到這里故意地停一下。全場頓時鴉雀無聲,仿佛等待著一個偉大的時刻。金教授稍停片刻后,說:“崔院長已經成功地解決了CE線流口易損的問題,這一世界難題是我們院率先解決的,其技術水平已超過美國CE公司!”
最后一句話金教授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因此一度被嗆得接不上氣,但反而更有感染力。全場長時間熱烈鼓掌,院長激動得滿臉通紅,眼角好像還掛著淚,主席臺上的新老領導都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那一幕,應該堪稱院系有史以來最激動人心的一刻。
“由于保密的原因,”金教授壓低聲音悄聲說,“我們暫不透露細節(jié),等專利審批下來后,再報國家發(fā)明獎?!?/p>
散會后,崔副院長把范大剛拉到路邊,悄悄地說:“我準備提議你來接替我的室主任位置,估計院里不會有什么阻力。流口這個項目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報上了,有了大成果就能鎮(zhèn)住人?!?/p>
他見范大剛沒什么反應,或者說沒有他預期那樣的反應,而是仿佛心不在焉,思考其它什么問題,他又補充說:“當了主任自然就能評副教授甚至教授?!?/p>
崔教授說完又是一臉嚴肅,雙眼透過鏡片上方盯著范大剛,殷切中含著期望,不知是不是期望范大剛感謝他。
范大剛問:“您是不是打算用鎢做流口?”
崔教授驚得目瞪口呆,一臉疑問,似乎心里想:這么保密的事他怎么這么快就知道?
范大剛看出了恩師的疑問,說:“這幾天我沒事,鉆進了圖書館。您可以去查一下美國《工業(yè)加熱》最近一期,美國CE公司在賣給我們這條生產線之前就已經用鎢流口取代鉬流口。另外,英國ICI公司、美國BW公司都已經工業(yè)化生產氧化鋁纖維,其中ICI公司在北京飯店設有代辦處,可以代銷氧化鋁纖維,很貴,每公斤二十五英鎊?!?/p>
范大剛怕他的導師聽不懂,關鍵地方又用英語重點復述了一遍。
說完,范大剛不敢看崔教授,而是看著遠處,不是固定盯著哪里,是“散光”,像金教授一樣,但臉色嚴肅,又像崔教授。他心里想:這下您徹底聽懂了吧。如果沒聽懂,我可以再說一遍。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