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在長詩《少年史》中,谷禾將書寫主題移植到一種歷史的“殘酷”,這種詩性正義不需要偽裝,它就是記憶對接修辭和思想的一部分。而他近來的作品,似乎有了微妙的轉(zhuǎn)向,更像是要返回到一個起點上:從歷史回到當(dāng)下,從宏大的審判回到日常的倫理,這可能是我們初讀谷禾近期“小詩”的直觀印象。其實,他的寫作主題雖有變化,但骨子里的詩性品質(zhì)并未改變,即便他可能是有意為之,字里行間的精神底色也透露出了詩人寫作的真相:他仍然在尋求抵達生活的內(nèi)部,那種隱秘的沖突是難以化解的,它不僅屬于詩歌,也屬于這個時代的詩人自己。
——這也許就是谷禾嘗試轉(zhuǎn)型和突圍的結(jié)果,一種外在的抵抗可能構(gòu)不成詩歌歷史想象力的轉(zhuǎn)化,這時,他必須回到信仰的內(nèi)部,在自己身上尋找可以凝視乃至對抗這個時代的力量。在一次訪談中,谷禾的一段真誠之言,可以當(dāng)作他在寫詩和對詩歌、時代與自我之關(guān)系認(rèn)知的某個注腳:“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化的我存在著。舉個例子說,當(dāng)下一些熱點的公共事件,你有無限的憤怒,如果讓你任性表達,你很清楚自己能做出什么,但現(xiàn)實中的你往往選擇沉默和遺忘,這兩者之間往往相聚千里,有時候卻又只隔一首詩。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這事兒,而且我覺得‘開戰(zhàn)和‘挑釁都有些言重了。我們可以退一步,什么時候,靈魂的回答讓你不臉紅了,讓你理直氣壯了,我們的詩也許才真的有本我、有靈魂存在了?!保ɑㄕZ《谷禾:從鄉(xiāng)村開始的寫作旅程》,載《星星·詩歌理論》2017年3月號)于是,他返身回到當(dāng)下的經(jīng)驗空間里,試圖克服“憤怒”所帶來的戾氣與晦暗,讓詩再次成為更純粹的生活現(xiàn)實?!疤彀迪聛?,晃動的/居民樓,沒入自身之黑暗。/越過窗簾,我的視線/停在門前空地上,寥落的秋千架,/單杠,雙杠,生銹的跑步機,/因無人而孑立著。/那么久的,我注視著它們,/盼望有一片枯葉飛起,/或一片雪花落下來。那么久——/飄搖的芙蓉路,隔在柵欄外,/要繞很遠的路,才能去那兒乘車,/我?guī)缀跏チ伺d趣?!痹娙嗽谶€原一場記憶,這是他親歷的生活的一部分,足夠日常,看似無法在任何層面上引起我們的興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缺乏一種必要的詩性,然而,谷禾為什么要去寫?雖然他快要“失去興趣”,但他還是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耐心,繼續(xù)靠近這白描的邏輯?!案糁昂?,我的視線里,/有三個小孩跑過去/他們繞過單杠,雙杠,生銹的跑步機,/徑直爬上秋千架,坐好了,/小身子擠在一起,也不吭聲,/一直安靜地,望著遠處。”這是一幅電影般回放的畫面,畫面構(gòu)成的圖像,符合生活慣常的秩序,平靜,淡然,因為躁動的孩子也可以安靜地望著遠處,詩就這樣產(chǎn)生了。這幅恬淡的風(fēng)景構(gòu)圖,不需要多大的精神內(nèi)驅(qū)力,畫面直接成為可以信任的記憶現(xiàn)場,詩人不用再去過濾和轉(zhuǎn)化它,直面的呈現(xiàn)即為大美。詩的主體再次出場,“我一直注視他們,那么久地,看暮色涌動,/淹沒黃昏,三個小孩,/身形漸漸模糊,漸漸隨秋千架,/一起消失在黑夜里——”(《隨暮色而來》)暮色本是自然,可有了人的參與,帶上了一種溫和的凝視,目光追隨之處,人與自然在暮色中交融的景觀,經(jīng)過了詩人生命的投射,也帶上了更為冷峻的理解之真。
此前,谷禾處理這樣的主題好像并不多,近期這種向日常景觀作“正面強攻”的書寫,簡潔而富有動感,可是在這樣的“風(fēng)景之發(fā)現(xiàn)”中,我還是隱隱地覺察到了某種感傷。這種感傷沒有刻意的成分,對于谷禾來說,它就是一種氣質(zhì),而且已經(jīng)內(nèi)化在了詩人對于人生的體驗中。這樣的書寫對谷禾可能是個考驗,它需要有節(jié)制內(nèi)心書寫大題材的沖動,讓自己回到生活的平面上,如此也可能找到詩歌的另一個入口。如果不能在現(xiàn)實中接近事實,他就選擇在想象中去靠近那個理想,比如對于老房子,“青苔,瓦片,斑駁殘墻/巷子里的行人/緩慢,守舊,遠離塵囂/用隔世的目光,忐忑地打量我”,這或許是真切的現(xiàn)實描繪,也可能源于一場善意的虛構(gòu),我們心目中世外桃源的理想境界,也有可能被詩人置換成了一種反叛式的記憶詩學(xué)?!拔矣浀靡粓鲅簭澪蓓?風(fēng)在樹梢上打滾兒/而灼熱的夏日/玉米瘋長,蟬鳴帶來漫長的羞恥/我勃起的青春期/被毒太陽,一次次識破”,這是一種想象、現(xiàn)實和記憶的對比,如此雜糅,還是透出了內(nèi)心里某種混沌的向往,因為“當(dāng)我獨自上路/已回不去這塵世的每一個早晨”(《去一個地方》),如果詩人選擇逃離,他仍然回不去了,那種烏托邦只可能是想象,它在現(xiàn)實中無法被還原,如同隱喻的夢境。這種回憶的代價,為詩賦予了深深的宿命感,這和詩人本身所具有的沉郁氣質(zhì)是契合的,想象在此打開了空間,真正的日常卻遭遇了終結(jié)。詩歌如果在宿命的意義上成立,那其對虛無的書寫到底要通向何處?谷禾所面臨的困境,只有他自己能在向內(nèi)的書寫中找到答案。
中年已至,面對無常的人生與命運,更多的還是感慨,所以,我在谷禾這個年齡段的詩人作品中,總能讀出并感受到相同或相似的對“存在”的理解。生活中的小矛盾,小沖突,如果不能以世俗和解的方式妥協(xié),就只能以詩的方式對抗。“……我的悲傷,那么小/散落在我身體里,還沒匯聚一滴淚水/還沒有凝成一首詩”(《小悲傷》),這種失敗主義式的書寫,構(gòu)成了這一代詩人在當(dāng)下的一個傳統(tǒng)。當(dāng)他們以這種方式表達內(nèi)在的批判,其實也變相地轉(zhuǎn)換成了他們自我療愈的一條途徑,因為那么多人生困惑與時代難題,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答案和解決之道,他們卻又不愿屈服于自我閹割的幻覺,詩人只能尋找另一條“執(zhí)拗”的路。谷禾寫《洗冤錄》,寫《說過的話》,寫《掙扎》,都是在面對現(xiàn)實與個體之殤時更為無奈的訴說。像多數(shù)人一樣,被迫選擇分裂地活著,逃避不是唯一的出路,而清醒地發(fā)聲又顯得如此艱難,這是否還存有中間狀態(tài)?48歲那年,谷禾已近知天命之年,如何活著,在他這里到底是個具體的形式,還是一個抽象的命題?他只好選擇羅列:“或坐上陽臺,繼續(xù)喝茶/讀《陶淵明詩箋注》,嘗試以古人的心境/觀今世,寫小句子,給三兩人聽,/不奢望力不能及的/活在促狹的家里,活在親人中/我有更從容的心情/而窗外孩子們的笑臉,與院前的臘梅/有一樣的顏色/我一抬頭,望見對面林立的樓頂//或者去行旅世界/去踏青,種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把泥土腥氣帶回家/……這一切我還未及當(dāng)真,一個上班族/風(fēng)雅一下而已/結(jié)老繭的雙手獨屬于古稀的老父親”,不管信仰如何,選擇置身于生活本身,都是最后的歸宿,因為它們是具體的,在這一維度上,多少掙扎也都可能歸結(jié)于某種愛的釋放。“我活著——被移植到城里/但枯萎的速度/不比一朵臘梅緩慢。我活著——/還來得及,說出對世界和父親的愛”(《年齡問題》),這可能是谷禾這一代詩人共同的心聲,他們不得不回到傳統(tǒng),在更為現(xiàn)實的層面上接受這世界“愛的饋贈”。
或許這只是他保守的愿望,這是一種后退嗎?我覺得沒那么簡單。他也明白自身的恥辱是什么,多少對歷史苦難悲壯的理解,在這一代人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精神優(yōu)越感,他們只能負重前行。所以,悲劇意識如影隨形,當(dāng)那些隱喻的、象征的意象不斷出現(xiàn)在詩歌中,撕裂的痛苦如同詞語在句子中的掙扎,“靈魂啊,請等一等,等我把這包湯藥/沖開,喝下去”(《困了》),藥喝下去之后,我們真的能追趕上靈魂嗎?在這急之國,只有慢下來,方可確認(rèn)這日常的生活原來也有它的暖意。內(nèi)心的強大如何包容下時代的不安?即便直面惡,也要“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而當(dāng)遭遇功利的現(xiàn)實對罪的瓦解,良知并未泯滅,正義的倫理也沒喪失,而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就成了一道生命之光。我不知道這樣來理解谷禾,是否已經(jīng)帶上了主觀的偏見?他是否漸漸地放下了那些糾結(jié),開始平復(fù)內(nèi)心涌動的情感起伏?這樣,他將筆觸伸向了“世界的美好”,問候并書寫了春天——《你好,春天》《春的花》《螺湖,春天》《香椿記》,因為“春天寫歡樂的詩”(《肉體之花》),于是,他記錄下了那些生命的美好?!皬那暗囊黄盏?那么狹促,卻總有花兒開/迎春,月季,紫荊,金盞菊/不同的顏色/不一樣的葉子/老藤爬滿了護欄,青澀的柿子/從樹葉下閃露出來/孩子們稱之為小花園/巴掌大的地方/我坐在其中,讀一本詩集/仿佛蜜蜂啜飲/更遠的,石頭上的閃光/你看不見/而眼前這一切/卻是真實的,被時光確認(rèn)的/月亮和星星/在早晨散盡了/自然的恩澤,呈現(xiàn)為一滴露水/旋轉(zhuǎn)著/消融在更盛大的陽光里”(《花園記》)。如同他這一組近作那樣,多是在記錄世事點滴,在有耐心地尋找生命的輪回,這是自然之真所賦予的信仰美學(xué)。這一組詩之所以與谷禾以前的寫作有區(qū)別,可能還不僅僅因為其心態(tài)的變化,美學(xué)追求也是他需要考慮的維度。
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美學(xué),相比于宏大的歷史苦難,會在定位上趨于某種“小”,但其格局還在于主體的胸襟與視野。從沉浸于苦難中抽身出來,擺脫那些狹隘的身份裹挾,在對生命的微觀書寫中,同樣也可以守護詩的重量。在社會人與自然人的角色轉(zhuǎn)換中,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融合,詩人也可以是一個多重情感與身份交叉重疊的人,他的高貴,他的脆弱,他的剛?cè)嵯酀?,都是安插在具體生活中的某一部分,而哪一部分都可能在一瞬間激活我們內(nèi)省的神經(jīng)?!拔彝O聛?坐在一層落葉中/撿一截枯枝,把身前的落葉撥開/我低下頭/不再看遠處/專注地干著這件事兒/突然落下了淚水”(《插曲》),為什么會突然落下淚水?因為悲傷嗎?也許是的,也有可能不是,而是因為這自然和人世觸動了我們內(nèi)心敏感的那一面,無緣無故的,沒有理由。這是生活的插曲,也是持續(xù)的人生歷程中不可或缺的性情之體現(xiàn)。
詩歌之美是多元的,文學(xué)的復(fù)雜性就在于這種多元,谷禾以這樣一組“小詩”向生活致敬,向春天求得美好,這一切都可能與美學(xué)的審視和眼界有關(guān)。所謂“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他突破了歷史的局限,回到被宏大的時代想象所遮蔽的日常中,也不失為一種轉(zhuǎn)型的方向。他的后退,不是退場,而是退到一個邊界上,因為那樣可以有著更開闊的觀察視野,他也可以就此與時代拉開距離,繼續(xù)以同時代人的身份凝視它,審判它,書寫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