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大學畢業(yè)那年安永哲剛二十出頭,相信自己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心里燃燒著蓬勃的火苗,到鄉(xiāng)鎮(zhèn)教育辦公室報到時,馬上被打了一記耳光。
那年,縣里師范類畢業(yè)生的分配政策原則上是,本科生留城教高中,??粕锣l(xiāng)鎮(zhèn)教初中,師范生上山教小學,安永哲本科畢業(yè)卻被分到了鄉(xiāng)鎮(zhèn)。他本來打算去教育局理論,但一打聽本科生下鄉(xiāng)鎮(zhèn)的也不是他一位,有消息說下去之后只要表現(xiàn)好,一年之后就可以調回城里,安永哲的憤怒也就消失了。他想好好表現(xiàn),一年后調城里。
那天早上安永哲用飄柔洗了頭發(fā),換上新買的白襯衫,襯衫疊放的折子他怎樣也抻不平,但那嶄新的氣味兒和飄柔的香味兒混合在一起他喜歡。一早趕到教育辦公室在的鄉(xiāng)鎮(zhèn)大院,還沒有到上班時間。很快,門口來了十幾位報到的老師,有與安永哲一起讀過高中的胡大海,也有蘭曉梅等幾位和安永哲一個大學畢業(yè)的。熟人一多,那種興奮不安好像被壓制住了,又像互相傳染反而更激烈了。他們站在一株細高的柏樹旁,柏樹的香味兒有些刺鼻,又讓人忍不住想多聞幾下。柏樹里面一只黃嘴黑羽白腹的小鳥不時鉆出來尖叫幾聲,又急忙鉆回去。
快到九點鐘時,幾輛摩托車轟鳴著相繼駛到教辦門口。門打開后,安永哲他們一擁而進。那是一間破爛、凌亂的屋子,門口擺著兩張并在一起的辦公桌,上面亂七八糟堆著文件、報表、訂書機、曲別針、漿糊、錐子等東西。后面是一個淡黃色的文件柜,柜門沒關緊,有幾個檔案袋露出來。再往后是兩張床,床單皺巴巴的,枕頭上是發(fā)亮的頭油。然而這一切在安永哲他們看來,神秘而新鮮。他們把報到證交過去,一位腦袋微禿、臉色晦暗的老頭翻著一份事先做好的表格,往出開介紹信。
安永哲!忽然喊到了。
安永哲打了個激靈,接過那張薄薄的有些發(fā)黃的紙,啟寶小學?!他忽然感覺冷颼颼的,腦袋嗡嗡作響,然后一片空白。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安永哲看清楚上面寫著啟寶村小學,馬上劇烈地反應過來,我不去!我本科畢業(yè)留不了城已經夠倒霉了,憑什么讓我去小學?
一個滿臉橫肉、眼袋下垂的中年人身子往前一傾,裂開嘴笑著說,誰不去可以去局里反映,這是研究決定的!下一個。
安永哲從教辦出來,頭還在嗡嗡作響。鎮(zhèn)政府院子里的人多了,他卻誰也看不清楚,其他拿上介紹信的同學和他打招呼,他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在動,卻聽不見說什么。他想到教育局去,把不公正的事情馬上反映上去,請他們給他做主。
安永哲騎著自行車像踩著風火輪,走了五六里路,快到啟寶村時,突然沒勁了。他不知道去了局里面能找誰,當初可是他們沒有讓他留城,打發(fā)他到鄉(xiāng)鎮(zhèn)的。他產生了個奇怪的念頭,到學校看看去。
從公路上進村是一段磨得發(fā)亮的石子路,路兩邊高大的白楊樹又粗又壯,濃密的樹冠從空中長到了路中間,交叉在一起遮住了毒辣的陽光,安永哲感覺清幽起來,怒火沒那么大了。走到村口看見郁郁蔥蔥的沙棘林,掛著米粒大的青色果子,幾只肚子雪白的喜鵲在上面跳躍。有人趕著牛進了座古樸的城門洞,他跟進去,新鮮的牛糞冒著熱氣,安永哲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村子里大多是青色的瓦房,街道上有幾個女人,正圍著用自行車馱著筐子賣菜的人搞價錢。安永哲問清楚學校在哪里,穿過一條鐵路下的橋洞,看見同樣是青色瓦房的學校。校門的鐵柵子關著,有個班的學生大概正在上體育課,在院子里跑鬧著大喊大叫,一個男孩突然摔倒在地上,卻沒有馬上往起趴,而是在地上滾了幾圈才站起來,身上到處是黃色的土,他也不拍打,還快樂地大笑。安永哲不知道怎樣被他感染了,居然也笑了。有個女人抱著孩子走過來,問他找誰?安永哲趕忙搖了搖頭,離開這里。望見南面有片樹林,走過去。
樹林南邊不遠處就是滹沱河。秋天水勢正旺,清澈的水像一團團云塊,涌動著流向遠方。安永哲忽然有種躍進水里,跟著河流奔跑的沖動。往前走了幾步,岸邊濕潤的泥土松動,有幾塊掉進水里,不遠處的幾只水鳥飛了起來。泥塊很快融化,一小團水變得渾濁,往前流了幾下,便清澈如前,一群脊背發(fā)青的魚猛地向前沖去。安永哲發(fā)覺自己有些喜歡這里了。
回家后,母親知道安永哲被安排到啟寶村,生氣地說,咱們一定得找個人說一說,不能聽他們擺布。
安永哲姥姥家在縣城,母親嫁到鎮(zhèn)上后,一直想回城里。安永哲考上師大,她覺得目標近了。沒想到先是分配到鎮(zhèn)上,現(xiàn)在又被發(fā)配到啟寶村,母親當然失望。
安永哲知道母親只是說說氣話,他們沒有人可找,親戚們除了農民還是農民,除了認識五谷雜糧和村里那幾百個人,認識誰???便勸說道,我今天去哪個村里看了,挺好的,聽說表現(xiàn)好明年就可以調城里,我會好好努力,不會一直待在那兒。
母親嘆口氣說,我沒本事,你爸也無能。
安永哲說真的沒事兒,啟寶村不錯。
母親開始給安永哲準備去啟寶村的東西。學校離家有段距離,安永哲不想每天來回跑浪費時間,想呆在那個地方把學生們教好,再安靜地讀些書,便打算住校。母親給他熗了一罐頭瓶子咸菜,煉了一罐頭瓶子醬,還炒了一斤肉,蒸了饅頭,買掛面時安永哲攔住了,說村里有小賣部。
吃過午飯,安永哲把鋪蓋綁在自行車衣架上,拿上上午準備好的那些東西叮叮當當出發(fā)了。穿過那段清幽的石子路,進入古城門洞時,安永哲有種老子出關的那種感覺,又覺得自己應該是入關。到底是“出”,還是“入”,他糾結了半天。
一到學校,上午問過他話的那個女人便懷里抱著孩子走過來。安永哲問報到找誰?咦,你是學校來的新老師?上午問你話怎么不答應?說著,她去叫校長。
很快來了位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老師,穿著淺灰的西服,走路帶點兒羅圈腿,扁平的臉上有些淺淺的麻子。抱孩子的女人說,這是白校長。白校長問,你是安老師吧?安永哲說我是。她說我們早就等你來了,說著打開教室旁邊的一間屋子說,你就住這兒吧?安永哲說,好。抱孩子的那個女人放下孩子,幫他往里拿東西。屋子里面有一床、一桌、一椅,倒也干凈整齊。
東西拿進來,白校長說,你先收拾吧,一會兒我們過來。安永哲把床鋪好,下課鈴響了,許多孩子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再上課的時候,白校長進來了,她說咱們學校五個年級三個班,一、三年級一個班,二、四年級一個班,五年級一個班,你教二、四年級吧?安永哲沒有想到學校居然還有復式班,有種從半空掉下來,被什么東西托了一下,又繼續(xù)往下掉的感覺。他冷笑了一下,想到底看看能掉到什么地方?便答應了。這時抱孩子那個女人又來了,白校長說,這是蓮蓮,是咱們幼兒園的老師。女人笑了笑說,我沒文化,只能哄哄孩子。嘁,幼兒園也是老師呀!白校長說。
幾天之后,安永哲熟悉了這種枯燥、單調的生活,有種早早就當上陶淵明的感覺。這所學校真是小,正式老師只有三個,白校長、他,還有位師范畢業(yè)的年輕女老師叫劉燁,教一、三年級。而與他最早接觸的蓮蓮,是村里書記的兒媳婦,沒事干,便在幼兒園當了民辦教師。學校門口的小賣部也是村支書家開的。
蓮蓮高大俊俏,臉上有幾顆雀斑,是那種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性格爽朗要強,干活兒利索,什么都和信任的人說。沒幾天她就和安永哲熟悉了,她說她娘家人厲害,她嫁人的時候人們說怕她不好相處,她就發(fā)誓自己做了媳婦絕不和婆家的人發(fā)生半點兒爭執(zhí),哪怕再受委屈,現(xiàn)在完全做到了。她很愛跑大車的丈夫,回了家舍不得讓他干半點兒活兒,他的衣服只要一換下來,她就趕忙給洗干凈。家里什么時候都準備著水果,晚上他躺在被子里說想吃蘋果,她就給削好端枕頭邊;想吃香蕉,她就剝了皮拿過去。除了照顧丈夫,她還照顧兩個孩子,丈夫跑車整天不在家,全靠她一個人,但她什么時候都把孩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每天不知道洗多少次衣服,她就是要讓人們看,她蓮蓮是好樣的!大的那個孩子在安永哲班里讀四年級,很調皮,其他調皮的男孩干凈整齊的很少,但他總是干干凈凈的。
劉燁比較小,但師范畢業(yè)早,已經教了幾個年頭。她個子不高,圓滾滾的,說話像炒豆子,講起以前在山里當老師的經歷,真是苦不堪言。交通不便不說了,光是冬天生爐子、劈材、擔水就是個大問題。她有個同學吃不了這種苦,被村里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瞄上了,每天去幫她干活兒,時間一長,兩人就好了。沒想到結婚后,這個男的懶得啥都不愿意干,連以前幫她干的那些活兒也不干了,還要求她工資一發(fā)就交給他,不給就打。他拿上去賭,幾天不回家,輸完回來還不能說,一說就動手。鬧過許多次后,她提出離婚,男人說離婚就把她全家都殺了。后來這個同學實在忍受不了,拿上農藥把兩個人都毒死了,可憐的她死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劉燁每次講起這件事情,總是感慨自己總算調下來了。確實,十七八的女孩子,一直上學,大多數(shù)什么家務事也不會干,一畢業(yè)就分配到山里面,許多是單人校,一個學校就她一位老師,啥也得干,真難!
漸漸地,與安永哲一起報到的那些老師的消息傳回來了,分配合適的很少。蘭曉梅外語系畢業(yè),居然被她分到一所初中教化學,她從小就對理科發(fā)怵,才學了文科。后來他們知道一所學校早就缺英語老師,校長提前就和教辦主任匯報過。胡大海留在了鎮(zhèn)上的中學,卻被安排代體育課,他一直是數(shù)學尖子,又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
一打聽,這種亂彈琴都是教辦主任在作祟。安永哲想起自己報到時,那位滿臉橫肉、皮笑肉不笑的人。他故意打亂秩序,不讓新分配的老師一步到位發(fā)揮特長,美其名曰鍛煉年輕人,實際上是讓人們求他。因為即使在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教書,其實學校差別也很大。初中和小學的差別不說了,還有一道線、二道線、三道線的說法。對于剛畢業(yè)參加工作的年輕人,第一個面臨的任務就是結婚。分在一道線的,交通便利、學校大、人多,可以在學校里找年齡相仿的異性老師,接觸別的有工作的異性機會也比較多;分在三道線的,交通不便,大多是單人校,有的搭配個民辦老師,在這里工作的如果幾年之內調動不了,又家境一般的話,許多人便娶了當?shù)卮謇餂]工作的,或者學校的民辦教師。安永哲有個同學在二道線工作,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鎮(zhèn)上的姑娘,是安永哲小學同學的妹妹,她居然拿著對象的畢業(yè)證到安永哲家問畢業(yè)證是不是真的,力圖求證他是不是真正的大學生。
安永哲也面臨這些問題,但他不像別人那樣著急,因為他始終覺得自己不會一輩子呆在這個地方。
每天吃完晚飯,安永哲喜歡到滹沱河邊,看水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前流,遇到阻擋它的灘涂、石頭、樹枝等東西,能沖掉的沖掉,沖不掉的繞過或鉆過,繼續(xù)往前流,結果阻攔水的那些東西或者不在了,或者還停在原地,它卻已經流得很遠。安永哲覺得自己就是水。
有一天讀《水滸》??吹紧斕彷犎蜴?zhèn)關西之后,行了半月走到代州雁門縣,安永哲有些吃驚,以前只記得魯提轄打死鎮(zhèn)關西跑到了五臺山,沒想到到五臺山之前到了代州,他為自己家鄉(xiāng)出現(xiàn)在古典名著里興奮。再往下讀,魯達遇到金老父女二人,認識了趙員外,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wěn)便,欲請?zhí)彷牭奖智f住幾時?!濒斶_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卑灿勒苄睦锉P算,離縣城十里多路,叫七寶村的地方是不是啟寶村?它離縣城正是十多里路,除了它,離縣城這么遠距離的村子再沒有叫相似名字的了,而且這兒“啟”和“七”的發(fā)音一樣。有了這個想法,便留了心打聽村子的歷史。
安永哲發(fā)動起學生們,并把它布置成作文。
很多學生寫到晉王墳、柏林寺,有的學生還寫到柏林寺是五臺山的南大門。
啟寶村西面,有晉王李克用的墓。去看時,已經被挖掘過,遺跡被圍墻攔著,里面長滿荒草,中間有個深坑看不到底,坑周圍有些石人石馬,石人石馬旁邊幾棵高大的柏樹,不知道長了幾百年,給人森森然的感覺。
循著線索查找,安永哲在《晉王碑》的記載上看到:柏林寺創(chuàng)建于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重修。寺東有李克用墓,寺旁還有東西花園。
晉王墓碑記則稱:寺于后唐同光三年,李存勖于墓側建柏林寺。
再打聽,柏林寺在文革期間被毀壞了。這段歷史很快在《山西日報》上找到了,有篇當事人寫的文章里記載,“大紅衛(wèi)兵在村革命委員會領導的率領下,開始了拆除柏林寺的戰(zhàn)斗;紅小兵在老師的帶領下,和‘惡和尚斗爭到底。不久,整座寺院就變成了一片瓦礫,‘惡和尚也被天天戴上高帽子,批斗成了‘聾和尚”。
柏林寺、趙員外、五臺山聯(lián)系在一起,雖然安永哲還說不出七寶村有哪七個寶,但覺得《水滸傳》中的七寶村就是他現(xiàn)在教書的啟寶村,于是好像挖掘到了一筆寶藏,不知道該向誰分享,心里被撐得滿滿的。除了去滹沱河,他又多了個去處,晉王墳。每次站在圍墻外邊,望著荒草蔓延上去的石人石馬,有種特別滄桑的感覺。他想魯智深從這里去五臺山做了和尚,后來又上了梁山,他會怎樣呢?
開學一周多,過教師節(jié),大點兒的學校都組織聚餐,順便給老師們發(fā)些福利。啟寶學校太小,蓮蓮說,今天中午到我家里吃飯吧,我請大家。
中午放學后,大家一起到了蓮蓮家。她家住著闊氣的五間瓦房,小院里種著蘋果樹、葡萄樹,還有整整齊齊的菜畦。蘋果和葡萄都結得很稠密,雖然發(fā)青,但已經讓人想到成熟后饞人的樣子。菜畦里則有西紅柿、青椒、茄子、豆角、南瓜,每一樣兩三畦,姹紫嫣紅,甚是好看。蓮蓮看見同事們在院子里停住贊嘆,帶點驕傲地說,這些都是我打理的。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只腳已經跨進屋里,陽光照在她微笑的臉上,格外嫵媚和好看。
屋里的桌子上已經擺上發(fā)好的木耳、蘑菇、金針,高壓鍋里傳來排骨的香味兒。蓮蓮把安永哲他們安頓到沙發(fā)上,摁開電視,拿來水果,倒上茶,擺上煙,讓他們稍等片刻。人們哪能讓她一個人忙活兒,白校長問,做什么飯,我?guī)湍?。劉燁悶聲悶氣說,我不會做飯,我給哄孩子吧。她抱著小的,喊著大的,去了院子里。安永哲拿了個小盆,到院子里把西紅柿、青椒、茄子、豆角、南瓜挨個摘了點兒,說吃這就挺好,綠色健康。蓮蓮說,哪能光吃那呢,得弄點稀罕的,我買了條魚,誰會做?白校長問,清蒸還是紅燒?我來弄。
蓮蓮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還特意炸了黃米面的糕。都弄好后,她說我打個電話。剛撥通電話,門砰地開了,進來一位高大的男人。蓮蓮臉上馬上蕩漾出幸福的微笑,高大的她幾步躍到男人前,小鳥依人般地抱著男人的胳膊說,這是劉宏的爸爸。原來他就是支書的兒子,蓮蓮開大車的丈夫。
蓮蓮讓丈夫洗手、洗臉,她在旁邊遞香皂,遞毛巾,果然如她所說的細心周到。白校長在旁邊對劉燁說,小劉,嫁人就找這樣的男人,然后她站起來,一轉身拍了拍蓮蓮男人的衣服下擺說,這兒有土。蓮蓮男人進門時,安永哲第一感覺他是個干凈的男人,沒有發(fā)現(xiàn)他衣服下擺上有土,還是白校長心細。
坐座位時,蓮蓮讓白校長先坐,白校長客氣了幾句在主位上坐下。蓮蓮讓安永哲坐,安永哲跳到了一邊。蓮蓮便讓男人挨著白校長坐下。然后安永哲坐到男人旁邊,她挨著白校長另一邊坐下,劉燁和孩子挨著依次坐好。
蓮蓮站起來倒酒,安永哲想她男人既然是主陪,為啥不倒酒呢?但馬上想到他在家里啥也不干習慣了。蓮蓮先給白校長倒。白校長說,我不喝酒。蓮蓮甜甜地說,這酒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玫瑰汾酒,度數(shù)不高,挺甜。白校長說,那就喝一杯。然后給安永哲倒。給劉燁倒時,她也推辭,還是倒了一杯。蓮蓮給丈夫倒,安永哲問,劉宏爸爸下午不開車?男人只回答了一句,今天沒事兒。安永哲覺得這個男人不愛說話,也許開大車養(yǎng)成的習慣,或者,是不怎么歡迎他們?
酒都倒好后,蓮蓮說我也不會說話,你們誰說幾句?白校長晃了晃肩膀。劉燁說讓白校長說吧?白校長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站起來說,我代表咱們學校說幾句吧。第一,感謝蓮蓮夫婦,安排今天這次大餐熱情招待咱們,讓咱們感覺到節(jié)日的溫暖。第二,感謝啟寶村劉支書對學校的關心,今天給每位老師發(fā)了五十元。大家感覺有些詫異,白校長已經開始掏錢包,邊掏邊解釋說,本來打算下班時發(fā)給大家,給你們個驚喜,但既然有這么個形式,現(xiàn)在就發(fā)了。人們拍手。第三,感謝教辦給我們派來骨干教師安永哲,讓我們精誠團結……安永哲的臉熱辣辣的,驚訝白校長能在吃飯前說出這么多的話。
開始喝第一杯酒,沒想到白校長居然一口就干了。干完之后用舌頭舔了舔嘴唇說,好酒,給咱再倒。蓮蓮忙站起來。
那頓飯,幾乎都是白校長在說話,嘴快的蓮蓮一張嘴,就被她打斷。挨個過了一圈,蓮蓮和劉燁便不再喝了。白校長邊說話邊一杯杯喝酒,喝得熱了,把西服脫去,里面的半袖T恤被乳房撐得鼓鼓的。孩子們很快吃飽,小的困了嚷嚷著要睡覺,大的要去學校,蓮蓮便下桌子哄孩子去了。劉燁馬上也說自己吃飽了。安永哲走也不是,陪也不是,只好尷尬地坐著,又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不喝也不對。
白校長酒意來了,不時端起酒壺自己來倒酒,兩條胳膊又白又亮,舌頭打卷。
那天下午,白校長的班上了自習。
在學校里,日子除了按星期計算,還按節(jié)日計算。中秋節(jié)快到時,有教辦干事來賣東西。
第一個來的干事就是給安永哲他們開介紹信的那位腦袋微禿、臉色晦暗的老頭。他有些神秘地到了白校長辦公室,竊竊私語了半天。他走之后,白校長說教辦上的人賣月餅,沒辦法,給咱們每人買了一箱。她交給每人一張白紙上蓋章、簽字的條子,讓大家去鎮(zhèn)上的一家商店里去取。過了兩三天又來了一位,白校長正在上課,聽見摩托響跑出去,這次是位胖乎乎滿臉絡腮胡子的干事。他和白校長說了幾句話,就見白校長把摩托車上的一個箱子搬下來,箱子有些沉,白校長抱著它腰弓下去,走路腿也更羅圈的厲害了。摩托車走了,這次帶來的是葡萄,已經給大家分好了,每人十斤。安永哲他們期待著還有教辦的人來,帶來各種各樣的東西,可惜的是一直等到過完中秋節(jié),也再沒有人來。
星期五下午老師們回家的時候,都把東西拿上往家里帶,奇怪的是白校長沒帶。
接下來就聽到白校長鬧離婚的消息。她的丈夫來學校大鬧了兩次。一次白校長正在上課,一個光頭的男人沖進教室,揪著頭發(fā)把她拖了出來。安永哲他們幾個老師趕忙跑出去,安永哲拉住那個男人說,有話好好說。男人喘著粗氣用哽咽的聲音對白校長說道,別忘了你是怎樣從山上下來的?現(xiàn)在老子背時了,你就想跑,門都沒有!安永哲明白了白校長早年間也在山里教書,聽男人語氣是他想辦法把她調下來的。在大家的勸說下,男人悻悻地走了,他走的時候,滿臉都是淚水和鼻涕,眼睛通紅,噴著酒氣。走到校門口時,他被門墩絆了一跤,爬起來隨意拍了拍屁股,便消失不見了。剛才拉他的時候,安永哲看見他毛衣領子磨得發(fā)白,有幾處線頭開了。他想這件毛衣得重織。白校長一直僵著臉冷笑,男人走后,她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沖大家點點頭,就返回教室上課去了。人們覺得沒趣,好像無意中窺視到了自己不該知道的秘密,也分別上課去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個男人留給安永哲的印象是可憐大于可惡,而白校長讓人覺得不像受害者,像催化劑。
與蓮蓮聊天,知道白校長鬧離婚好長時間了,他的男人經常打她。她氣不過,還把手指頭剁下一截。蓮蓮說,你留意看看,現(xiàn)在左手中指還短一截,白校長能下了狠心。安永哲問她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蓮蓮說男人以前是縣里教高中的老師,當年白校長在山里教書,男人有個遠房親戚好像在教育局管人事,他想辦法托人家把白校長調到平川,兩個人結了婚。后來,男人的學校換了校長,調整老師,不知道啥原因就把男人踢出學校,弄到下邊村子里教初中了。男人氣不過,經常喝上酒去找校長理論,醉醺醺的哪能解決了問題,每次都是被人家敷衍幾句打發(fā)出來,清醒時他卻一次也不敢去找人家。白校長因為這事瞧不起丈夫,兩人便開始打架。
要是真沒有感情,不如離了,我說。蓮蓮說,男人不愿意,白校長態(tài)度好像也不堅決。我倒盼他們和好呢!一家人難免牙咬著舌頭,磕碰免不了。
這件事件之后,關于白校長的小道消息多了起來。有時去外邊開會學習遇到熟人,人們知道安永哲在啟寶教書,就問他白校長的情況,還說些白校長的事情。有人說她經常去縣城法院找一位當年的同學。有人說她半夜里經常撥打午夜電話,一個月的話費好幾百……前面那個消息安永哲覺得有可能,誰心情不好也想找個人傾述,找自己同學不等于出軌。而且說不準白校長是想找自己的同學幫忙離婚呢,誰讓他在法院?后一個卻覺得不大可能,白校長畢竟是老師,而且每個月工資也就三百多,還得生活,撫養(yǎng)孩子。
但是因為這些消息的堆積,安永哲對白校長的態(tài)度漸漸變了。有天晚上,她的房間里突然傳來打鬧聲。住在她隔壁的劉燁跑到安永哲房間說,嚇死了,白校長男人又來找她,兩人打起來了。她這樣說,他們兩個卻都沒有過去拉架的想法,反而交流起各自聽到的小道消息。過了一會兒,男人摔開門出來了,白校長彎著腰拾地上的東西,他們聽見她好像在冷笑。
這件事情過去不久,忽然聽到白校長的男人晚上被汽車撞死了,就在快進城的路口。據(jù)說那天風挺大,他又喝了酒,騎著自行車衣服被車卷了進去。但誰也沒在現(xiàn)場,也沒有抓住大車司機。
那天,白校長一整天都悶著臉,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一定也聽到了消息,要不不至于一整天都悶著臉,但沒見她采取任何行動,只感覺她的腰好像比平時挺了點兒。下午放學后,她離開學校,一晚上沒回來。
快過春節(jié)時,教辦的人又來了,這次是賣帶魚和小米,學校照例都買了點兒,不多,每人二斤帶魚、五斤小米。安永哲說這能掙幾個錢?白校長羨慕地說,他們要把全鎮(zhèn)三十九個學校都跑遍,那些大學校有幾十個老師,買的也多。
這半年中,除了學生,與安永哲接觸最多的是蓮蓮。她熱心,而且正直,對于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有種發(fā)自內心的尊重。在安永哲剛來啟寶小學的那段日子,經常有種被發(fā)配的感覺,她卻不止一次說安永哲是她們村有史以來來的第一個本科生老師,學生和家長們對他都反映很好,這種話使人心里十分溫暖。她經常給安永哲帶些稀罕的食物,火燒、油糕、包子……,也拿些瓜果素材,她說本來想請安永哲去她們家吃飯,但怕人們說閑話,把學校老師一起請上吧,又不想叫白校長。
蓮蓮還慫恿安永哲去追劉燁老師,她說發(fā)現(xiàn)劉燁老師喜歡安永哲,一追肯定到手。
寒假過后,春天來了,美術課上安永哲教學生們做風箏。三月三的時候,領著他們去滹沱河岸邊放。學校院子里還是一片土黃色,河岸上卻已一片綠意。青草發(fā)了芽,一簇簇頂破土,像掀開蓋頭的新娘,中間間雜著白色的蒲公英花、黃色的野菊花,偶爾還能發(fā)現(xiàn)幾棵小蒜,剝了外面的皮,剛嚼有些發(fā)苦,越吃越香。學生們的風箏做得不大合適,能飛起來的很少,但他們在河灘上跑啊、跳啊、笑啊,都很開心。
晚上,蓮蓮給安永哲拿來些煎果,告訴他兒子回去說上了這么多年學,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他要好好學習,以后去更大的世界闖闖。你說他是在樹立理想嗎?蓮蓮走后不久,白校長進來了,她看見桌子上的煎果,問蓮蓮給的?安永哲感覺有些難堪,意識到蓮蓮沒有給白校長,支吾了一下,把椅子挪出來讓白校長坐。白校長坐下后,安永哲發(fā)現(xiàn)她還穿著上班時間穿的淺灰色西服,有點兒太正式的感覺。他不知道白校長找他來干什么?正琢磨間,白校長開口了,安老師,今天你領上學生去滹沱河邊放風箏了?安永哲愣了一下說,嗯。白校長問,你不怕出事?安永哲回答,能出什么事???出了事情我負責!不能老把學生關在教室里背書,春天來了,應該讓他們多出去玩玩,和大自然親近。梁簌溟先生搞鄉(xiāng)村教育時……白校長突然打斷他的話,站起來說笑吟吟地說,沒事就好。然后就走了。安永哲感覺她來得突兀,走得突然,說話陰陽怪氣,有些不舒服。把凳子推回去,吃起煎果來,已經發(fā)涼。
學校的生活雖然充實,但有些單調,為了打發(fā)時間,安永哲買了臺鳳凰205機子,很快迷上了攝影。閑暇時候,滹沱河的日出日落、流水、沙灘、晉王墳、學生都成了他拍攝的對象。邊研究,邊實踐,竟很快就拍出些不錯的片子。
轉眼間五年級快畢業(yè)了,白校長對安永哲說,看你的照片拍得挺不錯的,今年的畢業(yè)照你來拍吧。安永哲說好啊,我一定用心拍。
安永哲給學生們拍了畢業(yè)照,還有些學生想與老師和要好的同學合影留念,安永哲一一滿足。那些天,安永哲的空暇時間基本上都用來拍照了。他拍完之后,拿到照相館洗出來,算了一下成本,告訴白校長。白校長說,沒必要算這么低,照相館平時照相要多少錢你算多少好了。安永哲說,我拍照是為了好玩,也不是為了賺錢,都是老師和學生。白校長說,學雷鋒,那好!
沒想到幾天之后教辦那位胖乎乎的絡腮胡子干事來了,說要給學生照畢業(yè)相。白校長說,安永哲已經給照了。胡子干事哼了一聲,臉馬上就黑了,然后一聲不吭騎上摩托車走了。幾天之后,白校長通知安永哲去教辦。安永哲去了之后,胖乎乎的絡腮胡子干事問他拍照多長時間了?安永哲說剛學會。胡子干事問他是不是嫌當老師收入低,拍照想掙點錢?安永哲說只是愛好,為了打發(fā)時間。胡子干事鼻子哼了一下,一幅不相信的樣子問道,你拍一張照片收多少錢?安永哲說一塊、八毛不等,成本多少收多少。胡子干事說,你在壞我的事啊!以后千萬不能這樣做了。說完,揮揮手趕蒼蠅似的讓安永哲離開。
回學校的路上,安永哲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古怪。回去和蓮蓮說,蓮蓮說我還奇怪今年那個絡腮胡子干事不照相了。以前為了照個相,爭得非常厲害,咱們這位干事要照,教育局有位副局長的小姨子也要照,兩人還鬧得不愉快。安永哲沒想到有這么回事,問蓮蓮以前照一張多少錢?蓮蓮說,五塊。安永哲吸了口涼氣,明白那位干事為啥說壞他的事了。安永哲說這是白校長讓我照的,我還想著能給學生家長省點兒錢呢!蓮蓮說,你就不多動動腦筋,白校長為啥讓你照?安永哲脊背有些發(fā)涼。
幾天之后,安永哲從好幾個渠道聽到照相這件事情的議論,沒想到這么點兒破事居然這么快就傳遍了整個學區(qū)。有人說安永哲不務正業(yè),有人說安永哲照相亂要錢,還有人說他目無組織,不守紀律……安永哲不清楚怎么會產生這么多說法?就連劉燁老師都提醒他注意些,但安永哲不知道要注意些啥。
一天中午,安永哲吃完飯正迷糊著,聽見門外有響動,站起來看見是蘭曉梅。她騎著自行車過來,累得氣喘吁吁,穿著件白襯衫,幾處被汗?jié)裢?,粘在身上,額頭上都是汗珠,幾縷流海被汗粘在一起,下巴顯得很尖。安永哲給她倒了杯水讓她坐下,蘭曉梅卻左顧右盼,用手扇著風說,你這屋子不透氣,真熱!安永哲給她遞過本書,說后墻上沒有窗戶,空氣不能對流。蘭曉梅喝了口水,很擔憂地和安永哲說起照相這件事情,問他怎么辦?安永哲沒想到蘭曉梅是為這事兒來的,滿不在乎地說,這破事兒不理它就過去了,頂多以后不再給學校照相。蘭曉梅很嚴肅地說,一定不能再給學校照了,而且不要再和別人說照一張相成本多少錢。即使別人問起,你也按一張五塊說起。安永哲點點頭,感覺蘭曉梅小題大做有些好笑。蘭曉梅喝完一杯水,馬上就要告辭,說下午還有課得回去。安永哲不好再留她,送出來時,聽見白校長的門響了一下。
蘭曉梅跨上自行車后,仿佛突然下了決心,她一條腿叉著自行車很小心地說,我下學期可能換個一道線的學校教英語,你千萬別和人說?。√m曉梅走了,消失在那道濃濃的樹蔭中,安永哲的心里亂糟糟的,既為蘭曉梅高興,又有點兒擔心照相的事情。說實話,開始他真的沒多想,不照就不照了唄,可是人們不停地說,安永哲心里也發(fā)毛了。一學年馬上要過去了,安永哲不知道自己下學期能不能換個學校,回城的事兒,他覺得太遙遠了。忽然他感覺屋子里真是熱,一點兒氣也不透。
課程講完之后,安永哲領著學生們邊復習,邊給他們講晉王李克用、《水滸傳》《風云初記》等故事。李克用的墓學生們都知道,聽起他的故事來格外認真。安永哲講魯智深打死鎮(zhèn)關西跑到一個叫七寶的村子,就是啟寶村。風云初記的故事發(fā)生在滹沱河岸邊,就是咱們南邊這條河,它發(fā)源于臨近繁峙縣的泰戲山,經過咱們這兒一直往東流,流到河北,與滏陽河匯合后稱子牙河,流入渤海。關于滏陽河有首非常著名的民歌:“滏陽河啊,母親河,你養(yǎng)育了沿河兒女,你把愛帶給人間大地!”子牙河的子牙就是《封神演義》里的姜子牙……學生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生長的這個村子這么了不起。為了加深學生們的記憶,安永哲領著他們去參觀晉王墳,憑吊柏林寺,去滹沱河邊野餐……每次出門時,都能看到白校長用別有意味的眼神看著他,笑吟吟的臉上帶著寒意。但安永哲一次也沒有向她請過假,他認為自己的做法是正常教學里應該有的,也是正確的,不需要向誰請示。
學生們學習的興趣越來越濃烈,安永哲讓四年級的學生每人寫篇關于家鄉(xiāng)的作文。有的學生提問,為啥有關于滏陽河的歌,沒有滹沱河的?有的問魯智深和李克用哪個更厲害?二年級有學生問,為啥不讓他們也寫?幾天之后,四年級所有學生的作文交了上來,二年級的居然也有學生寫了,不會寫的字還用拼音標上。安永哲讀著這些發(fā)自肺腑有真情實感的文字,感覺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那幾天,他一和老師們聊天,就談起學生們的作文。劉燁老師說,安老師一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有道很迷人的光,你對學生是真正的愛。安永哲說,你們也很愛學生呀!劉燁老師說,你和我們不一樣。蓮蓮也說,你和別人不一樣,我們家劉宏現(xiàn)在回了家張口閉口就是我們安老師說。安永哲說,劉宏的作文也不錯。他長大了要當宇航員,蓮蓮搶過話得意地說。
學期末全鎮(zhèn)統(tǒng)考,安永哲帶的四年級均分全鎮(zhèn)第一名,最高分也是他們班的;二年級均分全鎮(zhèn)第二名。消息傳回來,村里一下沸騰了,啟寶村從來沒有出過這么好的成績。人們見了安永哲,老遠就用熱情、欽佩的目光迎接他,連老人和沒有學生的家長也尊敬地稱呼他安老師。安永哲想起自己剛來時,村里有人叫他小安老師,有人也跟著傳言議論他不好好教書,現(xiàn)在大家都這樣敬重他,他忽然覺得調不調學校都無所謂了,在這兒一直教下去也挺好,最起碼把現(xiàn)在這兩個班的學生送出去再說。
開學的時候,白校長找安永哲談話,還是那件淺灰色的西服,和一年前似乎一模一樣。白校長說她作為校長,事務多,經常得去鎮(zhèn)上開會干啥的,帶兩個班忙不過來,希望安永哲能理解,還帶復式班,她繼續(xù)帶五年級。安永哲把學生送出去的希望落空了,但沒有跟白校長爭執(zhí),按照她的安排,從頭開始帶一、三年級。劉燁帶著她的班上,教二、四年級。
蓮蓮兒子被安永哲帶上后,進步很大,她希望一直由她帶著,考個好點的初中?,F(xiàn)在看到被白校長帶上了,不開心。她問安永哲為什么不和白校長爭取,帶畢業(yè)班容易出成績,也容易出名。安永哲說白校長教得挺好,有經驗,又認真。蓮蓮嘆了口氣說,她就會讓學生做題,做題,沒完沒了買卷子。
蘭曉梅果然如愿以償調到一道線學校教英語了。胡大海卻到縣城教高中了。聽說因為擴招,高中缺下很多老師。白校長教上五年級大概覺得理虧,主動找安永哲問,安老師你怎么不活動活動,縣城高中缺老師,你去教很合適。安永哲說,呆在這兒也挺好,我不愛求人,天上哪會自己掉下餡餅?
其實,教低齡學生雖然費心,但有種另外的樂趣。一年級班里有對雙胞胎,長得幾乎完全一樣,媽媽給他們穿的衣服也從來一模一樣,為了怕把他們認錯,安永哲讓老大坐左面,老二坐右面,提問時心里默念,左面老大,右面老二,可是一下課就分不清了。安永哲問其中一個,你媽媽有沒有認錯你們的時候?孩子奶聲奶氣回答,有次媽媽給我洗了臉之后,又給我洗了一遍,沒有給哥哥洗。還有位三年級的女學生,希望安永哲星期天也不要回家,陪著她們。安永哲說得回家里處理些事情。女生說,老師要是覺得星期天害怕的話,我陪你睡覺。安永哲想把一個學生從一年級教到五年級其實蠻好的,就像把棵幼苗培養(yǎng)成小樹??墒堑搅宋迥昙?,假如白校長再不讓教怎么辦?
沒想到幾天之后,白校長又找安永哲談話了,讓他帶五年級,然后再從一、三年級里挑一個班。安永哲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說自己帶一、三年級就挺好的。白校長冷笑著說,教辦下命令了,讓你教五年級。安永哲很驚詫,除了那次絡腮胡干事找他談照相的事,他沒有和教辦的人私下打過任何交道。但他也沒有多想,說我再帶個一年級吧。
放學后,蓮蓮興匆匆來找安永哲,問帶上五年級了?安永哲說一樣,五年級和一年級比三年級和一年級任務更重些。蓮蓮跺了跺腳說,以前帶五年級的都是只帶五年級,一般都是校長帶。安永哲哦了一聲,明白原來還有這回事。接下來口直口快的蓮蓮講起自己怎樣和五年級的家長聯(lián)合起來一起去找她公公,然后她公公去教辦提出要不讓安永哲帶五年級,要不換校長。安永哲有些驚駭他們的做法,說這樣不好吧?蓮蓮說,誰行誰上,誰都盼自己家的孩子遇到個好老師,五年級了,最關鍵的一年,好光要用在刀刃上。我兒子說你真會教,上課既輕松又容易讓人懂,不像有的老師像把學生關在籠子里,每天除了做題還是做題。
蓮蓮和其他家長的信任更增強了安永哲的責任感,他雖然沒有調到個大點兒、交通方便的學校,但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他要用成績和家長、學生的口碑來證明自己的價值,答謝家長們對他的信任。
安永哲把更多的精力投入教學,他認真分析了歷年小升初考試題和每個學生的情況,有針對性地給每個學生設置了目標。為了更了解學生的思想和心理狀況,讓畢業(yè)班的學生按要求寫小作文、大作文之外,還記日記。但是安永哲注意不給學生們增加負擔,日記不要求每篇完整,每天哪怕寫幾句話,描寫一個場景,或寫個心理活動就行,但一定得認真。教作文他注重從培養(yǎng)學生的觀察和思考能力入手,倡導學生們寫真事、真心話。每次學生們教作文后,安永哲認真分析每一篇,幫助學生們修改提煉,而且每次布置下作文,自己帶頭寫一篇。此外,還組織學生們往雜志上投稿,參加征文大賽,并身體力行。
很快,安永哲的小說與教學研究和史料方面的文章連續(xù)公開發(fā)表,班里有位學生的作文發(fā)表在了《小學生》雜志上。村里有位在省城當大學教授的人回來拜會了安永哲一次,不久她的女兒寫來信,要拜安永哲為師,教她搞創(chuàng)作,安永哲品嘗到了教學相長的快樂。
尋根究底的性格使安永哲在一個星期天,去了臨近繁峙縣的泰戲山,尋找滹沱河的源頭。在當?shù)乩相l(xiāng)的幫助下,安永哲沿著羊腸小道走了很久,然后穿過大片茂密的莊稼地和一條荒涼的峽谷,在雜草中看到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如果不是老鄉(xiāng)指認,他不會相信它是一條氣勢磅礴的大河源頭。它太細太小了,像條小蛇,仿佛一鍬就可以從中斬斷。想到遙遠的渤海,安永哲有種跟著它的蹤跡走下去的想法,看看它是怎樣變得波瀾壯闊,而又百折不撓地流入大海的。因為它不僅小和細,而且不識時務地倔,不像一般河流隨著中國西高東低的地形從西往東流,而是從東往西流。
從滹沱河源頭回來之后,安永哲每天傍晚到河邊靜坐一會兒。眼前的河面已經有幾丈寬,很難想象它是從一條小蛇開始長大的。岸兩邊的青草經過一個夏天的瘋長,綠得發(fā)黑,與楊樹發(fā)白的皮映襯著,像水墨畫。每到落日掛在長河上時,安永哲的思緒總是飄得很遠,他想到河流的入海口渤海邊看看。
又是教師節(jié),蓮蓮沒有請安永哲他們去她家里吃飯,卻給安永哲拿來一塊他老公從安徽宿州帶回來的石頭。墨黑色的石頭高低起伏錯落有致,中間有道蜿蜒而下的白色石英,放在沙盤里,端詳有山又有水。蓮蓮說聽說安永哲經常去河邊看水,這塊靈璧石擱家里,不出門就能看到山水了。
白校長過來,送村里給每位老師發(fā)的五十元錢。她看到這塊石頭,用手在上面摩挲著說,誰送你的呀?你該找女朋友了,人家劉燁老師馬上就要結婚了。白校長走后,安永哲從一件已經發(fā)黃的白背心上剪下一塊布,沾著水認真擦這塊石頭,越擦紋路越清晰,安永哲看見大山中的小溪變成了河流。
正擦著,劉燁老師過來了。她看到石頭,眼神有些幽怨,然后綻放出笑容。她說今年蓮蓮也不請咱們到她家吃飯了,是不是啥地方惹下她了。安永哲搖搖頭說,不可能吧。劉燁說,那是個好人、熱心人。安永哲點點頭。劉燁說,安老師,我今天來是請你喝喜酒的,我國慶節(jié)就要結婚了。安永哲忙站起來向她表示祝賀。劉燁走后,安永哲有些淡淡的惆悵。石頭已經被擦得又黑又亮,散發(fā)出青銅一樣的光澤,那道石英格外醒目。
劉燁結婚后,中秋節(jié)快到了。教辦腦袋微禿、臉色晦暗的老干事和胖乎乎的絡腮胡子干事相繼來了,賣的還是月餅和葡萄。白校長依舊對他們點頭哈腰,笑臉相迎,恭敬而送。領這些東西時,安永哲沒有去年的興奮了,而是脫口而出道,他們也不能換個花樣,是不是春節(jié)時又是小米和帶魚,明年畢業(yè)時照相?一輩子就這樣!突然蓮蓮踩了一下他的腳,安永哲意識到自己說多了。
幾天之后,白校長從教辦開會回來,通知縣教研室的要來學校檢查。她臉上的麻子因為緊張和興奮變得通紅,像木刻中涂上油墨的作品。劉燁老師說,教研室下下邊檢查,一般都是去大學校或中心校,而啟寶是這么小的學校!
白校長每天下午活動時間安排學生們打掃衛(wèi)生,滿是黃土的操場上像來了黃袍怪。她還請了村里的一個畫匠,把教室外邊窗臺下面裸露的紅磚都刷成白的,在上面描了斗大的紅字:“教育要面向未來,面向現(xiàn)代化!”
檢查團終于來了。滿臉橫肉、眼袋下垂的教辦主任騎著摩托帶路,后邊跟著絡腮胡子干事,最后面是一輛灰色的長河面包車。白校長帶著老師們已經在院子里迎接,操場上灑了水,散發(fā)著撲鼻的腥氣,頗有黃土墊道的味道。面包車上先下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然后魚貫出來黑瘦的中年人、戴眼鏡的人……共有五六個。一起進了白校長兼臥室的辦公室,屋內頓時滿了。安永哲退出來,劉燁和蓮蓮也緊跟著退出來。白校長呼喊劉燁老師進去給這幫人倒水。
先是聽課,指定聽安永哲的。
然后檢查教案、作業(yè)、作文。
絡腮胡子抓起一本作文,眼睛貼上去看了幾行,用手沾著唾沫翻了一頁,呵呵大笑起來,絡腮胡子一顫一顫的,指著一處把它遞給旁邊黑瘦的中年人。中年人低下頭瀏覽,幾分鐘后又遞給旁邊的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頭讀完之后,臉上出現(xiàn)生氣的樣子。安永哲有些奇怪,這本作文是他們班成績最好的學生的小作,她的作文水平很高,不知道老頭為什么生氣。
老頭咳嗽一聲,室內頓時安靜了。他用帶著痰的聲音生氣地說,咱們一些學校出不來成績老說自己沒有好學生,我看是你們的老師不合格,把好學生糟蹋了。你們看看這篇作文多么好,老師卻不好好批改,只打了個95分。他轉過頭對教辦主任說,你要督促他們好好整改,再過一個月我們再來檢查,如果還是這樣,檢查到誰,誰搬鋪蓋走人。說完之后,他對旁邊黑瘦的中年人說,你把作文念念,讓大家聽聽這篇作文怎樣,看看咱們的老師是多么地不負責任!
黑瘦中年人用蹩腳的普通話念開了,中間居然還念錯幾個字。念完之后,他站起來說,多么好的作文啊,相較之下,咱們的老師太不負責了??此那徽{,似乎還要把老頭的意思重復一遍。安永哲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說,這個學生是我教的,這是我最好的一個學生,上學期考試她是全鎮(zhèn)第一名。我為什么在作文本上只打分數(shù),沒有評語?因為這是小作文,教學要求不需要評語,大作文每本上面都有評語。小作文打分數(shù)是跟著我們大學時的寫作老師學來的,我很尊敬他,我教學、寫作能有點兒成績,全靠學習他。接下來安永哲把打分的依據(jù)說了一遍,說這篇作文本來打算打滿分,但她有兩處詞語用得不準確,所以扣了五分。我雖然只是簡單地打了個分數(shù),但是讓這位同學課堂上把這篇作文念了一遍,我還現(xiàn)場做了點評,一起念的還有某某某,安永哲把其他幾位同學的作文一起找出來。我教學絕對不會偷懶,日記不需要批改,我每天都還要批改,何況是作文。安永哲把一堆日記本抱過來,翻開上面的一本讓檢查團的人看。你們可以去學生中間或者村子里打聽打聽我的口碑,假如有一位學生或家長對我有意見,我背起鋪蓋就走人。
安永哲有些生氣和激動,說得語無倫次,但他說完之后,室內頓時安靜了。過了幾分鐘,白頭發(fā)老頭站起來,一聲不響往門外走,其他人也忙站起來,跟著他往外走。
教辦主任嘆口氣說,還是年輕!也跟著出去了。
白校長送完領導,返回來拍著額頭說,壞事了,一個月后再來怎么辦?
這次風波傳得更是快,多少年上級下來檢查的人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已經成為老虎屁股,沒有任何人敢挑戰(zhàn)他們的權威,安永哲卻給了他們個眼吹灰,許多人都說他完了。安永哲在公共場合遇到年輕老師們,他們總會好奇地詢問事情的經過,然后好心安慰他。而那些年長的老師們則用過來人啥都知道的眼光掃他一眼,仿佛他已經成為案板上的魚。
與安永哲大學一起畢業(yè)的幾個同學因為這事,周末還把人都召集在公路邊的一家小酒館,商量怎么應付這件事。畢業(yè)不到一年半,每個人已經沒有了大學時的意氣風發(fā),一群人坐在酒桌上唉聲嘆氣,像群老頭老太太。有個家在城里的同學對安永哲說,縣里有個領導的女兒在人事局工作,人還俊俏,因為腦子有點問題,快三十了還沒有結婚,家里人很急,你要是有想法,可以托人去說,那就沒人敢欺負你了,還能馬上調到縣城去。安永哲灌了他三杯酒,說你這就是欺負人,其他同學也說絕對不能這樣干,為了解決一時問題,麻煩一輩子,尤其是女同學反響很激烈。蘭曉梅代上英語心情好,比剛畢業(yè)那年胖了,下巴圓潤了。她說要不你找教辦主任疏通一下,狼進來是狗領著,他說話管用,給人家?guī)c兒東西,道個歉。安永哲搖了搖頭說,不是他,我能來到這個地方,遇到這破事兒?大家說來說去,沒有一個合適的辦法,酒倒是都喝了不少。喝上酒,開始說氣話,沒想到上班才一年多,心里就都憋了這么多的委屈的話。胡大海說,要不咱們一起到局里告教辦主任去,他胡亂安排人,任人唯錢,才搞成這樣的爛攤子。胡大海人雖到縣里的中學去了,但關系還在教辦,工資正停發(fā)著。蘭曉梅聽到這話漲紅了臉說,這不好吧?大家七嘴八舌發(fā)表議論的時候,忽然一位從來不愛說話的女同學嗚嗚哭起來,她說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離開這里。
原來這位可憐的女同學也被分配到三道線學校,交通不便一周只能回一次家,每天自己做飯都還能湊乎,但冬天生爐子對于她卻是個大麻煩。每星期一把爐子生著,為了不讓爐子滅了,剩下的幾天每天晚上都起來幾次加炭。冬天的晚上室內生著爐子也很冷,她擱記著火,總是睡不踏實,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卻被噩夢驚醒。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沒精神,還容易沖動發(fā)火,學生們不大喜歡她,總是故意搗亂,成績也上不來……
那天大家?guī)缀醵己榷嗔?,告別后搖搖晃晃騎上自行車各自奔向未知的前途,像一群被子彈驚飛后倉皇逃竄的麻雀。
過了幾天,安永哲突然聽到那位女同學辭職跑到海南去了。對于沒有見過大海的他們來講,海南是一個異常遙遠的地方,雖然海南在大開發(fā),傳說遍地是機會,安永哲卻想到歷史上的種種流放,心里很難過,不知道連話都不愛說的一個女孩子,跑到海南要怎樣去打拼?仔細打聽,她的走還是因為爐子。
連續(xù)幾天,爐子總是亂冒煙,距離上次倒煙囪的時間卻不長。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她敲打敲打煙囪倒出點煤灰就好了,這次卻完全不管用。她實在受不了,叫了班里幾位高個子的男生與她一起倒煙囪。因為沒有處理好與學生的關系,除非在沒辦法的情況下,一般她很少叫學生幫她干活兒。拆卸開煙囪,扛出去倒煤灰時,迎風口的那頭突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掉到女同學頭上。她尖叫一聲,仔細看是只鴿子,爪子和翅膀被綁著,卷曲著的毛有的地方糊了,有的大概剛掉,露出的肉還是鮮紅的。剛開始冒煙那天,她聽到煙囪里有聲音,還以為是老鼠,敲打幾下就嚇跑了,沒想到是鴿子。想到這幾天它被綁著塞到煙囪里,在煙熏火烤下活活被弄死,她扔下煙囪就跑了。她的東西還是后來她弟弟幫著取的。
安永哲在靜靜地等待著,等一月之約。
一個月的期限終于來了,白校長怕人家突然襲擊,前一天就讓學生們把教室里的玻璃擦干凈,第二天早早把校園打掃干凈,灑上清水。每次課后,她就跑到校門口張望,可是一直等到天黑下來,學校放了學,檢查團的人也沒有來,教辦那突突的摩托聲也沒有聽到。白校長召集老師們開會說,今天不來,說不定明天來,或者后天來,大家決不能掉以輕心!
開完會,安永哲心里悶悶的,出了校門朝南走去。冬天的風很硬,吹得人臉發(fā)麻,他心里痛快了些,像有小小的氣團在不斷地爆炸。很快村莊的燈火被拋在后面,頭頂上的星星卻始終在閃爍。安永哲來到滹沱河岸邊,草木凋零,空曠的河灘上,大風夾裹著河床上寒冰的冷氣往身上撲,仿佛要把人推回溫暖的室內。河對岸的遠處有燈火在閃爍,隱隱約約還有牛的吼叫聲傳來。安永哲拉了拉衣領,踩到散發(fā)著白光的冰面上,他想一直向西走,就會走到渤海去,渤海離海南有多遠?他想到那位跑到海南的同學,此時的海南大概像春天一樣,鮮花怒放,綠樹成蔭,一群群海鳥自由地飛翔。魯智深當初為啥不從啟寶村去渤海呢?宋朝的時候,河道里的水一定比現(xiàn)在還大,他可以坐著船,一路向西,奔向渤海,奔向自由的海邊。他卻去了五臺山,當然去五臺山有趙員外介紹,但魯智深注定不是當和尚的料,那里的清規(guī)戒律他哪能受得了,所以才會大鬧五臺山,上了二龍山、梁山……
白校長依舊全力以赴準備接受檢查,她感覺上次安永哲讓檢查的人碰了釘子,這次他們可能遷怒于她,專門檢查她。她每天抄教案,批改作業(yè),而且也開始讓學生們寫日記。此外,隔幾天就讓學生們擦一次教室玻璃,每天打掃校園、灑水。冬天壓桿井凍了,每次打水前,需要先澆一壺開水上去,然后學生們壓上水,一盆盆澆在院子里,先倒下去有些塵土,很快就凍成冰珠,閃閃發(fā)亮,但很快又被黃土埋住了,誰讓冬天的風大呢。
可是教研室的人始終沒有來,教辦的人也沒有再來??斓酱汗?jié)的時候,其他學校的老師領到教辦干事們賣的帶魚、小米,啟寶村的老師們沒有,因為教辦沒有人來。
放寒假的那一天,白校長終于撐不住了,說著話就咚一下倒在地上。老師們打電話叫來120,醫(yī)生說她疲勞過度,心臟有了點問題。大家去醫(yī)院看白校長時,她說再不放假我就神經了,真受不了??墒撬麄儠粫髂陙砟??趁我們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襲擊。大家安慰白校長應該不會,全縣幾百所學校,每天檢查一個學校一年也輪不過來,哪會老擱記啟寶呢!白校長聽了說,也是,但愿他們不要再來了。
五年級下學期,白校長不大往外邊跑了,和學校的幾個老師親近了些,有時還主動到安永哲教室聽課,請教他幾道題。
安永哲班里學生們的成績很整齊,關鍵是學習習慣特別好,有幾個成績特別突出,還沒到考試時間,安永哲已經預料到結果應該不錯。
安永哲仍然堅持每天去滹沱河邊,魯智深溯游而上去五臺山,而不順流而下奔向渤海,長久以來成了他思考的問題。順流而下,還可以經過滄州,那是出英雄好漢的地方,青面獸楊志、豹子頭林沖,可是……
后來,安永哲漸漸想明白了,魯智深根本不知道順流而下會到哪里,不知道能到滄州,更不知道能到渤海。他問過村里許多人,滹沱河最后流向了哪里,沒有一個人知道,魯智深當然不知道。而去五臺山,是篤定了的,有趙員外早已買下的度牒,文殊院為頭的智真長老是趙員外的弟兄。想通了這個,安永哲發(fā)覺困惑他的許多問題都想通了。
那些日子,滹沱河的日出日落,蘆葦蕩、捕食的水鳥,學生們天真爛漫的笑容,野性未泯的舉動,都成了安永哲拍攝的對象??飚厴I(yè)的時候,安永哲決定今年再給學生們拍次畢業(yè)照,他相信自己的學生自己最了解,只有自己才能拍好。當安永哲把這個決定告訴白校長的時候,她大驚失色,馬上擺著手說萬萬不可,要給學校招惹麻煩。安永哲說有啥麻煩我承擔,我去教辦先說清楚。說完,他不顧白校長的阻攔,就騎著自行車去了教辦。絡腮胡子干事見到安永哲問,今天沒課?安永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截了當?shù)卣f,今年啟寶的畢業(yè)生是我?guī)У?,畢業(yè)照我來照,你不要辛苦去跑了。胡子干事呵呵笑了笑說,你想照你照吧,我還忙不過來呢!但千萬記得一張照片五元錢,不要壞了規(guī)矩。安永哲出了門,聽見他對另一位干事說,年輕人得讓他們服水土。
遺憾的是集體拍合影照的時候,白校長居然找了個借口說要參加婚禮,沒有來。劉燁老師說,人家是要撇清關系,萬一再有人來搞小動作,就怨不著人家了。蓮蓮說,不來也好,麻煩事兒都不是她引來的。安永哲有些遺憾,但和蓮蓮同感。
洗照片的時候,安永哲特意讓師傅放大成十二寸,裝了框子,免費給每位學生和老師發(fā)了一張。
小升初考試了,安永哲班的學生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均分成績全鎮(zhèn)第一,還有兩位同學考進全縣前十名,被縣重點初中錄取。這是學校建校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好成績,書記特意買了幾掛鞭炮,在校門口熱熱鬧鬧燃放了半天。蓮蓮讓安永哲再給她張畢業(yè)照,她公公要掛在村支部辦公室。
放了暑假后,安永哲拿著學生的畢業(yè)成績單去找縣中學的李校長。李校長聽了安永哲的教育理念,讓他講了一節(jié)課。講完課之后,李校長說我愿意要你,但現(xiàn)在關系一下辦不過來,就像你們那兒的胡大海那樣,你得和教辦主任說一下,只要他愿意放你,我就接受。
安永哲有種遇到知音的感覺,買了些東西晚上去看李校長。敲了半天門,李校長不開。安永哲打他電話,他問干什么?安永哲說我就在你家門外頭,想找你坐坐。李校長說,你要是想來學校,就別見我,也別給我?guī)裁礀|西,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算數(shù)。如果你留下東西,我一定不要你。畢業(yè)之后,聽過許多送禮的事情,李校長這樣一說,安永哲有些驚詫,但他在門外徘徊了半天,還是把東西帶走了。
第二天,安永哲去找教辦主任。在教辦那破爛、凌亂的辦公室里,教辦主任正用裝訂資料的錐子剔牙,安永哲看到頓時感覺牙齒一陣酸麻。他說了自己到中學講課的事情,說李校長已經答應要他,希望教辦能通融。教辦主任愣了一下,放下錐子把手伸進嘴里,鼓搗了半天,掏出一根肉絲,抹在桌子上說不行。安永哲說,主任,這是我的一次很重要的機會,我畢業(yè)已經兩年了,為咱們鎮(zhèn)里也做了貢獻,能教小學的人很多,我想教高中鍛煉自己,而且我年齡也不小了,去了城里好找對象。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安永哲覺得已經是在侮辱自己了,他覺得應該沒問題了。沒想到教辦主任還是說,不行,誰愿意要你讓他把調令拿來,沒有調令別想讓我放人。
離開教辦的時候,安永哲覺得頭頂一陣昏暗,他本來覺得自己已經把許多問題想通了,可一個教辦主任就攔住了他。他決定直接去城里找教育局長,安永哲不相信自己明明本科畢業(yè),能教高中,高中又缺老師,卻非不讓他去。
安永哲到了城里時是上午,在教育局辦公室看見位比他還年輕的老師,他問局長在不在?對方回答局長下鄉(xiāng)去了。安永哲問什么時候回來?對方說不知道。安永哲便在門口等,等到下了班,也沒有見到局長。街上隨便吃口飯,他又回來接著等,等到下午有人來了上班,然后一直等到又快下班時,還沒有等到局長。安永哲決定第二天再來,但當他走到廁所門口時,看見局長剛從里面出來,正往上拉褲子上的風紀扣。安永哲攔住局長,把自己的事情說了,希望局長能放行。局長說進城得縣長簽字,高中校長說要你,他哪有那么大權力。
縣長,那是多大的官啊,安永哲從來沒有想過要和縣長發(fā)生關系。騎著自行車往家走時,越走越慢,看著太陽慢慢墜入山后,他沒有了一點力氣,推著自行車無精打采往前走,天黑透后才回了家。
翻了半天《水滸》,安永哲決定第二天去找縣長。他不知道局長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他不信縣長和局長、教辦主任一個水平。安永哲把這兩年自己獲獎和發(fā)表的作品都整理出來,裝到一個檔案袋里。晚上夢見自己要去渤海,卻搞錯方向,到了五臺山。
第二天安永哲一早到了政府辦公室,一個人也不認識。他推開一道虛掩的門,還沒說話,就心虛了。硬著頭皮給自己仗著膽子問,縣長在嗎?有位趴在桌子上正寫東西的人抬起頭來說,不在。那請問縣長在哪個辦公室?寫東西的人站起來,瘦高而和善,他笑了笑說,往西走,最里面南面的那個家。安永哲走到門口,深呼吸了一下,敲敲門等了半天,里面果然沒有人。他一直等到下班,縣長也沒有來。
此后,每天早上一到上班時間,安永哲就在縣長門口等著,沒想到整整等了一星期也沒有等上。安永哲有些泄氣,想難道哪兒的官兒都一樣?自己為啥不回去好好努力離開這個混蛋地方,而是呆在這兒求人?但又一想,既然這件事情只有縣長才能解決,那就一定要見到縣長,不見到人家,怎么知道給不給解決?
一天,又白等了一上午之后,安永哲突然遇到一位高中時的同學,他現(xiàn)在在鄉(xiāng)鎮(zhèn)里當黨委秘書。他問,安永哲你來這里干什么?安永哲說高中的李校長答應要我,可教辦不讓走,我想見見縣長。同學說,你在這兒哪能等上縣長,每天找他的人踢破門了,誰都想找縣長。安永哲問,那去哪里找呢?同學說,去賓館,縣長經常在那里接待客人,有時也住在那兒。
安永哲到了賓館后,問服務員縣長在哪里?服務員回答,不知道。安永哲便坐在賓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他不知道同學說的準確不準確,能不能在這里等上縣長?賓館比政府辦樓上安靜許多,偶爾有幾個人急匆匆進來,然后服務員拿著墩布墩一下干凈得可以照見人影的地面。
快到中午十二點時,忽然門外的車多起來,人也多起來。許多人談笑風生進了賓館的餐廳。安永哲振作起來,使勁盯著門口,盼望縣長突然出現(xiàn)。那天,他在賓館見到許多電視上見過的人,但沒有見到縣長。
一點多的時候,有人跑進衛(wèi)生間,接著傳來嘔吐的聲音,安永哲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想這個時候縣長不會來了,跑到外面找了個面館,要了一碗面,一碗湯,琢磨下午去哪里找縣長。
接下來的許多天,安永哲在上班的時間去辦公室,吃飯時間去賓館,整個暑假比上課時都忙,可是縣長失蹤了似的,一次也沒有看到。但是每天晚上,電視的新聞里總能出現(xiàn)縣長的鏡頭,縣長在接待信訪人員,縣長在招商引資,縣長在開會,縣長在下鄉(xiāng),縣長在慰問困難群眾……那肯定是真的縣長,不是替身。個子細高,面孔黝黑,頭發(fā)三七分,總是風塵仆仆,滿臉疲憊,像個農民,只有他們縣的縣長才是這個模樣。
時間久了,安永哲認識幾個一起找縣長的人,但是安永哲覺得自己與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上訪的,比如有個人的房子被強拆了,有個人兒子在公園的湖里游泳淹死了,有個人在礦上打工被絞斷手了……他們找縣長都是讓主持正義,討回公道,他卻是讓縣長打招呼去縣里教高中,更好地發(fā)揮特長,做貢獻。但是這些人能互通消息,誰聽說縣長在哪里,馬上告訴其他人。
有一次,安永哲剛到了賓館,有人忽然告訴他縣長在政府辦二樓會議室開會,安永哲趕忙往過跑。等他跑到政府大門口時,遠遠看見政府辦公樓前有幾個警察,他心里狂喜,覺得這次有戲。等他快到樓前時,看見縣長從大樓里出來,有人幫他開了車門,縣長上去之后,有人又幫著關了車門。安永哲趕緊往過跑,但車已經發(fā)動,絕塵而去。許多人從樓里出來,許多車涌過去接人,安永哲想問問剛才關車門的人,縣長去哪里了,可是沒有記住那個人的長相。他找給他打電話的那個人,那人沮喪地說,他也沒說上話。他接到消息跑過來,縣長正在開會,他在旁邊一直等著,等到縣長開完會出來,一大幫子人擁著,他擠了幾次,都被推到一邊,等他下了樓,縣長已經坐上車走了。
炎熱的夏天過去之后,暑假已經接近尾聲,安永哲還是沒有找到縣長。他不敢懈怠,晚上不回家了。他想縣長白天那么忙坐不下來,或許晚上會去辦公室處理些事情。他也想縣長白天忙了、累了,晚上肯定要睡覺吧?他帶著把馬扎,一會兒覺得縣長可能去辦公室了,一會兒覺得縣長可能去賓館了,去了政府大樓看見辦公室的燈黑著,便覺得這時他可能在賓館,去了賓館服務員說沒見,安永哲每天來,每個服務員已經認識他了,安永哲又覺得這時縣長可能在辦公室。遺憾的是他跑來跑去,一次也沒有見到縣長。認識的幾個上訪的有人說,縣長在政府后院有房子,每天住哪里。有人說縣長家在市里,每天趕回去。有人說縣長住在某駐軍部隊營房里。有人說縣長住在某個單位的內部賓館里……安永哲聽來聽去絕望了,覺得凡人不可能知道神仙的住處。
九月一日,開學。
安永哲帶著鋪蓋、咸菜、醬、饅頭去了學校。剛進校門,蓮蓮看見他歡喜地奔過來說,以為你不來了。安永哲問,怎么說我不來了?蓮蓮說,白校長說你要到城里教高中了。正說著,白校長過來,她有些尷尬地問,安老師來了?安永哲點點頭。
安頓好之后,白校長召集大家開會。會上對安永哲說,主任說你要去縣里了,我也覺得憑你的本事應該去縣里,沒想到你又來了。那你帶五年級和二年級吧?安永哲望望劉燁老師說,讓劉老師代著上吧?劉燁老師忙推辭,我水平不夠,還是你帶吧,接著猶豫了一下,或者白校長帶吧?安永哲說,誰的學生誰帶比較好,了解。白校長笑了笑說,那劉燁老師就別推辭了,你帶五年級和三年級,我?guī)е哪昙壣?,安老師委屈一下,帶一年級和二年級吧?會散了之后,白校長先走了,蓮蓮望著她的背影對安永哲說,真奸!
安永哲帶上一、二年級,上課時間沒空出去了,但他不甘心,每天下午放學后,去縣里繼續(xù)找縣長。政府院子里轉轉,賓館里等等,等人們都休息之后再往學校里返。
天氣越來越涼,放學后天已經黑了,往回返的時候,路兩邊的飯店、修車店大都黑了燈,偶爾有輛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扇起一陣冷風,安永哲就會想起白校長的丈夫在縣城附近被車撞死。他想自己要是有個意外,不知道別人會怎樣議論。他想起好久沒有去河邊了,河水應該快結冰了。
安永哲有天回學校時,突然看見有個男人從白校長屋內出來,男人見到他進來神情有些慌亂,豎起領子貼著墻根走了。安永哲越看越覺得像蓮蓮的丈夫,看表已經十一點多了。
還有一天,安永哲已經睡著了,白校長屋子里傳來吵鬧聲,安永哲夢見白校長丈夫回來了,他并沒有死,而是高興地調到縣城當老師了。
安永哲越找越失望,一次縣長也沒有遇到,冬天到來的時候,他不但覺得找不到縣長,而且還擔心高中的老師招滿了,不再需要新人,可是他又不能停下來不找,半途而廢。
有一天晚上他到了賓館,剛坐下不到十分鐘,樓上傳來動靜,有三四個人下來,送個什么客人,中間一個顯然是縣長,和電視上看到過的一模一樣,一幅農民臉。安永哲掩飾住心中的激動,跟在這幾個人后面,等他們把客人送到車上,縣長拉開車門也要離開時,安永哲攔住說,縣長我和您說兩句話。他把自己準備好的資料給了他,說自己現(xiàn)在在村里教小學,想到縣城教高中,已經講過課,校長答應要??h長翻了翻資料,遞給旁邊的司機,打量了安永哲一下,讓司機把他的電話記下。
那天回學校比較早,安永哲心里一陣輕松,不知道能不能辦成事,但感覺終于要有個結果了。進校門的時候,他看見有個男人進了白校長屋子,這次看清楚了,是蓮蓮丈夫。
在忐忑中等待著,兩天之后的一個夜晚,已經十點多了,安永哲接到個陌生電話,對方說他是縣長的司機,告訴安永哲縣長一個小時之后在賓館見他。安永哲感覺多少天來受的委屈頓時消失了,他覺得縣長這么晚見他,一定有戲。他忙洗了洗臉,用濕毛巾擦擦衣服上粘的飯捻子,推出自行車往外跑,出門前,又捏了捏口袋,錢包帶上了,到了縣城買包煙還是什么。一出大門,忽然聽到蓮蓮家那邊傳來沸騰的聲音,許多人往那兒跑。黑暗中有個人撞到他身上,是班里的學生,他氣喘吁吁地說,安老師,蓮蓮燙傷了!
咋回事?安永哲大驚。
他們吵架,他男人把一壺開水澆到她頭上了……白校長也在。
安永哲感覺一股冷氣森然從脊椎那兒竄起,他想起蓮蓮說她多么喜歡自己的丈夫,每天孩子一樣哄著他,回了家啥也不用他干。
安永哲抬起腿來,可是抖得不知道往哪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