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1

這次毫無計劃的旅行突然就開始了。之前，我已經(jīng)多次告訴過她，我不喜歡遠方，因為遠方所意味的陌生與未知會讓我失去我所習慣的秩序，以及對自身的把握。還有，我一向?qū)Α吧钤趧e處”不屑一顧，甚至懷疑那些離開日常的所謂行走，它們沒有刺入肉身的疼痛，沒有庸俗瑣碎的煩惱，而沒有這些將人緊緊捆住，任何遠行必將只是浮光掠影的虛榮，只是不疼不癢的膚淺。“足不出戶，照樣可以游進海底兩萬里。”我又補充強調(diào)了一句。

她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背對窗戶，將早晨束在頭頂?shù)陌l(fā)髻散開來，用稍帶浮腫的眼睛瞄了我一眼，然后一邊抖弄著栗子色的發(fā)絲，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口是心非是你的拿手把戲。你不是作家嗎？你的耳朵多么巴望聽到更多陌生人的聲音；你的嘴巴和喉嚨多么希望冒出自己說不出來的漂亮話兒；還有你的記憶，它已經(jīng)越來越貪婪地從你自身飛向他人和流逝的時間；更不要說你的腦袋和心靈，你恨不得它們接上一根甚至更多根電纜，一日之內(nèi)，就像攻城掠池一般，將電纜賦予給你的速度、視野與智力，攻陷那些一無所知或者一知半解的歷史與人群。所有這一切，都是你像個自大狂般地憑空想象所無法完成的。我當然知道你這么說的原因，一半是因為懶惰，另一半是因為恐懼。需要警惕啊，別讓腰上和大腿上一年年堆積起來的脂肪塞滿你的腦袋和心靈，那樣的話，你就不過是一個等死的人。好了，如果你不想變成一個蠢女人，一只井底之蛙，就趕快抬起你的屁股，打開窗戶呼吸兩口新鮮空氣，然后輕輕松松地出發(fā)。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次旅行要比以往有趣得多，你會心滿意足地回來的，就像剛剛離開你喜歡的男人的懷抱。去吧，去吧，別像個只知道取悅男人的娘們兒那樣眼光短淺，你得學會自己去拿自己去找，你得把你的腦袋和心靈磨練成一只靈巧的鐵爪，這只鐵爪的唯一目的就是抓取你感興趣的事物的靈魂?！?/p>

說完這番話，她就把我扔進了這次旅行，沒有給我任何思考和辯駁的機會——她硬塞給我的這番話是否真是我的所愿。這是她的一貫風格，總是強塞給一些我沒有或者不曾意識到的東西，比愛情和時間的消逝還粗暴無理，至少愛情與時間能夠?qū)⒘魇诺暮圹E刻在人們的肌膚上。

關(guān)于我和她的關(guān)系，我在另一篇散文里簡單地提到過：“她坐在我房間一角，沒完沒了編著她的辮子。她的頭發(fā)長及腳踝，時而是黑發(fā)，時而是白發(fā)，很多時候是黑白相雜的花發(fā)。她編好又解開，解散又重新再編，就像幾千年前那個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于是我問她，你在等誰？她斜了我一眼，將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伸進頭發(fā)，夢囈般地說：白天之后是黑夜，它們沒完沒了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得只剩下我坐在這里?！?/p>

此刻，更緊要的事情已經(jīng)擺在我的面前，因為在她將我推入這次旅行的同一時間，她也扔給了我一個向?qū)А，F(xiàn)在，向?qū)У挠白右呀?jīng)斜立于我面前，一個男人的影子，除了可以看出頭發(fā)微有卷曲，其余只是一片灰色的暗影。他一出現(xiàn)就連連做出幾個讓我趕快跟上他的手勢。所以，描繪她以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好留待未來。

2

“這是哪兒？”我問向?qū)А?/p>

向?qū)е粍佑昧艘粋€意念，我們便來到一個穹頂高聳的砂巖宮殿內(nèi)。雖然宮殿的每個窗戶都敞開到最大，炎熱還是讓“空氣像嚇壞了的印度羚羊那樣發(fā)抖”。我們走在一條用絲綢圍起的過道中，在熱風掀開的一小片空當中，我朝窗外望了一眼，立刻明白身處這個城市的最高處。一切盡收眼底。窗外是一片匍匐在大地上的房屋、街市、田野和河流，距離宮殿最近的是面湖水，湖水的顏色如同融化了的黃金。

我們行走的速度完全不能用日常的度量方法來計算。向?qū)碛幸环N擺脫時間的法力。這么來說吧，向?qū)в靡饽钚凶撸?，不過是棲息在他意念上的一只蝴蝶。當然，我并不是孤單的，在我跟隨向?qū)Т┬性谶@座城堡內(nèi)的同時，我的“自我”——如同一名貼身護衛(wèi)，時刻輾轉(zhuǎn)于我、向?qū)Ъ奥眯兄g，所以，時刻顧念我們四者的關(guān)系，力求和睦與平衡，也是此行要務(wù)。

就在向?qū)蕚浠卮鹞业乃查g，我們停在一座石頭格子的屏風前。一個女人孤零零的影子輕浮其上。片刻，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摟抱住她，二人之間立刻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而放蕩的動作，但男人很快表現(xiàn)得越來越?jīng)]有心情，仿佛只是想盡快地占有她，好讓心里的什么煩惱一股腦地倒在女人身體里。

“莫臥兒王朝的勝利之城，一個偉大又智慧的皇帝剛剛班師回朝，焦渴的后宮佳麗恨不得撲上去剝光他，而他，來到大腦深處，只要他幻想中的女人——一個影子皇后。你認為，這個沒有生命的女人最終會有什么結(jié)局？”向?qū)в昧硪粋€問題來回答我。

“真是貪婪??！手握最高權(quán)力，天下什么樣的美人得不到，竟然要想象一個？不過，想象常常會比真實更真實，歷史是通過想象而成為現(xiàn)實的。她能有什么結(jié)果？這你還不明白，被另一個想象代替唄！歷史不都是這樣，一代又一代，今天的一切都來自于昨天的想象。不過……咳咳，男人啊，不管多么愚蠢平庸，都會想要世上最好的女人，不是一個，是所有。仿佛女人生來就是給他們要的，而不是被他們愛的。他們要女人的胸脯和屁股，也要女人的大腦與心靈，根本不管他們的心靈和襠里的那話兒是不是配得上這些尤物?！?/p>

我自顧自嘮叨，向?qū)б呀?jīng)靠在宮殿的一截城墻上，兀自望著空中盤旋的烏鴉出神，似乎并不在乎我說什么。

我明白，方才那段關(guān)于男人女人的牢騷出自我的“自我”。我的“自我”常常如此這般在我與世界之間橫沖直撞，有時候十分有趣，有時候又偏執(zhí)無理。不過，在我與“自我”之間，我是主宰與帝王，一旦“自我”有輕狂之心或者忤逆之舉，我是不會容忍她的。就好像眼前這位皇帝，無論他的偉大與智慧含有多少仁慈，都不會允許他的臣民擁有超出臣民的權(quán)利。

向?qū)б性诔菈ι系挠白右呀?jīng)暗示我，接下來的旅行將由我決定如何游覽這座宮殿，我可以在任何一個人物和任何一間房屋里耽溺不動，也可以走馬觀花，像世界各地的游人一般舉著自拍桿，沖著鏡頭調(diào)整微笑和表情，然后按下快門表示到此一游。我看得出來，在帶領(lǐng)我旅行這件事上，向?qū)r間無所畏懼，我在這里花費的時間，數(shù)年與一秒是相等的，白天與黑夜亦無所區(qū)別。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我，真正的向?qū)Ь拖袼?，自己?chuàng)造時間而非為時間所困。而此刻，當我進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時間，他卻已經(jīng)置身事外，進入另一重時間。所以，此刻他看著我，就像一個養(yǎng)鳥人看著他的籠中鳥。從一只棲息在向?qū)б饽钌系暮兂梢恢灰捠秤诔潜さ镍B雀，一個優(yōu)秀的向?qū)Ф萌绾问┱狗?，誘導(dǎo)和變幻他的客人的身份的。

正巧這時，皇帝也在思考“自我”。皇帝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株紅砂石打造的樹頂上，身著華麗綢緞，像只巨大的鸚鵡。啊，原來，正是“自我”令皇帝心煩，讓他在占有他的影子皇后時感到興味索然。

皇帝在問：天下屬于我，我天生就是復(fù)數(shù)，河流、森林、財富、女人、孩子、臣民、敵人、陰謀、智慧、大象和老鼠都是我的，我是我自己的總和，我是一切的總和，我是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總和，我是無所不有的集體，是全部?？墒?，在我的全部里面，在那個復(fù)數(shù)的總和里面，有沒有一個只有“我”的個體的我呢？那個“我”是面對孩子、情人和天使時用的，他在哪里呢？是副什么嘴臉呢？

皇帝找不見人人都有的“自我”，他的“自我”被“自我”之外的總和吞噬一盡，已經(jīng)無處可尋。所以，當他在占有影子皇后的同時，不只有他在占有她，他身上的總和也在占有她。而那個完美的影子皇后，竟然表現(xiàn)得根本不需要他的“自我”，似乎他的“自我”根本不是他。這難道不夠叫他心煩的嗎？

真是悲傷，應(yīng)有盡有的皇帝，沒有他自己。

我瞧了一眼倚靠在城墻上發(fā)呆的向?qū)?，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感激。在這里，我的無處不在的“自我”，遇見了這位皇帝無處可尋的“自我”，兩相對照，兩種“自我”的境遇與命運似乎都面臨危機。不斷露頭和被強調(diào)的“自我”割斷了人與外部世界相聯(lián)系而產(chǎn)生的復(fù)數(shù)性，為此終將遭受被遺棄的痛苦；而被外部世界分割和覆蓋的“自我”，則因為自身個體的消失，將會成為一只無家可歸的游魂，坐在故園的廢墟上嗚咽不止。

3

又一個女人出現(xiàn)。這次，她不再是皇帝幻想出來的女人，她是淹沒在時間里的一位流著皇族血液的公主，是皇帝的長輩——祖父的妹妹，他的姑奶奶。這位死去的公主通過他人的記憶出現(xiàn)在皇帝面前時，講述她的人生怕為她的魔力所傷，因此都小心翼翼，然而一旦開口，卻無一幸免，一個個全都成為她的俘虜。而皇帝，似乎天生擁有一種專門迷戀不存在的女人的激情。公主從人們的講述中現(xiàn)身不久，皇帝便運用他高超的想象力，先是冷落和拋棄了那位由他創(chuàng)造的影子皇后，接著，盡管皇帝本人意識到他對這位死去的公主的情感帶有不倫之罪，將為教義不允，將禍亂朝綱，將為世俗非議，他還是為了個人的歡娛，讓她在自己這里起死回生了。

事情挺離奇的。這位從時間里鉆出來的公主長著一對有魔力的黑眼睛，從小就漂亮得讓她姐姐嫉妒。嫉妒到何種程度？嫉妒到想她死。不過，下毒或者把鉆石顆粒摻進飲料里，都沒能傷害到公主。誰知道這位公主長著一個什么樣的身體，能讓哈巴狗立刻抽搐而死的毒藥對她絲毫無礙，鉆石顆粒也沒有割破她的胃囊或者腸子。最終，謀害她的人，不得不在她的這種能夠破解陰謀與暗算的神力面前繳械投降，轉(zhuǎn)為溺愛和保護她。

緣于向?qū)軌驍[脫時間，我的旅行因此不受到天氣干擾，此刻正是西北寒意料峭的早春，而我的耳邊，卻吹蕩著熱帶季風性氣候的炎風。在向?qū)У母腥鞠拢宜坪躅I(lǐng)會了一些改造時間的技法，就像在轉(zhuǎn)動的底盤上擠壓或者拉伸瓷器的胚胎，時間在我手中，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形態(tài)。比如：在我凝視公主時，我可以將一秒拉伸為永恒，可以來回重復(fù)她某段人生的開始與結(jié)束，直到完全能夠理解它。不過，先撇開這些與時間游戲的小把戲吧，說說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從晴朗的上午到寂靜的正午，有多少離奇的人物與事件正在成倍到來。

公主的魔力無可抵擋。年輕時被譽為太陽女神；畫家摹畫公主，不料被日甚一日的愛欲所吞噬，為了永遠追隨公主，畫家將自己畫進畫中，從此消失人間；擄掠公主的男人只消一刻便會被她征服，有人認為她身上的魅力來自魔鬼，卻不肯用妖女或者巫女這些貶義詞來稱呼她；即使多么渴望占有她，男人也無法對她進行下流的想象，她凈化了男人的情欲；在遙遠的異鄉(xiāng)，男人都愿意為她獻出生命，而女人的妒嫉與蛇蝎之心，則會因為她的美麗而轉(zhuǎn)化為忘我的犧牲精神；她的臉能從注視她的人的眼睛吸收光亮，在將這些光亮據(jù)為已有之后，她又把它們放射出去；當母雞望見她，下的蛋也多了……為此，人們稱她為神女。

除了公主，擁有魔法的人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擁有魔法的人將魔法放置在他人的靈魂里，而后等待內(nèi)心所期待的結(jié)果，因此城堡內(nèi)外到處都是癲狂的氣息，就好像獵人放出獵狗沖向射中的活物?；实鄄粌H根據(jù)想象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能走路、能說話、能做愛的女人，又使一個真正的女人起死回生；一個叫白骨精的女人能夠配制一種多層香水，這種香水就像一位一層層褪去衣衫的絕色佳人，每一層都能達到特殊的功效從而迷惑不同的男人；為了讓女人愛上他，男人在女人的飲料里摻了曼德拉粉，孰料從女人床上下來，男人便中了曼德拉草的詛咒，因為凡是借助于這種草根的魔力與女人做愛，要不八天之內(nèi)必死無疑，要不就成為一個活死人；一對姐妹能用歌聲為男人療傷；半男半女的閹人能夠看到所有事情，包括一些尚未發(fā)生的事；一個宗教狂教內(nèi)心的惡毒與他身體的重量成反比；一位攜帶秘密的旅人用秘密保命，又用秘密毀掉了這座莫臥兒王朝的勝利之城……

“魔法太多了！為什么要這樣？我可不是來看什么魔幻電影的，那太小兒科了。你是為了讓更多游人買你手中的門票嗎？”我問向?qū)А?/p>

此刻，向?qū)ё诨实蹖嬍胰A麗的地毯上，久久凝視著那些為皇帝壽辰準備的禮物——黃金、絲綢、香料、銅、液體奶油、鐵和谷物，這些東西的重量要和皇帝的體重相等。一個皇帝的份量能夠與他所擁有的物質(zhì)世界相匹配嗎？不管向?qū)Т藭r想到了什么，我都要將他的思緒拉向我所關(guān)心的魔法問題。

“人人都需要魔法，人人都滿懷激情地生活在魔法時間里，我只是把它寫出來而已?！毕?qū)д酒鹕韥?，朝陽臺窗口走去，步履與背影都有些沉重，仿佛他就是那個每天清晨站在陽臺上接受萬人歡呼的皇帝。

“有兩個世界，一個是肉眼所見的物質(zhì)世界，一個是魔法世界。后者——它就在那里，和物質(zhì)世界一樣真實。人人都喜歡這個魔法世界，如果自己不能擁有魔法，他們就甘愿被它奴役。”向?qū)У挠白釉陉柵_上移動。

向?qū)дf得沒錯，人們借助魔法飛翔，以便澆滅內(nèi)心與靈魂的火焰。假如離開了魔法——正當我回味魔法一度在我心中一度激起的快樂，另一個問題闖進我的大腦，“魔法與神靈，人們更熱衷、更信任哪一個？”

向?qū)Я⒖堂靼孜以谙胧裁矗骸吧耢`剝奪了人們自己構(gòu)建道德結(jié)構(gòu)的權(quán)利，這就是我反對神靈的原因。人們可以拋棄神靈，但是對魔法完全無用，魔法和物質(zhì)世界一樣，就在那兒，不管你看得到看不到，它無處不在?！?/p>

“你是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嗎？”

“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魔法就在那兒，神靈拿魔法沒辦法?！?/p>

一陣秘密的狂喜籠罩住我，但我還是感到害怕。作為一個被神靈剝奪了自身構(gòu)建道德結(jié)構(gòu)的權(quán)利的普通人，萌生質(zhì)疑和拋棄神靈的思想，要被道貌岸然的人聲討和詛咒不休的。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想象沒有魔法的世界，即便不能擁有它，也希望獲得它關(guān)于智慧本原和生命本質(zhì)的啟發(fā)。是的，魔法就在那兒，幾乎等同于宇宙的存在與消亡。此外，我知道并且相信，迷戀魔法的人永遠比追隨神靈的人多，人們無須參悟魔法本質(zhì)，也無須身具魔法天賦，只需要不懈地渴望和想象，就能夠激情滿懷地生活在魔法時間里。而渴望與想象，已經(jīng)由野心、幻夢、欠缺、情欲、痛苦以及本能誕生了千萬次，哺育了千萬年，因此無始無終地同樣也在那兒。

這一切或許得歸咎于萬有引力。自從人們理解了只能腳踏實地的命運，便生出一種擺脫命中注定的本能。兒童擅長描畫一些長翅膀的人；虔誠的人堅信通過一只具備神力的手的撫摸，能使內(nèi)心寧靜痛苦平息；七十歲的老嫗坐在精通相術(shù)的算命先生腳前，期待他為自己算出一條好命；愚笨木訥的人躺在黑夜里夢見自己腳踏強敵威風八面；女子放蠱以期贏得男人日夜不盡的寵愛；皇帝將自己視為天子或者天神，而后將恐懼塞入臣民的腦袋，好讓他們相信他無所不能；即便毫無可能，藝術(shù)家也會想象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夠征服世界窺見真理；病人千里求醫(yī)，緣于江湖騙子的傳奇；一些人會驅(qū)趕尸體；一些人能夠接收來自陰魂世界的信息……千里眼、順風耳、歲月神偷、武林奇才、盜夢者……人們迷信擁有魔法的人，人們寧愿被其奴役也要換來魔法的存在，因為沒有魔法的世界就剩下俯首認命。

“但是，魔法會帶來什么呢？”我忍不住說出我的的擔心，“偉大的皇帝已經(jīng)被魔法問題糾纏了整整一天，即使昭示死而復(fù)生的新月升上城堡，他也無法知道另一個人的魔法會給他的帝國帶來什么，他已經(jīng)覺察到了不祥之兆——作為魔法的擁有者，有一天，他或許會成為放在魔法祭臺上的犧牲?！?/p>

“事物有始必有終，魔法也會歸零?！?/p>

一個更大的魔法毀滅了皇帝的勝利之城，向?qū)译x開城堡，來到一個風高浪急的海峽，“魔法是為了使歷史朝自己設(shè)定的方向行駛，個體的魔法總有邊界。你看……”

顯然，公主——神女的魔力也在衰退。離開那個稱她為神女的城市后，她落腳在這個壯闊又荒蠻的海峽，花費數(shù)十年，始終沒能找到返回故鄉(xiāng)的通道。衰退始于她選擇放棄的一刻。意志潰散的那一刻，她喪失了使時間停止的魔力，一頭黑發(fā)瞬間雪白，一張光芒四射的臉立刻被時間揉成一張發(fā)黃的草紙。

“難道沒有單純的魔法嗎？像宇宙的存在，沒有任何目的，無處不在，無始無終?！?/p>

海水拍打著礁石，向?qū)Ф⒅恢伙w向蒼穹的鷹，將攀升在半空的思緒扯下一縷，然后無精打采地扔給我：“到處都是，但魔法總是為人所用，人也總是喜歡和魔法做交易?！?/p>

4

“我們得回過頭談?wù)勁撕蛺矍??！痹谖业囊笙?，我們重返為皇帝所愛的兩位女人面前?/p>

先是那位影子皇后。她為皇帝所拼湊，是位活生生的假人，代表著皇帝作為一個男人的情欲與愛情。她的美貌、財富、信仰分別取自不同嬪妃，唯性格由皇帝所造，因為皇帝既不需要她低聲下氣，又希望她毫無自我，全心全意以他為中心。一直以來，她如皇帝所愿，因此，雖無血肉之軀，卻獨霸后宮，專享她人無法得到的恩寵，當然也遭人嫉恨。只是，意外常常發(fā)生，有些事情既非皇帝所能控制，也非皇后本人所能預(yù)見。事情發(fā)生在那次遠征之后。班師回朝的路上，皇帝一直在思考有關(guān)“自我”的哲學命題，緣于影子皇后為他所造，他的思維順著他的血液與神經(jīng)，來到她的體內(nèi)。很快，影子皇后像她的造物主——皇帝那樣，開始思索起“自我”了。

“我自己的存在就證明皇帝的法術(shù)有多高，我為他而生。”

透過她房間的石頭屏風，她望著樓下蜂擁在宮廷內(nèi)的西方人，不屑地說：“這些人的君王都是野蠻人，他們把自己的神釘?shù)搅藰渖稀＿€是我的皇帝偉大和英明，他屬于一神教，卻娶了我這個多神教的女人，他才不管我一天向多少個神靈祈禱呢！舞蹈神、笑神、雷電神、笛子神……這么多的神靈。”

“這些西方人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讓自己的存在能有意義的地方，簡直是愚蠢。我誕生在宮墻內(nèi)，若是我離開皇宮，皇帝對我的魔法就會解除，而我也就不存在了?；蕦m是我的小宇宙，我在這里擁有皇帝，而皇帝擁有一切。”

“但是，如果皇帝一死，我還能存在嗎？不能，因為我沒有生命，我的一切都是皇帝給的，我活著，但是卻沒有生命。啊，這真讓人心煩！如果皇帝哪天心血來潮，幻想出一個比我更美麗、更知道在床上怎么滿足他的女人……啊，真可怕??！”

“不，創(chuàng)造的過程已經(jīng)完成，皇帝把我造了出來，然后，我就是我自己了。”

“??！為什么我的內(nèi)心突然充滿了怒氣，為什么我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動？難道就因為那個想法——我可以像別人一樣自由自在？是的，皇帝對我的權(quán)力不應(yīng)該是絕對的！啊，這種感覺真好，我覺得自己變得強壯了，身體不再只像個影子那么輕飄。我有了重量，乳房隨著腳步晃動，我的小腹，微微鼓起一條光滑的弧線，它帶給我一種讓人安心的下墜感?！?/p>

皇帝來了，她將門打開。

“男人想要的只是他需要的東西?！彼簥^了，急切地想表達獨立和覺醒的“自我”，根本顧不上去討皇帝的歡心，更別說想他所想。

“女人對男人的需要遠少于男人對女人的需要，因此你得把一個好女人控制住，不然，她肯定會跑掉的?！薄白晕摇弊屗季S敏捷口齒犀利。

“你已經(jīng)成了老頭子了”，她竟然忘了祝賀皇帝凱旋歸來，繼續(xù)大膽地說，“假如你需要玩偶，那你就到玩偶的房間里去好了?！?

皇帝望著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她猛然一驚，意識到了什么，立刻補救道：“在君王想要妻子的時候，他總是夢到我?！闭f完，便施展起無人能及的床術(shù)，用指甲、用嘴、用眼睛。然而她失敗了，一切為時已晚。在皇帝這位造物主面前，她膽敢不作為一位奴仆存在，即便美貌無敵，也罪該萬死。所以，皇帝只是盡快占有了開始擁有“自我”的她，而她所希望得到的和從前一樣眼神、語言以及愛戀，都將一去不返。

事情不會有第二種結(jié)果，她——影子皇后，從此之后，將會連個幻影都不是。皇帝離去了，無精打采的背影消失在絲綢廊道盡頭的同時，也留下一連串的可疑與虛妄。說萬千寵愛都給了這個他親手制造的女人，可是哪里有什么愛呢？一個皇帝可能真正去愛一個奴仆嗎？神靈可能愛他視為奴仆的人類嗎？一個渴望擁有“自我”而存在下去的女人，在她唯一的命運——不必存在——面前，除了被消滅，不會有第二種下場。

神靈是否會愛他視為奴仆的人類？我驚訝于這位影子皇后的遭遇所帶給我的疑惑，一時心緒難平，只好再向向?qū)в懡獭盐規(guī)нM這座城堡，讓我目睹耳聞這些人的故事，到底是何用意？如果不愛這個女人，皇帝的創(chuàng)造和迷戀是什么意思？如果僅僅是滿足性欲，天下女人皆可供他玩樂；如果只要人們玩偶般呆在圍墻之內(nèi)，不許他們逾越、不許他們冒險、不許他們質(zhì)疑，那么神靈心中一定充滿恐懼而不是愛。我急于就這些問題與向?qū)в懻撘环?，聽聽他會不會有什么高見，好讓心中疑慮有所緩解。

但向?qū)Р⒉焕頃业囊蓡?，或者，他認為我的問題會在接下來的所見所聞里不攻自破。于是，眨眼間，我們已經(jīng)來到一條鄉(xiāng)間馬路。一支一百來號全副武裝的隊伍從對面走來，其中有四位騎馬的巨人，個個丑如噩夢。在這些畸形怪狀的人當中，人們很快將目光聚集在一個女人身上。她的臉龐煥發(fā)出天啟的光輝，一雙黑眸奪魂攝魄，整個人美得像魔鬼。一時之間，凡是站在路旁看見她的男人都想撲上去把她壓在身下，卻同時又為自己用下流的念頭冒犯她而無地自容；凡是湊巧碰見她的女人都在頃刻間絕望如來到世界末日，她們一邊為自己的丑陋粗鄙而深感羞愧，一邊品嘗著家中男人被奪走魂魄的痛苦。

向?qū)г诼愤呅涫峙杂^，似乎得意于路人的丑態(tài)，我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道：“這就是那位——神女吧，她的魔力除了來自這張臉，肯定還有別的?！?/p>

神女深知自身魅力，她坐在馬上，目光所及之處，皆能捕獲對方心靈。比如那對正望著她而六神無主的孿生兄弟，她只斜了他們一眼，便知他們正等待她進入他們的夢境，往后的日子，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躺下做夢——迎接她的到來。

關(guān)鍵是她的愛人——一個皮膚白皙的高個子武士，鮮血和流血是他生活的中心，喜歡郁金香，除了在頭巾與披風上繡上這種花，連屁股和陰莖都刺有此花紋身，仿佛要用身體的所有部位來愛這種花。但這都是在遇到神女之前。在將神女從戰(zhàn)場帶進床幃之后，這種花就失去了它的魅力。而神女，一邊撫摸著他隱秘部位的郁金香花紋，一邊斷定自己終于遇到了此生夢寐以求的愛人。

在“自我”這件事上，神女與影子皇后完全相反——她完全自己做主，自己決定留下還是離開，自己決定要哪個男人的同時拋棄哪一個。她對她的郁金香王子的愛表現(xiàn)為：不僅把她的女伴帶到他們二人的床上，還在宮廷內(nèi)斗中以智慧和膽量營救遭遇暗殺的他。她與他一起逃離險境，屈尊——她是位東方公主——隨他來到他的故鄉(xiāng)。她完美無瑕，處處受到膜拜，被男人迷戀，被女人贊美，更為所愛的男人深愛。

神女的“自我”還在于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懼和憂傷，更不理解她將如何使用自己的魔力。她顛倒眾生，她用她對男人的魔力塑造自己的人生，她享有女人們夢寐以求的生活——男人赤裸裸的愛情，她是讓男人心口誠一的女神，夜夜被供奉在夢的頂峰。然而，源源不斷及至波濤洶涌的愛情，卻沒能拯救她的“自我”，沒能平復(fù)她在“自我”面前所感受到的孤獨與迷失感。

從鄉(xiāng)間小路來到歇腳的農(nóng)舍，門一關(guān)上，她的“自我”開始說話。

“在‘自我與愛情之間，我不會選擇愛情?！?/p>

“我顛倒眾生，卻無兒無女，遠離親人與家鄉(xiāng)，說別人的語言，沒有誰能安慰我?！?/p>

“當魔法消失，我會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家族還在嗎？得不到他們的消息，真令人絕望??！”

“不，我的親人們會建立起一個偉大的帝國，我今天的魔法全都是為了榮耀他們、匹配他們。我要用我的魔力在腳下這片土地建立起一個王國，我流著家族的血液，我同我們家族的男人們一樣可怕，一樣是人上之人?！?/p>

“愛情，只是一種手段，只是掩飾真正的我的迷霧。這片迷霧是有魔力的，我將在它的護送下，像個女王般地衣錦還鄉(xiāng)?！?/p>

要是那些羨慕她的女人聽到這番話，要是那些因她而自慚形愧的女人聽到她如此玩弄她們的男人的愛情，說不定會像一群暴徒，撲上來撕碎她的真實自我。

門開了，她的郁金香王子進來。她的“自我”閃在一邊。他躺在了她的身邊。他褪下衣衫，露出他修長雪白的身軀，然后撫摸她，手指比女人更輕柔，而后吮吸她，舌頭比女人更老練。為此她更加愛他，但同時心里明白，無論他多么愛她，有一天，當真正的“自我”告訴她需要離開時，她會既不猶豫也不后悔地離開他。也許，為了使自己順利離開，為了保全自己出發(fā)尋找親人，她會要求他為她去死。

真是冷酷??！迷人又血腥的神女。

郁金香王子死了。有一天，神女也死了。數(shù)十年后，在人們的回憶與講述中，憑借混合真實與虛幻的天賦魔力，皇帝再次墜入神女的情網(wǎng)。自古以來的倫理綱常沒能阻止他把她從陰間拉回到自己心中，反而因為她強大的“自我”——自己選擇男人，自己決定去留，獨自飄泊于異鄉(xiāng)——他更加佩服她、深愛她，并且為她拋棄了影子皇后。

這倒奇怪。美貌是贏得男人愛情的利器，但在“自我”面前，美貌卻有不同命運——皇后遭受拋棄，神女獲得永恒。

“難道‘自我建立在等級上嗎？于同一個皇帝而言，作為奴仆的影子皇后，與流著皇族血液的神女，‘自我的價值竟然天翻地覆。這是你要向我說明的嗎——‘自我在愛情中的奧秘？”

“‘自我是件讓人著迷又討厭的東西，有或者沒有，大或者小，得取決于你面對的是誰。‘自我永遠不是自己完成的?！晕覛У袅藬?shù)不清的愛情?！毕?qū)дf。

“也就是說，人的‘自我是不能觸碰到他面對的對象的底線的。那么，愛情豈不是永遠岌岌可危了，誰能保證‘自我像尺表上的刻度，移動得那么準確呢？”

向?qū)]揮手，讓我注意眼前的最后一幕。

偉大的皇帝在反省自己的一次有失公允的過錯，黑眼睛神女走上來坐在他的腳下，輕輕撫摸他的手。他無法抗拒她的魅力，同時又為亂倫的罪惡感到不安。但最終，皇帝說服了自己——作為皇帝，只要他愿意，就沒有什么是被禁止的。

這一幕讓我對這位皇帝厭惡至極，他滿口的愛情，滿腦袋對“自我”的思考，說到底，全都是掛在他手指上的一個又一個的傀儡，全是他用于炫耀權(quán)力的假貨與小丑。

5

自我、魔法、愛情……顯然，我的向?qū)бI(lǐng)我來去的，并非普通的旅行。這些難辨真假的場景、人物與故事，與生活那么相似，卻又擁有完全不同的邏輯與魔力。瀏覽既讓我興奮又令我疲憊，既讓我確信一些人與事物，又扔給我更多未解的思索。倦意同樣浮現(xiàn)在向?qū)樕?。重游故地，向?qū)б欢ㄗ杂辛硪环惺?，從他心事重重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像是在憂傷地等待，或是期待著什么，卻又對此無能為力。

離開城堡，我們來到一家藝術(shù)博物館，順便小憩。我們在大廳的螺旋形樓梯下找到兩個沙發(fā)座位。大廳缺少自然光，墻壁與天花板上的燈都亮著。我看看左右，發(fā)現(xiàn)這里主要收藏著喜馬拉雅地區(qū)的藝術(shù)品。此時，這里正在舉辦一場讀書會，人人喜悅而端莊，來賓有印度人、歐洲人和東亞人。

面對面，我們喝著加了糖的紅茶，疲倦以及仍在延伸的思緒令我們相對無言。語言有其致命危害，總是在距離內(nèi)心或者靈魂還有一段長度時就急著蹦出來，所以，有時候，不說，反而比說出來更能保全內(nèi)心的完整。

利用這段閑暇，我細致打量我的向?qū)?。他戴著一幅黑絲鏡框的眼鏡，腦門又大又亮，不免讓人想到那些古希臘時代的哲學家和悲劇藝術(shù)家；他的胡子比頭發(fā)顯得花白，年紀應(yīng)該在六十左右，或許更大；眼睛是他臉上最有特點的部位，既充滿活力，又露出一種看穿事物本質(zhì)的睥睨之色。此刻他神情淡漠，平靜地望著不停走過眼前的陌生人，但也許，他正沉浸于內(nèi)心，并沒有看見任何人。

“語言是否可以創(chuàng)造出與生活相等的意義？”在告別之前，我又有了新問題，“我讀過讀書會上的這本書，《佛羅倫薩的神女》，作者在書中創(chuàng)造了一段比現(xiàn)實更豐富、更有效的歷史，但是我仍然認為，這是作家的一廂情愿，現(xiàn)實是不會因為語言而改變的，語言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與生活相等的意義。但同時我又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因為如果真是這樣，作家的努力，也將像人的命運一般，終究要歸于零。這難道不是太悲慘了嗎？”

“這問題毫無意義。歷史終將歸零，語言終將歸零，但歷史與語言都要一廂情愿地往前走，是像魔法一樣的混沌力量在推著歷史和語言往前走?！?/p>

“你讀過這本書嗎？作者大概老了，雖然依舊有冒犯陳規(guī)與權(quán)威的膽量，依舊敢于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依舊在為世界成為一個和睦的家園而發(fā)聲，但書中寫得十分清楚，他犯了思鄉(xiāng)病，他思念家族帶給他的安慰，思念與他流著相同血液的親人。他的思念在神女的‘自我中顯露出來，越到最終，越發(fā)強烈?！?/p>

“結(jié)局是有些悲傷了，這是作者也無能為力的事，因為歷史與現(xiàn)實就是如此，不僅回不去家鄉(xiāng)，更無法阻擋家園的毀滅?！?/p>

“你和她商量好的嗎？”

“什么？”向?qū)籼裘济幻靼孜肄D(zhuǎn)換過快的問題。

“我是說，她，是她把我扔進這次旅行的?！蔽彝┪镳^大廳門口進出不息的人影，遙想她此時的表情，“你們商量好要帶我來這里的嗎？”

“你不滿意，或者不開心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是我的所思所想造就了我的旅行，還是憑空有一只手將我放在這里，抑或是你們？就好像那本書的作者，他想知道到底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還是歷史創(chuàng)造了我們？”

“也許她把你扔進這段旅行就是為了讓你感受置身在這個問題當中的煩惱與喜悅，而答案，不管是誰或者不是誰，不是靠一次旅行就能完成的?！?/p>

“我覺得你們是一伙兒的，也許你就她的一個化身，從一個老太太化身為一個老頭子?！?/p>

“可是我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

我笑了，用他的話回答了他：“因為人人都需要魔法，人人都激情滿懷地生活在魔法時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