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收麥
30年前的1987年5月,一場特大森林火災降臨我國的大興安嶺。同眾多記者一樣,作為當時《中國青年報》黑龍江記者站站長的我,會同中青報國內(nèi)部記者李偉中、葉研,實習生賈永在火場奔波一個月時間,寫下了《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綠色的悲哀》。作為深度報道的嘗試,取得了成功。
《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綠色的悲哀》(人稱“三色報道”)獲當年全國好新聞特等獎,全國綠色好新聞獎,并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優(yōu)秀報告文學集》等多種文集中,中國新聞學會為此召開專題研討會。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中國百年新聞經(jīng)典(通訊卷)》,收入了《紅色的警告》。
在“三色”報道后面,有一篇我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報人》上的《白色的無題》,記載了當年“三色”采訪寫作的一些感悟及過程。但是,“三色”是如何采訪、寫作的?四位記者又是如何合作的?采訪寫作的當時,我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今天,作為作者之一,翻看當時火場上的日記,感慨良多?;仡櫮菆鲎屓藗?0年后依舊記憶猶新、痛心不已的特大森林火災的成因,當時的火場及災區(qū)狀態(tài),以及“三色”報道如何披露官僚主義、觸及體制弊端并引發(fā)出社會思考等社會問題,對于今天來說,仍具意義。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三
中國青年報第20次記者會議在唐山市召開,今天是第5天。
中午,主管記者部工作的副總編輯張飆來找我:“任務來了,準備一下,馬上返京?!贝笈d安嶺特大森林火災,為世人矚目。我已經(jīng)從中央電視臺的衛(wèi)星云圖和一些零星報道中了解了一些情況。據(jù)說,山火已經(jīng)吞噬了西林吉和漠河縣城,正向塔河逼近。
服從就是天職。
我當即決定今天傍晚就乘火車返京,做些準備,會同李偉中等同志一道去現(xiàn)場。
這次采訪可能是艱苦的,甚至會有某種危險。但為了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人們,我們必須深入現(xiàn)場。一個好的新聞工作者,就應有說走就走,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的良好作風。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五日 星期五
緊張。
李偉中去空軍辦理搭乘手續(xù),我出去辦事,剛走到報社大門口,楊浪喊道:“快!就等你了!想把你扔下了!”
我看看表,快到中午12時了。
車到南苑機場,李偉中懊悔地說:“不好,東西落下了?!?/p>
“什么東西?”
“軍裝。”
報社國內(nèi)部有幾位作軍事報道的記者,備有兩套軍裝,是為了下連隊采訪時方便。經(jīng)聯(lián)系得知,飛機要在下午3時才能起飛,李偉中乘出租車返回報社取軍裝。此次采訪,共四人,除我外,還有李偉中和葉研,他們兩位都到過前線,采訪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還有一位是來自南京政治學院的實習生賈永。趁待機,我寫報道設想。
下午3時10分登機,機上載有陜西渭南西北林業(yè)機械廠生產(chǎn)的手提式風力滅火機113臺。
起飛半小時后,便覺得“高處不勝寒”,我們陸續(xù)穿上毛衣毛褲,披上軍大衣。4800米高空,腳下一片混沌。隆隆的發(fā)動機聲,幾乎掩蓋了人們的講話聲。本來是洪亮的男子漢聲音,此刻卻改變?yōu)榧鈬[的女聲。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下,李偉中、賈永開始采訪機組人員。
下午6時20分,飛機降落在齊齊哈爾39602部隊機場。
晚飯后,兵分兩路,李偉中、賈永寫稿子,我與葉研去參加人工降雨的一個聯(lián)席會議。
9時10分,部隊派車送我們到新開路電信局。出師不利,通向北京的電話線路中斷。我們有些憤憤然:“你們電信局長在聯(lián)席會議上口口聲聲地說,保障同北京、同前線的電話聯(lián)絡,白說了!”
“打的士,回部隊,用軍線。”李偉中做出決斷。可惜,軍線也不通,空軍報的記者也在團團轉(zhuǎn)。還要去電信局,管理員把一個睡著了的戰(zhàn)士叫起來,開車送我們,據(jù)說,剛剛從白城地區(qū)借了一條線路,我們終于同報社通上電話,已經(jīng)近零時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從塔河到漠河,230公里山路,火車約運行7個小時。在火車上,見到新華社黑龍江分社的吳曉東、祖伯光,他們是到一個五等小車站采訪的。
中午11時抵西林吉站。
午飯,一個極特殊的環(huán)境。半幢被山火洗劫的平房,窗上釘著塑料布,一塊軍用草綠色苫布便是屋頂。今天風大,約有7至8級,苫布在掀動,塑料布也被風刮動,壓上幾塊磚頭竟然無濟于事,因而塵土飛揚。
16軍政工組周干事,幫助我們借了大碗,我們便同軍隊指揮員、作戰(zhàn)參謀等機關工作人員一道用餐。
煮著大米飯的行軍鍋被抬進來,可惜飯沒煮熟,又重新加工,另有一大鍋菠菜湯。還好,每桌加了一瓶排骨罐頭,還有炒大蔥、炒青椒等。
吃罷飯,遇到難題,政工組一位處長客氣地下達逐客令:“一切指揮交給地方了,你們?nèi)フ业胤秸?,我們不能安排接待,也沒有地方住?!?/p>
先去廢墟,不禁膽寒。
副食店,玻璃熔化了,成為粉皮狀,鐵皮罐頭燒得鼓了起來,玻璃罐頭瓶爆炸了,里面的罐頭有的成了炭灰,有的“失蹤”了,這就叫“吞噬”吧!
變形!一切都在變形!
那直徑寸許的鍍鋅自來水管子燒彎了,小汽車燒成了一堆廢鐵,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全都面目全非,石頭燒得崩裂開來,層層剝落。幾乎所有的煤堆都在冒煙,盡管已經(jīng)燃燒了10余天。
去找團縣委,還是團縣委的同志們熱情??h委常委、團縣委書記陳當榮,干事馬立明為我們現(xiàn)做了一張簡易床,黃金公司幾位小姑娘來做飯。飯菜都是在院子里臨時搭建的爐灶上做熟的。沒有菜刀,就用剪刀,沒有油,就用罐頭代替。
采訪陳當榮,這位湖南籍、來自中南林學院的大學生,是1983年支邊來的,他介紹了全縣災后團的工作狀況,決定寫篇東西。
是夜9時45分,電話接通,但聲音微弱。由葉研發(fā)稿,他曾在云南人民廣播電臺擔任過播音員,這回可發(fā)揮作用了。共傳回兩篇稿子:《佩戴團徽、奔赴崗位、振作精神、重建家園》《為什么廁所“死里逃生”》。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火場速寫。
隨16集團軍48師142團開拔到漠河到古蓮的古蓮7支線5公里處,任務是扼守防線。
下車后,我們見到一開闊地里有明火,便沖過去,但火勢較大。聯(lián)系交接的23集團軍39師205團于參謀馬上使用報話機報告火情。一會兒,該團二營機槍連指導員帶一個排戰(zhàn)士跑步過來,他們作戰(zhàn)勇猛,我們也投入到撲火隊伍中,半個小時后,火頭被撲滅。
趕到204團二營位置時,恰好解放軍報社的喬天富等4人來拍照片。
遠處,升起濃煙,向上翻騰著,由黑變白,白色煙云呈蘑菇狀,同我國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時的蘑菇云極為相似。面前的山火燒來,部隊以攻為守,放了幾把火,由外向里燒。一時間,隆隆作響,黑煙騰空而起,枯樹在燃燒,樹干上掛著火,如同一根根渾身在燃燒的大蠟燭。厚厚的植被,被推土機推向兩側,中間形成一道開闊地,這就是防線。但防線里面,地上的植被已經(jīng)燃燒起來,濃濃的黃色煙霧向上噴涌,黃煙上面是藍煙,夾雜著熾熱的火苗。那火,居然會變?yōu)榈叵禄?,突然從幾丈遠的地方竄出來,表面風平浪靜的地表上,突然間會冒出一縷縷的煙來。
大興安嶺的土地也在燃燒!
樹木被燒得畢畢剝剝作響,在汽浪的作用下,燃燒了的樹木在搖晃著、抖動著、呻吟著,作出掙扎狀。間或有一兩聲“撲通”聲,那是樹木被燒后躺倒在地上的聲音。
送給養(yǎng)的戰(zhàn)士,如同泰山的挑夫,用胳膊粗的樹干擔著干糧、水、咸菜,滿頭大汗地向前線進發(fā)。
下午3時許,太陽熱辣辣地曬在人們的臉上,由于煙熏火燎,人們臉上都很臟,人人成了不用化裝的“黑臉包公”。
此前,16集團軍142團正在吉林通化曬糧食,第一次與火作戰(zhàn),沒有經(jīng)驗。一個身上背著一支手電筒的下級軍官正在指揮:“不能上下?lián)浯?,要斜著打,?5度角,向后拖幾下。”據(jù)說,這是在火車上臨時會議中傳授的。一位軍參謀交待:“情況不好,就向西撤退,那邊有開闊地,有草塘。”
“呼喇喇”一聲巨響,我回頭一看,一株百年以上生長期的老樹有氣無力地倒下了,隨著響聲,一股明火卷著煙霧向上噴涌。
晚8時10分,團長和我們坐對面吃飯。飯畢,我們決定撤離這里,迎著火光前進。
太陽紅得如同一團硃砂,圓圓的,從樹梢間滑向山谷,天黑了,溫度驟然下降了十幾攝氏度,我們穿上了棉大衣。可那些背包、大衣都在山下的戰(zhàn)士們?nèi)绾芜^夜?我不無擔心。
穿過一個爛石灘,走過一座小橋。聽到了撤退的命令,據(jù)說,我們已經(jīng)被大火包圍了。
駐足翹首,南方山上明火點點,組成了一條蜿蜒但邊緣異常清晰的火的長城,火點便如同長城的烽火臺。近處,火光沖天,樹叢中隱約可見烈火在跳動,且聽得見山火燃燒的“轟隆隆”的聲音。背后是三點明火。最遠端的燃燒最為熾烈;近處的火已經(jīng)上樹,在風的助威下,仿佛是不甚齊整不斷搖動的旌旗……
142團的一位軍需股長急了:“從目前的局勢看,三面是火,網(wǎng)開一面,但公路曲折,能否安全退出還難說。”
“我去偵察!”葉研挺身而出,跑去偵察,報告說:“火已經(jīng)燃燒到公路?!碧栖娽t(yī)打著手電,在一塊開闊地里偵察,決定如有不測,便把1000多人帶到這里避難。
10時15分,大隊人馬撤了下來。
股長命令先頭部隊輕裝前進。
出現(xiàn)了少許混亂,到處是喊叫聲,手電桶光束在夜空搖曳。我與葉研退到一側,靜觀部隊撤退,在沒有光線的情況下,我仍認真地做著《撤退記錄》……
10時58分團機關撤下,團首長一直殿后。團長極不高興,命令戰(zhàn)士們下車,把給養(yǎng)、工具裝到車上。
“坐我車走!”
團長向我們下達了命令。據(jù)說,來接應部隊撤退的汽車走錯了路。
11時40分,部隊在公路邊宿營,汽車則回去接應步行的隊伍。
晚上仍住漠河團縣委。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小橋流水,綠樹青山。
可惜,被煙熏火燎成為一早片焦土、焦木、焦山。
松林是靜謐的,5月7日遇難的百姓無聲無息地躺在這里。真的,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憂慮、沒有埋怨、沒有嘆息、沒有呻吟……為什么?因為他們已經(jīng)麻木,因為他們早已經(jīng)被分解為碳水化合物。
兩尺長的一只小木箱,便盛下一具成人的遺體。除幾塊白骨外便是一堆焦炭。那形狀仿佛是一段燒焦了的樹樁。依稀可見的是頭部約占三分之一,余下的為胸腔段,焦炭中滲透出星點的血跡,推測乃是五臟六腑。四肢早已經(jīng)化為灰燼,無法判斷性別、年齡。
一個小女孩的殘骸被擲于林間,似乎無人問津。覆蓋在上面的一塊塑料薄膜已被風吹到一旁,殘骸中有一塊空空蕩蕩的顱骨,后面還附著縷縷青絲,散亂得如同一堆未經(jīng)梳理的亂麻,這是女孩的表征之一。散亂的衣物也證實了這一點,一件沒有全部燒盡的粉紅色棉襖,還有從雜亂的不盡統(tǒng)一的紐扣上分析,這個小女孩在8至12歲之間,是一個貧困家庭的孩子。我納罕,20余天過去了,為什么沒人來認領?
墓地里,棺槨的埋藏各有千秋。較好的用煤灰、沙土。比如,一個叫夏麗華的年輕母親的墓地就是煤灰覆蓋。關于她與她90天的兒子的故事,催人淚下。5月7日那一天,其丈夫在消防隊開車,夏麗華便抱兒子逃難,后鉆進駐軍某部的一個菜窖里。原則只當是執(zhí)行公務,沒想到他的任務只是保護消防科長和縣長的房子而已。10日,找到妻子遺體時,妻子的頭顱已經(jīng)燒沒了,但她把三只金戒指、兩個存折放在小包包里,緊緊地壓在臀下。
“對不起你,我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原則這樣說。
其次是用小木桿搭建起的三角形帳篷,外面附著油氈紙,薄薄的棺木停放在里面。林業(yè)工人詠嘆:“在林區(qū)生活一回,連口好棺材都沒撈到!”
再次是在棺木上覆蓋著油氈紙,上面用幾塊石頭壓著。
在另一塊舊有的墓地里,四五具棺木被付之一炬,森森白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死人,也沒能逃出大火的魔掌。
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日
災民母女。
記者的工作,是受到災民們的擁戴與支持的。昨夜,我們散步到松苑,一位姓鄂的教師,主動找我們反映一些情況,并邀請我們到學校去。
昨晚,縣公安局有人找大家了解情況,住在西邊帳篷里的無家可歸災民李秀芝母女就十分擔心,怕有什么變故,母親派女兒小牟麗騎上自行車去探尋信息。
今天是端午節(jié)。中午,母女倆特意送來一盒罐頭、四只雞蛋、幾塊糖。她們說:“你們才是真正的人民記者!”
我們把雞蛋切成小條條,分發(fā)給住在這里的所有記者,讓大家共同分享災民的信任。
10天前,我們曾住在西帳篷里。那天早晨,李秀芝跑來了:“我剛要來的被子,怎么被蓋了?蓋了就蓋了吧!”她說,她已經(jīng)兩頓沒吃上飯了。過了幾天,她帶著一包沒人要的食品袋,里面是壓扁了的面包,還有變得堅硬,幾乎嚼不動的麻花。即便這樣,她還是想到了我們:“來,你們幾位吃麻花吧!”
我們把這個帳篷讓給了災民,搬到東面的帳篷去住。
女兒牟麗,今年17歲了,馬上高中畢業(yè)。原來打算考大學,一把大火,迫使她改變念頭,準備考一個中專。條件這樣差,家沒了,桌子沒了,燈光又很暗,但她的復習一天也沒停止。
那天,我們從北極村采訪歸來,破例吃到了炒青菜,一盤炒蔥頭,一盤炒青椒。我們沒舍得多吃,留了一些放到塑料袋里,送給母女,她們頗為感動:“虧你們還想著俺們娘倆……”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 星期五
手捧一束興安杜鵑,在“第二招待所”門前照一張照片,作為紀念。
所有的工作人員,老劉、牟麗的媽媽,還有好幾位女同志,幾位不知姓名的男子漢涌出帳篷與我們一一握手,牟麗的媽媽同我們說:“如果牟麗知道你們今天走,她就不會去上學的?!?/p>
告別,有幾分酸楚。
在泥濘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幾次嘗試,終于攔住了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小車隊,把我們帶到圖強。從心理上講,我們有一種從“敵占區(qū)”來到“解放區(qū)”的感覺,中午飯吃在圖強團委。
一對年輕夫婦住在這里,男的是團委的工作人員,女的是他愛人,在幼兒園工作,已經(jīng)身懷六甲??墒撬龍猿衷陔姞t子上為我們做飯做菜。找不到茶葉,就為我們沖了白糖水。真的,我們感到心里甜甜的。
李偉中、賈永留下繼續(xù)采訪。
我與葉研則趕到阿木爾,工作異常順利。阿木爾的黨組織非常堅強,生產(chǎn)生活的秩序恢復很快。
晚上住條件極為簡陋的鐵路招待所。
一九八七年六月六日 星期六
有這樣一家飯店,大火沒有燒掉它。聽說,那是因為是幾個女人辦的。
今天,兩只鮮艷的幌子又掛了出來。
我和葉研成了第一批客人,我們披著軍大衣,一進門,就引起了小店主人的關注。
“坐,請坐?!?/p>
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既然有了這感覺,我也就不再見外,跨前一步,把半個身子探進廚房。一名中年婦女正守著一大鍋燉好的排骨。我問:“是排骨嗎?”
回答:“是。剛剛做好!”
“太好了。”一直自稱為肉食動物的葉研眼睛一亮,“有沒有炒肉片?”
“有!瘦肉的,在那邊開票。”
“哧,哧,哧……”開票的是一位20歲左右的女孩子,見人都有三分羞澀與靦腆,所以一直在笑。
“賬算錯了!”我糾正她。
“對不起!我第一次做這個工作,你別急。??!我把6兩飯當成6斤了?!?/p>
開了票,回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經(jīng)增加了兩只晶瑩透明的玻璃杯,兩只干凈的小碟和兩雙竹筷子。于是,我又增加了兩瓶啤酒。
這時,又有幾個背著包袱的“闖關東者”進來,坐到我們的鄰座。
菜來了,果然不錯,正中下懷。
一會兒,兩碗排骨湯端了上來,我好生奇怪,因為我們只要了炒肉片,并沒要什么排骨湯?。∽箢櫽遗?,發(fā)現(xiàn)別人也有湯送上,湯里漂著鮮嫩的發(fā)芽蔥,激起人的食欲,我們從背包里取出方便面,自做面條。
又過一會,兩碗白開水放到我們面前,當然其他客人也如此。送水的大姐說:“對不起呀,燒了,商店都燒了,沒有茶葉,將就著喝吧!”
兩碗米飯送來了:“悶得不好,請原諒。”
臨走,兩位大姐把我們送到門口:“再來!”
一九八七年六月九日 星期二
我同葉研先行返哈爾濱,聯(lián)系進一步采訪事宜。
李偉中和賈永留下,采訪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幾位領導及森林警察。
經(jīng)努力,弄到一張臥鋪,我與葉研輪著睡。
近一個月的采訪,疲于奔命,也留下了許多思考。
我們這個國家,這樣一個諾大的家庭,總是在嘈嘈切切的氛圍中生活,缺乏和諧、民主的氣氛,一些人缺少主人翁責任感。這場森林大火,如果不是因為各種矛盾就不會釀成飛天大禍。這場火的起因,初時是因為盲目流動人員不按操作規(guī)程而引發(fā),盲目流動人員其實是他地的剩余勞動力,流動也是改革的一個成果。問題是無論流動到哪里,都應以主人公身份出現(xiàn),而不是僅僅為了錢而目無勞動紀律。還有,當圖強等地想派人支援,漠河能接受并聯(lián)手援兵,也可能不會出現(xiàn)這樣大的災難……
思索,也是痛苦的。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一日 星期四
偉中、葉研、賈永去林學院采訪,我去團省委取回報紙、雜志、信函,整整一提包。晚上請三位到家小酌,薄酒素菜,淡雅適中。
思想包袱較重。如何把稿子寫好,如何能透過大興安嶺特大森林火災透視出整個社會?如何挖掘出釀成大火的社會根源?如何把握現(xiàn)有的素材?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四日 星期日
22個小時的長途乘車,我們都有些疲憊,但也有幾分興奮。
昨晚,其他車廂都熄了燈,只有我們幾個人還在海闊天空地出題測試:“你喜歡什么顏色?”“你最崇拜誰?”“你最厭惡的?”“你最喜愛的電影演員?”“你最喜歡的職業(yè)?”……
下夜2時,我不能入睡,翻看采訪筆記,整理思想,準備明天向報社領導匯報。
早4時20分抵京。與哈爾濱駐京辦事處的幾位工作人員,合乘一臺出租車(面包),我們說,我們是合乘,怎么收費,不能收重復了。經(jīng)辯論,出租司機說,送到目的地收12元,這費用由哈爾濱辦事處的同志付了,沒收我們錢。但是,他免費把我們送到了東直門海運倉報社門口。
據(jù)說,報社近幾天聯(lián)系不到我們,外界不斷傳來記者在漠河被打、接受審查的消息,以為出了問題,正想派人去接應我們。一條不幸的消息,《中國青年報》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表了光明日報記者李樹喜寫的關于大興安嶺火災的長篇報告文學。大家有些憤憤然:“既然派了這么強大的陣容去采訪,為什么發(fā)表別人的稿子……”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五日 星期一
匯報,我主講。
上午講了一個半小時,下午又講了兩個小時。盡管雜亂無章,還是打動了諸位領導。
王矛(編委):雖然我們發(fā)了李樹喜的報告文學,還可以報道,一是要講求技術處理,二是要給人以印象。
周志春(副總編輯):李樹喜的稿子問題不大,如后期有相當多的不準確的地方(已經(jīng)有反響),可以停發(fā),請張飆做工作。我們的報道,要對民族負責,這次自然災害的公開報道是第一次,唐山大地震是10年后才公開報道,東北大水災,也是3個月后才公開披露,而且都是寫成共產(chǎn)主義凱歌。我們要大膽行動,當然本身是有風險的。
徐祝慶(總編輯):李樹喜的稿子,大基調(diào)沒問題,停了不好。我們的報道,要著重寫大火過后的思考,既引起思考又不是一片黑暗。報道不涉及國務院的部署,官僚主義問題可以寫夠,黨風、不正之風的揭露要稍微注意,要寫出各種人的表現(xiàn),不要單一表現(xiàn)某一種人。
李志倫(社長):不宜見報但需要向領導反映的內(nèi)容,可以寫內(nèi)參,比如救災物資分配的問題、受災群眾的越冬問題等等。要看到希望,看到光明。
《人民文學》約稿、廣州《南風窗》(原《虎門》雜志)約稿。我說:“不管誰約稿,我們都寫,既完成外差,又為我們的報道做好前期準備。”經(jīng)商議,決定由李偉中、葉研先完成一篇約稿,我與賈永完成另一篇約稿。
晚上,依然睡得很晚。戰(zhàn)前的寂靜往往是可怕的。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八日 星期四
美美地睡了一覺。
到下午兩點鐘,《人格的小三和弦》終于脫稿。盡管還不盡善盡美,但毛坯已出,只等潤色,松了一口氣。
今天,寫火的文章陸續(xù)發(fā)表?!度嗣袢請蟆犯寤趾?、氣勢很大,主要是立足點高,站在高處去俯瞰,這和他們的新聞地位有關。《解放軍報》發(fā)表王文杰稿,主要寫部隊指戰(zhàn)員在滅火救災中可歌可泣的風貌。
我們即將出籠的稿子,當以解剖刀的細微,去剖析這場災難?,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要從微觀中跳出來,從現(xiàn)象中跳出來,從一些具體的人和事中跳出來,去透視、分析、解剖這場大火,尋找原因與規(guī)律。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 星期五
整整一夜沒睡。
4個人把一堆粗俗的原稿掂來倒去,改來改去,總算是弄出了一篇從邏輯上并不順暢的東西,我給它起了個名字《漠河災變》,約一萬五千余字。
上午10時,我同葉研乘出租車,到位于北太平莊的《人民文學》編輯王南寧家里。
她看著《漠河災變》,不僅笑出聲來:“好,就要這樣粗大拉的東西,真實。不過……”
她略有停頓:“現(xiàn)在中紀委、上海……”
“您是不是覺得有些風險?”我見她面有難色,便問。
“是的?!彼⒉谎陲椬约旱乃枷?。
“有風險我們頂著。最好能在《人民文學》上用?!?/p>
“這樣吧,最好能獨立成篇。我和家里商量,看看能不能抽下一篇小說換上它。如果不行,我給你們找個地方,《作家文學》《報告文學》《三月風》都行?!?/p>
我們真的餓了,就向她討要吃的。
她點燃爐灶,煮起面條來。我也不再客氣,就同到家一樣:“你看稿子,我來煮好了!”
這是一個三居室,書櫥里、柜子上、桌子上到處擺放著工藝品,紙風輪、布老虎等。至于那幾件出土文物,更有一種古色古香。
葉研問:“是不是贗品?”
“都是真的。那個小宣德爐是明朝的,這件陶罐是商朝時期的?!彼卮鸬谜裾裼性~。
“怪不得文物老少呢,都叫你們弄來了!”
“我床下還放著不少,不敢拿出來。一些作家來了,啥都敢要,啥都敢拿。”
“你等著,我來砸鎖!”葉研打趣地說。
實在太累了,回到報社地下室“無晝齋”,我倒頭便睡。
晚上研究我們?yōu)楸緢笞珜懙母遄拥牡谝徊糠帧都t色的警告》。我想弄三個有色的篇名:《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綠色的悲哀》,不知能否通過。
由我承擔開頭和第一二兩節(jié),賈永寫第三節(jié),葉研寫第四節(jié),李偉中偏重理性思考,撰寫第五節(jié)。
各節(jié)的插題暫定為:《春天里的一把火》《早已埋下了災變的種子》《大火來臨之際》《大火燒出的……》《廢墟上的思考》。
這幾個題目,是我根據(jù)大家的討論意見擬就的。
其實,所有材料,都是大家采訪得到,并在應付外來約稿中形成了半成品,因而誰寫什么,無非是根據(jù)邏輯需要把那部分材料分給誰使用而已。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日 星期六
沒有比這次寫作再痛苦的事了。
一個月的采訪寫作,使我們明晰地透視了這個社會。一個以冷靜目光審視社會的人,他的心總是伴隨著時代在律動。
人民群眾歡迎什么樣的記者?用4個雞蛋便能說明。
災區(qū)的群眾是這樣評價記者的:“過去是喇叭匠,現(xiàn)在是牛皮匠?!?/p>
體制問題,是改革的重點。一篇稿子要有沖擊力,要追求震裂度。舊的政治體制框架已經(jīng)束縛了經(jīng)濟體制改革后的騰飛,到了扔炸藥包的時候了。假如時代需要楊根思,我們就應挺身而出。
解剖這個社會,便會發(fā)現(xiàn),社會成員并不是人人具有主人翁意識。他們依靠手中種種權力,茍且偷生。權杖這法寶,一旦為私所用,就會施展魔法,謀取私利,至少漠河縣的某些人是這樣。
我以為,一個好的新聞記者,從心理機制上講要有好奇心,并為實現(xiàn)這種好奇心而努力沖刺。當遇到阻力時,要有定力、有應變能力,某種時候還要克制自己,“以火攻火”,不一定是全能的方法。
合作就要發(fā)揮各自優(yōu)勢,采訪如此,寫作也如此。
李偉中的思考,沒有定式的開放性思維方式;葉研那種嚴謹?shù)囊唤z不茍的思維方式;賈永那種女人般細膩的思維方式(當然尚不成熟,且缺乏深沉感)。集中大家的智慧,便能寫出好的文章來。
晚上10時,大家再次湊到一起,這是思想火花碰撞的時間。
生物鐘倒置,只好夜以繼日,甚至放棄吃飯。
“語不驚人死不休?!币羞@種刻意追求的勁頭。
羅列事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連小孩子都會使用磚頭壘小屋,關鍵是要有冷靜的理性的思考。
反差,是增強稿子色彩的一種方法。
一定要把實事求是的旗幟舉起來。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又一夜沒睡,寫《紅色的警告》。
我的指導思想是,用冷靜的描寫、客觀的敘述、生動的事實,揭露出官僚主義、玩忽職守的危害,同時揭露出一些人丑惡的靈魂。
我寫一二兩部分。寫了四個故事,即:A、加格達奇的故事;B、關于錢袋的故事;C、兩個“馬大哈”和四個“酒鬼”的故事;D、烽火戲諸侯的故事。
同時,又幫助修改了“燒不散的會議”部分。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同孫亞明到王明遠家做客。
王明遠送我一對銅鎮(zhèn)紙,兩幀書法,其中一幅是馬勇寫的,字不錯。
歸來遇到大雨,澆濕。
今天早晨把《紅色的警告》稿子交到國內(nèi)部主任楊浪手中,他與周志春分頭看過,總的感覺是太長,約一萬九千字,3個部分風格不盡統(tǒng)一,最后一部分思辨性太強,結尾“不能再等待”,顯得散亂。
寫作痛苦,合作也痛苦。幾個人常常因為一個詞匯的用法引發(fā)爭論,執(zhí)筆人據(jù)理力爭,評議者批評尖刻。
經(jīng)工作,決定今晚見報。
原因是,《經(jīng)濟日報》二版發(fā)了長篇通訊《透過大興安嶺的濃煙烈火》,運用6個見聞方式,把一些問題點到了,當然還不算深刻。
周志春說,稿子涉及體制問題,怕有麻煩。
我把黑龍江省委書記孫維本講話等幾個材料呈上。
由楊浪執(zhí)筆刪削。
中午,楊浪沒到食堂吃飯,買回點菜和一瓶啤酒,邊吃邊工作,我們也覺感動。
是夜,我們也一直在夜班鬧騰到凌晨3時??偩庉嬓熳c不放心,一直跟到全部小樣改完。
太疲勞了,小賈讓我洗澡,我沒動;讓我吃飯,我沒去。躺下來,一覺睡到第二天明(6月23日補記)。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紅色的警告》,堂而皇之地問世了。
頭版頭條位置,又轉(zhuǎn)二版,大約有一萬余字,在報社引起了震動。大家議論紛紛,有的人還寫出了評報。
巧合,國務院召開會議,副總理田紀云也說大興安嶺特大森林火災是一個警告,我們稿子標題不錯。
忙了一整天,幾乎焦頭爛額,把《黑色的詠嘆》初稿寫完。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全天投入寫作,改《黑色的詠嘆》。
顛倒了的生物鐘,使白天變成黑夜,使黑夜變成白天,一個陰陽倒置、黑白顛倒的小宇宙。這也難怪,誰讓我們住進地下室這“無晝齋”呢!
凌晨2時30分,終于封筆?!逗谏脑亣@》,約一萬一千字。
稿子分四部分:自我保全,人的種種選擇;相互依存,變與不變的人際關系;認識自身或許比認識自然更艱難;死死生生,人類永恒的主題。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黑》今晚下稿,楊浪赤膊上陣,做最后一次改動。作為總編輯,徐祝慶仍然坐下來,看完全部小樣,并動筆做了小量改動,當然也包括修正一些錯處。
一篇稿子僅僅是記錄歷史,而不是激蕩歷史,那這篇稿子就等于沒寫?!逗凇肥乔星朽朽械娜松⑷诵?、人格的小三和弦,細心的讀者會咂出滋味的。
《黑龍江青年》(后改為《新青年》)的王顯堯來電話說,載有《紅色的警告》的《中國青年報》,所有零售被搶購一空。在郵局里,見到一張報紙,工作人員說:“那是我自己留用的?!币粋€小小的零售點有140張《中國青年報》,一會就賣光了。他見到,一位修鞋的師傅也坐在攤位前讀這張報紙。
陸曉婭(中國青年報記者)說,她爸爸癱瘓在床,讓兒子讀這篇報道……
陳泉涌(中國青年報某部主任):“我好長時間沒有一口氣讀一篇長文章了,這篇我讀了?!?/p>
報社評報欄上,有3份關于《紅色的警告》的評報,都在叫好。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做好華夏出版社約稿的寫作準備,題目暫定為《三色光譜》。
把所有的材料重新歸納、組合,大致可寫12—15章,4萬字左右。我想,首要的是突破框框,從近些天的思維定式中解脫出來,使材料得以合理利用,并集中表現(xiàn)主題。
火,只是一種題材、一種線索。透過熊熊大火,寫出社會問題,才是一種本事。就火論火,就事論事,是永遠沒有作為,且不能超凡脫俗的。單純地表現(xiàn)現(xiàn)象,幾乎是能認識或者能寫漢字的人都可以應付的,問題就在于透過現(xiàn)象,分析實質(zhì),并能鞭辟入里。
我想,“鉆到火中去,跳出火中來”,是至為重要的。
“鉆到火中去”,腳踏實地地采訪,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做到了。通過艱辛的采訪,做了大量調(diào)查,并且能有目的地系統(tǒng)地調(diào)查,并把搜集到的各種信息流,經(jīng)過處理,得到有用、留用、無用的三大類信息,在篩選中,已經(jīng)滲透了我們的分析研究。
“跳出火中來”,就是不能局限于從火到火,而是站在時代的高度,俯瞰這個社會。透過森林大火看到社會學、人類學、倫理學、生態(tài)學等問題。從中檢索出我們的社會與改革需求。這一點,我們在《紅色的警告》《黑色的詠嘆》中已經(jīng)初步印證。
《三色光譜》的內(nèi)涵與外延,將大大超過《紅色的警告》和《黑色的詠嘆》。一是其說明的社會問題可以充分展開;二是生動的細節(jié)抑或可以敘述得更充實。
一九八七年七月一日 星期三
《三色光譜》終于脫稿,寫了4萬余字。我自己感到較為滿意,當然如果時間充裕,可能通過精雕細刻,把結構調(diào)整得更好些。
近幾天晝夜顛倒,生物鐘完全破壞了,從報社醫(yī)務室要了些“安寧”,服兩片居然不管用。
寫完稿子的最后一個字,是凌晨2時多,坐在床邊居然沒有一絲睡意,真是興奮到了極點。
掩卷遐思,百感交集。
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應時刻把人民群眾的利益放在首位,假如能為人民大眾說上幾句話(當然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事了),也會感到欣慰。
在漠河縣城采訪時,幾位災民和我們說“記者初來時是喇叭匠,如今成了牛皮匠”,對我震動很大。當然他們是有所指的,而且可以舉出許多實例來說明這一觀點。但仔細推敲,失去了人民群眾的信任,你這個記者總是問心有愧的。
太陽周圍籠罩著云翳,便不能輻射它的全部光熱。生活中充滿噪音,便不可能和諧。我們的任務便是揭露黑暗,歌頌光明,讓生活更加和諧。
一九八七年七月三日 星期五
《綠色的悲哀》今晚下稿,明天見報。
下午登車返記者站,大家來送行,一個戰(zhàn)役結束了。
孤零零地坐在臥鋪車上,一些場面過電影似地在眼前閃回。
這半個月來,我與賈永兩個人,共吃掉 40袋方便面,為防止鬧肚子,出現(xiàn)腹瀉,賈永用5斤糧票,換來一辮子大蒜。
我們幾乎每天都工作到下半夜2時許,早飯就沒有按時吃過。
自5月5日以來,一直在高度緊張中度過。事實再一次告訴我,選擇了新聞工作,就是“走星造命”?!澳_底板下出文章”,如果沒有一個月的火場采訪,往返奔波,如果沒有周密的調(diào)查,如果沒有冥思苦想,如果沒有外來壓力,我們的三篇報道就不會是這樣。
(作者為中國婦女報高級記者、中國青年報黑龍江記者站原站長、著名報告文學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