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玉
[摘要]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具有不可分割的整體現實性特征。這與其來自現實并旨在改變現實的實踐創(chuàng)新品質密不可分,但對這樣一種思想史的研究,卻存在著方法論上多樣性與復雜性并存的格局,以及活力與困境同在的現狀,所以,需要有一種明確的“邊界”意識。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的當代挑戰(zhàn)主要來自于否認其整體客觀性的、貌似“嚴格公正”的文本實證主義,以及顛覆一切宏大敘事的后現代主義的歷史虛無主義。但后現代思想史學方法也并非一無是處,且對于豐富與開闊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視域有不少裨益之處。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思想史;文本研究;后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A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2-0015-07
一、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現實整體“發(fā)展”特征:從對“發(fā)展著”歷史的思想解釋到對“思想中”歷史的現實發(fā)展 任何思想史都是一種當代思想史,從而是發(fā)展著的解釋史。這一點同樣適用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但與其他思想史相比,馬克思主義思想史有其特殊性,即其現實的“發(fā)展性”特征。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現實性首先是由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實踐本性”所決定的,因而不同于其他類型的思想史哲學史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史與其說作為一個研究對象而存在,不如說作為一個現實運動的思想過程而存在。換而言之,它并非作為固定的、對象性存在著的“過去的”歷史或者某種“思想中”的歷史,而是深入到現實社會問題中的、并在現實中發(fā)生特別是產生著現實影響的歷史;不是固定的理論框架中的問題闡釋史,而是現實問題視野中的理論發(fā)展史。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之為“當代”的歷史,主要不是一個歷史階段問題,而是一個變革現實的實踐作用問題,是在指導與影響現實過程中形成前所未有的探索的歷史。而對于研究者來說,這部歷史是需要基于自身所處的時代或國度、階級、身份等現實任務之要求,進一步闡發(fā)與突破的歷史,是一種開放的、不斷自我超越的現實思想視野??傊R克思主義思想史既是現實發(fā)展著的歷史,又是要求其研究者用發(fā)展的態(tài)度來解釋的歷史現實或歷史真理。
沒有人會否認,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發(fā)展史,并不能違背一般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套路”與規(guī)則。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再“特殊”、再“現實”,對它的研究也是要圍繞著其基本范疇概念與理論而展開的,更離不開文獻考證、文本分析、文本解釋。但以文本為解釋中介和載體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并不意味著可用文本的解釋史代替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因為它是基于對馬克思主義現實社會運動史之反思與再現的文獻解釋、文本分析與思想歷史邏輯把握的“多位一體”“多維透視”的研究。問題的要害就在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整體現實性規(guī)定:它既不等于是文本中展開的歷史,更不是發(fā)生于文本之間真空中的純粹觀念史、思想史、精神心理史。我們尤其要警惕研究中的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陷阱,即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的許多富有時代實踐經驗氣息或內涵的重要思想意義的歷史壓縮與凝固化、聚像化、風格化甚至無限“碎片化”,即把活生生的歷史“文本結構化”或“敘事化”。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復興之路與創(chuàng)新之路,突破口不可能是思想史的考古學或文本解碼學。我們不應當把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的全部精力或主要功夫花在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某篇著作或者文本片斷、甚至某個句子、概念的重新“翻譯”、考證與解釋上。我們不能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或《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等等的文本結構、基本概念的闡釋當作解決現實社會問題、指點實踐迷津的“葵花寶典”。
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整體現實性”特征還表現在于創(chuàng)新性品質。在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解釋上存在著兩種偏差:一種是“現成可用論”;另一種是“基本過時論”,這兩個極端都是有悖于其創(chuàng)新的開放的本質的。研究思想史的根本目的不是獵奇或者找陰暗面,而是正本清源,還原“云譎波詭”、“撲朔迷離”歷史鏡像背后的歷史真相。經過一番又一番艱苦的概念思想歷史還原與甄別,我們大致上可以發(fā)現,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的許多理論成果確實并非現成的、完備的存在,而是參差不齊的,需要區(qū)別對待:第一種情況是今天仍然有時代價值與意義的普遍方法與結論,需要堅持與發(fā)展;第二種是針對當時具體實際所做的分析認識與結論,是基本過時的,需要突破或放棄的;第三種是觀點結論方法本來正確,但被壓制掩蓋需要“平反”或“正名”或澄清。要糾正歷史錯誤或者避免重犯歷史錯誤,只有不斷地重復地學習反思研究歷史這一條道路可走。
正像科學哲學家?guī)於魉f的,科學史上的革命家,都不是全盤否定歷史的莽漢或對歷史兩眼一抹黑的無知之輩,而是“對傳統如數家珍的人”[1]。與科學革命一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新,也需要對自己的思想歷史作全面深入的研究,發(fā)現其中的“真東西”“活東西”或“好東西”,而突破其中的僵死東西;這是理論創(chuàng)新的歷史之源。而理論創(chuàng)新的實踐之本,則是結合當代社會新的科學成就、實踐經驗,采用新的方法,尤其是要提出新的問題與見解,填補理論空白。
例如,整整一個世紀之前發(fā)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社會主義運動該“怎么辦”“向何處去”?以列寧、盧森堡等人為代表的那一代優(yōu)秀的馬克思主義者,并沒有從經典的文本與概念出發(fā),同時頂住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政治上的破產與理論上失范的雙重危機的壓力與挑戰(zhàn),從而突破了自由資本主義發(fā)展時代的革命理論的模式,果斷提出了帝國主義時代的無產階級革命道路理論,從而開創(chuàng)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發(fā)展新時代。再比如,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鄧小平為代表的第二代中共領導集體,同樣不是從書本出發(fā),而是大膽突破蘇聯建設模式、特別是建國之后日漸嚴重僵化的極“左”教條誤區(qū)的束縛,實事求是地從中國相對落后的基本國情出發(fā),冷靜觀察當時國際與國內形勢,針對國際政治經濟新變化,提出和平與發(fā)展、南北對話、南南合作的時代主題,在國內果斷放棄以階級斗爭為綱、提出以經濟建設中心和改革開放的新路線,從而結束了傳統的革命與戰(zhàn)爭的理解模式。借用黑格爾式的語言來說,不是某個個人對文本的新的主觀理解精神,而是這種實踐著的客觀的偉大時代精神,成為變革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理解的最根本動力。從列寧與鄧小平身上,我們看到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史是在現實中開創(chuàng)新的歷史的這種活生生的理論生命力。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之為發(fā)展史,歸根結底并不取決于研究者主體對思想史的解釋性發(fā)展,而是思想歷史本身在現實中的實踐性發(fā)展。
這就說明,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除了接著“老祖宗”的話往下講,除了引進國外學者的新觀點之外,更應該提出自己所面對的迫切而重要的現實問題。就像當年毛澤東提出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兩類矛盾和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鄧小平提出什么是社會主義和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一樣,唯此,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性地推進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規(guī)律之一就是發(fā)展伴隨著挑戰(zhàn),危機與創(chuàng)新并在。作為以研究資本主義現實的社會危機為己任的科學,馬克思主義并不回避自身在發(fā)展過程中所經常面臨的危機。這種現實的危機與挑戰(zhàn)反過來會促進馬克思主義思想與理論的根本創(chuàng)新與重大發(fā)展。普列漢諾夫在紀念馬克思逝世25周年(1908年)時,提出過這樣一個著名的說法:“所謂對馬克思的批判,它所暴露的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缺陷,而是馬克思的批判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無知。”[2](p219)同時優(yōu)的列寧則針對一百多年前那個世紀之交西歐與俄國所出現的由于社會生活條件異常激烈的變化(主要是物理學危機、1905年俄國革命)而引起的馬克思主義運動的極端嚴重的內部危機,指出“在社會生活各方面‘重新估計一切價值,結果就引起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最抽象和最一般的哲學基本原理的修正”?!皥詻Q地反對這種瓦解,為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基礎而進行堅決頑強的斗爭,又成為當前的迫切任務了” [3](p281)。而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由于社會生活條件異常劇烈的變化,必然要引起人們對社會生活各方面進行重新評估,包括對馬克思主義的時代價值進行全面重估,其核心表現就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最抽象”和“最一般的”的基本理論問題進行重新探討。
這就說明,馬克思主義理論創(chuàng)新固然是重大的時代實踐課題,而且是一個艱苦細致的學術理論的研究與積累工作。恩格斯說過,要提高一個民族的理論思維能力,只有學習以往哲學史這條路可走[4](p285);而理論創(chuàng)新除了認真吸收借鑒以往的思想史,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成果之外,并沒有其他的更好的前提與方法。首先,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反思、資本主義現實批判以及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探索的“三位一體”,這是創(chuàng)新的理論基礎與前提;其次,突破原有經典大問題而從亞形態(tài)、次問題中生長出新的基本問題,也就是把原有問題場域中的邊緣區(qū)、空白區(qū)加以突出變?yōu)橹行膮^(qū):比如,經典馬克思主義并沒有專門論及的日常生活問題、文化問題、消費問題、生命問題、生態(tài)問題、城市化問題、科技倫理問題、現代國家治理問題等等。
綜上所述,首先,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整體上發(fā)展著的客觀現實歷史,不能忘記、更不能丟掉“老祖宗”,這是說話的“底氣”“資本”與“合法”的資格;其次,用新角度、新方法、新實踐經驗來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寶庫中的優(yōu)秀資源加以發(fā)揚光大,在此基礎上提出新問題、新見解、新觀點、新體系,這是馬克思主義生命力得以“斐然不衰”“綿延不絕”“萬代流芳”的“活水源頭”。 二、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的“繁榮與危機”并存的現狀格局:從整體的單一的歷史敘述邏輯走向復雜多樣的解釋范式 馬克思主義思想史本身的整體現實性特征并不妨礙對它的解釋研究上的多樣性差異性。因為與其開放著的綿延著的發(fā)展特征密不可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并不是在某一觀點指導下的理所當然或不可抗拒的自然生成過程,而是在各種錯綜復雜背景下所呈現出的多樣性、甚至是充滿著矛盾、論戰(zhàn)的沖突性發(fā)展過程。愛德華·薩義德這位杰出的后殖民批判理論大師,曾以一種豐富的地理學想象指出,思想史好比理論旅行。各種觀念與理論,如同人們與批判學派,在不同的人與人、地域與地域以及時代與時代之間旅行。由于從此時此地向彼時彼地的運動,某種觀念有時說服力會得到強化,有時則會被減弱。在某一歷史時期與民族文化中的理論,在另一歷史時期或者情況下會變得截然不同。具有共同發(fā)源地或出發(fā)點的理論,由于傳播條件、傳播距離、運用途徑與時空的各不相同,而變得千差萬別了?!岸@就復雜化了對于理論與觀念的移置、傳遞、流通與交流所做的任何解釋”[5](pp400-401)。照此來看,發(fā)源于發(fā)達的西方文化語境中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當它被傳播運用到遠近不同、親疏迥異的世界各地時,就具有了愈來愈明顯的復雜性內涵特征,相應地就需要通過多個角度多種方式才能得以把握與呈現。
實際上,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從來就不是某種單一觀念思想學說的演化史,而是一部充滿著爭論的、豐富多彩、復雜多態(tài)的歷史。拿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來說,真正起步于改革開放之后,最初的宗旨就是想通過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突破蘇聯教科書式的“定于一尊”的僵化研究敘述模式,展示出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在世界社會主義與工人運動歷史進程中的多樣性面貌、開放性視野、曲折性發(fā)展與多重性聲音;在其中,經典領袖人物、主要理論代表、眾多思想流派及其核心著作,通過回溯性的還原性的方法,在原初的社會、思想與心理語境中得到重新生成與評估、理解。
但新時期我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這近四十年的歷史本身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就是從單一的連續(xù)的主線式的通史研究,即從蘇聯教科書式用現代世界歷史發(fā)展的現實階段分析框架取代馬克思主義思想自身發(fā)展特殊邏輯的大歷史敘述方法,走向千姿百態(tài)的專業(yè)史、國別史、區(qū)域史、 學派史、文化史、跨學科的理論史、實踐經驗史、范疇概念史、問題史、人物史、文獻考證與文本解釋史的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不再拘泥于所謂的自由資本主義階段、帝國主義階段與無產階級革命新時代,以及戰(zhàn)后新發(fā)展階段這樣的固定寫法,也不再限制于對經典作家、第二國際、蘇聯東歐馬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這樣固定的“全景式”“大塊頭”描述思路上。其研究對象、領域越來越多元、豐富;研究方法越來越細化、深化與分化:最初的單打獨斗、獨占鰲頭、一花獨放的“原理加原著”方法,讓位于社會政治文化思想史、文獻史的、社會生活實踐史的、語言的、心理的意義的分析解釋等諸多模式。
其次,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復雜性一方面固然表現在它的開放性、多元性、不確定性與偶然性;但另一方面,也包含著某些趨勢潮流上的曲折、低潮、逆境、錯誤乃至失敗。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并不是一個“從勝利走向勝利”的“凱歌行進式”的目的論過程。某些周期性的危機、失敗、曲折、低潮,不是一種“反常現象”,而是其開放的發(fā)展著的生命力的表現。比如,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破產與失敗,蘇聯的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終結,第三世界社會主義實驗的失敗,包括新中國成立后的一些極“左”誤區(qū),這都是馬克思主義發(fā)展中的低潮、挫折與危機,但它們作為探索真理過程中所走的一些彎路,卻為后來世界各國馬克思主義者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重新理解提供了反面啟示,甚至也創(chuàng)造了條件。新時期我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除了集中在對那些輝煌史成果研究上之外,也對這些另類的或者反面的歷史給予了一定深入反思、客觀分析與公正評價。
但我們畢竟要看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方法與視野本身的多樣性開放性態(tài)勢,與其研究方法上的失范、危機乃至于整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客觀存在的合法性受到挑戰(zhàn)與質疑,二者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多元化的發(fā)展繁榮的局面—機遇與多元化背后的學科危機或研究范式的混亂是同在的??床坏胶笳叩碾[憂是不應該的。
實際上,改革開放之后、特別是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一定程度上存在著方法論指導上的片面性與發(fā)展結構領域不平衡的局面。簡而言之,一個不爭的現象是,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突破或者祛除蘇聯化模式的同時,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反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非批判地照搬西方馬克思學的觀點方法甚至文本,以替代或者掩蓋經典馬克思主義思想原像,這種現象令人擔憂。換句話說,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從方法上說存在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化”“西方馬克思學化”,甚至“西方主流社會科學理論化”三大偏向。而在研究結構、對象、領域上,則明顯地存在著重抽象理論、輕現實歷史經驗;重抽象的理論或意識形態(tài)批判而輕視對資本主義現實批判與社會主義現實思考的失衡局面。具體而言就是有意無意間因為專業(yè)分工或專業(yè)遮蔽性,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史研究與其現實的科學的語境分離開來,而變成孤立的抽象的文本概念學理研究。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說,多元化研究格局背后存在著作為整體現實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內在分裂與碎片化、甚至虛無化趨勢。因此,我們必須要思考的問題就是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作為一種特殊的思想史,不僅有其現實性、多樣性特征,而且有其方法論上的自我反思性的限止或者界限意識。這正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問題。 三、馬克思主義思想史解釋方法的“邊界自我反思”特征:識破 “價值中立”式“偽客觀性”實證主義的學術假象,警惕多元主義與虛無主義邏輯陷阱,以自覺的方法論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的整體現實歷史 我們應當把反對研究中的教條主義的解放思想運動與研究中的相對主義甚至虛無主義傾向嚴格地界劃開來。換而言之,我們當然要反對那種“唯一的”“標準的”言說思想史的方式,因為只有各種具有明確方法論前提與言說邊界的批判性的歷史。正因為如此,言說者與研究者,必須反思性地理解自己是在何種意義與條件下書寫與研究某種歷史的。這種“邊界性”不應當被“無意識的”當作壟斷歷史解釋權、甚至遮蔽歷史整體真相的借口。需要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主體是由文獻考證史、文本解釋史與現實思想史共同組成的復雜重疊結構。從某個主體角度透視馬克思主義思想史是一回事,而在客觀上存在著多重的可能性視野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說,我們不能把自己方法論視野中的歷史當成是“唯一真實性”的歷史,而應當視其為可能的開放的歷史的一部分。研究方法論的自覺與研究邊界意識的自覺,有助于克服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中兩種極端:一是“我的眼里只有你”的實證主義的“偽客觀性”方法論;二是旨在顛覆一切等級與權威的“怎么都行”的相對主義與歷史虛無主義。
一方面我們在方法論上贊成與包容歷史解釋的多元性;另一方面,又需要警惕實證主義與文本神秘主義,這種“非辯證的”“非歷史的”方法勢必否定整體歷史客觀性。問題并不在于文本研究方法真能夠瓦解整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客觀存在(因為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歷史并不是存在于純粹思想真空或文本字里行間“微言大義”中的歷史),而是這種實證主義的“尋章摘句”式“訓詁之學”會以學術方式的一隅之見,掩蓋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之整體面目,特別是掩蓋馬克思主義思想發(fā)展與危機的真正現實背景。今天對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之客觀性、整體性、合法性沖擊最大的因素,并不是某個文本的新發(fā)現、新解釋,而是以蘇聯模式為象征的傳統社會主義體制的危機與基本終結。這種政治上的低潮是影響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研究學科本身的最嚴峻的現實。正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危機,而不是社會主義改革開放,逐漸使得馬克思主義思想史被邊緣化、被祛魅,甚至被妖魔化。所以,實證主義的文本學解釋方法的騙局與危害表現之一就是,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危機失敗好像是由經典馬克思主義思想所造成的。反過來說,某種社會主義模式的失敗好像證明整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都是錯誤的、非法的似的!這當然是“討厭和尚、恨及袈裟”的膚淺之舉。
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低潮、危機、僵化與失敗問題,不能歸罪于經典文本與思想,而是世界歷史錯綜復雜的原因所造成的,特別是在與特殊的歷史當事人的理解與實踐具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研究方法論中的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表現為如出一轍的兩個極端:一方面把馬克思的經典文本概念的新理解當成解決一切現實實踐問題與困境的萬能的工具箱;另一方面,則把對馬克思的經典文本的解構當成炸毀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大廈的爆破筒、顛覆社會主義現實事業(yè)的魔咒。這二者之所以是兩極相通,是因為它們或多或少都是陷入語言拜物教歷史窠臼的表現。我們認為,文本研究有助于解放思想、繁榮學術,但把這種文本性的“重新認定”視為判定馬克思主義最基本思想內涵之“唯一的”“最終的”根據,這就是解釋學上所說的“危險的增補”(德里達語)的做法。文本主義研究方法就其實質而言是一種瓦解歷史整體客觀性、發(fā)展性與辯證法的實證主義?!拔谋局鉄o歷史”的觀點與做法,表面上看好像是很“客觀的”與“價值中立的”,但實際上可能是最主觀任性的方法,也可能是最功利主義地為某種現實意識形態(tài)與權力進行辯護的學術包裝。
說到為現實權利辯護,人們總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蘇聯馬克思主義。但公正而論,蘇聯馬克思主義雖有其僵化一面,但其基本思想是正確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倒不缺乏思想,但經常是片面從而是抽象的深刻性,而西方馬克思學則失于過多實證而少思想甚至曲解思想。而后現代主義則經常以解構/消費/享受思想(而不生產)為其一“唯一的”“思想”任務了!
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中所出現的文本中心論,這是視野狹隘性的表現,創(chuàng)造力下降的表現,甚至會導致脫離現實的思想貧困。其結果反倒會引起思想僵化甚至倒退。其后果之一就是表現為對這種思想史的整體性合法性的瓦解;第一步是實證主義的“偽客觀性”誤區(qū),第二步就是歷史虛無主義的虛構邏輯迷局。
換言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在今天面臨的最窘迫與尷尬的處境就是,思想的學術研究很繁榮但思想的歷史解釋卻很罕見——它實際上遭遇到了被“非歷史主義的解構主義”的挑戰(zhàn)。第一種非歷史主義是實證主義,其代表當首推西方馬克思學。以實證主義自居的西方馬克思學肯定有學術背景之外的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復雜因素,我們暫且不論。不少西方馬克思學家們以反對蘇聯意識形態(tài)為借口,通過重新編輯與解釋馬克思的經典文本結構與概念,便堂而皇之地宣布他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的“非法性”與“過時性”,這是一個非歷史的、偽客觀的學術陷阱。西方馬克思學最通行的研究范式就是把所謂的“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區(qū)分開來、并對立起來。實證主義、文本主義地以馬克思的思想否認其之后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甚至把馬克思本人的思想也相互對立起來,這實際上就瓦解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發(fā)展性本質與整體性生命力。而另外一些著名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則不是從文本學而是用思想史方法,非常嫻熟地用他們所謂的西方正宗思想史的邏輯,肢解馬克思主義,要么否認其創(chuàng)造性獨特性,要么用莫須有的罪名把這種原創(chuàng)性詆毀為某種思想“原罪”,說他們 “欺師滅祖”“離經叛道”“遺害后世”,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一出戲無疑是別出心裁的思想迷魂陣。
在此,我們要著重關注的并不是這些著名的西方的馬克思主義批判大師,他們通常是原先認為的“公開反對”馬克思主義的自由主義或保守主義思想家。例如,卡爾·波普爾、弗里德里?!す耍蛘邼h娜·阿倫特。在波普爾與哈耶克所精心設計的這樣一部巨型的“理論陰謀構陷史”中,柏拉圖……黑格爾、馬克思他們都難脫干系,都是誘惑人類“通向現代奴役社會之路” [6]的“元兇大惡”!在阿倫特筆下,自洛克開始,中經盧梭、斯密、李嘉圖,一直到馬克思等為代表的近現代政治經濟學家,他們不同程度上都背叛了歐洲的古典的公共道德政治哲學優(yōu)良文化傳統。特別是馬克思,由于他提出了“暴力助產婆論”“勞動生產創(chuàng)世紀論”,以及“哲學改造世界論”,把古典的政治哲學公共倫理學改造成為現代性的政治經濟學、市民社會理論與國家哲學,馬克思在釀成20世紀極權主義興起的悲劇惡果上難辭其咎[7]。
無論哈耶克與阿倫特他們如何反對馬克思主義,但他們與馬克思主義一樣并不否認宏觀思想史本身的合法性。所以,自由主義并不構成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合法性威脅的最大對手。我們這里要關注的是后現代主義思想史家,他們在一般意義上拒絕宏觀思想史邏輯合法性與可能性的,他們才有可能是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的強有力的勁敵。因為他們把整個啟蒙思想史包括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現實性一筆勾銷了。這迫使我們不能再固守傳統思想史宏大研究邏輯,而必須以動態(tài)、靈活的方式,堅守馬克思主義言說方式的底限,為思想歷史邏輯的合法性而辯護。面對后現代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不能為了盡興一時的“文之悅”(羅蘭·巴特語),在瓦解某種所謂“過去的錯誤的”思想史理解邏輯之后,便陷入新的一輪又一輪地對整體思想史“萬劫不復”式的懷疑與否定的虛無主義怪圈中。這絕非杞人憂天。 四、在一片否定“宏大敘事”與“崇高歷史”的喧嘩聲中重思重寫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三位后現代思想家的挑戰(zhàn)與啟示 但反過來說,后現代主義思想史方法論并非一無是處,而是可以從中提煉出某些可貴的“合理內核”和矛盾的“理論肥料”。[8](p89),從而深化我們對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研究寫作的邊界性的理解。限于篇幅,我這里只能簡單列舉出三位后現代思想家對傳統歷史學的批判立場。
第一位是尼采。這位在現代性與后現代邊界上躑躅行走的孤獨而偉大的先驅,曾經在自己青年時代的“不合時宜思想”之一《歷史對人生的利與弊》一書中指出,歷史與生者有三種關系:一種是紀念碑式的,它屬于行動者、努力奮斗者,就是永久地把過去當作一件實在的事物放在面前,過去的偉大的人物事件浮現于我們面前,讓死者打死生者。這種態(tài)度完全不顧及更高生命形式與新型的歷史力量,只一味地崇拜那些屈服于某種傳統的歷史事件,即“死在了過去”。第二種是用好古的方式去看歷史,即處于超然的地位靜止地觀察過去,它屬于保存者與尊敬者, 只知道如何保存生命卻并不知道如何創(chuàng)造生命,即完全“活在了過去”。第三種是批判的態(tài)度,屬于受難者與需要解放者。這種態(tài)度就是要擺脫以往歷史強加在我們頭上的種種束縛,就是學會“遺忘過去”,唯此,才能使人生得以自由[9]。
我們研究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不需要復制與照搬偉大的歷史模式來解決目前我們面臨的問題。如若那樣,實際上有礙于人們創(chuàng)造積極的價值觀與生活形式;也不能滿足于作為歷史的保存者與尊敬者,而限止我們當代思想創(chuàng)造的生命力。更為重要的是,尼采所贊成的第三種批判性歷史寫作態(tài)度,可以使我們從過去錯誤的歷史鑄成的錯誤的思想天性中解放出來,成為自己時代的自己的思想與生命的主人。
第二位是讓—弗朗索瓦·利奧塔。他是法國的新尼采主義者,是以瓦解現代性“宏大敘事”而著稱的后現代主義理論大師[10]。像尼采宣布“上帝已經死亡”,或者科耶夫預言“歷史已經終結”那樣,利奧塔在發(fā)出“現代性理論已經終結”的口號之后,又提出了“重寫現代性”這個著名主張。他認為,有三種現代性敘述的方式。第一種是“重復”的邏輯,它頻頻地浮現在被壓抑的主體的心頭,是某種難以言表的不受主體意識模式所控制的結構,無意識的情緒讓這些男男女女們強制性地千篇一律地做一個動作。比如,俄狄甫斯無論怎樣一次次地掙扎努力,但最終也逃脫不了自己“弒父奸母”的悲慘命運。第二種是回憶性或者復仇性書寫模式。這是標準的現代主義記憶的模式。與古典式的無知的宿命悲劇有所不同,這時或這里的主人公們不甘心受制于命運的擺布,尋找兇手/起源成了第一要務。在他看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革命解放敘事邏輯就屬于這種剝奪“剝奪者”的復仇性回憶性書寫模式。而利奧塔自覺采納的是第三種“修復”文法:類似于尼采的那種既是差異又是重復的“相同者的永恒輪回”: “重寫”過程與其說像普魯斯特式對逝去往事的回憶,不如說它像尼采筆下的那種天真無辜的孩子一樣在游戲與忘卻;正像尼采所說,真正的歷史是于人生有益的“快樂的知識”,而不是提供關于過去的沉重的道德知識。歸根結底,“重寫現代性”是一項突破尼采所謂“駱駝式”的歷史道德重負、像天真無忌的孩子般自由創(chuàng)造現在與未來的藝術活動[11]。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沒有必要戲仿利奧塔的重寫思想史方式。不過,他也為我們提供了某些有益的啟示。這就是:大膽地突破以往歷史傳統先入之見、即無意識的強制重復的束縛,揭穿所謂“原初歷史真相”的神話騙局,而在不斷回復過去與展望未來的雙重辯證過程中譜寫歷史新篇章。毋庸置疑,利奧塔信誓旦旦地要“重寫現代性”的思想史藝術史,其本來意圖并非搞歷史虛無主義,或者簡單地拒絕與否定啟蒙與現代性的宏觀歷史敘事的合法性。利奧塔的初衷或鴻愿是揭露批判“單一的現代性”宏觀敘事的簡單化粗暴性與同質性邏輯強制,雖然他的努力結果客觀上造成了把現代性的孩子當作洗澡水一起到掉了。由利奧塔的“重寫現代性”之說,我們自然想到了“重寫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之必要與可能,其目的與愿望之一就是不容我們回避與否認那些歷史雷區(qū)禁地,即傳統專業(yè)思想史中曾經出現過的壓制打擊某些另類聲音的粗暴現象(比如,俄國與蘇聯史上的馬赫主義或托洛茨基主義),也就是以某種道德與政治尺度為標準把一些思想作為異端而打入“另冊”甚至“冷宮”的學術門閥做法。展現出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多樣性、沖突性、甚至那些所謂異端性,并不是一種摧毀思想史的客觀性與崇高性的虛無主義,相反也許是一種展現思想史真實性具體性復雜性的開放的辯證的方法與理論胸懷。
第三位是???。與利奧塔、德勒茲或德里德這些激進的現代理論瓦解者不同,他是一位與后現代主義具有復雜關系,且對啟蒙思想史做過最深刻的批判的思想史家。他曾經借鑒我們上文提到的尼采關于歷史與人生的三種關系,指出歷史感有三種用法,第一,瓦解紀念碑式歷史,與尼采一樣,??路磳y治歐洲兩千多年的柏拉圖式的歷史學模式。而提出用戲仿模式來破壞所謂真理性歷史的偶像。并與那些作為回憶與認可的歷史學主題針鋒相對。第二,福柯也和尼采一樣,與盲目崇拜文獻文本的好古式歷史學分庭抗禮、勢不兩立在??卵劾?,所謂的連續(xù)的主體的歷史主體與身份純粹是一種知識與道德上的強制虛構。第三,??屡灿媚岵傻呐行詺v史概念,提出獻祭的用法,這就是破壞真理,與作為知識的歷史針鋒相對。在??驴磥恚R考古學與權力譜系學同傳統歷史學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使歷史擺脫與”記憶”模式的聯系,使歷史成為一種“反記憶”,并在歷史上展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時間空間即“異托邦”[12](pp146-165)。
??旅鞔_反對記憶中“永恒在場式”的歷史客觀性,瓦解歷史連續(xù)性,讓歷史成為一種反記憶,這似乎是對傳統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寫作模式的公然挑戰(zhàn)。但至少說他讓我們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思想發(fā)展史并不是一個現成客觀存在的連續(xù)不斷的過程,而是后來的歷史學者們不斷重構的過程。揭穿記憶中唯一的客觀性歷史崇高與歷史神話之假象,至少有助于我們擺脫許多研究的教條束縛。福柯挑戰(zhàn)歷史的連續(xù)性敘述邏輯,至少讓我們意識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并沒有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邏輯與外觀,而是充滿著曲折與變數的復雜知識權力斗爭場域。??路磳v史的真理性,似乎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但他的本意至少讓我們明白,歷史是有許多誤區(qū)的,需要我們澄清,需要我們用自己的生命與思考去發(fā)現去創(chuàng)造思想史的真理,而不必實證主義或神秘主義地跪拜在那些所謂紀念碑式或古玩式的歷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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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南京大學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研究生導師)[責任編輯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