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 雅
鄉(xiāng)村物語(外一篇)
■爾 雅
爾雅,作家,影評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傳媒專業(yè)碩士生導(dǎo)師。外聘教授。甘肅省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甘肅省文藝界四個一批人才。蘭州交通大學文學院西部影視文化研究所負責人。
大年三十那天,我到堂兄的鋪子里去,他告訴我說,過年不能在一塊玩了——他要閉齋。我問他閉什么齋,他高興地說,七七四十九天吃齋,要練畫神符的功。我說那鋪子怎么辦,他說鋪子不開了,反正生意不好。我看見堂兄把腦后的頭發(fā)剪得很薄,剩下的向上四散而開,真是有些首如飛蓬的樣子。其實在從前,堂兄鋪子里的生意一直是不錯的,就算現(xiàn)在不很好,也不至于到關(guān)門的地步;不過他既然決定要閉齋,那就誰說也沒有用。他秉性耿直,說一不二,大半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于是我也就沒有對此發(fā)表評論,而是轉(zhuǎn)到別的話題上,之后買了一些煙酒糖茶之類,與他告別,回家。
我聽見鎮(zhèn)上的人議論說,堂兄這一年來不好好做生意,別人到他鋪子里買東西,他只顧拿著一本陰陽八卦的書抄抄寫寫,根本不搭理人家;結(jié)果,到他鋪子里的人就少起來了。有人說他學陰陽走火入魔了,有人則說,他掙錢多了,不想再掙了——對于我們這座小鎮(zhèn)來說,后一點指責就算是很刻薄了,再有錢的人,也要擺出謙虛的姿態(tài),裝出沒有錢的樣子;要不然,就算你賣的東西是鎮(zhèn)子上最好最便宜的,他也不會來買。人窮志不窮,這是鎮(zhèn)上的傳統(tǒng)。而且,要是堂兄的鋪子就此冷落蕭條起來,大部分人也許會感到高興;在他的鋪子里買不上東西,還會有別的鋪子可以買,在這座方圓不到一里的鎮(zhèn)子上,至少林立了數(shù)十家百貨鋪子。
其實堂兄研究陰陽八卦,三四年前就開始了。每年我回老家去,他都會邀請我到他新修的宅子里去看看。宅子是閑置的,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很小的房子里。四面墻壁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八卦符號和文字口訣,都是他自己抄寫臨摹的;炕頭上擺了一摞書,麻衣神相,風水探微,易經(jīng)入門什么的,我的一本散文集居然也在其中,比原先的時節(jié)厚了很多,看樣子他也經(jīng)常在讀。這時候,他顯得神采飛揚,給我講五行風水,還提到給一些人算卦,很靈,人家因此給他拿了中華煙。然后他說,再過幾年,鋪子不開了,走四方去?!f的走四方,就是給人推卦、相面、寫祭文、看風水。
堂兄和我的關(guān)系很好,他認為我是真正的秀才,因為我寫書;另外,他還認為我寫書和他研究陰陽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比方,都要讀書,要寫字。他有一次還讓我看他寫的祭文,并且說假如我要寫,一定會寫得很好。他住的那間屋子,一般不邀請別人去看,我算是例外。堂兄上學不多,好像就讀過小學,所以他花了比別人多得多的功夫來寫字讀書,有些他認得的字我竟然不認識;堂兄見我不認識,表情里就泛出很得意的樣子來,倒不是嘲弄我的意思,而是說,我要是不認識這個字,那鎮(zhèn)上的人,就沒有一個可以認識了。
往年我回老家過年,有好幾天是和堂兄在一起的,我們喝酒,聊天,吃飯,打麻將。他的麻將水平很臭,自己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但還是喜歡和我們一起玩。他總是打錯牌,喝過酒的臉上紅彤彤的,輸了之后給我們掏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錢,看上去高興極了。他就從來沒有贏過。他讓嫂子做我們喜歡吃的飯,他家里有,我家里沒有的小吃,就會讓孩子送過來。有一次夏天,他到蘭州來,看見我穿著布鞋,就說,這種鞋老家也可以做的,他說要讓嫂子給我做一雙;過了一年,我回家的時候,嫂子拿一雙布鞋來,說是給我做的——我差一點都忘記這件事了,堂兄還一直記著。
我們祖上曾經(jīng)是鎮(zhèn)子里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在鼎盛時期,開了好幾家店鋪,占據(jù)了鎮(zhèn)上一半的土地,但后來由于疾病、內(nèi)訌、經(jīng)營不善以及時代風尚的變化,家道衰落了;三十年前,我們家族成為鎮(zhèn)子里最窮的居民。堂兄在十年前開起了這家雜貨鋪,買煙酒糖茶、碟碗杯盤一類,他童叟無欺,貨真價實,是鎮(zhèn)子里口碑最好的商人。我們家族的另外一些弟兄,憑借力氣、知識和誠信在城市里發(fā)展,也都各有收獲,過年回到老家,互相寒暄問候,猜拳行令,也頗有一番熱鬧景象。于是大部分鎮(zhèn)上的人認為,我們這個家族現(xiàn)在又興旺起來了。
今年多少顯得冷清一些。我大年初三還見過堂兄一次,那是下午,太陽還在天上,但堂兄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正在往他的房子里走;他的頭發(fā)仍然向上紛亂地飛起來,像一只長跑之后的公雞。他見到我說,到我房子里去,去不?我說,你不是閉齋嗎,怎么能去?他說,閉齋可以說話的。但我因為有別的事情,最終沒去。然后我看見堂兄從另一條小路上走了。
正月初三有拜年的風俗,已經(jīng)延續(xù)了好多年了。我們家族一大幫兒孫輩的人,吃過晚飯,照例聚集在街道口的時候,堂兄叫人捎話來說,今年不拜年了。堂兄是我們這一輩的領(lǐng)頭的,每年都是他帶領(lǐng)我們給年長的叔叔們磕頭;他站在我們隊伍的前面,燒香,然后喊,給幾叔拜年了——磕頭了!然后一大幫孩子們都亂哄哄的倒地,磕下頭去,叔叔家有人放起了鞭炮和煙花,接著,一斤或者兩斤水果糖從一個角落潑過來,很多孩子在地上滾來滾去,搶糖果。有一部分孩子不是我們家族的,他們跟在隊伍里,是為了得到糖果,當然這樣一來,拜年就更熱鬧了。
今年最終沒有拜年。也許和堂兄閉齋有關(guān)系。我父親準備了鞭炮、水果糖、煙和酒,結(jié)果,沒有人來。我的那些年老的叔叔家里,也都準備了這些東西。
我覺得堂兄在心里有寂寞和無奈的地方。比方說,直到今天為止,他還不肯叫他的兩個兒子到鋪子里幫忙;他不太相信他們。他學陰陽是為了得道,但是他又常常有菩薩一樣的心腸。有時候我還覺得他就像一個行吟詩人,他具備一個詩人的浪漫氣質(zhì),不在乎鎮(zhèn)上的人怎么評論;他想讓自己更自由一些,這沒什么不好。
老家里一個陰陽去年死了。過年的時候我聽說,一些需要占卜的人,開始來找堂兄。所以,就算堂兄不打算經(jīng)營他的鋪子,他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鎮(zhèn)上的人批評他,也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
我的小學同學。長相多少有點尖嘴猴腮,但是人很聰明,在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幾乎令我崇拜。崇拜他的原因在于,其一,他總能弄來一些小說看,我記得其中就有《西游記》、《水滸轉(zhuǎn)》等等,那時候的書非常之少,他能如此輕易弄到手,可見本事不??;我到他家里去,經(jīng)??匆娝掷锒酥氤燥?,眼睛卻瞅著一本書,那本首尾缺了很多頁碼的書就攤開在炕頭上,仿佛誘人的糖。他一邊看,一邊發(fā)出酣暢的笑聲來,那種神態(tài)讓我垂涎三尺。為了可以從他的手里借到書,我真是窮盡阿諛之能事,甘愿陪他干各種各樣的農(nóng)活,而對于自家的農(nóng)活卻想方設(shè)法來偷懶,這使得我父親很惱火,我甚至因此而飽受皮肉之苦。(這其中的情形我在另一篇散文里有過記述)。其二,他寫得一手好作文。那時候我的作文也寫得不錯,也經(jīng)常會得到老師的講評,但是,我很清楚他寫得比我好,在他的作文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很美的句子,比方,他會形容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說,她的臉蛋像一顆水分飽滿的蘋果,而我卻只會說,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好看極了;而且,他的作文總是寫得很長,洋洋灑灑的,就跟寫小說那樣痛快——這簡直讓我很嫉妒。
考中學的時候,他考了第一名,語文的分數(shù)尤其高,接近滿分,但是很遺憾,他沒能接著上中學,他父親有一次干農(nóng)活,摔到山洞里,癱瘓了。像這樣的事情,是沒人可以幫忙的。于是,他開始一年四季在地里忙碌了;他干農(nóng)活很賣力,比別人都干得多,有時候在路上遇見,他的神色里有了些許害羞,而且,他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大人了。有幾次我看見他肩上抗著鋤頭走路,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他看書的神態(tài)還那么津津有味,不過他沒有發(fā)出從前那么快活的笑聲。
很多年過去了,小時候的事情大多都不記得了。我每年都要回老家去,但是很奇怪,我們幾乎沒有怎么見面。而且,也沒有多少人會提起他來。這也意味著,他開始和老家的許多人一樣,過他們簡單的缺少變化的生活了。在我的老家,像這樣的人是最不被注意的,只有一個人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大家才會談?wù)撍?/p>
關(guān)于他的消息,我只有故意打聽才可以知道一點。我聽說,他結(jié)婚了,生了孩子,好幾個,都是女孩,所以還要生。他和老婆還經(jīng)常跑到外地去,為了躲避鄉(xiāng)里超生的罰款以及做絕育手術(shù)。前幾年,他到新疆去做工,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掙了一些錢,回來修房子,然后買了一輛三輪摩托,在街上賣菜。日子似乎好過一些了,但還是沒有人羨慕他,連鎮(zhèn)上的一個掉了牙齒的老太太都說,沒有用,他沒生下兒子。這老人一生勞碌,整天牛馬一樣走來走去,老邁之后吃了上頓飯,不知道下頓在哪里吃,還不如一頭牛或者一匹馬,但是,她生了一堆兒子,雖然不能當飯吃,卻令她引以為豪。在我們鎮(zhèn)上,老人們晚景凄涼,窮困潦倒,兒子們大逆不道,斗雞走馬,其實都是可以原諒的;但要是一個男人沒有兒子,他一輩子就會被鎮(zhèn)上的人看不起。這是鎮(zhèn)上的規(guī)則,每一個人都必須接受,就像他必須接受自己的血液一樣,除非他的腳不再踏上這里的土地。
過年回老家去,有人告訴我,他終于生了一個兒子。他帶著老婆到外地去,回來的時候抱著兒子。他的老婆很快做了絕育手術(shù),然后他高高興興的四處借錢,準備交罰款,結(jié)果錢不夠,他的三輪摩托被沒收,停在鎮(zhèn)政府的院子里,風吹雨淋,差不多要生銹了。但是,他很高興。他生了五個或者六個女兒,生了一個兒子。
有一天,我在街上見到他。說起來我們至少有十年沒有見面了。不過我仍然能夠認出他來。他的神色還是那么靦腆,就好像他對于我們,永遠負罪在身那樣。就像我想象過的一樣,他看上去相當?shù)纳n老,差不多有五十歲;令我驚奇的是,他的牙齒居然全部掉完了,這使得他說話的口氣含混不清,有如低沉的嗚咽。
我經(jīng)常想,如果他能夠上中學,他現(xiàn)在也許就坐在某座城市的一家咖啡屋里,和一些朋友聊天,喝酒,旁邊一個或者幾個妖艷的女人走來走去,他可以用微醉和滿足的眼神來打量她們;他一點都不顯老,就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我還想,如果他可以一直寫作,他也許會成為一個很優(yōu)秀的作家,他寫作的天分是那樣出眾,曾經(jīng)讓我充滿了羨慕和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