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剛
公元前七一0年宋國發(fā)生了大事,時任太宰的華父督殺了國君宋殤公。臣弒君,當(dāng)然是大逆不道之事,這時周天子還在,按照周朝禮法,天子應(yīng)該率諸侯討伐華督。可惜周天子這時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力了,沒人聽他的號令。但臣弒君是大事,天子沒有辦法,國力強(qiáng)大的諸侯則有義務(wù)討伐,當(dāng)時有勢力的諸侯大概以齊國、鄭國為首,于是這一年三月,齊侯、鄭伯會同魯桓公、陳侯聚集在宋國的稷這個地方商議,要討伐宋國,平定宋亂。
華督弒君,發(fā)生在這一年的正月戊申這一天,戊申是哪一天呢?杜預(yù)未注,清王韜《春秋朔閏至日考》說正月無戊申,經(jīng)誤,看來具體是哪一天已經(jīng)難以確認(rèn)了,總之,《春秋》經(jīng)記的是在戊申這一天。弒君這樣一件大事不是好玩的,既然做了,便有人要記下來,這個人便是宋國的史官。
然而宋國的史官怎樣記這件事的,我們不知道,因為宋國的史書沒有留存下來。我們見到對這件事的記載的是魯國的史書《春秋》。《春秋》說:“(魯桓公)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問題是“宋督弒其君與夷”七字肯定不是宋國的史官寫的。宋國史官記這個事,不用記“宋”字,這是肯定的,那么會是“督弒其君與夷”嗎?“其”字似乎可以是本國史官的書寫,如宣公二年晉太史就記“趙盾弒其君”。不過,《梁傳》記晉太史董狐所書為“趙盾弒公”,與《左傳》不同?!读骸酚浭戮蛻?yīng)該是據(jù)《左傳》所記事實而改寫,如襄公二十五年《春秋》記齊太史對崔杼弒君亦記為“崔杼弒其君”??追f達(dá)解釋說:“凡言‘其者,是其身之所有,君是臣之君,故臣弒君,則云‘弒其君;臣是君之臣,故君殺臣,則云‘殺其大夫?!边@是對《春秋》經(jīng)記事的解釋。因此宋國史官所記可能是“督弒君”或“督弒其君”了。弒君是大惡,而華督弒君之后,立新君莊公,自為國相,可謂權(quán)傾一國,那么宋國的史官怎么還敢如此大膽地在史冊上書寫呢?這就見出春秋時史官的品格,也就是后人褒贊的秉筆直書傳統(tǒng)。宋國史直記華督弒君,是有史實根據(jù)的。《左傳》文公十五年記宋華耦來魯國,文公宴請他,華耦辭曰:“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笨梢娝螄氖饭俚拇_是將華督的名記在策書之上,以致這么多年后,他的曾孫華耦還很羞愧地說了這番話。
名字留在史冊上為什么這么可怕呢?這是因為《春秋》有凡例,其曰:“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有罪也?!本褪钦f如果發(fā)生了弒君的事,直書君名和直書臣名,都表示他們有罪。稱君名,是說這個國君無道;稱臣名,則是這個臣有罪?!洞呵铩贩怖喈?dāng)于現(xiàn)在的律條,華督的名字出現(xiàn)在弒君之事上,是犯了律條,也就是說定了罪了。
督是宋殤公太宰的名,后來稱為“華督”或“華父督”,如《左傳》桓公元年就說“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那么宋國的史官為什么不記為“華督弒君”而只能是“督弒君”呢?這是因為華是督的族氏,華督在弒君的時候,還沒有被賜族。按照周禮,大夫死后賜族,然《春秋》亦有生賜族者,即此華氏,但時間已在督弒君之后,故宋史官當(dāng)時不可記“華督弒君”。華督又被稱為“華父”,華既是族氏,則當(dāng)時史官也不可能記為“華父”,且“父”是男子美稱(《春秋》有以為名,有以為字者),故宋史亦不會將弒君之賊臣稱為“華父”。所以說,宋國的史官對此事的記載只能是“督弒君”。
但《春秋》又在“君”之后加上了“與夷”二字,與夷是宋殤公名,按照《春秋》凡例,若發(fā)生弒君事,稱君名,也表示君有罪。那么《春秋》此記表明宋殤公有罪嗎?
據(jù)《左傳》,宋殤公是有罪的?!蹲髠鳌氛f他“十年十一戰(zhàn),民不堪命”(《史記》則記為華督欲殺殤公宣告國人之辭),所以他的死并不無辜。不過,此處所記殤公之名,并不合《春秋》凡例所說的“稱君,君無道”之例,所以,宋殤公雖無道,但據(jù)這樣的記載,卻不表明《春秋》在貶刺他。
《春秋》對于弒君的記載,有所謂“弒君三十六”的說法。春秋之君,有無道而被弒者,有無罪而被弒者,對不同的事件,《春秋》都有不同的記載。所謂“弒君,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其下尚有一句:“稱君者,惟書君名,而稱國、稱人以弒,言眾之所共絕也?!本褪钦f稱君無道而稱名者,《春秋》采用書國或者書人的方式來敘述,以表明此君無道,為一國之人所共棄。杜預(yù)《春秋釋例》是這樣解釋的。此例有文公十六年“宋人弒其杵臼”,杜預(yù)注說:“稱君,君無道也?!辫凭适撬握压?,杜注說他無道,據(jù)《左傳》所載,不過是他得罪了其祖母襄夫人,襄夫人使人殺之,似未見其無道之狀,但合此例所記,則杜預(yù)便可據(jù)例稱杵臼是無道之君。又襄公三十一年“莒人弒其君密州”,杜預(yù)注:“不稱弒者主名,君無道也?!睋?jù)《左傳》,莒犁比公暴虐,國人患之,為其子殿輿所殺。但因莒犁比暴虐,故經(jīng)記“莒人”弒君?!蹲髠鳌酚衷唬骸皶弧烊藦s其君買朱組(杜預(yù)注:‘買朱組,密州之字),言罪之在也?!彼赃@樣的例子,若書君名,是說君無道。
宋殤公是無道之君,但在《春秋》的這個記載中,卻沒有顯示出其無道,所以《公羊》《梁》都不責(zé)他,幸有《左傳》告訴我們事實。宋殤公即位以來,即以個人私怨連連發(fā)動針對鄭國的戰(zhàn)爭。原來殤公之前的宋穆公死時未傳位于其子公子馮,而是傳給了其兄宣公之子與夷,公子馮含恨逃亡到鄭國。殤公即位,不愿放過公子馮,便連年發(fā)動侵鄭的戰(zhàn)爭。十年十一戰(zhàn),基本上都是與鄭國的戰(zhàn)爭,果然是無道之君,華督殺他,也是為民除害了。但在古代社會,君雖不君,臣卻不能不臣,否則便是鼓勵大家弒君了。所以,《春秋》之例,指責(zé)的還是弒君之臣。
華督弒君,這在當(dāng)時是一個大事件,宋國史官據(jù)實通報了諸侯國,不過除了宋殤公被殺外,還有一大臣也被殺了,這便是當(dāng)時的司馬孔父嘉。《春秋》是這樣記的:“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根據(jù)這個記載,一般的理解是,華督殺了殤公,順帶著把孔父也殺了。事實上不是,華督先殺的孔父,然后再殺殤公。既然如此,《春秋》怎么會顛倒事件發(fā)生的順序呢?原來這也是《春秋》之例。
《左傳》解釋說:“君子以督為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故先書弒其君?!币馑际钦f,華督早已有無君之心,沒有把君放在眼里,所以《春秋》將弒君放在前面。因為,弒君之罪遠(yuǎn)大于殺大臣之罪。這樣的解釋可以理解,但是這樣的敘述是宋國的赴告之辭,還是魯史所改?像這樣顛倒了事件發(fā)生的順序,而寓有褒貶之義,則非史書舊章了。宋國史官既不會這樣寫,魯國史官據(jù)赴告之辭,亦不會自作主張別生義例,只能如經(jīng)師所傳,是孔子修《春秋》所為?!蹲髠鳌氛f:“君子以督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故先書‘弒其君?!笨追f達(dá)《正義》以為這里的“君子”就是孔子,他說:“諸傳言君子者,或當(dāng)時賢者,或指斥仲尼,或語丘明之意而托諸賢者……此言先書弒君,則是仲尼新意。不言仲尼而言君子者,欲見君子之人意皆然,非獨仲尼也?!边@是仲尼新意,即在周公垂法之外,孔子另設(shè)褒貶之義。公元前七一0年宋華督弒君事件,從宋國史官到魯國史官,再到孔子,因用例不同,意旨不同,圍觀者立場和態(tài)度不同,便出現(xiàn)了不同的書寫。
《春秋》中類似記載見隱公四年衛(wèi)州吁弒其君完,完是衛(wèi)莊公之子,得莊公寵愛,后立為君,即桓公。隱公四年九月,州吁弒桓公自立。據(jù)《左傳》,桓公并無惡跡,但《春秋》記“州吁弒其君完”,雖書桓公之名,但桓公無罪是可見的。再如襄公二十五年齊崔杼弒其君光,據(jù)《左傳》,齊莊公光背晉盟,又私通大臣之妻,當(dāng)然是無道之君,但《春秋》的書寫卻是“齊崔杼弒君光”,按照《春秋》之例,這樣的記載罪崔杼,卻不罪齊莊公。莊公明明有罪,《春秋》卻不罪他,對此,杜預(yù)特為注說:“齊侯雖背盟主,未有無道于民,故書臣罪崔杼也?!北趁酥饔炙酵ù蟪贾?,怎么不是無道于民呢?其實,《春秋》對于弒君,底線是君雖不君,臣不可不臣。齊莊公雖有罪,但殺他的只是崔杼,屬個人私怨,不能代表齊國,所以《春秋》罪弒君的崔杼。
在華督弒君事件中,還有一重要人物,就是孔父?!八味綇s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睋?jù)以上介紹,我們知道書華督名,是罪華督,書與夷名,未有褒貶之義,但孔父也書名,有無褒貶呢?杜預(yù)是這樣注的:“孔父稱名者,內(nèi)不能治其閨門,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禍及其君。”杜預(yù)說孔父稱名,是貶,貶其內(nèi)不能約束家門,外取怨于民,自己被殺還連累國君。這個罪也不小于華督了。
《左傳》記載:“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殺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懼,遂弒殤公?!痹瓉硭螄倪@場弒君事件,竟然與女色有關(guān)。《左傳》比較被后人詬病的,就是往往將一些重大事件的起因歸于女人。如果按照這個記載,孔父多冤?。±掀疟蝗说胗浬狭?,連帶自己被殺,還要被《春秋》貶責(zé),有是理乎?
有是理也?!洞呵铩穼Ρ粴⒋蠓驎c否是有義例的?!洞呵铩肺墓吣暧洠骸八稳藲⑵浯蠓??!倍蓬A(yù)注:“宋人攻昭公,并殺二大夫,故以非罪書?!睋?jù)《左傳》,宋昭公欲去群公子,穆、襄之族率國人攻昭公,大夫公孫固、公孫豫在公宮,為亂兵所殺。昭公即位而葬,書曰:“宋人殺其大夫?!痹谶@個記載里,殺的人和被殺的人都沒有書名,《左傳》對此的解釋說:“不稱名,眾也,且言非其罪也?!倍蓬A(yù)注:“不稱殺者及死者名,殺者眾,故名不可知;死者無罪,則例不稱名?!睔⒋蠓驎c否,孔穎達(dá)《左傳正義》說是“有例無凡”,何為有罪,何為無罪,皆是孔子新意,故《左傳》記“書曰”。按照《左傳》的說法“不稱名,言其無罪也”,反過來也就是說凡被殺而又稱名的就是有罪的。故《正義》說:“被殺書名,皆為有罪,故諸是大夫被殺書名者,杜皆言其罪狀。”根據(jù)這個義例,孔父書名,自然是有罪的。《春秋》所記“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貶義就非常明白了。在這個書寫中,“及”字是“禍及”的意思,是說孔父因其失德而禍及其君。所謂失德,就是杜預(yù)所說的“內(nèi)不能治其閨門,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禍及其君”。外取怨于民,是說他幫助殤公十年十一戰(zhàn),民怨沸騰;內(nèi)不能治其閨門,則指責(zé)他不該讓老婆公然到外面去招搖。如啖助就說,古者大夫皆乘車,其妻固當(dāng)乘車,不可在路而見其貌。這都是以后來想當(dāng)然之禮來度春秋時事了。文公七年公孫敖為其弟襄仲聘于莒,《左傳》記他“及鄢陵,登城見之美,為娶之”,則是春秋時女子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樣,不能示人以面目。
不過,《公羊》并不認(rèn)可《左傳》的說法,而認(rèn)為《春秋》賢孔父??赘笌椭螝懝晔粦?zhàn),且閨門不肅,為什么《公》《》會說《春秋》表揚(yáng)他呢?原來《公》《》不相信華督覬覦孔父妻子美色之事,而夸贊孔父“可謂義形于色矣”。什么是“義形于色”呢?《公羊》說,華督欲弒殤公,但必須先殺孔父,殤公知孔父死,己必死,趨而救之,皆死焉。又說孔父正色而立于朝,則人莫敢過,而致難于其君者??赘缚芍^義形于色矣。這里把華督覬覦孔父妻子美色,改寫為孔父義形于色,稱《春秋》賢孔父,真真是莫知所謂。
但是《公羊》《梁》也認(rèn)為《春秋》賢者不名,所以便說孔父不是名,而是字,謂《春秋》稱孔父字,褒揚(yáng)其能為君死難,是忠臣。于是圍繞孔父是名是字,后人多發(fā)議論。顯然以孔父是忠臣的占多數(shù),這是因為古代社會里君臣是大義,歷代都褒獎忠臣,雖然孔父有可能如《左傳》所說是有罪之人,但這個觀點顯然不合于統(tǒng)治思想,所以唐宋以后諸儒多愿意相信《公》《》之說。《公》《》以為孔父是字,并沒有什么過硬的根據(jù),只是認(rèn)為孔父的死與國君有關(guān),與國君有關(guān),就要把他打扮成忠臣,所以孔父應(yīng)該是字。在這個原則之下,唐人啖助又修正說孔是字,父是美稱,嘉是名,雖舉古人名字用例,終與《春秋》不合。其實杜預(yù)注孔父是名,完全依據(jù)《左傳》,孔穎達(dá)申說曰:“諸言父者雖或是字,而春秋之世,有齊侯祿父、蔡侯考父、季孫行父、衛(wèi)孫林父,乃皆是名,故杜以孔父為名。”漢晉之人皆據(jù)傳解經(jīng),正如桓譚所說:“左氏經(jīng)之與傳,猶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經(jīng)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若無《左傳》或不據(jù)《左傳》,則《春秋》便任人臆說矣。唐以后人往往棄傳解經(jīng),無稽之說甚囂塵上,其源即在此。
孔父有罪,并不因為他是孔子遠(yuǎn)祖,《左傳》便曲意維護(hù)他?!豆贰丁泛秃笫佬拧豆贰丁返娜耍谶@一點上是非常維護(hù)孔子的?!读簜鳌飞踔琳f孔子修《春秋》,見其遠(yuǎn)祖孔父,絕不能稱名,所以肯定是字,這只能理解為他們愿意為賢者諱了。但事實終是事實,所以司馬遷著《史記》,他雖然是《公羊傳》的立場,但在這件事上卻愿意接受《左傳》的說法。他對宋督弒君事件的書寫,基本按照《左傳》。不過,作為漢代的史學(xué)家,他在對事件的敘述上,做了一些改動,如《左傳》記宋殤公十年十一戰(zhàn),是以史官的立場敘述的,但《史記》卻改為華督欲殺殤公而使人宣言國中的話。這個話可以理解為華督弒君的借口,可以是事實,也可以不是事實。這又是一種書寫,有為孔父開脫之嫌??磥?,《公羊傳》的立場還是影響到司馬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