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古北
過了一些時候,馬駒聽他舅舅說他爹不在了,地也叫孟老四耕走了(即奪走之意),他就非想回去看看不行。他舅舅勸他道:“孩呀!不敢回去!事已經(jīng)現(xiàn)成了回去還中什么用?雖絳縣離麻池只有四五十里,慌慌亂亂到處都是日本人怕也難走,忽然出個好歹這是圖什么?”馬駒扭著性子非回去不行,便對他舅舅道:“我回去看看就放心啦!”他舅舅看看說不住,只好放他回來。
趕他回到村,天已經(jīng)黑的差不多了,剛進了村,沒碰見一個人,他沒敢回家,先跑到來保家問問村里的風聲看敢回不敢回。來保一見馬駒回來了,就吃一驚小聲道:“哎呀!馬駒你這是從哪里回來?”便趕緊把他拉到西房坐下,叫女人趕緊把街門上住。馬駒便給他說從哪里回來。來保又問道:“光你回來啦?小旦哥哪里去啦!”
馬駒答道:“小旦哥和我那天偷跑出去,在絳縣我老娘家住了幾天,他說這不是常法,前些時才挑了一擔碗往東走了。”
來保問道:“有信沒有?”
馬駒道:“走的時候,他說看東邊能站住腳了就暫且不回來啦。如今沒有信。”
來保便急忙道:“哎呀!可不敢回來呀!回來倘忽叫人家弄住了,就不得活啦呀!”
馬駒忙問道:“怎么?”
來保道:“你走了,外頭不知道人家孟老四這時節(jié)威的呀威的可厲害啦!他大兒福生也帶著人回到村里來了幾回,可找你們來!孟老四也成天提著水煙袋在街上轉(zhuǎn),瞅?qū)つ銈?,人家說要把你和小旦捉住了非殺了不行!”
馬駒聽了,心里氣得直跳,想了想又問道:“誰在不在?”
來保道:“誰?”
馬駒道:“福生?!?/p>
來保女人在一邊插嘴道:“日頭沒落,人家就回了城啦!”
馬駒問,這時節(jié)村里還出什么事來沒有。來保說除了孟老四孟懷德孟村長這一伙鬼亂鬧外,村里再沒有出別的事。馬駒問自己家里這時節(jié)怎么樣了,來保就一五一十把孟老四怎樣逼他爹,他爹哪一天黑夜上吊的,他爹死后人家又怎樣逼他娘在死業(yè)文書上畫押,地叫孟老四耕走,他爹沒處埋如何柩到土地廟巴檐底下等等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馬駒把來保的話都聽到耳里,心不由一陣酸痛便落下淚來。在心里恨道:“孟老四你可惡得真可以!”便擺手叫來保女人出去,然后擦淚小聲問來保道:“來保哥,你知道孟老四在家不在家?”
來保道:“在家!今后晌我還在街上碰見他提著水煙袋從孟村長家出來?!?/p>
馬駒又問道:“來保哥!你知道他平常住在院哪房?”
來保聽他問的話不對,便道:“馬駒,你問這干什么?”
馬駒道:“不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來保再三問他干什么,他苦笑道:“來保哥,你對我說吧!”
來??此纳裆膊鲁鰩壮?,看他實在不說,也沒強問,便扒在他耳朵上說道:“過去他住在后院北房西間,從二月他叫他兒媳婦搬到后院,他搬到當中院東房北間了,這些時候他就住在那里?!?/p>
馬駒聽罷辭了來保,悄悄回到家里,他娘見了,自然又驚又喜,少不了把家里遇的事對孩子說一遍,哭一回。馬駒能有什么說的,就把在掌柜跟前使的二十塊沒舍得花的工錢,從腰里掏出給他娘,他娘哭著不要,說叫他留著在外頭好花,他硬把錢扔到炕上說他在外面干活不吃自己的,不用花錢,把他娘安慰了一番就要走,他娘一來知道這孩子說話行事都很拗,留不住,二來覺著這村里這個樣,留在家住也擔心得很,也不強留他,臨走時他娘摸著在他腰里,有一把切菜刀,便問道:“你帶這干什么?”馬駒道:“給掌柜買的。”說罷辭了他娘和姊姊就走,他娘要送,他上去攔住,不叫送,就一個人出來了。
正是六月二十三,天又黑又靜,滿天是星,已是二更時分,街上冷清清已無人在走,馬駒獨自悄悄摸到土地廟摸著他爹的棺材,便含著兩眼淚在棺材頭前恭恭敬敬跪下,慢慢給他爹磕了三個頭,不由一陣心酸,淚嘩嘩落下,心里想道:“爹!你死得好苦!為兒的必給你報仇出氣?!庇衷诠撞那盀⒘艘魂嚋I,以盡孝心,便取出菜刀提上往孟老四家走去。
走到大門口,門還未關,貼在墻根聽了聽,只聽見在后院里幾個年輕人女人哈哈大笑不止,他知道人還沒睡,便用一塊黑布將臉勒住,悄悄貼墻溜進前院,因為財主家院多人少。前院沒人住,又多虧那兩只吃人大狗在后院睡著聽不見,馬駒才幾步跨到當中院,剛一進院,就聽見孟老四在東房北間咳嗽了一聲,吐了一口痰哈哈笑道:“怎么?老哥只吸了兩口就吸得不省人事啦?”那人道:“不行不行!這東西算和我沒有緣法!”
就在這個時間馬駒已蹲到他窗底下,聽里面有幾個人。那人又道:“時候不早了,你一個人吸吧,我是陪不過你,我是要睡去啦?!?/p>
孟老四拉著長調(diào)慢慢道:“慢走,不送啦!”
那人吸了兩口大煙吸得暈頭轉(zhuǎn)向只想吐,就東倒西歪從屋里出來走了,馬駒也沒聽出口音這是誰。
孟老四躺在燈底下,又拿出兩個棒子吸了,吸得滿身好受,把眼一合,便在燈底下睡著了。馬駒聽了聽屋里再沒動靜,就掂著菜刀輕輕幾步跨進屋,撩開門管一看便看見孟老四手里只管拿著煙槍躺在煙燈底下已經(jīng)睡著,便上去舉起刀劈頭就要砍,這時候不知怎么孟老四一糊涂一睜眼看見一個黑大個在他臉前舉著刀,就趕緊緊把頭往后一躲,馬駒咔嚓一刀下去沒砍住頭,只把枕頭剁成兩截,就又趕緊上去挎住孟老四跟剁包子餡子一樣剁起來,砍的孟老四滿炕亂滾,把煙燈也踢滅了,便嗚呼殺叫喊起來,馬駒聽見人沒有死就又狠狠給了他兩刀起來走了。
他家里人聽見從后院跑來,馬駒已經(jīng)出去二里路了。
第二天天剛露頭明,孟老四女人就趕緊打發(fā)伙計進城去告福生,說夜黑天家里招了響馬,把他爹快砍死了,叫他趕緊回來看看?;镉嬋チ税肷?,回來道:“少掌柜說你頭里先回,說我隨后就到?!备I锕炙麤]趕緊回來,就氣他不孝順,就罵起他來。
孟老四被砍的消息,村里當然一早就知道了,村長孟懷德以及孟積山、邵萬青他們這一把人聽說了自然大吃一驚。少不了趕緊跑來看看人要緊不要緊。村里一般人聽說了卻有心里暗暗高興念阿彌陀佛,把門關住,在自己屋里和知己人說些開心的話。
有些膽小的,雖心里覺著砍得痛快,但為了避免嫌疑,也不得不上孟老四家走一趟,說兩句面子上的話。
二孩這人就膽小,他一聽說這事就趕緊上孟老四家走了一趟,然后出來找來保,把來保門叫開,進去小聲對來保笑道:“來保你知道了不知道?”
來保道:“不知道!知道什么?”
二孩便壓住嗓子小聲笑道:“村里出了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快把孟老四砍死啦!”
來保一聽這話,才忽然想到昨天黑夜馬駒問的話,慌忙問道:“你看去來沒有!”
二孩道:“誰說我沒去?我剛從孟老四家出來,孟老四院里這會兒趕開集啦!人多著來,我擠進去一看,孟老四躺在炕上蓋著被子,頭叫白布纏著,跟死了一樣!炕上滿是血,屋里一股血腥氣,把我熏得差一點惡心了,我趕緊擠出來啦?!?/p>
正說著,丑娃也來了,一進院便小聲喊:“來保哥在家不在家?”來保在屋里答應道:“在家!你也來了丑娃!”
丑娃一掀開簾子便笑道:“你們現(xiàn)在趕快趕集去,今日孟老四院里逢開集啦!”
二孩笑道:“我早就得了集回來啦,你才來送信來!”
來保就問砍的可以不可以,還得活不得活?丑娃道:“聽街里人說:把下巴砍掉了半個,左膀上兩刀,右肩上一刀,脊梁上三刀,右大腿上兩刀,右腿脖上一刀,屁股上一刀?!?/p>
來保二孩聽了不禁哈哈大笑,二孩取笑道:“屁股上還一刀,把屁股砍掉了還怎么拉屎?”三個人又哈哈大笑一場,丑娃道:“要是叫馬駒哥聽說孟老四家逢了集,我想他準高興得三天不吃飯?!眮肀Pα诵Φ溃骸翱刹皇恰!本拖虢辛怂麄円粔K兒去看看風色,丑娃說去,二孩說不去,他說他今天還要趕早和拉住、方喜、銀福上翟家橋去趕集。因此,又說了兩句話,便出來。二孩一來前天和方喜拉住他們說好今天上翟家橋趕集,二來覺著也正好避避嫌疑便找著拉住、方喜、銀福他們起來去趕集,來保和丑娃就去看孟老四。
在街上,來保看見街上的人不少。大家像是去看故事一樣,又說又笑,來保剛一進孟老四的門,正好碰見福生帶著十幾個人回來了,大家一看他回來還帶這么多人就在心里笑他,事情已經(jīng)現(xiàn)成了,再威上半天還頂什么事?因為看見他在城里當著巡官臉上那種吃開的神氣,知道事情不好,大家便一個一個悄悄溜散了。
福生到家問過昨天晚上出事的經(jīng)過,便問村長,昨天晚上村里來閑人來沒有?村長道:“夜天一天我就不在家,黑了一會了才回來?!备I汛彘L罵了幾句,就叫他派人把村門把住,一塊跟著家家清剿。
后來不知從誰家弄出一個看病的先生,硬說這人不是好人,就美美吊打了一頓,說要往城里帶他。村里人都知道這先生是昨天來這村看病的,都認識他,知道他沒膽量干出這事就緊趕來保住才放了。
福生看著沒辦法,就喊村長派村警篩鑼,把全村人弄到廟上開會,叫大家看這事怎么辦?這會子誰敢張嘴?半天沒人說一句話,福生前幾年還是個小孩,因為麻池是他孟字戶占主,論輩他也常叫許多人叔叔大伯,幾年工夫他威起來了,在太原也畢業(yè)了,并且在城里日本手里也干了事,對村里一些長輩也不論這了,因此就在廟上當眾把村里人罵了一陣,發(fā)了一陣威道:“這人你們給我交不出來我非要你們的好看不行?!贝謇锶诵睦镎f話:“給好看也是交不出來,要怎么你就怎么吧!”
全村人在廟上圈著,地也不能上,飯也不能吃,白白誤了大半天了也沒鬧出個結果來。到后晌,孟老四叫人把福生叫到跟前哼著道:“我說你年輕你不信,你這個辦法還能把人弄出來了!你趕緊去查查今天誰一早就不在啦,就錯不了他!”
因此馬上就禁了街,一查戶口查出拉住銀福方喜二孩不在。村長問他們家里人他們哪里去了,家里人都說:一早相跟誰誰誰一塊趕集去了,村長又問他們哪里趕集去了,因為事先不防這一下,這幾家里說得不一樣,原來因為這里是敵占區(qū),翟家橋是八路軍根據(jù)地,這里人誰也不敢公開上哪里趕集,要叫日本人知道了,他就說你是八路軍生產(chǎn)兵的干活,就犯死罪,因此他們家里人雖知道是上翟家橋趕集去了,也不敢說實話,有的說上大交去了,有的說上南樊去了,有的說上曲村去了,村長一看他們說得不對,知道這里頭必有緣故,便趕緊把這個材料給福生報告了,福生聽了自然高興,便道:“這還有什么說的了,只留心他們回來就是啦。”不免當下弄些酒菜把村長請客一番。
拉住方喜銀福二孩他們這天上翟家橋趕集,各人擔的是食鹽,到翟家橋一打聽行市,鹽價大跌,要是當下把鹽出手,除去費,一個人得賠七八塊錢,不出手,就還得在這里等一集,住店吃飯的花費是小事,家里人不放心要緊。幾個人蹲在集上一邊吃著煙,商議了又商議,大家都說:“一年四季不做一回生意,好容易來了還能賠著本回去?因此就決定再等它一集看看高低。”翟家橋是三六九的集,他們就又等了三天。
村長、福生和一些便衣,在村里等了兩天,也沒見他們回來,福生便問村長道:“哥,這些東西不是走遠了吧?”
村長皺眉點頭懷疑道:“我看也興許,他知道這案子不在小處,也許三個月五個月不敢露面!”
孟老四躺在被窩里,村長跟福生坐在炕沿上,他們商議了一會,就決定先弄了他家里人再說。一家派三個人去捉,一齊下手。因為拉住爹脾氣不好,村長親自帶兩個便衣去。拉住爹叫崔保青,這人四十多歲,山東人,大個子,好喝酒,性子又急、又暴、又直,一見不順的事非說幾句不行,村長一進院便高聲問道:“保青叔在家不在?”崔保青剛擔回一擔水倒到缸里,累得滿頭汗,才坐下想歇歇,聽見院里村長喊他,就趕快一邊答應著一邊起來道:“孟村長來吧!在屋來?”
村長一進屋,崔保青看見村長背后跟兩個年輕便衣,手里拿著繩子,又看見村長臉色不對,便問道:“村長有事?”只見村長給那兩個便衣使了使眼色,那兩個人上去把崔保青倒背手捆住了,崔保青不知道是為什么,忙皺眉問村長道:“村長!這是為什么事?”村長把臉扭到一邊道:“誰知道!有人報告你說砍孟老四,也有你拉住,人家說你把你拉住放走啦?!贝薇G嘁宦犨@話便氣急了,大聲道:“這是哪些狗操的報告的?村長!你對我說,我當面問問他,我和他有什么仇!”
村長又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推上他出來了,他的一個小妮看見人家把他爹捆上走了,就嚇得哭著跑去找她娘。一會,老娘便拉上小妮,哭著喊著攆來了。上來拉住孩子爹向村長忙哭道:“這是為了什么,他把誰惹下啦呀!這是往哪里去呀!哎呀!好村長你給這兩位排長說說好話,萬不要叫人弄走了呀!”村長不理她,只管催那兩個人推得快些,小妮娘拉住不放手,崔保青就對女人大聲喝道:“滾回去!看看難看不難看!這怕什么,他們上哪里去,我和他們?nèi)ァ!?/p>
小妮娘才放開手,想跟上去,崔保青又回頭瞪眼道:“你能給我跟孩回去不能?”
小妮娘看著不叫跟,就趕緊拉上小妮跑去找著趙萬仁老漢道:“哎呀!老伯,你還不快去看看去,人家把拉住爹捆上走啦呀!”
趙萬仁吃了一驚問:“什么時候?”她說就是剛才的事,趙萬仁問往哪里了?她說:“往南啦,準是上廟啦!”趕他們跑到廟上,聽人說剛才和方喜爹、銀福哥、二孩爹一塊叫人家牽上進城去了。
二孩拉住他們等到第三天在翟家橋趕完集,算了算賬,比上一集強得多,除了盤費每人還有二十二三塊錢的長頭。為了回到山下再賺兩個,他們每人又從翟家橋弄了二斗玉茭,擔上就往回走。
剛一進村,村里人見他們都擔著擔子回來了,便大吃一驚道:“哎呀!你們怎么回來了?”他們就站住換肩道:“集趕過了不回來干什么?”村里人就把他們的案子說了一下,并且說他們家人昨天都叫弄到城里去了,催他們趕緊走吧。他們一聽這,捏了一把冷汗,當夜連在家停也不敢停,就嚇得一起連夜相跟偷跑了。
這么一來,村里那些不大清底的人,就更覺著拉住方喜他們這幾家遇的這場事太冤屈,大家都在家里說:這明明是孟老四派人逮不住兔子剝狗吃。因此趙萬仁老漢就出頭和許多人商議進城去保。麻池滿共三百來家人,約了一下就有二百一十多家情愿作保。大家說好,趙萬仁老漢挑揀了十二三個有年紀的人,就親手拿上保狀進城去遞,到衙門一問,人家說案子太重,不準保,不叫保想見見人也不叫見,看獄的說:“有兩個人你們已經(jīng)見不上啦!”大家問:“為什么?”看獄的說:“昨地黑夜過堂審問有個叫崔保青的,一個叫銀貴的(銀福哥)吵得厲害,不服氣,后來承審一生氣就換來一伙日本狗,把他們倆活活吃啦!”
原來崔保青和銀貴在村里就和福生有些不對,在過堂以前福生曾對承審遞過一句話,因此,承審就趁此機會把他倆收拾了。
大家聽了又難過,又著急,第二天又接著遞一道保狀。福生聽說了,覺著一來不是主犯,問不出口供,二來就是問出口供把他們都殺了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就對承審說了一下,每人狠狠罰他們一家伙暫且算了。并答應給承審送上五錢好料子,因此第二道保狀第三天批下來說:“保是能保,已經(jīng)處理,孟老四的療傷費全由被告兇犯往出拿,并且每家拿出一萬元給孟老四作賠償費。還要俱結今后村里治安都由他們以全家生命擔保。”
二孩他爹出了獄,找人給寫了俱結字,都被打得躺在炕上半月不能動,后來福生回來催了兩回,他們才咬著牙起來給人家指地取錢付藥費。賠償款錢數(shù)太多,不好弄,他們又托了幾個面子向孟老四私人求情,看是不是能念及都是一個村,家里窮困,多少寬讓幾個,孟老四把頭蒙在被窩里,慢慢哼著道:“錢不好鬧,有好地也能頂事?!?/p>
沒奈何,二孩爹他們只好每家叫人家撿定二十畝好水地,給人家寫了死業(yè)文書。
第二年開春,孟老四傷也好了,家里又多雇了幾個伙計。
(原載《太岳文化》1946年第4、5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