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一點(diǎn)說明：以下文字寫于2003年夏天，寫作時，外婆尚健在，2007年1月13日，外婆離世，93歲。這次不自覺的寫作，以童年視角重現(xiàn)了村莊的人和事，隱含了我表達(dá)鄉(xiāng)村的沖動。更重要的是，因?yàn)槲淖殖尸F(xiàn)了80年代鄉(xiāng)村圖景，客觀上，它和我對村莊的當(dāng)下書寫，構(gòu)成了一種時間上的參差對照。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文字除了記敘我的親人，諸如外公、外婆、姑奶奶、彪哥、六哥及夭亡的老表外，還記敘了村莊的其他人。

現(xiàn)在看來，盡管80年代的村莊曾經(jīng)如此緩慢、篤定、溫情、寧靜，但也呈現(xiàn)了過去年代的殘酷真相，并非十全十美，說到底，這些文字勾勒了村莊尚未遭遇社會轉(zhuǎn)型前的精神面影。

隘口村是我童年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地方。在外婆身邊，在隘口村的上梁螃大屋場，我度過了自己美好的童年。隘口村的上梁螃，依山而建，上梁螃的大片房子，通過天井、回廊連在一起，下雨天穿行房子中，淋不到雨，卻可以在各家各戶串門，因此叫作大屋場。如果我承認(rèn)在并不太長的生命歷程中，大屋場是我人生重要、詩意的細(xì)節(jié)，那么，我必須好好整理心境，為她記下一點(diǎn)什么。

大屋場的故事，像大屋場的磚石瓦片，今天，當(dāng)我細(xì)細(xì)過濾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時，竟然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大屋場始終像個奇妙的吸盤，牢牢地將我生命的根基吸住。我與媽媽，那個終日忙碌的女人，在共同回想起上梁螃大屋場的往事時，仿佛沉浸在夢中一般。大屋場有太多普通生命演繹的尋常故事，這種生老病死的簡單歷程，常常使我陷入對生命的奇怪體悟過程。我之所以堅持大屋場是我生命的底色，是因?yàn)閳孕?，那遲早要被歷史煙塵淹沒的一切，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而我，不愿這曾經(jīng)與我共處的一切，從村莊后人的視野中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村莊的宿命。像很多曾經(jīng)鮮活的東西，都將在我的視野中消逝一樣，也許再過不太長的日子，“大屋場”這三個字，就會從隘口村人的記憶中，永遠(yuǎn)消失，模糊一片。

三個老人：外公、外婆、姑奶奶

外公

杜鵑花開了。漫山的杜鵑花開了。滿山遍野的杜鵑花開了。大屋場山后的杜鵑花開了。

對于童年的印象，我的全部記憶都生長于大屋場；對于大屋場的感懷，我的全部情緒都來自于春天的觸發(fā)；對于春天的懷念，我的思緒總是由大屋場山后的杜鵑花牽起；對于杜鵑花的向往，我的目光和夢想再也無法離開我的外公。

杜鵑花開，我的外公醒過來。杜鵑花開，春天就來，我的外公從長長的冬天，徹底地蘇醒過來。直到離開大屋場，直到童年永遠(yuǎn)消逝于我人生的視線，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很多事情無法重現(xiàn)。有很多東西，我們可以輕易擁有，并在擁有時不懂珍惜，總是在不知深淺中，揮霍一空，但一旦失去了，就永遠(yuǎn)不可能追回。諸如童年，諸如聲息相近的親人，諸如童年記憶中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還有田野中瘋狂肆意的紫云英和油菜花。

我沒想到，當(dāng)長大到年邁的外公、外婆再也無力承載我生命的重量，而不得不離開他們時，那曾經(jīng)與我春天里朝夕相處的杜鵑花，竟然再也沒有開過，哪怕是在夢中。如果我不去追回那燦爛的記憶，這平常而真切的場景，竟然好像從來不曾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

該怎樣描寫杜鵑花開的情景呢？當(dāng)我追問這個問題時，實(shí)際上是在追問自己，“春天”作為一個與季節(jié)相關(guān)的詞匯，在怎樣一種場景、時間植入個體的記憶。對于這燦爛、張揚(yáng)的花開記憶，到現(xiàn)在，也許我的小伙伴還記得，但他們在現(xiàn)實(shí)的煙塵中，早就磨得失去了對生活的感觸，他們在平淡的日子中，早就失去了那份杜鵑花開的童真，他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在忙碌的日子，對童年的普通場景做一次粗糙的回眸。對他們來說，杜鵑花開了也就開了，忘記了也就失去了，過去的一切，不過如路旁一顆不起眼的石子，并不會吸引別人多看半眼。

對于這燦爛、囂張的花開記憶，如果我的外公還活著，他肯定記得。他將杜鵑花叫作“老沖花”，我怎么都不明白，在他古舊的詞匯表中，“老沖”這種專門用來指稱猛獸的詞匯，怎么會和溫婉、熱情的杜鵑花連在一起。老沖花開，外公帶我第一個沖上山，大屋場后的群山上，一夜之間散布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大紅色的最多，其次是黃色，花型舒展、沒有香味，顏色明朗鮮艷，決不雜糅，紅就是紅，黃就是黃，純粹利索。上山的目的，無非就是采花，采花的目的，無非就是玩，拿回家養(yǎng)，裝在廢棄的玻璃瓶中，將黯淡的土房子映襯出一片生機(jī)。外公不準(zhǔn)我吃杜鵑花，這也許是他將此稱為“老沖花”的原因。老沖毒，老沖花自然毒。我偷偷吃過，但沒有多吃，外公不知道這些事情。除了采花，就是捉小動物，諸如蜻蜓、蝴蝶和蜜蜂。外公要是活著，肯定能夠記起，為了滿足我抓住一只蜻蜓的要求，怎樣攀緣一段峭壁，扭曲著高大而蒼老的身軀，居然懂得輕手輕腳地捏住蜻蜓半透明的翅羽。當(dāng)然，更多的回憶來自找食物，在大屋場后的山上，孕育了孩子們一年的零食，端午的紅泡、夏天的苦桔、秋天的毛栗滿足了孩子們不同季節(jié)的口腹之欲。關(guān)于外公與大屋場的關(guān)聯(lián)，我記憶深刻的事情，還包括黃昏的傍晚，外公陪我在大屋場的角角落落，無所事事地溜達(dá)穿梭，看著太陽一寸寸下山，變幻出打在大屋場土墻上的斑駁身影，然后在落日的余暉中，趁熱氣剛剛散盡，在墻上尋找洞眼，捕捉蜂子，供我玩樂。

現(xiàn)在想來，我居然全無外公年輕時的印象，關(guān)于他年輕的故事，我所知不多，也從來沒人對我講過什么。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外公便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頭，他身材高大，體形清瘦，眉毛卷曲，常年剃著一個光頭，有點(diǎn)暴牙的嘴巴，總是包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和我細(xì)舅一樣，外公對兒子極其嚴(yán)肅，但對孫子的寵愛，就和天下所有的爺爺一樣毫無創(chuàng)意。夏天的傍晚，外公吃完飯，剛剛收拾干凈，和往日一樣坐在門口納涼的時候，我和年紀(jì)差不多的表兄表妹，就輪流著去偷襲外公——摸他的光頭，這種來自孩子的惡作劇，是我每天的必修節(jié)目。外公當(dāng)然會生氣，會發(fā)怒，會拿著那根長長的拄手棍朝我們指指戳戳，但他拿我們沒有半點(diǎn)辦法，他一見我們朝他做鬼臉，嘴巴便包不住牙齒，一個勁地先笑起來，看到他笑，我們更加放肆，更加爭先恐后地要去摸外公的光頭。

外公愛動物，什么動物都愛，牛啊，狗啊，貓啊，鴨子啊，只有對雞是個例外，他總是嫌雞臟，到處亂拉屎，又喜歡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他一輩子走南闖北，世面見了不少，但心慈到從來就不敢宰殺任何動物，他甚至不敢殺他痛恨的雞。外婆也不敢殺雞，有一次外婆鼓勵我試一下，結(jié)果我拿起刀，手還沒有下去，看到雞爪一陣亂動，就慌了神。記憶中，我在他們身邊十年，每次殺雞都是請的舅舅。外公喜歡養(yǎng)鴨子，只要他在家，房前屋后，一到春天就淡黃的一片，圍著他叫個不停。他挖蚯蚓，挖螺帽，帶著鴨子到一切有水的地方閑逛。我跟在外公身后，手里提著一個小小的食桶，童年便在這種悠閑的節(jié)奏中流逝。外公最喜歡的是牛，他對牛的感情不亞于喜愛的孫子。夏日黃昏，趁自己還沒洗澡的時候，外公總是先跑到牛欄周圍將蚊子熏干凈，然后將牛牽到小溪的旁邊，抬一把大大的竹床，一邊幫我趕蚊子，一邊幫那條大水牯趕蚊子。在外公眼里，他的孫子也是一些小動物，他對孫子的愛，和那些長年繞膝的小動物沒有差別。他呵斥我們，那神氣就像罵一頭愣頭愣腦的小牛犢，他企圖懲罰我們的時候，總是手舉起來，但就是舍不得落下。我們頑皮時候在他面前的撒野，不過就如他喜愛的一頭小貓，偷吃了自己愛吃的魚一樣。

外公就這么毫無心機(jī)地愛著這一切，這是一個生存能力極強(qiáng)的男人，他憑著過人的生存本領(lǐng)，將一家老小打點(diǎn)得清清楚楚。盡管外婆一輩子跟外公吵吵鬧鬧沒少慪氣，但她坦率承認(rèn)，跟著外公沒有吃虧，哪怕在最困難的日子，也沒遭受太多委屈。外公愛吃肉，八十多歲了，還能吃很多肉。他總是因?yàn)橐纳苹锸澈屯馄虐l(fā)生爭吵。外婆總是抱怨外公太好吃，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外公面對外婆的搶白時，那種無助的眼神，記得外公默默地轉(zhuǎn)到睡房里，早早睡覺，那份類似于孩子受了委屈的眼神。

今天，當(dāng)我回憶起童年時，在我眼前晃動的，依舊是大屋場春天時節(jié)，開得熱鬧、喧囂而不懂節(jié)制的果花。我記起了文伯伯門前的梨花，梨花脆弱的花瓣灑滿一地，外公牽著我的小手，為了兌現(xiàn)對我許下的諾言，從那梨花滿徑的小道穿過。我還記得冬瓜佬家門前的桃花、杏花，記得她家的桃花開得風(fēng)騷而又美麗，恰如他家女人那樣，注定要發(fā)生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當(dāng)然，我更無法忘懷大屋場后的杜鵑花，漫山遍野、野性張揚(yáng)，能夠忍受寂寞，卻不失一份釋放激情的大氣和張揚(yáng)。

坦白說，在外公離開我后，在親人對他的回憶中，我總是矜持地保存了一份決不參與的冷漠。他的離去，他在我還沒有長大到徹底理解死亡時的離去，使我如此難受。外公離去，我便塵封了往事，一顆小小的心，第一次徹底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哀。事實(shí)也是這樣，外公離去后，再也沒人能夠給予我任性的快樂，再也沒人能夠給我毫無條件的愛。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我的長大，確切地說，是從外公離去開始的；我青春傷痛的記憶、體驗(yàn)，也是從外公離世開始的；我潛意識里對愛的強(qiáng)烈渴求，還是從外公的離世開始的。

而今天，當(dāng)我回想起童年的一切，回到隘口村的語境，記憶的點(diǎn)燃，正來自杜鵑花開的印象。

外婆

就像戀愛中的幸福女人，講自己甜蜜的愛情故事讓人難為情一樣，我對“外婆”這個話題，盡管最有發(fā)言權(quán)，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言說契機(jī)。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好好地為外婆寫下一點(diǎn)什么，但始終無法動筆。我只要一動筆，只要一想到下次見到外婆，還能得到一個九十歲老人深切的關(guān)愛，我就將關(guān)于外婆的文章甩在了一邊。

但我現(xiàn)在再也無法逃避了。如果要對二十九年的人生經(jīng)歷，做一個稍稍客觀的總結(jié)，那么，我不可能回避“外婆”這個關(guān)鍵詞。我知道，對我的很多同齡人而言，“外婆”曾經(jīng)是我們精神世界中，最有感召力的一個神圣詞語，是我們快樂、放任童年的保證。

與“外婆”緊密相連的一個關(guān)鍵詞是“寵愛”。這種“愛”，與今天的外婆所能給予的愛，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不同。因?yàn)榻?jīng)歷了太多的生活磨礪，我們那一代的外婆，具有天然的古典色彩，不像現(xiàn)在的外婆，只會將孫子帶在身邊打麻將，然后便是無邊無際的滿足，只求孫子不要妨礙她們的玩樂。我的外婆，一方面和藹可親，總是能在與吃喝有關(guān)的緩慢節(jié)奏中，給予我徹底的滿足，讓人感知生活美好、甜蜜的滋味，但另一方面，她又威嚴(yán)得像一個公正的法官，在我與外公聯(lián)合起來干一點(diǎn)壞事后，總能得到她明察秋毫后的嚴(yán)懲不貸。可惜外婆拿外公沒辦法，在我與外公聯(lián)合起來，將外婆準(zhǔn)備做人情的橘餅偷吃后（外公與外婆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有很大分歧，外婆遵循、認(rèn)同禮尚往來的原則，外公傾向于單純的關(guān)系，不喜歡幾個雞蛋、一包紅糖地送來送去，他不喜歡沒完沒了、婆婆媽媽式的人情往來），在我勇敢地承認(rèn)事實(shí)，還沒有效果時，我的外公總是很男子漢氣魄地站出來承擔(dān)后果，宣稱發(fā)生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躲在外公身后，從他長長雙腿的縫隙中，偷看外婆發(fā)怒的眼神。外婆拿外公沒有辦法，我在外公的慫恿下，一次次成功地將外婆另有他用的零食偷吃個精光。但我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很不幸地落下了在整個家族都難以消除的惡名——“好吃懶做”，我沒想到我與外公共同作戰(zhàn)遺留下的“聲譽(yù)”，在他走后，還會如此頑固地影響親人對我的看法。外公走了，再也沒有人見證我性格發(fā)展的歷程，也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的清白。多年以后，當(dāng)家人義正詞嚴(yán)地指責(zé)外婆，是她將我寵壞時，外婆有口難辯?！霸趺茨芄治野。∷鷣砭秃贸?。有她那個外公??！她怎么能不好吃?！?/p>

外公走了。

外婆老了。我長大了。

外公走了。他躺在后山的樅樹下，躺在他經(jīng)常帶我采野草莓、野刺桿的樅樹下，像累了樣地找個歇腳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沉沉睡去。外公走后，我從來不覺得他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從來不覺得他的離去，與那個使人沉重的“死”字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我和表弟、表妹沒事就跑到他的墳邊大吵大鬧，要他保佑冬瓜佬家的那條黑狗快點(diǎn)死去，好讓我們實(shí)現(xiàn)偷杏子的夢想。

外婆老了。我在外婆的懷抱中長大，我在她所營造的，那個充滿了神奇色彩的世界中長大。多年以來，外婆臨睡之前，總是需要我?guī)退茨κ直郏乱院?，總是和我講很多鬼的故事，那些在外婆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親人，早已在幾十年前離開，卻經(jīng)由她的講述，來到我的童年，仿佛始終有另外一個群體就在身邊。外婆的故事，讓我感知到時空的神奇，感知到生命的來去都有跡可循，也意識到生死不過是生命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其中的界限并不分明。我來到外婆身邊時，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現(xiàn)在想來，離開外婆時，她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我難以忘懷外婆對美的執(zhí)念，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將頭發(fā)盤起來，用棉線刮臉，祛除臉上的細(xì)小絨毛，以使皮膚看起來更為光潔；她還講究衣服的式樣和顏色。媽媽會做縫紉，但我記憶中，媽媽給外婆做的衣服，從來就沒有讓她滿意，不是嫌大小不合適，就是嫌顏色不得體，更多時候，是挑剔媽媽的盤扣沒有做好，過于毛糙，線頭太多。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媽媽，確實(shí)難以滿足精致一生的外婆的需求。更為重要的是，在外婆身邊，我?guī)缀跏艿搅巳椎膫鹘y(tǒng)價值觀念的熏陶，在生活中經(jīng)受了很多規(guī)矩的約束。我不敢掏鳥窩，不敢讓剛洗的衣服滴水，不敢吃飯的時候，將兩只腳架在一起，更不敢大人沒有上桌，就隨便拿起碗筷自己先吃起來。外婆告訴我灶房有灶神，以致到今天，我都不敢對廚房有任何不敬。

但今天，外婆老了，我知道外婆終將老去，但外婆的老去，同時便意味著我以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長大，直至也像外婆一樣地老去。

我長大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我的臉上，甚至有了年輕女人特有的細(xì)細(xì)皺紋。我知道人終將長大，但沒想到離開外婆的日子，這種成長的速度，會以讓人不可想象的加速度進(jìn)行。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一個事實(shí)，在外婆身邊的日子，緩慢而悠長，古典中帶有本真的浪漫色彩，而一旦離開她的懷抱和嘮叨，世界便立即顯露出它另外的一面。

我沒有被外婆的愛所感動。我不需要感動。我也不想用所謂的報恩心態(tài)去感動外婆。在長達(dá)十幾年的生命歷程中，在一個孩子最重要、最寶貴的童年中，外婆付出了她滿滿的愛，她給了我別人不可替代的愛。在此后長長的生命歷程中，正是這份愛，讓我得以心懷善意和真誠來注視這個世界。

有這一切就夠了。

需要補(bǔ)充的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當(dāng)外婆一樣的外婆，我夢想著能擁有外婆一頭慈祥的銀發(fā)，夢想著老了以后，身邊有顆聰穎、敏銳的傾聽的心。

關(guān)于外婆。我仿佛只能寫下這么多。我祈愿我的外婆能夠永遠(yuǎn)地活在這個世界。我祈愿每次踏上歸鄉(xiāng)的路，耳畔都能響起外婆親切的呼喚，我祈愿每次離開大屋場，身后總有外婆長長的目光注視。

姑奶奶

我外公的親妹妹，十六歲那年，跟一個偶然到大屋場逗留的年輕人跑了。整整消失二十年后，才跟親人重新取得聯(lián)系。那時，她已和我們稱作姑爹的男人，在長沙安了家。于是，姑奶奶就成為整個家族中唯一的城里親戚。

我親眼見過姑奶奶。只不過等我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老得和妖怪一般，和別的老太太完全沒什么兩樣。我怎么也無法將眼前這個刻薄干癟的老太，與那個勇敢、美麗，十六歲就敢跟陌生男人私奔的姑娘聯(lián)系起來。她除了皮膚比其他老婦人白凈點(diǎn)外，其他的倒沒什么區(qū)別。姑奶奶一口長沙話，打鄉(xiāng)氣（不說家鄉(xiāng)方言，說其他地方，尤其是城里的話）打得太厲害，那神氣仿佛她祖宗十八代，就是土生土長的長沙人，仿佛她生來就是長沙的大戶人家小姐，大屋場在她十六歲的生命中，不該與她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外婆最為惱火的就是這點(diǎn)——我多年來留意到一個事實(shí)，對大屋場人而言，他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那些外出讀書或當(dāng)兵，到外地工作的人見到村人打鄉(xiāng)氣，無法容忍那些人一口外地話，無法容忍他們一外出，就忘記了隘口村的方言。我因?yàn)檫@件事和外婆爭論過很多次，我告訴她，有些人一到外面，確實(shí)就不會講方言了，并沒有別的意思。外婆還沒等我說完，就很不耐煩地擺擺手“神！他們就會神！你在外念書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會講長樂話？你的包衣都不丟在隘口，你怎么就沒有忘記長樂話？我最看不得那些夾著舌頭講話的人！”

外婆對姑奶奶也是這樣，總是不喜歡她打鄉(xiāng)氣。她無法想象，一個拖著病體，離家整整五十年，已經(jīng)快七十歲的老太太，重新?lián)炱鸺亦l(xiāng)的方言，確實(shí)具有現(xiàn)實(shí)的難度。外婆不但當(dāng)著姑奶奶的面，說她夾著舌頭講話難聽，還背后說她不好打講，難伺候，和年輕時候一模一樣、妖里妖氣。外婆始終難以理解，世事都變化這么多了，兵荒馬亂都好多年了，朝代已換了好幾個了，可姑奶奶的脾氣還是老樣子，還是沒改多少。除了討厭姑奶奶打鄉(xiāng)氣，使外婆惱火的，還有她的大脾氣。姑奶奶從不在乎外婆對她的抱怨和挑剔，她們姑嫂的關(guān)系，在五十年后，依舊沒有得到半點(diǎn)改變，姑奶奶依舊想罵誰就罵誰，想吆喝誰就吆喝誰，那神氣的樣子，仿佛她十六歲那年的私奔，是一件給祖上帶來了無限榮耀的事情。外婆對這點(diǎn)最為惱火，但也就惱火而已，別的也不能多說什么，有什么好吃的，自己不吃，總是先端到姑奶奶面前，有什么新鮮菜，也總是想著第一個給姑奶奶做一點(diǎn)，初一十五拜神，更不忘向神明禱告，向菩薩講好話，求菩薩保佑姑奶奶快點(diǎn)好起來。不管怎么說，姑奶奶畢竟是大屋場的人，畢竟出生在大屋場，畢竟是外公的親妹妹。

姑奶奶一生沒有孩子。她不能生養(yǎng)，正因?yàn)檫@樣，盡管姑奶奶脾氣不好，又打鄉(xiāng)氣，外婆對她怨言歸怨言，更多的還是同情?！皼]有自己的親人，一輩子就是造孽”，外婆常常眼圈發(fā)紅，在我面前強(qiáng)調(diào)這點(diǎn)。姑奶奶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兒子，由于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yàn)，孩子從很小開始，就寄養(yǎng)在大屋場，一直長到九歲才離開，回到長沙姑奶奶身邊。外婆回憶，對這個外甥，她可沒少操心，只可惜，辛辛苦苦養(yǎng)到九歲回到長沙后，竟然此后再也沒有來往?！八强陂L樂話，只怕早就丟得差不多了”，外婆掛念的還是這個。我始終不能明白，外婆為什么這么重視她的方言，為什么如此在乎別人是否忘記那口沒有絲毫特色的家鄉(xiāng)話。多年以后，當(dāng)我從理論的角度，審視語言對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時，總是立即想起外婆堅守方言的執(zhí)著和頑固。

仔細(xì)想來，幫姑奶奶養(yǎng)兒子，應(yīng)該是大屋場人帶外甥最為慘敗的一次經(jīng)歷，到今天為止，對大屋場人而言，依舊是一次沉痛的教訓(xùn)。很明顯，那個不講義氣的孩子，極大地傷害了外婆的心，也傷害了大屋場人的心。二十年后，當(dāng)我以外甥的身份，寄養(yǎng)在外婆家時，大屋場人盡管對我很好，盡管將我當(dāng)成自家的孩子關(guān)照有加，但對我能不能知恩圖報，從來就沒任何指望。他們對帶外甥的結(jié)局，仿佛多了一份冷靜，哪怕再聽話的外甥，再講義氣的外甥，在大屋場人眼里，也畢竟是外甥，這點(diǎn)親疏關(guān)系，他們倒是拎得很清。外婆曾經(jīng)提到，因?yàn)楣媚棠痰酿B(yǎng)子和媽媽年齡相仿，姑奶奶曾托人明確表達(dá)，希望外婆能將媽媽許配給他，外婆怕媽媽嫁過去受委屈，怎么也不愿意。姑奶奶為此還和外婆生了過節(jié)，多年都沒有來往?！靶姨潧]將你媽許配給那個黃眼畜生”，外婆到現(xiàn)在都佩服自己的眼力，慶幸沒有聽信姑奶奶的建議。

我現(xiàn)在回憶起的姑奶奶，印象完全來自她七十多歲后，回到大屋場的場景。1980年，姑奶奶在長沙就起了病，因?yàn)楹ε滤篮蠡鹪?，她央求姑爹無論如何也要找人將她送回大屋場，從7月到12月，大約住了半年之久。回大屋場后，姑奶奶終日躺在隔外婆很近的那個角落，太陽正好每天早上能夠曬到她的躺椅。當(dāng)時，我的大舅媽還在世，大舅媽和外婆一起照顧這個老人。姑奶奶即使病了，依然神氣活現(xiàn)，脾氣還是像往常一樣，喋喋不休地抱怨外婆沒把她伺侯好，一會兒說湯咸了，一會兒說湯淡了，任性得完全像個沒長大的姑娘。姑奶奶的神情，讓我意識到，生育對一個女人成長的關(guān)鍵作用，她臨近老年，心智和情感卻依然停留在少女階段，無法通融世故的微妙和艱難，姑奶奶的大脾氣，因?yàn)闆]有生育的折騰和侵蝕，也始終維持了其銳度和鋒芒。

姑奶奶在病相深重的情況下，終究難以割舍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長沙，堅持要回家看一眼，她不顧親人的勸導(dǎo)，對自己能夠回去一趟的能力頗為自信。親人拗不過她的犟脾氣，沒辦法，只得興師動眾地將她送回長沙。沒想到，一到長沙，第二天就去世了，她在大屋場苦熬了半年，就是怕死在城里火葬，沒想到最后還是避免不了宿命的安排。外婆再一次堅信：“她姑娘就這個命，沒辦法，都是注定了的。”

姑奶奶死后，外婆一家和她的養(yǎng)子，有過一些時斷時續(xù)的聯(lián)系。但因?yàn)橐淮闻既坏募m紛，這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徹底崩潰。大約在姑奶奶去世的第三年，幾個舅舅相約到衡山敬菩薩，因?yàn)橐陂L沙轉(zhuǎn)車，于是就去找他們唯一的親戚——姑奶奶的兒子，希望能夠提供方便投宿一晚。沒想到，我那個表叔的老婆，也就是大屋場稱為曉妹子的那個女人，極其刻薄勢利，看到這么多打扮土氣的鄉(xiāng)下親戚，當(dāng)場就沒給什么好臉色。舅舅他們氣不過，當(dāng)晚就離開了長沙，發(fā)誓就此斷了這門親戚。從此以后，我們整個家族唯一的城里親戚，算是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這件事對舅舅的刺激很大，因?yàn)槲乙彩且酝馍纳矸菁木哟笪輬?，舅舅們談起這件事的情緒，對我有著直接的影響。讓我驚訝的是，這些事件堆積起來，讓我很小就對長沙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想象，總認(rèn)為在進(jìn)城的時候，應(yīng)該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水壩，水壩的泄洪口，應(yīng)該終日流著白花花的大水。直到十一歲那年，我與弟弟跟隨爸爸一個學(xué)生到長沙后，才改變這種毫無理由的印象。

如今，外公死了，我的堂外公也死了，我嫁到長樂街的另外一個姑奶奶也死了。能夠講起姑奶奶的只有外婆。但外婆也不是太喜歡講她的事，她到現(xiàn)在還是不能原諒姑奶奶打鄉(xiāng)氣，還是不能原諒姑奶奶的大脾氣。

我的表兄妹

彪哥

彪哥是我的大表哥，即六哥的親哥，大舅十六歲那年生下他。他模樣兒長得周正，從出生到現(xiàn)在，快四十歲了，大屋場人對他的稱呼，卻從來沒有改變，依然稱呼“彪八面”（“八面”即“傻瓜”的意思）。

我不知道大屋場的長輩憑什么認(rèn)定彪哥傻，盡管在“八面”稱呼的使用上，更多時候是一種昵稱，甚至越是聰明、靈光的孩子，從小便被越多的人叫“八面”叫得歡，但將它用在彪哥身上，明顯帶有對智商的判斷。這種稱呼的固執(zhí)和確定，難道是因?yàn)楸敫缍鄽q了，卻不關(guān)心個人大事，只對捉泥鰍、捉鱔魚感興趣嗎？或者因?yàn)樗慷酶舯诘奈宓盗藙e人的東西，鄰居都裝糊涂，而他卻傻里傻氣地講出真相？這樣看來，大屋場人對彪哥的判斷也并非全無道理。我在下文中將提到的那個乜平，那個真正有點(diǎn)傻氣，一天到晚將長長的舌頭吐在外面，唾液流個不停，又臟又臭的男人，因?yàn)榻o整個家庭帶來了不少麻煩，家里人總是希望他能夠早點(diǎn)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投胎做人的機(jī)會。乜平的親媽慧媽子被折騰了幾十年，想到自己年老，越來越無力照顧智障的兒子，一天到晚燒香拜佛，求閻王老爺能夠快點(diǎn)收走他討債的兒子，以免讓他在世上造孽。大屋場人談?wù)撠科綍r，也是抱怨老天為什么不長眼睛，讓這樣的人待在世上受苦。有一年冬天，乜平掉到井里去了。他家人得到消息后，遲遲沒有采取措施去救他，就是想趁這個機(jī)會讓老天將他收去，但我的彪哥卻不懂這些，也不明白大屋場人心照不宣的合謀，二話不說跳到井里就將乜平救了起來。說來也怪，這么冷的天，乜平在水里泡過以后，不但未傷風(fēng)感冒，飯量反而一天比一天大，氣得他家里人對彪哥甚至對大舅都有說不出的怨氣。慧媽子燒香拜佛干得更殷勤了，她還拎著一只母雞到大舅家答謝了一次，表面上是感謝彪哥對她兒子的救命之恩，背地里卻逢人便講彪哥的傻氣，抱怨她兒子乜平的命不好，閻王老子本來不忍他再受苦，哪想到偏偏碰上了一個彪八面，從而不得不在陽間再混些日子?？上攵?，經(jīng)過這件事，彪哥只會更加鞏固“八面”的名分。

傻就傻點(diǎn)吧。大屋場人認(rèn)為，人只要勤快，不至蠢得像砣泥，看見媽媽喊姐姐，就總還有辦法。彪哥的問題在于，除了傻他還懶。大舅生的女兒多，一天光人畜飲水就得滿滿兩大缸，村里沒有自來水，得一桶一桶從冬瓜佬家竹林旁水井里去挑。女孩多的家庭，挑水的重活自然落在男孩身上，依照大屋場的規(guī)矩，大舅家的水，自然是彪哥挑?？杀敫玳L了一身蠻肉，死也不肯挑水。為此事，大舅不知打斷了幾根扁擔(dān)，大屋場的老人也不知苦口婆心地勸過彪哥多少回，外婆更不知巴心巴肝地哭著求過他多少次。盡管這樣，彪哥還是不屈服，最后竟然達(dá)成了大屋場前所未有的協(xié)議：一個月里，夏天他挑十天，冬天他挑八天，其余的時間，就靠舅舅和表姐費(fèi)力地挑或者抬。

在鄉(xiāng)里，懶是最可怕的，而懶的名聲最容易傳播，彪哥吃虧就吃虧在“懶”的名聲上，并直接導(dǎo)致個人問題得不到解決，以至大舅不得不將他的婚事，寄托在一個塌鼻媒人身上。冬日的夜晚，在大舅給彪哥早就準(zhǔn)備好的雕花婚床前，塌鼻媒人常常抖落一身雪花，甕聲甕氣地向大舅、舅媽講著誰也弄不明白的話。他東扯一下梅沖的姑娘，西扯一下紅原峒的姑娘，就是讓人弄不明白，到底要將哪個姑娘撮合給彪哥。大舅愛面子，每次媒人來，總是好酒好菜好言好語，唯恐得罪了媒人，影響了彪哥的形象。大舅對兒子婚事的著急，使得他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實(shí)：對一個塌鼻子而言，如果連話都說不清，要從事說媒這種靠嘴巴吃飯的工作，本身就令人生疑。大舅沒有意識到塌鼻媒人根本就沒有誠意，也沒有能力解決彪哥的婚姻問題。他之所以一次次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諸如該吃飯時，中秋節(jié)、端午節(jié)時），心懷叵測地出現(xiàn)在大舅家門口，不過是頂著媒人的帽子，多蹭幾頓不錯的伙食。我從小就注意到塌鼻子營生的對象，永遠(yuǎn)是那些為兒子婚事操心的家庭，他吃準(zhǔn)了父母的焦急，憑著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信息，來來回回地周旋，用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在耗盡別人的信任、詭計被識破后，再轉(zhuǎn)戰(zhàn)到另一些村莊和家庭，說媒，不過是他們營生的手段，其本質(zhì)和乞丐沒有半點(diǎn)差異。至少在我看來，塌鼻媒人所干的一切，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霞表妹討飯的干爹來得光彩。使我不解的是，在很多問題上都有真知灼見的大舅，就是不能發(fā)現(xiàn)塌鼻媒人的真實(shí)目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居然真的將彪哥的婚事難題，寄托在這個誰看誰討厭的塌鼻媒人身上，這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還是不了了之。塌鼻媒人整整玩弄了大舅兩年感情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大屋場。通過媽媽的介紹，彪哥最后娶了一個模樣周正，但據(jù)說也有點(diǎn)傻氣的女孩。只可惜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太久，那個叫蟬哥的姑娘嫁給彪哥一年后，因?yàn)橐淮稳粘３匙?，竟然服農(nóng)藥自盡了。彪哥又恢復(fù)了單身生活，從此自然再也沒人關(guān)心他的婚姻問題。

端午節(jié)又來了，大屋場沒有了往昔的熱鬧。大屋場的成年男人，在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后，大都拆掉了家家相連的老屋，重新在上梁塝靠近馬路的田里蓋起了樓房。多年了，只有彪哥還守在大屋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斷瓦殘壁中，誰也沒有想到，那個被所有人認(rèn)定為傻子的彪哥，竟然成為大屋場最后的守望者。

彪哥還是懶，還是不愛挑水，還是傻，還是不諳世事，還是只對捉泥鰍、捉鱔魚，只對《鐵道游擊隊》之類的連環(huán)畫感興趣。1984年左右，他不知怎么迷上了玩古董，在一個熟人的慫恿下，他說服外婆將祖?zhèn)鞯挠袢u給他，用所得的錢，去廣州玩了一趟，并找到了遠(yuǎn)在惠州當(dāng)兵的弟弟，回來的時候，從南方帶來了一些新鮮荔枝。

六哥

午后的陽光透過天井，透過雕著花草蟲魚、龍鳳呈祥的木窗照進(jìn)來，照著大屋場的各個房間，照著房間前面長著青苔用石板鋪成的走廊階梯，照著外婆屋角那株開得冷清而又熱烈的石榴，照著青藍(lán)天空下的青瓦屋頂，照著大屋場所有勤勉而又執(zhí)著活著的人。

潔凈的陽光，午后的陽光，大屋場的陽光，同樣不會忘記照著六哥的那間小屋。

表姐六哥躺在石榴樹下。石榴樹下有一張挺大的竹床，竹床旁邊有一只黑貓。我坐在小板凳上，陪躺在竹床上的六哥說話。

六哥的媽，我的大舅媽，那個終日打瞌睡的女人，終于在表姐十二歲那年，在火塘旁睡過去了。她走的時候，大屋場的人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回鳳姑娘是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她一輩子欠的就是瞌睡?！贝缶嗽诖缶藡尩撵`柩前沉默了一天，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六哥守在大舅媽的枕邊嚶嚶地哭，哭累了就偎著舅媽睡，睡醒了接著又哭，整整持續(xù)了三四天。上山那天，眾人看到六哥實(shí)在太傷心，于是臨時破例扎了稻草人，放在大舅媽身邊（以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為了使早逝的母親安心到另一個世界，只有不滿三歲的孩子，才可能扎稻草人替代）。六哥無法阻擋的哭泣，竟然使大舅媽的出殯整整推遲了一個時辰。

六哥是個瘸子，她出生兩個月時，大舅媽抱她在火塘邊換尿布，換著換著，就在火塘旁打起了瞌睡，尿布掉在火塘里，火焰迅速蔓延到了六哥身上。大舅媽沒有被孩子長久的啼哭吵醒，而是被已經(jīng)燒到了自己身上的大火逼醒。一看孩子已經(jīng)痛得憋過了氣，兩條小腿已燒得變了形。

六哥的瘸腿是她永久的痛。在我眾多的表姐妹中，六哥是最漂亮的一個。她臉形飽滿，雙目含笑，加上皮膚白皙，性情溫和，一直很討人喜歡。為了掩飾她的腿疾，哪怕在最熱的夏天，她也穿著厚厚的布鞋。

外婆的房子因?yàn)榭拷缶?，兩家只隔了一個天井，小時候的很多日子，我都是和六哥在一起。我沒有念小學(xué)以前，大約六七歲，六哥總是悄悄問我，她看起來是否真的像一個瘸子。只要沒人，她就反反復(fù)復(fù)地練習(xí)，從堂屋的這邊走到那邊，讓我仔細(xì)辨認(rèn)，她走路的樣子是否異于常人?？墒?，我真的看不出六哥有一點(diǎn)瘸腿的樣子，現(xiàn)在想來，六哥的敏感完全來自少女愛美的心態(tài)。她愛美的心思，如石榴花瓣飄落在大屋場古舊的角落，寂靜而無人能懂，懵懂孩童的我，直到長大才能明白六哥的心思。

大屋場的夏日，涼爽而又安靜，我與六哥在那株石榴樹下乘涼?？创笪輬龅那啻u墻壁里，不時有金亮的小蟲飛出，看幾只蝙蝠倒掛在屋檐下，焦灼地?fù)鋪頁淙?，看大屋場墻根處，不時竄出的一條扭得飛快的青蛇。六哥做了什么新衣服，喜歡在石榴樹下偷偷地試給我看，六哥從長樂街買了新圍巾，喜歡悄悄擺弄給我看，大屋場的姑娘都有喇叭褲的時候，六哥也偷偷地裁了一條，哪個姑娘有了一盒雅霜，六哥就會在村口的小店逗留半天。

我能記起與六哥相處的細(xì)節(jié)，還有她帶我去西山灣看電影。我記得有很多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姑娘，站在一顆大樹下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有時候聲音又突然放低，隨后爆發(fā)出一陣熱烈而又神秘的笑聲。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她們仿佛并不太在意到底放了什么內(nèi)容，也不在意電影到底好不好看。不像我看電影的目的，就是為了固執(zhí)地弄懂，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蛋。我還記得電影放到一半，不時有年輕小伙子，用手電筒從遠(yuǎn)遠(yuǎn)的暗處朝六哥照過來。六哥表面慍怒，實(shí)則欣喜，照例有罵聲，有嬉笑聲，有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的爭吵聲。80年代的鄉(xiāng)村，村莊的電影是青年男女交際的重要媒介，一個姑娘的美貌和身價，就體現(xiàn)在電影期間，是否有莽撞的小伙，拿手電粗魯?shù)卣者^來。當(dāng)然，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我睡著后，總有向六哥獻(xiàn)殷勤的小伙，用他們寬闊的肩膀背我回家，迷迷糊糊中，六哥跟在小伙子背后，穿過夜色中的田埂，聽著青蛙的叫聲，直到走進(jìn)大屋場的公路，六哥將我喚醒，我們就此結(jié)束看電影的過程。我還記得，一到傍晚，外公總是以他的生活習(xí)慣，要求我早早睡覺，我睡不著，總是注意到每天晚上，公路上面的后生子，一到深夜就成群結(jié)隊地騎著單車，他們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他們吹著快樂的口哨，毫無顧忌地在公路上面，大聲談?wù)摿绲拿烂?。小小的我，竟然從心底涌起一種羨慕，一種與年齡并不適宜的嫉妒。多年了，我還記得電影散場后，夏夜鄉(xiāng)村田野上空深藍(lán)色的天幕，還記得月亮斜斜地掛在一邊，徐徐的涼風(fēng)吹動六哥漂亮的裙子浮動的靚影，還記得泥土的香氣，記得莊稼還未成熟時散發(fā)出的香甜，記得蛙聲陣陣、燈光點(diǎn)點(diǎn)營造的那一份寧靜，記得六哥她們那群姑娘在田埂上一路向前跑過時，被晚風(fēng)吹得如銀鈴般在田野上空飄來蕩去的笑聲。

如今，那群姑娘早已嫁人。六哥也已是兩個男孩的母親。在生活的磨礪中，也許她們早已忘記了少女時代的故事，但我卻記得如此清晰。

從未謀面的老表

也許是孫輩太多，在外婆的言說中，她的孫子，總是能夠跨越時空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中。我待在外婆身邊，總是能聽到她講起其他老表的故事，這些老表是我?guī)讉€舅舅的孩子，他們因?yàn)榉N種原因，早早天亡，并未長大成人。在舅舅的嘴中，我從來聽不到關(guān)于他們的任何細(xì)節(jié)，但外婆卻從來不覺得這些天亡的孩子已經(jīng)離去。在外婆的講述中，提到最多的有三個孩子，他們是：青伢子，雄伢子，彤伢子。青伢子是大舅的第三個孩子，雄伢子是滿舅的長子，彤伢子是細(xì)舅的長女。

青伢子死于溺水。七歲時，因?yàn)槿ゴ笪輬鱿旅娴囊粋€水塘里，給妹妹洗尿布，尿布不小心飄走，她因此失足落入水中，無人發(fā)現(xiàn)，等大舅媽反應(yīng)過來，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在大屋場人眼中，青伢子是大舅幾個孩子中，最懂事、最聽話的一個。我當(dāng)然毫不懷疑后人的溢美之詞，但從外婆多次的嘆息中，我相信那個叫作青伢子的表姐，不但長得體體面面，而且乖巧懂事、逗人喜歡。我甚至記得大舅媽在世時，每次被彪哥氣得要死，總是在大屋場絕望地呼喊：“老天收錯了人。”由此也可見青伢子給親人帶來的遺憾和傷痛。

雄伢子也是死于溺水，還只有三歲。那天一早起來，他照例跟著外公，到牛欄去看他最喜歡的牛咪，回來后便纏著外婆煮了一碗南瓜，吃完南瓜后，他回到舅媽身邊，拍著小肚皮，說要到文伯家去看貓。舅媽沒在意他到文伯家去時，帶走了那個吃南瓜的碗，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就聽到有人呼喊，“塘里淹死人了”，一看，是雄伢子。他是去洗吃完南瓜的碗淹死的。他淹死之前確實(shí)到了文伯家，文伯還告訴他不要玩水。從文伯家出來后，他還到了大屋場其他老人家里，那些老人提到，雄伢子走的那天，嘴特別甜，“爹爹、爹爹”地叫得歡，喜得他們一個勁地喊“乖崽”。雄伢子淹死后，當(dāng)滿舅將舅媽關(guān)在屋里痛打時，那些傷心的老人，差不多跪在屋外，求滿舅不要對舅媽下毒手，“這事怪不得蘭姑娘啊！雄伢子不是來給你做崽的啊！你沒有這個命?。　彼麄兿氲叫圬笞硬湃龤q，臨走之前卻如辭行一般，一個個在大屋場老人門口，輪著逗留一會兒，心里的隱痛，絲毫不亞于舅舅、舅媽。和青伢子一樣，雄伢子死后，大屋場人幾乎毫無異議地認(rèn)定，他是外婆最聰明的孫子。對這種判斷我同樣深信不疑，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我見過太多聰明而又心好的人死于非命。大屋場的人將此稱為“好人命不長”，或者“人乖命不乖”。

還有我那個叫彤霞的表妹，出生才剛剛滿月，則因?yàn)榧?xì)舅和舅媽的瞌睡太大，在冬天的夜里，將厚重的被子不小心壓在了孩子身上，活活窒息而亡。當(dāng)細(xì)舅醒來發(fā)現(xiàn)后，小表妹臉色已經(jīng)青紫，年輕的細(xì)舅就這樣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在南方的冬天，因?yàn)闆]有暖氣，睡覺取暖完全依靠厚重的被子，剛出生的孩子，極易遭受被大屋場人稱為的“被子關(guān)”。隔不了多久，就會聽到這樣的消息，為了避免這種悲劇的出現(xiàn)，大屋場形成了老人帶初生嬰兒睡覺的習(xí)俗。如果說，小表妹的天亡，遭遇的是“被子關(guān)”，對青伢子和雄伢子的死，大屋場的人，一致歸結(jié)到大舅年輕氣盛時，不聽二爹的勸告，打死了家里樓上兩條蛇所遭的報應(yīng)。

對于大屋場人對我老表早天的解釋，我從來不愿認(rèn)同，但他們所建構(gòu)的因果關(guān)系，還是讓我深深敬畏。依據(jù)我的觀察，來到家里的蛇，是絕對不能動的，更不能隨便打死。直到今天，我都堅持這些與我生命沒有實(shí)際關(guān)聯(lián)的老表，只不過因?yàn)槊\(yùn)的捉弄，才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對大屋場而言，生死極為平常，他們走了就走了，大家并不會認(rèn)為，一個溺水或窒息的孩子，會對他們的生活產(chǎn)生實(shí)質(zhì)的影響。但對親人而言，他們并沒有離去，一直以一種隱約的氣息，影響活著的人。滿舅在雄伢子死后，直到生下大女兒，才停止對舅媽的抱怨，而他后來對兒子魯智毫無原則的寵愛，大屋場人更是相信，就是因?yàn)樾圬笞釉缣斓木壒省Ｃ看味俗谕馄拍情g被柴火熏黑的灶房，我便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認(rèn)為在我身邊，除了一個現(xiàn)實(shí)親人構(gòu)筑的世界，還有另一個我從未謀面的親人構(gòu)筑的世界。外婆的父親，他被冷炮子打死時，外婆才三歲，我自然不可能見過這個老人，但在外婆的敘說中，我對這個老外公，卻熟悉而倍感親切。恍惚中，我總是假設(shè)，如果雄伢子沒死，會是什么樣呢？是不是，那個讓全家操心的魯智表弟就不會來到世上？滿舅也不會在后半輩子，被別人說成“吃虧就吃虧在崽上面？”

也許，只有對外婆而言，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我所設(shè)想的其他可能。在大屋場的幾十年里，當(dāng)她不斷面對失去親人的事實(shí)，不斷承受種種痛苦煎熬后，她早已在生命的流轉(zhuǎn)中學(xué)會了承受，并由此獲得內(nèi)心的淡定和澄明。在外婆的世界中，她從來不認(rèn)為，那個喜歡纏著她要吃南瓜、要吃酸黃瓜的雄伢子，再也看不到了。我睡在外婆身邊，外婆在暗夜中聽到踏板被人敲響，隨后又聽到杯子被人滾動，外婆被吵得睡不著，她用溫和的語氣求雄伢子不要調(diào)皮，盡管迷迷糊糊中，我始終難以確信踏板的聲音和杯子的聲音，但外婆暗夜中的說話聲，我卻聽得一清二楚。對她而言，他的孫子雄伢子在世時，最喜歡在踏板上玩耍，最喜歡滾動家里的杯子，暗夜中發(fā)出的這些聲音，不是他又是誰呢？

鄰里、閑人及小販

婆媳

事隔十七年，當(dāng)我重新回到大屋場，感觸最深的，是婆媳關(guān)系的改變。我念小學(xué)時，幾乎每天早晨都能聽到大屋場婆媳的爭吵聲，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魯家屋里的媳婦彩妹子，還有一個是丁家屋里的媳婦娥妹子。

彩妹子仿佛從來就不知道羞恥為何物，現(xiàn)在推測，她剛結(jié)婚的那會兒，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大三的女孩，可在我印象中，她自從嫁人后，就徹底忘記了自己的性別，或者說徹底忽視了自己的新婦身份。她喜歡罵人，罵人時，完全不講究含蓄和修飾，面對攻擊的對象，她總能以最直白、最難聽的詞語罵出來，以致很多比她大得多的婦女，都感到難為情。彩妹子來自外村，對大屋場的規(guī)矩半點(diǎn)不懂，她嫁到大屋場，不到一個月，就確立了無人敢惹的地位，主要得益于她罵功的出色。大屋場人到現(xiàn)在還常說起，彩妹子新婚三天剛回門，就敢跟婆婆大干一架，徹底將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喜奶奶，放了一個下馬威。將婆婆捏拿后，彩妹子將矛頭對準(zhǔn)了丈夫，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自己的男人，仿佛她嫁的男人，天底下最無用最惡毒。他男人是個言語不多的老實(shí)人，相對彩妹子的潑辣，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她的對手，沒有幾個回合，就徹底敗下陣來。將男人放倒后，彩妹子的勢力范圍，開始向左鄰右舍擴(kuò)張，只要稍不順眼的人，都要被她痛罵一通，甚至連我那個誰都不會欺負(fù)的滿舅也不能幸免?？上攵?，彩妹子嫁到大屋場后，對村莊的氛圍會有怎樣的改變。原本融洽的鄰里關(guān)系，因?yàn)椴拭米恿?xí)慣性的咒罵，憑空多了幾分緊張，彩妹子的男人，更像做了天大的錯事，一天到晚低著頭在屋場里走來走去。使我驚訝的是，大屋場人對彩妹子的咒罵，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從開始的抗拒、厭惡，到后來的習(xí)慣、接納。那些直白暴露的咒罵，再也不讓他們覺得難為情。我不知道，在20世紀(jì)80年代相對平靜的氛圍中，骨子里并不安分的隘口村人，是否潛意識里早就厭倦了那種毫無風(fēng)波的日子？而野性囂張的彩妹子的到來，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平添了他們生活的另一種滋味？隨著年歲的增長，彩妹子對婚姻的自信，和獨(dú)特的家庭經(jīng)營方式，竟然讓我感覺到另一種生命力。客觀而言，除了喜歡罵人，彩妹子并非一個很壞的女人，她除了嘴巴厲害，仿佛也說不上別的致命弱點(diǎn)，她人勤快，做事干凈利索，勤儉持家，家里的田地從來不會荒著，欄里年年都要出幾頭肥豬。更為可貴的是，她不小氣，別人找她借錢，只要有，她一般都會爽快地答應(yīng)。這種反差極大的性格，對幼年的我刺激很大，我弄不明白，在我黑白分明的價值觀中，彩妹子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弄不明白，為什么罵人如此惡毒的彩妹子，竟然還有仗義、大方的一面，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彩妹子大煞了他男人的威風(fēng)，而他的男人既不會動手打她，也不會和她離婚。

再說那個娥妹子。娥妹子與彩妹子的性格完全不同，她除了對自己的男人、瞎子婆婆沒有好臉色外，對大屋場的鄰居，嘴巴乖巧得要死，不管碰到什么人，都能東拉西扯地拉上親戚關(guān)系。她為人吝嗇，以隘口村的話說就是“巧花”。她之所以嫁到上梁螃半年，就獲得了與彩妹子同等的知名度，主要來自她的倔強(qiáng)脾氣。大屋場的一天從雞叫第一聲拉開帷幕，序曲總是從丁家二嫂抱怨自己的男人開始。而那個悶聲男人從來不吭聲，只要一聽到女人嘮叨便動手打人，從來不知輕重，摸到扁擔(dān)就扁擔(dān)，摸到擂槌就擂槌，摸到鍋鏟就鍋鏟。第一次，他將娥妹子捆在床邊，罰她跪了半天，第二天起來，娥妹子還是老樣子；第二次，他一氣之下打掉了娥妹子一顆牙齒，沒想到娥妹子一氣之下，用棍子戳死了欄里的一頭豬；第三次，他在大屋場幾個后生的幫助下，將娥妹子吊了起來，掛在堂屋中間足有一丈多高的梁上面，可這個膽大的女人，竟然掙脫繩子，邊罵邊從梁上跳下來，摔斷了手骨不說，還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大屋場人見娥妹子性格太倔，怕生事，只得規(guī)勸她男人忍耐—下，不要和她計較。娥姊子以獨(dú)有的倔強(qiáng)，徹底征服了自己的男人。

使我驚訝的是，十七年后，當(dāng)我回到大屋場時，記憶中的彩妹子、娥妹子，模樣并沒有太多變化，她們好像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變老。彩妹子和她的婆婆喜奶奶，坐在新修樓房的陽臺上，臉上呈現(xiàn)的表情，有著同樣的坦然和淡定，仿佛過去的紛爭、吵鬧從沒有發(fā)生。我留意到喜奶奶像當(dāng)年被媳婦毫無顧忌地咒罵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她同樣毫無顧忌地吆喝著不再年輕的媳婦。我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娥妹子那個瞎眼婆婆，竟然還活得像十七年前一樣精神，她的耳朵依舊一如從前靈敏，我走過去和她說話，她猶疑了不到五秒鐘，就準(zhǔn)確地判斷出我是岳爹的外甥，而我的聲音此時在大屋場已整整消失了十七年。

當(dāng)然，彩妹子和娥妹子現(xiàn)在也已做了婆婆，她們也到了要和媳婦相處的年紀(jì)。在細(xì)舅家里，我發(fā)現(xiàn)彩妹子坐在麻將桌旁的一個角落，抱著剛剛出生的孫子，坐在打麻將的媳婦旁邊，滿臉慈愛，仿佛“罵人”這個字眼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媳婦連著幾盤不胡牌已經(jīng)面露焦急，她卻很大方地掏出自己的私房錢，讓她不急慢慢打，并且交代不要動不動就捉炮，一定要沉住氣，要弄就弄個大胡子。

時光真的是流逝了。我看到彩妹子跟媳婦的親熱勁兒，看到娥妹子抱著孫子的歡喜勁兒，再一次感到了時光的神奇。

文伯伯

文伯伯是大屋場最令我牽掛的人。我始終認(rèn)為，大屋場里，心最好而命最苦的是文伯伯。到今天，我依舊記得文伯伯倚在大門的木板上，向外茫然張望的神情，每次我叫她，她總要嚇一跳，好久才回過神來“是岳爹的外甥啊！”而等她回過神來，我早已走到了她家的絲瓜架下，只給她留下一個模糊而又匆匆的背影。

文伯伯不愛笑，外婆說她是個天生的苦相，天生命不好的那種人。外婆還說，人總是有命的，慧媽子雖然生了乜平，是個哈巴，但她有兩個很好的女兒，每兩天就提著雞蛋、紅棗來看慧媽子，因此，她的命不算壞。而文伯伯的命就苦到了底，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苦的。她只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嫁到長樂街后，又生了一堆女兒，這還不算，她唯一的親女兒，竟然在三十多歲時，因?yàn)榛紫x鉆膽痛死了。關(guān)舅看他沒兒子，就過繼了一個兒子給他，偏偏這個過繼的兒子，結(jié)婚很多年都不生孩子。大屋場看相的仲爹，不止一次地斷言，文伯伯之所以遭受種種不幸，主要是由于屋相不對，家里的大門正好對著前面山頭的鬼坡。為了能早日抱上孫子，文伯伯下定決心，請砌匠將好端端的大門轉(zhuǎn)了個向，以致每次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看到那個轉(zhuǎn)了四十五度的大門，就讓人感覺怪別扭。

奇怪的是，文伯伯將屋相改變后，媳婦真的生了孩子，而且是個兒子，讓人沒想到的是，媳婦生了孩子后，對文伯伯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她一改生育前的溫馴，脾氣變得尖酸刻薄，不是抱怨文伯伯沒將孫子照顧好，就是抱怨文伯伯做事不利索，只能吃空飯。文伯伯相比大屋場的老人，話少，自尊心強(qiáng)，更不會像別的婆婆姥姥，有什么煩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傾訴完畢就完事?？上攵?，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會給她帶來多少壓力。

我有一次問起文伯伯，情況怎么樣了，外婆很平靜地說，“作孽，她死了快半年了?！蔽乙惑@，外婆接著說道：“話說回來，死了也好，活在世上沒人疼，帶別人的崽，罵不得，咒不得，稍不如意，就成仇人。她吃虧就吃虧在沒有親生的兒子?！焙髞聿胖溃牟?yàn)闊o法忍受媳婦的故意刁難，和老伴雙雙喝農(nóng)藥死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懷念文伯伯做的酸黃瓜、酸刀豆，好多年了，我再也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直到今天，我依舊懷念文伯伯屋前茂盛的絲瓜棚，多少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誰家的絲瓜，比文伯伯家的還長。我還記得，一到冬天，她家屋檐下晃動的，盡是年復(fù)一年累積起來，灰色、長長的絲瓜身影。

冬瓜佬

冬瓜佬是大屋場最有故事的人。

關(guān)于他的模樣，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很胖，狀如水桶，兩眼常帶莫名的笑意。一到夏天，就光著上身，雙乳的豐滿，賽過大屋場的很多女人。他喜歡到處走動，喜歡在大屋場的各個角落游來蕩去，既不跟人說話，也不干活。看到有年輕的媳婦，從他光著的上身旁邊羞澀而過，他會發(fā)出一種奇怪而快意的笑聲，那個時候，他最高興的事，就是目睹小媳婦窘迫地逃避他的視線。他看到孩子，也喜歡停留一會兒，當(dāng)然還是不說話，只是莫名地對著孩子笑，有些孩子會朝他甩石塊，有些會向他抱以同樣的傻笑。

我得補(bǔ)充一句，上面關(guān)于冬瓜佬的印象，都是他由“老冬”變?yōu)椤岸侠小币院蟮氖拢?980年，冬瓜佬在大病一場之后，變得癡癡呆呆，身份就此改變。冬瓜佬沒有生病以前，算得上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度甚至位居最高權(quán)力中心，他同時也是大屋場少有的幾個黨員之一。而他之所以在集體時代，順利地進(jìn)入隊里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主要得益于大集體時，幫隊里從外面牽回了一頭走丟的牛，增加了集體的財產(chǎn)，從而獲得了村長的賞識。他當(dāng)政時，主要負(fù)責(zé)給隊里的社員發(fā)谷子，負(fù)責(zé)倉庫的管理，負(fù)責(zé)隊里茶場茶葉的收購，負(fù)責(zé)通知每家每戶去開各種各樣的會?！八莻€拐家伙。”二舅明確和我說過，“1958年，你媽媽餓得沒有一點(diǎn)勁，老子去偷個稻草餅，被他打了一耳光，這種人要遭報應(yīng)的?！笨傊?，冬瓜佬在沒有風(fēng)光多少年后，正如二舅所言“遭了報應(yīng)”，在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之后，他在大屋場，就由“老冬”徹底變成了“冬瓜佬”。

而我之所以認(rèn)定冬瓜佬是大屋場最有故事的男人，主要是因?yàn)樗掀牛莻€叫五玲的漂亮女人。五玲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冬瓜佬自然就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

大屋場人對五玲的美貌早已習(xí)慣。外面的人看到五玲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堂客怎么可以長得這么體面”，待看到冬瓜佬，得知冬瓜佬是她的老倌子，旁人緊接著就會說一句，“可惜了五玲這副好皮囊”。我和他們一樣，當(dāng)然同樣不能理解，五玲怎么愿意嫁給冬瓜佬，更不理解，五玲為什么喜歡在大屋場人前人后地叫著“老冬，老冬”。我甚至很多次看到五玲陪冬瓜佬，在大屋場前面的田埂上散步，而散步這種方式，在大屋場人看來，是城里人吃多了沒事做才有的舉動。

話題回到五玲身上。因?yàn)槲覍ξ辶岬拿鞔_記憶，來自我七八歲時的印象，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其記憶往往很難和具體的時間對接。換言之，我對五玲的印象，也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碎片。她是俏麗，但怎么個俏麗法呢？憑一個孩子的審美觀，我很難把這個問題講清楚。我難以忘記的是，大屋場的女人，很少有幾個往臉上抹香的，但五玲就總是抹香，她不但抹香，她還打粉，那種發(fā)出淡淡的紫羅蘭香味，能使一個人變白的香粉。她毫不顧忌自己美貌的張揚(yáng)，對大屋場其他女人所構(gòu)成的壓力，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貌對所有大屋場女人而言，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脅，她單純得仿佛要將這場美麗的示威進(jìn)行到底。她不知道她抹了粉的臉龐，她依舊年輕的臉龐，所散發(fā)的暖昧而又挑逗的氣息，怎樣無形地改變了大屋場的氣氛，并在男男女女的心中，激起了多少微妙的漣漪。她不但抹粉，還穿白鞋子，那種很白很白，洗了以后要打上增白粉，才能維持其潔白程度的白鞋子。這種鞋子，在大屋場人的審美觀里，約定俗成只有十五歲以下的小姑娘才能穿。五玲沒有閨女，她不理會這些規(guī)矩，她偏要穿搶眼的白鞋?，F(xiàn)在想來，穿雙白鞋子有什么了不起呢？但當(dāng)大屋場的女人，甚至比她還年輕的女人，都不敢穿白鞋子的時候，五玲偏要穿雙白鞋，就讓人看不順眼。說實(shí)話，五玲穿白鞋子是真的好看，大屋場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點(diǎn)，“這個婆娘好經(jīng)老喔，都三四十的年紀(jì)了，還這樣少顏，比沒出嫁的閨女看起來還顯年輕。”

我后來留意到，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真有很難老的女人，她們悠著自己的容貌，仿佛只要忘記了年齡，青春便真的不再流逝，五玲就是這樣的女人。那個時候有什么保養(yǎng)??！那個時候抹點(diǎn)廉價的粉算什么呀？她要是能享受到現(xiàn)在的保養(yǎng)，會年輕到什么程度，又會美麗到什么程度呢？我從來都不敢想這個問題。除了扮俏，五玲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圖書，也就是連環(huán)畫。她從來不會像大屋場別的女人，一天到晚守著一個土灶，總是被柴煙熏得睜不開眼，她也不像大屋場的彩妹子和娥妹子，不是咒罵丈夫，就是前屋趕后屋地打罵孩子，盡管她們的丈夫愚鈍粗魯，實(shí)在不怎么樣。她好像天生就有某種優(yōu)雅氣質(zhì)，天生不能容忍粗糙的生活，去破壞她的美貌和雅致，她嫁到大屋場，仿佛就是為了享受一個美貌女人該享受的生活。大屋場人不得不承認(rèn)，五玲只要憑借她的美貌，還有那份美貌自然而然散發(fā)的柔情，就能過上別的女人必須付出極大代價，才能過上的日子。她的小兒子愛看圖書，她比小兒子更迷戀這些。冬日的早上，大屋場人都躲在屋檐下曬太陽，五玲早早將家里的圖書拿出來，再搬出一張很大的桌子，將圖書擺在桌子上，她兒子則用墨汁粗粗地寫下了幾個字“圖書出租，一分一本”。當(dāng)然沒人去租，但他小兒子還是每次將那塊寫了字的紙板拿出，感覺真的在做一種生意。

我常去五玲家玩，她是一個喜歡孩子的女人，尤其喜歡女孩。她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只生了兩個兒子，不過運(yùn)氣還不錯，兩個兒子都像她，從小就能看出體面的模樣。她見我們?nèi)チ?，很高興的樣子，“乖崽，快過來，來看媽媽呀！”大屋場的孩子都叫她媽媽，這是她用自己永遠(yuǎn)吃不完的零食換來的結(jié)果。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對親生媽媽的印象非常模糊，被五玲哄著叫媽媽時，心頭一種怪怪的感覺?？墒俏业膵寢寷]有她漂亮，不抹粉，也不穿白鞋子，也不看圖書，整天被家務(wù)纏著，沒有任何空閑，以致我寄養(yǎng)在外婆家，一待就是十年。五玲輪著將我們拉到身邊，照例問一些是否愿意做她媳婦的玩笑話，末了，有幾個孩子嚷著玩獅子，他兒子一聽，立即甩下圖書響應(yīng)。于是，五玲笑盈盈地進(jìn)到屋子里，拿出那床被我們玩了很多次的被單，又拿出一條長長的紅綢帶，還有幾個破瓷碗，玩獅子的隊伍，立即組建成功，孩子們開始活躍起來?，F(xiàn)在想來，五玲之所以逗孩子喜歡，主要源于她對孩子的愛心和耐心，以及那份沒有被現(xiàn)實(shí)生活磨去的童心。不管大屋場的成人對她怎樣評價，至少在孩子心目中，她是最好的女人，是最愿意接近孩子，并實(shí)實(shí)在在給孩子帶來樂趣的女人，更為難得的是，一些在父母面前會被挨打的惡作劇，在她面前都能獲得容忍和慫恿。在被家里的大人管住以后，孩子們常常跑到五玲那兒，以討得另外的愛和安慰。

現(xiàn)在，我該講到關(guān)鍵故事了，也許，我上面所有的講述，已經(jīng)奠定了他人對五玲的好感。問題正在這兒，一個能使孩子產(chǎn)生好感的女人，肯定容易使男人產(chǎn)生好感，拋開五玲單純、脫俗、略帶孩子氣的性格不說，單她的美貌和雅致，就足以吸引很多男人。而五玲之所以多年以后，還是大屋場永恒的話題，正源于她和男人的故事。

我目睹過與五玲有故事的男人，大屋場人稱那個姓梁的男人為“野男人”“野老公”。與稱呼的不敬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大屋場人仿佛從來沒有將他當(dāng)作外人，在路上相見，互相遞煙，噓寒問暖，“老梁，老梁”地叫個不停。五玲公開與老梁住在一塊，而且是住在自己家里，說得直白點(diǎn)，別人偷人不敢聲張，而五玲卻明目張膽，讓人感覺非常自然。但這必然涉及一個問題，冬瓜佬怎么面對這個事實(shí)。令人驚異的是，堂客帶著別的男人，公然住在家里，冬瓜佬竟然沒事一般，依舊像以前一樣，在村里的角落逛來逛去，有人背后議論五玲與老梁的事，他裝作沒聽見，好像談?wù)摰氖莿e人，顯然他已習(xí)慣了新的家庭模式，甚至他同樣享受到了老梁帶來的好處。每個月燒的柴，老梁用手扶拖拉機(jī)定時拖回來，每個月吃的油，老梁從外面一桶桶運(yùn)回來，全家不大不小的人情打算，現(xiàn)金開支，也從老梁的口袋掏出來。如果五玲不改變做派，在冬瓜佬重病變傻以后，還想維持以前的生活水準(zhǔn)，除了找一個像老梁一樣有能耐的人，也沒有別的辦法。

五玲與老梁的故事，是我對成人偷情的初次認(rèn)識，也讓我陷入了長久的迷惑，黑白分明的價值觀，第一次遭遇了人性的復(fù)雜和幽深。我難以理解，為何大屋場人最為鄙夷的偷人行為，就發(fā)生在眼皮底下，而且竟然是孩子們極為喜愛的五玲。更讓我困惑的是，大屋場人對別人干這種事，總是嗤之以鼻，但具體到五玲頭上，完全使用了另一套標(biāo)準(zhǔn)，仿佛五玲天生就該偷情，“她不偷情誰偷情??！那模樣，那身段，那水色，那一身雪白的肉。她不偷情誰偷情??！”我親耳聽到大屋場的老人為她辯護(hù)。更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大家對五玲格外客氣，從來沒有因?yàn)樗龓б澳腥俗≡诩依?，對她有什么偏見，甚至大屋場無人不罵的彩妹子，對五玲也總是笑臉相迎。我記得五玲離開大屋場時，男女老少排成一行，不像是送一個鬧出了風(fēng)流韻事，無法收場的女人，而像是告別一個民族英雄。

我現(xiàn)在回憶，對大屋場人而言，五玲之所以不可替代，來源于她本身就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議題，五玲犧牲個人的名節(jié)，自編自演一些與愛情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逸事，極大地增加了村莊的趣味。在一個沒有電視、不打麻將、不買碼的年代，五玲是大屋場的偶像和明星。目睹大屋場人對五玲的矛盾態(tài)度，我從小就悟出，風(fēng)流女人是壞女人的論調(diào)，只是一種道德的假像，我甚至根據(jù)經(jīng)驗(yàn)判斷，風(fēng)流成性的女人，往往更討人喜歡，她們美麗溫存、善解人意、風(fēng)華絕代而又永懷天真。我無法把娥妹子想象為一個偷情的女人，她那一副刮得別人心情煩躁的嗓門，她那一身從來就洗不干凈的衣服，她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和“偷情”二字怎么樣都扯不上關(guān)聯(lián)。

相安無事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五玲的大兒子懂事后，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將老梁狠狠地打了一頓，事情出現(xiàn)了另外的轉(zhuǎn)機(jī)。我記得那天傍晚，大屋場人像發(fā)生了大事一樣，跑到五玲家見證這一場景。老梁已被打得風(fēng)度全無，頭發(fā)凌亂，他蜷縮在墻腳的一角，臉上寫滿了偷情男人受辱后的沮喪。冬瓜佬失魂落魄，沒有主張地在人群里默默無言，只有他的大兒子，那個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地號啕大哭，哭得大屋場的老人一片辛酸?！伴L久下去也不是個事?。‘吘购⒆哟罅?，五玲總得給后人留點(diǎn)臉面吧！”五玲倒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仿佛對此早有預(yù)感，“畜生！畜生！”她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罵兒子。折騰到天黑，一切就靜下來了。

第二天，五玲收拾好包裹，準(zhǔn)備離開大屋場，誰也不知她要到哪兒去。這個時候，大家才想起，五玲從來沒有娘屋可回，那年嫁給冬瓜佬，就是光光一人?！耙苍炷跖?！一個堂客，嫁個老倌又沒用！娘屋又沒人撐腰，她也造孽??！”

五玲走了。帶走了小兒子。大兒子留給了冬瓜佬。老梁不知到哪兒去了。大屋場人從來不知道老梁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的底細(xì)。但可以肯定一點(diǎn)，五玲離開大屋場后，沒有跟著老梁走。盡管在告別大屋場時，五玲哭得像個初嫁的姑娘，但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永遠(yuǎn)記得她拎著大包小包，眼睛通紅和所有老人告別的情景，她站在村口告別的一幕，永遠(yuǎn)定格在我七歲的記憶中。此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根據(jù)年齡推斷，她應(yīng)該是五十上下的人了。

冬瓜佬在五玲走后，人變得更癡呆了，也長得更胖了，大兒子外出后，他的生活沒有任何著落。大屋場人看他可憐，就讓他辦喪事時去敲大鼓，“他勁大，一身蠻肉，敲大鼓是一把好手?！睗M舅說道。于是，他就成了專門敲大鼓的人。五玲的大兒子長久不待在家里，好像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在80年代嚴(yán)打時，還坐過一年牢。出來以后，倒也沒有變壞多少，他回家將爸爸安頓了一下，又到外面去了。在我記憶中，經(jīng)常有年輕的姑娘，時不時來到大屋場，幫著照顧冬瓜佬，“都是街上那些喜歡他崽的姑娘”，外婆告訴我。再后來，我聽到的消息，是冬瓜佬死在家里，幾天沒人發(fā)現(xiàn)，幸而是在冬天。他大兒子聞訊回來，號啕大哭，一個勁地怪自己沒有照顧好父親。五玲也回來了，這是她離開大屋場后，唯一一次回來，可惜我已離開了大屋場，回到父母身邊，因而錯過了與她見面的機(jī)會。五玲回來后，像很多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傷心而扎實(shí)地大哭了一場，他小兒子在五玲的調(diào)教下，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天孝子。盡管冬瓜佬生前受了一些委屈，晚景也凄涼，但他死后能夠風(fēng)風(fēng)光光上山，漂亮堂客能夠在嫁人以后，還念舊地送他一程，大屋場人由此認(rèn)定冬瓜佬是個好命的人。

需要補(bǔ)充的是，冬瓜佬家有兩棵極好的杏樹，每年春末，就掛滿了好看的杏子。我至今還能想起杏樹對我的極大誘惑，但冬瓜佬家一直養(yǎng)了一條狗，黑狗，在我的力量還沒有辦法與黑狗對抗時，孩提的我，想偷吃他家杏子的心愿，從來就沒有得逞。

水爹

在進(jìn)入對大屋場的回憶時，水爹是我內(nèi)心最溫暖的角落，也是我記憶中唯一不住在大屋場的大屋場人。他住在離大屋場三公里遠(yuǎn)的公山上。公山開發(fā)于大集體時，山上漫山遍野種滿茶樹，錯落有致的茶樹，很有規(guī)則地排在山丘上，像一排排低眉順眼的矮子兵。

我不知水爹在公山上住了多久。更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和獨(dú)生兒子住在一起。水爹住在公山上的煙磚房里，煙磚房寬敞、考究，掩映在碧樹叢中，建于轟轟烈烈的大集體時代，原本用來給人看守茶場。相對大屋場的熱鬧和人氣，公山顯得太安靜了。煙磚房的四周，是綿延的山坡，山頭不大，但很多，一個連著一個，或尖或圓的山頭，種滿密密麻麻的樅樹、杉樹、苦桔樹。一條水渠終年流著冰骨頭的泉水，在公山上寂寞地淌著，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蟒蛇。隔水爹房子不遠(yuǎn)的一個山谷，是方圓十幾里埋人的地方，大屋場人將此叫作“鬼坡”。鬼坡埋葬的，是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諸如冤死、暴死、喝農(nóng)藥、上吊、跳水，或者被政府鎮(zhèn)壓了的人，大屋場的夢龍死后，也埋在那里。村莊人對死后的安葬之地極為重視，不得好死葬于鬼坡，是所有人的夢魘。死后葬在家門后的山上，還是葬在僻靜的公山，這是大屋場老人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

水爹的屋子就在鬼坡的附近，可想而知，我小時候因?yàn)槁牰嗔斯砥碌墓适?，對水爹?dú)居公山的壯舉，會怎樣的敬畏和佩服。對于公山，大屋場很多人都有話說，不少人證實(shí)自己確實(shí)聽到過鬼坡里的打鬧聲，他們講起這些，繪聲繪色，不但有女鬼的歌唱，男鬼的花鼓戲，還有很多麻嫩鬼在一旁的敲鑼打鼓。在大屋場人的講述中，鬼的生活，和現(xiàn)實(shí)中的生活，并無差異，也不陰森恐怖，好像還充滿了奇異的樂趣，對鬼而言，公山好像世外桃源般美妙。對于這些傳言，我從來就不相信，我去過公山多次，從來就沒有聽到過鬼的聲音。大屋場人太愛看戲，他們講起鬼的故事，也脫不了現(xiàn)實(shí)的窠臼，并無太大的想象力。他們每次嚇我時，總是告訴我，在公山上如果一個人走路，碰到的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活鬼，活鬼和真人一模一樣，但他們有個特點(diǎn)，在僻靜的山野，手里不拿任何行李，不管你怎么動，他們好像始終都固定在你前面，而且永遠(yuǎn)只能看到背影。

我到公山上去過很多次，每次都是陪外婆采茶葉。每次只要走到鬼坡，我就不自覺地靠近外婆，然后死死拉住她大衣襟的一角，眼睛不時地去瞟幾眼鬼坡，想看到什么，又怕看到什么。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么響動，大屋場對此的解釋是，小孩陽氣旺，聽不到鬼的聲音，而且鬼怕光線，白天不出來，只有晚上才活動。我當(dāng)然不會為了驗(yàn)證大屋場人的話，獨(dú)自一人晚上跑到公山一趟，哪怕今天，公山鬼坡，依然是我記憶中最恐懼的一角，我一想到那些密集、潦草的亂墳，就禁不住一身冷汗、汗毛倒豎。

公山最熱鬧的季節(jié)，是春天采茶的時候。也就是說，水爹一年到頭，最不寂寞的時光，來自春天采茶的時候。說不寂寞，其實(shí)也僅限于白天，沒有誰會留在公山上過夜，一到晚上，水爹還是不得不獨(dú)自面對一切。

在春天，我與外婆通常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去采茶，外婆拿著一個圓圓的大肚子竹籃，我則拿一個圓圓的小肚子竹籃，我們爺孫一前一后，走在大屋場通往公山的機(jī)耕路上，去干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外婆不喜歡和別人一起采茶，她要么在茶葉剛剛出來時，去采第一道新茶，要么等第一道新茶過后，去采大屋場不屑一顧的晚茶。外婆說起新茶有新茶的好處，說起晚茶也差不到哪兒去?？傊馄啪褪遣幌矚g和那群伢妹子一起采茶，她說他們年輕毛糙，一頓亂采，茶蔸總是被揪得光光禿禿，老葉子、新葉子混在一起，讓人難以忍受?！斑@哪里像采茶呢？簡直就是打火，甚至比打火還快。這樣的采法，茶樹還能長幾年呢？”外婆擔(dān)憂這些長勢喜人的茶樹，終將因?yàn)椴欢湎У娜撕鷣y采摘，導(dǎo)致茶樹報復(fù)，來年不愿長出新茶。外婆沒有想到，才短短幾年，她還沒有離開人世，大屋場人居然就不采茶葉了，他們?nèi)尾铇渥陨詼?，寧愿打牌，也不抽出點(diǎn)時間上公山打理一下。

對于采茶的印象，我有一次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八歲那年，外婆病了，她實(shí)在沒有辦法帶我一起去采茶，她交代我一個人去，要我撿鮮嫩的葉尖采一點(diǎn)回來。她還告訴我，絕對不能到公山上的渠道中玩，一旦掉進(jìn)渠道，不說淹死，至少也要凍個半死。外婆最后交代，“想喝水了就去找水爹，水爹反正認(rèn)識你了，不要講客氣，只是看到老人，一定要很客氣地喊他，小孩子不能沒大沒小?！蓖馄胖牢液苈犜?，交代的事情一般會照做。我那次的恐懼，不是源于差點(diǎn)掉進(jìn)渠道淹死，而是來自慣性所形成的懶惰毛病。三月的太陽，說熱不熱，但在太陽底下逗留太久，人就感到疲倦。我像往常和外婆一起采茶時一樣，采不了幾分鐘，就要找個理由偷偷懶。外婆總是對我說，之所以愿意帶我去采茶，并非因?yàn)槲夷芊謸?dān)勞動，主要是因?yàn)椴刹钑r間長，她一個人太寂寞，我要不去的話，她沒人陪著說說話，會感覺更勞累。但我知道，我每次跟隨外婆，因?yàn)橥祽械拿锰?，總要讓她沒少勞神，不是抱怨被毛蟲叮了，就是抱怨被黃蜂咬了，要不就是要喝水，要屙尿，“懶牛懶馬屎尿多”。為了對付我的名堂，她嘴巴都講干了，還是沒有什么效果，一天下來，我采不了幾片茶葉，小小的團(tuán)籃，總是松松垮垮，幾片葉子，外婆使把勁，一把就能抓盡。盡管如此，外婆每次還是愿意帶我去。

在所有的偷懶謀略中，我用得最多的計謀是喝水屙尿。被毛蟲、黃蜂、螞蟻叮了，要有紅腫的證據(jù)，謊言不好圓，但要喝水屙尿，外婆就拿我沒辦法。這次我一個人采茶，根本就沒意識到，只要按外婆的叮囑，將不太多的新葉子摘完，就可以回家。我想偷懶的毛病，一碰到稍稍勞累的體力活，就本能地被喚醒。我感覺自己只要采茶就想小便，像往常在外婆的指揮下一樣，我觀察四處無人，藏在外婆家的一棵茶樹下面，撅起了自己的小屁股。小便完后，我習(xí)慣性地看看尿濕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個黑東西，開始以為是一坨牛屎，待清醒地意識到，那塊巨大的黑物，居然在我的尿液下開始挪動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尿在一條盤著的蛇身上。與對童年的回憶，大多溫馨、美好相反，對這件事，我今天想起，都有一種極度的恐懼。我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況，沒有維持太久，在逃命本能的作用下，我沒命地跑起來，我感覺身后的黑蛇，也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體形，準(zhǔn)備回?fù)粑覍λ牟痪?。我一路狂奔，朝水爹的屋子跑去，背后颼颼的聲音，使我意識到那條巨大的黑蛇確實(shí)在追趕我。慶幸的是，因?yàn)榈剿奈葑右諑讉€彎，蛇跑直線時很快，但只要拐彎就會很吃力，我無形中也跑起了曲線，這是外婆教我對付被蛇追趕的辦法。水爹見我嚇得驚慌失措，一把將我抱在懷中，一個勁地問道：“崽啊，什么事啊？”我早就魂飛魄散，臉色慘白，不禁號啕大哭。不知過了多久，才從水爹的懷中掙脫。那次，我遺失了外婆新編的一個竹籃，水爹直到我不再相信背后有蛇的追趕，才將我送回大屋場。我一回去，就大病一場，從此對蛇充滿了深深的厭惡和恐懼。多年以后，被蛇追趕的噩夢總是如影相隨，想來都源自童年的這次陰影。

好了，我該調(diào)整情緒，從那次不快的記憶中逃脫出來。在關(guān)于水爹的回憶中，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給我?guī)砹撕芏嗝篮煤蜏嘏?/p>

采茶采累了，外婆就會帶我到水爹家喝口水。水爹是我見過最干凈的老人，他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沒有一點(diǎn)老人身上的朽味，明凈得如同午后的陽光。他常穿一件白色的大衣襟土布襯衣，銀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慈愛而又明亮的眼睛，總是閃著智慧而令人倍感信任的光澤。我仔細(xì)對照過水爹和大屋場其他的老人，便明白水爹為什么要選擇住在公山上，便明白他為什么寧愿忍受難耐的孤獨(dú)，和鬼坡的寂寞，也要固執(zhí)地選擇住在公山上。大屋場的世俗味道不適合水爹，大屋場過濃的煙塵氣與水爹生來的脫俗不相協(xié)調(diào)。

外婆到水爹屋子后，水爹一般會先給我們倒杯水，然后便要詢問外公的情況，要詢問外公是否還喜歡養(yǎng)鴨子。然后，兩個老人便開始打講。他們講了很多很多，我坐在一旁，既不插話，也不出聲，在外婆和水爹的談話內(nèi)容中，經(jīng)常涉及對于生死的討論。我留意到，外婆隨著打講對象的不同，很快就能調(diào)整打講的內(nèi)容和方式，她在大屋場和婆婆姥姥打講時，談?wù)摰亩嗍切╆愔ヂ椤€谷子的事，但在和水爹打講時，居然能配合水爹討論很多終極問題。他們談話的高深和形而上，到現(xiàn)在都使我吃驚，涉及的主題，有人生的價值到底何在，養(yǎng)孩子是否真的能夠帶來幸福，當(dāng)然最多的是死亡，每個大屋場老人都關(guān)心的話題。

外婆曾對水爹說過，她最擔(dān)心水爹年紀(jì)大了，哪天過世別人都不知道。當(dāng)然，他們不可能以理論化的語言談?wù)撨@些，因?yàn)橛讜r理解能力的限制，我到現(xiàn)在怎么也回憶不起他們的原話，只記得談?wù)摰闹黝}極為宏大，但談?wù)摰倪^程，新鮮有趣，足以吸引八九歲小孩的注意。當(dāng)然，他們不可能意識到，兩位老人在貧瘠荒涼的角落所討論的任一問題，足以使任何一個哲學(xué)家窮盡畢生。他們從來就不珍惜來自生活智慧的語言，也意識不到討論的價值，像每一個鄉(xiāng)下人認(rèn)為新鮮的空氣和水，沒什么了不起一樣，外婆和水爹，隨意將他們智慧的對話揮霍得滿地都是。我從小置身這種對話中，總認(rèn)為今天的創(chuàng)作，就是對他們生活和思想的剽竊。

太陽下山了。我與外婆踏上了回家的路。水爹站在清冽的井水旁邊，腰間扎了一塊白布，他在夕陽中微微瞇起眼睛，不言也不語地目送我與外婆的離去。我總是在真正看不到水爹的煙磚屋時，回過頭去，我看到炊煙已經(jīng)升起，我看到水爹養(yǎng)的黃狗，有點(diǎn)傷感地坐在門邊，而水爹一頭銀發(fā)，卻在夕陽中閃著光輝。冬爹

猛然想起童年時候，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一個人：冬爹。之所以重要，是因?yàn)槎且粋€小販，他隔不了兩三天，總要在隘口村里出現(xiàn)。他挑著一個小貨擔(dān)，一邊慢悠悠地吆喝著“收破爛，收破爛——”，一邊不慌不忙地在村里轉(zhuǎn)悠，仿佛自己并不是一個生意人，有生意沒生意都無所謂。碰到合適的朋友，他往往懶得轉(zhuǎn)悠，一坐就半天，天南海北地閑扯，直到天快黑了，他才挑起擔(dān)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吆喝著回家。

表弟小時候與冬爹的關(guān)系很好。冬爹很喜歡表弟，看到表弟總要在我外婆家呆上半天。一般說來，他先要和表弟成交一點(diǎn)生意，諸如幾個酒瓶，幾張廢紙，一些破銅爛鐵。冬爹對表弟給的破爛，從來就不過秤，也從來不挑剔表弟東西的好壞，表弟說值五毛錢，他就給五毛錢，表弟說值兩毛錢，他就給兩毛錢，從來不跟表弟計較。有時冬爹來了，表弟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賣，但又無法抵擋貨擔(dān)里糖果的誘惑，就會一本正經(jīng)地和冬爹商量，看能不能先給他點(diǎn)糖果，等到下次有了新的破爛，一定不賣給別人，只照顧冬爹的生意。冬爹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當(dāng)然會毫不猶豫地將表弟想要的糖果給他。待下次見到表弟的時候，冬爹第一句話就是，“崽老倌，你有沒有新的破爛啊！你還欠冬爹三毛錢呢！”其實(shí)呢，誰都不會記得這么清楚，冬爹不過跟表弟開個玩笑，他太喜歡表弟了，每次不過找一個討賬的借口，到外婆家來和表弟逗逗樂子。冬爹和表弟見面后，除了一老一小做點(diǎn)滑稽的生意外，另外的主題，就是互相講故事。冬爹喜歡騙表弟，他在哪里哪里看到了一個紅毛野人，在哪兒哪兒又看到了一個水鬼，表弟居然傻乎乎地都相信了。冬爹還開表弟的玩笑，說這么大了，還不討個堂客，到時世上的妹子被別人搶光了，看表弟怎么辦。到了這一步，冬爹一般會很認(rèn)真地問表弟，醫(yī)院那個叫喜華的護(hù)士怎么樣？雖然大點(diǎn)，但正好可以娶過來，幫表弟洗尿濕的褲子。表弟居然也傻乎乎地信了，還求舅媽帶他到醫(yī)院去看看，說是要跟喜華好好談?wù)勥@個問題。

我離開大屋場后，對冬爹就沒什么印象了。后來，聽表弟說，冬爹在一年冬天真的死了。今天，我還能想起與他有關(guān)的那首兒歌，

“冬爹冬爹真不錯，講究衛(wèi)生第一個，一年難洗三個澡，蠻好蠻好！”

除了冬爹，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連爹。連爹是一個專門打豆腐的老頭，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連爹挑著豆腐擔(dān)子，就在大屋場前后左右轉(zhuǎn)悠。外婆只要聽到連爹的喊聲，就知道到什么時候了，過不了多久，外婆就會催我“該起床了，該起來背書了，不能再睡了”。外婆最喜歡吃連爹做的豆腐，她說吃豆腐都幾十年了，上上下下，就只連老倌的豆腐打得好，既不摻水，也不摻米粉，味道純正，不老也不嫩，不酸也不散，不像嶺背后穩(wěn)老倌的豆腐，一煎就一把渣。連爹隔外婆家不是很遠(yuǎn)，我每次去念書，都能看到連爹挑著已經(jīng)賣空的擔(dān)子，一路哼著歌兒回家。他家就在我上學(xué)的路旁邊，家里有一只很高的公雞，羽毛顏色相當(dāng)鮮艷，雞冠又長又紅，到現(xiàn)在為止，這是我所見到最漂亮、最陽剛的公雞。那只公雞一般很高傲地在地坪里踱來踱去，其他母雞，則很有安全感地在陽光下悠然覓食，小雞跟在母雞背后，和同父異母的兄妹，快樂地嬉戲游樂，顯得一派溫馨。我還記得，一到夏天，連爹家門口，美人蕉就開得極其鮮艷，紅的，黃的，燦爛的一片，老遠(yuǎn)就能看見?？上?，連爹在我小學(xué)還未畢業(yè)時，無緣無故就死了。

外婆總是說：“連老倌死后，大屋場再也吃不到好豆腐了?！睂ξ叶裕刮译y以忘懷的，倒是他家那只漂亮的公雞，還有那開得滿院鮮艷的美人蕉。

非正常人

乜平

大屋場的曬谷坪是孩子們的樂園。滾鐵環(huán)，跳房子，打紙片，彈蓋子，打子，跳繩，老鷹捉小雞，個個穿著開襠褲，掛著長長的鼻涕，將童年的歡歌笑語，撒得滿曬谷坪都是。

大屋場的乜平，是孩子們最大的開心果。乜平自從被彪哥救起后，除了飯量大增以外，還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唱戲。他唱戲有專門的道具，一根很長的紅綢帶系在腦門，一根很寬的灰?guī)ё釉谘g，手拿一個搪瓷飯盒，外加一個銹鍋鏟，再加一個曬谷用的耙子杠在肩上。乜平愛唱戲，高興的是大屋場的孩子，煩悶的是他媽媽，那個叫慧媽子的老婦人?；蹕屪右粔K緊緊藏在箱底的紅布，還是被乜平發(fā)現(xiàn)了，硬是叫傻兒子撕得七零八落，甚至連她壽被上繡的金龍，也被乜平用剪刀挖下來，掛在了自己的背上。

傍晚時分，太陽還沒下山，乜平敲著缽子，扛著曬谷耙來了，孩子們聽到乜平遠(yuǎn)遠(yuǎn)傳來口齒不清的“么——么——”聲，立即集攏起來。乜平到曬谷坪后，先要圍著曬谷坪，以最快的速度，一本正經(jīng)地踱上三圈，最后來到中心，立定、放下曬谷耙、敲著飯缽，用手理一下頭上長長的紅帶子，中氣十足地正色叫到，“呀呀呸！——我乃相公也！”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無論是在外婆家的隘口村，還是在我老家的鳳形村，很多智商不正常的人，都愛唱戲，一舉一動都非常投入、標(biāo)準(zhǔn)，換言之，如果他們的形象，看起來正常一點(diǎn)，其表演和專業(yè)戲子沒有太大差別。當(dāng)武漢的癡呆兒舟舟成為指揮大師后，我固執(zhí)地相信，要是乜平活在今天，很有可能就是花鼓戲團(tuán)的一個名角。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乜平祖宗三代，根本就沒人演過戲，也沒人表現(xiàn)出任何表演天賦，他得病癡呆以前，也不懂得唱戲，那么，他一招一式對花鼓戲的模仿，到底來自何方？

乜平在曬谷坪進(jìn)入狀態(tài)后，孩子們跟隨到了一天最快樂的時光。他們要模仿乜平的“呀呀呸！——”，他們要趁乜平不注意，偷偷地去偷襲乜平頭上的紅帶子，他們還要跟在乜平后面，一搖一擺地學(xué)乜平走相公步。乜平的表演，有大量躺在地上的動作，跟著乜平，小把戲們往往也要照樣躺倒一大片，乜平滾，孩子們跟著滾，乜平爬，孩子們跟著爬，乜平跪拜，孩子們自然也要呼天搶地跪拜。乜平落水被救迷上唱戲后，大屋場的孩子們，不約而同都成了乜平的小徒弟，以前想干而不敢干的很多惡作劇，因?yàn)橛兴氖痉?，變得理所?dāng)然。乜平唱得最多的戲是《朱買臣賣柴》，而《朱買臣賣柴》也是我最喜歡看的戲，每次只要他在曬谷坪開唱，我必然站在旁邊觀看、默念。他一個人既演朱買臣，還要隨時披上一塊花布，扮演崔氏，那嗲聲嗲氣的假聲唱腔，讓大屋場的人一邊罵著“哈寶”，但同時又感到由衷的快慰。不可思議的是，自從乜平唱戲后，人也變得開通了，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外婆，竟然很有禮貌地問道，“前奶奶，您老人家吃飯了嗎？”驚得外婆一個勁地堅持，慧媽子前世做了好事，菩薩都知道保佑乜平?；蹕屪釉緸樨科矫刻炜傄艿綍窆绕撼獞驉阑穑姾⒆觽兿矚g，村里人也開心，逐漸懶得管他，畢竟是自己的親崽，來到世上一趟也不容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乜平唱戲，真正惱火的，是大屋場孩子們的媽，只要乜平出現(xiàn)，她們對小家伙的管教就完全失控，剛剛洗完澡，再三交代，到曬谷坪玩可以，但絕對不能到地上去滾、去爬，“乜平是個哈寶，難道你也是個哈寶？”出門時，自然答應(yīng)得很堅定，可乜平一滾，孩子們也忍不住滾，乜平一爬，孩子們也忍不住爬，沒有誰能夠記住媽媽的話。天快黑了，慧媽子半是生氣、半是嬌嗔地叫道，“哈寶崽，回家吃飯了?！彪S后，便開始幫他收拾缽子、鍋鏟、曬谷耙，乜平則抓住機(jī)會，圍著曬谷坪轉(zhuǎn)三個圈，最后立定叫道，“呀呀呸！相公去也?！焙⒆觽兊哪赣H松了一口氣，乜平也跟在慧媽子身后回家。我在大屋場的日子，目睹他天天如此，從未間斷，長久以往，也就成了大屋場公共生活的一部分。有時下雨，乜平?jīng)]有出現(xiàn)，大家反而覺得空落、無聊。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對乜平的最后印象，是幾年前從外婆那兒聽說，他自從失蹤半年被家人找回來后，在一次偶然的感冒中，病死了。

這次回家，當(dāng)我目睹童年的樂園——曬谷坪，已被分割得東零西落，孩子們再也找不到寬闊的公共地盤撒野玩耍時，乜平的形象，立即在我腦海復(fù)活，我仿佛看到他站在曬谷坪中央，中氣十足地喊著“呀呀呸！——”，仿佛看到他急匆匆地圍著曬谷坪轉(zhuǎn)圈后，額頭上滲出的細(xì)細(xì)汗珠。今天，當(dāng)年跟在乜平身后滿地打滾的孩子，如今也都當(dāng)了父母，他們的孩子，再也不可能看到乜平，也永遠(yuǎn)失去了曬谷坪的樂園。

夢龍

除了五玲在大屋場讓人印象深刻，多年以后還有人提起，夢龍也經(jīng)常喚起大屋場人的記憶。

我對夢龍的直接印象，已經(jīng)淡到了一個影子，我甚至難以構(gòu)筑他真切的模樣，只記得他很瘦，喜歡穿一件深色的衣服。確切地說，他不屬于大屋場，但在大屋場的言論中，他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大屋場人也有感覺，夢龍從來不屬于他們的生活圈子，夢龍游離般的存在，與大屋場人活色生香的世俗生活，構(gòu)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我從小就隱隱意識到，夢龍的存在，是大屋場的一個異類。

夢龍如果活到今天的話，應(yīng)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他與我二舅同學(xué)，我的二舅比我媽媽大兩歲，這樣推算，夢龍今年差不多五十五歲。對于他的故事，我沒有一手材料，不像對五玲的人生，我親眼見證了很多場面。但夢龍一直讓我難以忘記，坦白說，大屋場最令我牽掛、最令我心疼的人，除了上面提到的文伯伯，就是夢龍。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甚至感覺自己和夢龍越來越像，只要回到大屋場，夢龍那雙眼睛，仿佛就在默默注視我，仿佛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仿佛暗中認(rèn)定，世上只有我能夠理解他。因?yàn)檫@種奇妙的感覺，我總是冥冥中感受到夢龍的理解和召喚，感受到大屋場某種與靈魂有關(guān)的氣息。

我對夢龍的印象，始于二舅對他的回憶。二舅是一個勤勉的男人，喜愛小孩，可惜他結(jié)婚九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親人以為二舅會沒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我們幾個老表，從小就叫二舅“爹爹”，叫舅媽“媽媽”。二舅快三十歲時，終于生了我的表妹錦霞，奇怪的是，生了表妹以后，舅媽再也沒有懷過孩子，大屋場人因此將我二舅的獨(dú)生女兒，叫作“秤砣妹子”。我兒時的印象，二舅如果在和別人閑談，主題一定與孩子有關(guān)。他太渴望能多有幾個孩子，哪怕全部是女兒也好。我還記得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有一個算命的坐在二舅門檻前，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斷定二舅很快就會喜得貴子。算命先生信誓旦旦，舅媽暗懷希望，總是給他們打很大的紅包，但算命先生的話，從來就沒有靈驗(yàn)，二舅生了女兒以后，再也沒有多添一個孩子。二舅是我見過最有耐心對待孩子的成人，他經(jīng)常帶著小孩，在大屋場的曬谷坪里，做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他還愛將大屋場的孩子找來，牽手圍成一個圈，做擊鼓傳花的游戲。可以想象，一個一米七五的大男人，帶著一群孩子在曬谷坪一玩就是半天，對孩子們而言，這是多么刺激、過癮的場面。我還記得，二舅每到過年，就給我們扎很多燈籠，自己的孩子有，其他的孩子也有，男孩子的燈籠上貼的油紙是金龍，女孩子的燈籠，貼的油紙則是粉色花。我過年偶爾會不回家，為的就是得到二舅給我的燈籠。大年三十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一年的零食，全靠從大年三十到初七拜年的收獲。我跟著小伙伴，一家一戶給大屋場的老人辭年，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布袋，以便裝討來的紅薯皮，熟花生，或者平時難以見面的糖粒子。我們把討來的東西統(tǒng)稱為糖，偷偷藏起，等到年過完了，家里再也沒有零食吃了，再拿出拜年的藏品，慢慢打發(fā)自己的饞勁。孩子們很清楚，如果過年不勤快，不多跑幾個村子，不多藏一些零食的話，只有等到黃瓜成熟，才能接得上有零食的日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六歲那年的大年夜，因?yàn)樘焯冢腋诹绺缟砗?，感覺越來越難以跟上伙伴們長長的隊伍。人越多越混亂，六哥哥高興，根本就沒注意我，我越急越趕不上，一腳踏空，不小心掉進(jìn)了三爹家的茅坑，我又羞又急，竟然沒有叫人。小伙伴將大屋場走遍，清點(diǎn)人數(shù)才發(fā)現(xiàn)少了個人，等到他們找到我，我的棉衣早已濕透，更加倒霉的是，二舅給我做的燈籠，早已著火燒光。我在小伙伴們的陪伴下，往外婆家走去，他們一個勁地替我擔(dān)心，估計家里人會罵我。我膽戰(zhàn)心驚地不敢進(jìn)屋，二舅聽說我掉進(jìn)了糞坑里，趕緊跑出來，一把抱住我，見我哭泣不止，一個勁地勸慰，“乖崽，莫哭！爹爹再給你做個燈籠?！边@一幕給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二舅和我的爸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兒時的我確實(shí)害怕爸爸，他每次抽空來外婆家看我，我總是被嚇得躲在門后，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飯，趕緊從他的眼皮底下溜走，巴不得他快點(diǎn)回家。

話題竟然扯開這么遠(yuǎn)。既然二舅是如此溫情的人，那么根據(jù)他的回憶，我對夢龍形象的構(gòu)筑，不可避免地會因?yàn)閷Χ说那楦姓J(rèn)同，影響到對夢龍的情感傾向。夢龍幼年聰敏過人，這是大屋場公認(rèn)的?，F(xiàn)在，大屋場人聽說哪家的孩子聰明，哪家的孩子善于念書時，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只怕比不上夢龍吧？像夢龍這種怪器人，隘口村百年也難出一個的！”大屋場人對夢龍的好感，來自他貧寒的出身，他念書時，每天天不亮，先要跑到山上割好一擔(dān)柴，然后夾著稻草粑粑，步行幾十公里到湘陰一中念書。外婆對夢龍好，不僅因?yàn)樗四挲g相仿，還是同學(xué)，更因?yàn)閴酏埗?，能吃苦還講義氣，外婆心底里心疼他。因此，只要二舅有吃的，外婆總忘不了給夢龍捎上一分，見夢龍冬天沒有鞋子穿，外婆經(jīng)常給他做布鞋?！昂迷炷醯尼?！一個瞎子娘！”外婆到現(xiàn)在還這么說。但夢龍念書的神奇和并沒有混出名堂的事實(shí)，這中間的因果關(guān)系，我感覺大屋場人對此始終語焉不詳，以致到現(xiàn)在，我都難以弄清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從大屋場人堅定的口氣中，我相信夢龍很有讀書的天賦，成績好，記憶力非凡，但他終究還是回到了大屋場，沒有像大屋場人設(shè)想的那樣，念書以后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做大官。據(jù)二舅說，夢龍的失敗，主要源于個人期待太高，思想壓力大，每次一到考試，就慌了神。夢龍回鄉(xiāng)以后，曾在村里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后來又隱隱約約地聽二舅說起，夢龍原本可以上大學(xué)，是村里的一個什么官，做了手腳，用他的兒子替代了夢龍。從夢龍后來的命運(yùn)看，這種說法不無道理。

幼年生活的凄苦，加上倔強(qiáng)的個性，使夢龍更加沉默不語，命運(yùn)的捉弄，讓他感到生活的無望。他雖然聰明，但并不大膽，他盡管不服命運(yùn)的安排，但也沒有任何力量去反抗。夢龍終究沒有在學(xué)校待下去。二十歲那年，他結(jié)婚了。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無論如何也不跟他在一起。后來，那個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還是離開了他，這是夢龍人生中，另一個無人可解的謎底。夢龍很愛妻子，問題是，連夢龍自己都不知道，妻子為何棄他而去。三年后，他又娶了另一個女人，但對前妻的思念日甚一日，癡情的煎熬，久而久之形成了對自己的壓力?！叭绻谀?？在我身邊呢？”目睹新婚之夜的房子，想到前妻遺留下來的東西，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也一遍遍地問新婚的妻子。新婦辛酸，沒法對他好，夢龍也并不在意。

“文革”期間，村上的頭兒依舊得勢，由于擔(dān)心夢龍報復(fù)，于是慫恿一批人，趁他獨(dú)自住校時，狠狠地將他打了一頓，棍子都打斷了幾根。夢龍沒來得及弄清自己挨打的原因，便瘋掉了。他的妻子走了，所有的孩子也走了。于是，和他相依為命的，依舊只是他的瞎眼母親，留給他的幾間破舊泥房。

以上的事實(shí)，都是我從二舅的口中得知。我始終認(rèn)為，這中間有很多關(guān)鍵性的問題沒有搞清。但二舅從來沒有留意到我對夢龍故事的興趣，到現(xiàn)在，我只得根據(jù)幼年的記憶，對夢龍的形象進(jìn)行補(bǔ)充。也就是說，從時間的跨度而言，我親眼所見的夢龍，是已經(jīng)瘋了的夢龍，我關(guān)于夢龍的一手材料，只能見證他變瘋以后的日子。

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每到黃昏，夢龍經(jīng)常從山的那面翻過來，沿著通往大屋場的小道前行。跟大屋場的其他瘋子相比，夢龍一點(diǎn)都不令人害怕。他窮，但他不臟，他神志不清，但他文質(zhì)彬彬。大屋場人見他可憐，只要有飯吃，總忘不了給他一碗，而且總是客客氣氣地將他請到桌邊，從來不像對待別的瘋子，用一個有點(diǎn)破缺的瓷碗，裝滿飯后，就讓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一邊。那時我還小，看見他，總是默默地退在一旁，靜靜地看他走過。他看見我，仿佛認(rèn)識我一般，叫著我二舅的名字，然后說道：“你是他外甥吧！我是你的老師，我們常在那屋檐下曬太陽，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印象中，夢龍唯一一次對我說話。我其實(shí)并不是他的學(xué)生，我的啟蒙老師叫魯滿英。我也從來沒在學(xué)校見過他，等我上小學(xué)時，他早就瘋了，早就離開了學(xué)校。但他總是堅持我是他的學(xué)生，他見我不說話，總是嚇得躲在一邊，滿臉的失望和惆悵，“連學(xué)生都不認(rèn)我??！”其實(shí)我比他還傷心，我也希望是他的學(xué)生，但他不是我的老師??！現(xiàn)在想來，我當(dāng)年為何要那么較真呢？我為什么不承認(rèn)，我就是他的學(xué)生呢？

夢龍后來的命運(yùn)轉(zhuǎn)折，誰都沒有想到。1982年左右，他高中的一個同學(xué)，早已是省城一所大醫(yī)院專治神經(jīng)病的專家，聽說夢龍的情況后，托鄉(xiāng)親們將他帶去。夢龍的病，出奇地好治，一回來，竟然像常人一般，出現(xiàn)在大屋場人面前。夢龍竟然能夠想起他變瘋以前的事情，他甚至還記得年少時代，外婆曾給他做過布鞋。他回來后，重訪了所有人，包括以前曾加害他的村長。第二天，他就服農(nóng)藥死了。臨死的時候，大家看到他手里攥緊的，居然是前妻無意留下的一根橡皮筋。大屋場人講起這事時，格外平靜。有人甚至堅持，像他這么怪器的人，本來就不該去治什么病，治好病，他除了選擇死，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命運(yùn)呢？

夢龍上山那天，沒有人哭。但長長的送葬隊伍，卻令人震驚。因?yàn)槭呛绒r(nóng)藥死的，鄉(xiāng)親們只得依照規(guī)矩，將他抬到公山，在他寂寞的棺材上，掩上厚厚的黃土。依據(jù)另一個慣例，像夢龍這種沒討好死的怨鬼安葬后，原本要在墳上放一塊犁頭鐵，以防他的鬼魂不平，尋釁滋事。但考慮到放了犁頭鐵，夢龍將永世為鬼，沒有機(jī)會投胎做人，大屋場人終究狠不下這個心，對夢龍行了例外。

夢龍的故事完了，我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明白，為什么大屋場人對他始終念念不忘。我更不明白，一個從年齡而言，是我父輩的男人，為什么直到今天依舊令我牽掛不已。

四保

小陽舅的弟弟小春，因?yàn)橘I豆腐的兩塊錢與小陽舅大吵了一場，最后扎腳勒手地在小陽舅面前充老子，并且發(fā)下毒誓“老子再認(rèn)你這個哥，是狗娘養(yǎng)的”。他們是親兄弟，小陽舅氣得一個勁地罵畜生，黑著一張臉跑到二舅這兒訴苦。二舅聽完，說了一句“隘口村四保都不如”。緊接著，他對這句話進(jìn)行了如下闡釋，“四保都知道為家里割柴挑水，四保在別人欺負(fù)他哥哥時，都知道撿起一塊石頭去打人，四保都知道罵嫂子是豬干的事”。

二舅這句話使我猛然意識到，四保在我的視線中，已經(jīng)消失了很長時間。多年以前，隘口村人追趕四保在稻田里奔跑的一幕，又在我眼前鮮活起來；多年以前，那個念念有詞，永遠(yuǎn)不顯年輕，也從來未曾變老的四保，經(jīng)由記憶的通道，再次站在了村頭的公路；多年前，我將外婆給我的糖果，分給了他一顆，他曾懷疑而又感激的眼光，再次在我眼前浮現(xiàn)。80年代的日子，他曾給我們帶來了多少快樂?。≡诎诖迦说牟栌囡埡?，他給我們增添了多少歡樂和談資??！父老鄉(xiāng)親勞作完后，在挑著一擔(dān)谷子回家的路上，因?yàn)榕c他的對罵，減輕了很多勞累。

四保的裝束非常怪異，多年以來，他總是夏天穿著棉襖，手、腳永遠(yuǎn)用稻草扎得緊實(shí)。有時候，他還有一些令隘口村人意想不到的時髦裝束，比如，他會將長樂街上垃圾堆里撿來的粉色帽子戴在頭上，將女式皮帶緊束腰間，有時甚至上身穿一件男式的無袖背心，而下身卻穿一條花哨的女式緊身褲，然后再蹬一雙高跟鞋。四保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臉絡(luò)腮胡子，他的形象、氣質(zhì)，看起來并不像一個低能兒，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甚至頗具藝術(shù)家的風(fēng)范。他有一個哥哥，因?yàn)榈鶍尣辉谑?，他跟哥哥過日子，平時主要幫家人砍柴，有時也去田里摸幾條黃鱔。農(nóng)忙時節(jié)，則幫哥哥放牛、割草，甚至挑擔(dān)、車水。四保說不上懶，但也算不得太勤快，不過隘口村人，還是將四保歸結(jié)到懶的類型。和乜平一樣，他也愛唱花鼓戲，我有幾次陪外婆摘茶葉，在公山長長的山坡上，看到四保肩扛千擔(dān)（一種挑柴的長扁擔(dān)），腰扎草繩，頭戴鴨舌帽，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坡下面伸出一個腦袋，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從山中小徑走來。他吼著《劉?？抽浴防?，所有湖南人都會唱的詞：

肩千擔(dān)，望山嶺，走過一程啊一

他完全沒有顧忌到，此刻根本就沒有聽眾，在寂靜的山谷中，他旁邊只有滿山滿嶺的杉樹，以及悶熱空氣里，不知名鳥兒的撲翅聲。他完全投入演唱，聲音高亢洪亮，神態(tài)專注自得，我當(dāng)時的感覺極為震驚，四保怎么會是個寶呢？隘口村人憑什么，將他當(dāng)成一個寶里寶氣的人？他唱花鼓戲的神態(tài)，哪一點(diǎn)比福奶奶的戲子外甥克儉差半點(diǎn)？當(dāng)村莊人在田埂旁，碰到正在割草的四保而和他開玩笑時，四保是否也在內(nèi)心，笑話這群俗物？

四保具有很多常人不具備的特異功能。他吃東西從來不洗，誰也沒有見他得過病，垃圾堆里的西瓜皮，被綠頭蚊子叮滿了，他撿來吃得津津有味，也沒人見他拉過肚子，更絕的是，他被百節(jié)蛇咬了一口，他哥急得去請郎中，四保將自己的唾液涂在傷處后，竟然像蚊子叮了一下，沒有半點(diǎn)事。正因?yàn)檫@樣，隘口村的孩子反駁父母要他們洗手的理由，總是特別充分，“四保又不洗手”，“四保吃茴既不洗泥巴，又不吐皮”，“四保既不洗澡，又不經(jīng)常換衣服”。奇怪的是，父母往往能被這些理由說服，很少強(qiáng)求自己的孩子。“四保也是人??！”隘口村人總是感嘆。他們每次看到電視里，小孩用洗潔精洗蘋果的廣告，就覺得好笑，“這么講究，只怕沒病都會洗出病來”。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四?；钪鴷r，是隘口村關(guān)注度最高的人物，和夢龍、乜平比起來，他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參與大屋場的生活?！皼]事逗四保玩去”，這是隘口村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隘口村人確實(shí)很喜歡逗四保玩。但能跟四保玩什么呢？無非就是在四保砍柴、割草的時候，走到四保身邊，主動向他挑釁，先說一句“四保伢子”。待四保抬起頭來準(zhǔn)備應(yīng)答，他們便會使用屢試不爽的一招，“四保四保，快看你的屁股，前面一個好大的洞，你的卵子都出來了?！苯小八谋Ｘ笞印睍r，四保勉強(qiáng)能夠壓抑住自己的脾氣，但后面那句，提到他的破褲子，就會使他真正動怒。他抬眼看看調(diào)戲他的人，猛地跳起來，朝那個人狠狠地罵起來。但隘口村人始終聽不清四保到底罵了什么，他的聲音除了唱戲時吐詞清晰，平時總是含含糊糊，我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也無法明白他話的意思。

于是，隘口村人便再次更為放肆地挑釁他，說他不干活，嫂子不愿意給他飯吃，說他不愛洗澡，隘口村都有咸菜的味道，說他還不找老婆，都快做爺爺了，兒子還沒生出來。四保惹急了，會去追打這些人，他手里拿著割柴的鉤刀，矮矮的身材在窄窄的田埂，艱難而快速地移動，他拼命地追趕前面那個戲弄他的人，可怎么也追不到，待到透不過氣來，他就停下來罵娘。他罵娘的時候倒是毫不含糊，口齒極其清楚。隘口村人逗四保逗累了，就停下來，哼著歌兒朝家門口走去，一身的疲憊消失了，滿腔的無聊和寂寞也打發(fā)掉了。四保還是割他的柴，依舊可以得到村人善意的食物和照顧。他越是較真，大家就越想去逗他，“四保真是傻呵，明明知道隘口村人不過逗逗他，為什么要動真格呢？為什么要將自己累得要死？”但是，如果四保不理這些人，有誰還會去逗他們呢？就算逗，又有什么趣味呢？

隘口村的生活少不了四保。四保的存在，使他們感到踏實(shí)，四保的言行，使他們感到活著的充實(shí)和趣味。四?；钪氖聦?shí)，本身成為他們衡量自己生活的一個潛在標(biāo)準(zhǔn)。孩子們將四保當(dāng)成惡作劇時的借口，大人煩悶時，將四保當(dāng)成他們精神上的減壓閥?！斑B四保都過得，老子有什么想不通”，“總比四保好一點(diǎn)”，經(jīng)常成為他們安慰自己的借口。隘口村人凡事喜歡以四保的言行舉止，作為他們行動的最后底線。傻，只能傻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就真的無可救藥；臟，只能臟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就太不像人過的日子；懶，也只能懶到四保這個程度，否則根本就不能在隘口村待下去。隘口村人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對四保的生活品頭論足，顯出了一份來自正常人的優(yōu)越和尊嚴(yán)。

二舅卻不這么看，“比四保還不如”。這是二舅對看不慣人評價最多的話。隘口村人因?yàn)樗谋５拇嬖?，所產(chǎn)生的良好感覺，在二舅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至少以他的標(biāo)準(zhǔn)，他認(rèn)為隘口村很多人還比不上四保。說到傻，立人老倌一輩子都沒講過超過四保智力水平的話，說到臟，他認(rèn)為劉老倌要是沒有老婆，可能比四保更臟，說到懶，二舅始終堅持彪哥就比四保懶。“比四保還不如”，我仔細(xì)想想二舅這句話，不得不承認(rèn)，他陳述的就是一個無可更改的事實(shí)。

讓人感到遺憾的是，四保在七年前死了。他盡管百毒不侵，但依然死于疾病。在沒有四保的日子里，隘口村人的生活，比起以前變化了很多。他們不再在夏夜的星空下，圍在曬谷坪里，聚在一起談古論今；他們不再將自己的生存，以四保的言行舉止為底線；他們甚至再也無法保持逗四保的那份閑情逸致?，F(xiàn)在的隘口村人，無論男女老少，只知道打牌、買碼，只知道游手好閑，連以前非常勤勞而又本分的樹老倌，都不可避免地陷進(jìn)去了。四保死后，隘口村人仿佛卸掉了生活的底線，再也不必忍受“四保都不如”的輿論壓力，一個個活得茫然而又懶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