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勛
一
人在失意時,便易思故親。前年婚姻失敗,孑然一身,顛沛流離,生活窘迫。今年稍好,于老街深處租得小屋,暫可棲身。
小屋并無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灶,足以遮風擋雨,熱飯飽肚。冬寒風冷,只能窩在被蓋里,尋一兩本書,敷衍度日。
房東為一殘腿老太,丈夫早逝,子女外出多年,孤身守屋,倍感凄涼。老太白日里外出撿拾些廢品,換取生活費,夜里早睡,以節(jié)約用電。整棟小樓,就如只有我一人般。
有時外出,也能碰到她??吹嚼咸乐鴺翘荩徊揭徊?,緩慢爬行,聲聲呻吟。嘆息之余,不免總想起我故去的祖母,在老屋里扶墻而走,亦如老太般。
二
在童年記憶中,我是在祖母歌聲中度過的。那時,她總穿著青布圍腰,拿著大煙桿兒,把我拉在身后,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哼唱著我并不知名的歌兒。
我家住在高山,除短暫夏天,其他時候多寒冷。白天忙完農(nóng)活,到夜晚一家人總是圍在火坑前,一把柴火取暖。而這些時候,祖母便摟我在懷里,不是給我講祖父、父親的故事,就是給我唱歌,好哄我睡覺。
每當我眨巴著眼睛,問這些歌是從哪里學到的,她總說是祖父教的。說祖父年輕時候歌唱得好,尤其還會編“五字句”歌,能把整本書都編成歌,很多老人過世了家里都要請他去主持歌場。
每說到這里,祖母總是把頭抬起,望著窗外,眼睛閃爍淚光。或輕嘆一聲,側過頭去,偷偷抹眼淚。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些歌都在當?shù)亓鱾?,大多是《十想》、《十寫》、《十繡》這些鄉(xiāng)間小調(diào),是女子思念丈夫、情郎的愛情歌曲。祖母身世坎坷,寡居多年,唱這些歌,也是對祖父的深深思念吧!
三
祖母姓李,生于寒微之家,幼年便被賣去做童養(yǎng)媳,還未圓房,掛名的丈夫就一命歸西。她只得孤身留在夫家,名為守節(jié)寡居,實為長工,艱難活著。
祖父長期做桐油生意,頗有資產(chǎn)。原配宋氏留下一子一女,就因病去世。而長子自小多病,還未成年,也不幸夭折。祖父上有老母,下有孤女,自是手足無措。無奈之余,托人多方尋訪,便打聽到祖母的情形。多次說媒不成,祖父仗著家勢,邀約鄉(xiāng)人,抬著轎子,硬將其搶回。
雖被搶到大戶,生活無憂,祖母卻死活不依,多次尋死。還因撞墻把頭弄破,傷痕到老依舊。祖父無奈,只得備上重禮,求得她娘家作勸,并由宗族作證,答應侍奉其亡夫父母,作掛名孝子,方才作罷。
四
祖母到家后,前后生下幾個女兒,對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祖父來說,自然不快。眼看自己已過不惑,祖母生下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女兒,讓祖父危機重重,生怕老無所依。
思量再三,祖父也不經(jīng)她同意,便從貧困家抱養(yǎng)一男孩回來,以作依靠。祖母自然不快,難免胸中塊壘。夜深之時,也只能面對幾個女兒,獨自抹淚。
舊時抱養(yǎng)孩子程序復雜,除補給親生父母錢米,還得有契約,由兩大宗族作證。而祖父的約定,就是孩子必須改姓,過三代方能“還宗”,恢復姓氏。
我所在的村莊,多重視生養(yǎng)和出生,把血緣傳統(tǒng)稱為根系,若哪人品質(zhì)素養(yǎng)有問題,便說是根系不好。抱養(yǎng)的伯父入門后,宗族里多有偏見,而當伯父有所越矩,祖母便以“根系不好”罵之。
伯父也是吃她的奶長大,開始還好,醒世后免不得聽到些閑言碎語,又受紅眼人的挑唆,自是荒廢度日。加上時常偷家里的東西出去變賣,用于賭博,多遭祖母的責罵,便心生恨意。
五
先祖乃湖南常德人氏,明末清初逃水荒到此,挽草為業(yè),窘迫安家。但不管如何,讀書成為子孫的要務,家訓便是“漁樵耕讀,書禮傳家”。經(jīng)過數(shù)代經(jīng)營,家族共出了十八位舉人和一位進士,被當?shù)胤Q為“書香門第”。
祖父本是清末秀才,心中也有學問。雖有養(yǎng)子,但還是想有自己的親子,以承繼他書香門第的香火。傷感之余,更篤信因緣果報,便廣施鄰里,籌辦義學,并親自授課,一時成為美談。
當年紅四方面軍進入利川,在十字路休整的時候,他更是帶領家族傾囊支持,每天還為紅軍殺一頭豬,軍部也設在族兄家內(nèi)。而據(jù)老人們回憶,祖父也參與籌備了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在十字路召開的會議。
后來,祖父因要贍養(yǎng)老母,便沒有跟隨紅軍離開。沒有想到這一決定讓他老景凄涼,悲慘余生。他更沒想到自己舍家廢業(yè),換來的卻是如此結果,這也是他至死不提那段歷史的原因。
不過意外的是,就在他快花甲之年,祖母卻生下了父親。對于祖父自是天大喜事,擺了數(shù)百桌流水席方才收場。對于祖母來說,也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更卸下了心里的負擔。
六
所謂世事皆定數(shù),半點不由人。祖父剛老年得子,欣喜若狂,便迎來了解放。
不知是他平身多做善事,對人恭謙,當有好報,還是佃戶們欲私吞土地,自食惡果。土改時,佃戶多有隱瞞,親友鼎力相助,祖父才躲過一劫。很多佃戶都成了地主,而他經(jīng)過數(shù)次核查,卻被劃分到富農(nóng)階層。
祖父雖是富農(nóng),但也屬“黑五類”,免不了被批斗教育。而拉他上臺批斗的,卻是祖母的兄弟。這對他和祖母都是打擊,除了想不到,也想不通。人生就是這樣,往往背叛你、打擊你的人,可能就是你的親人或朋友。
祖父最終得到的結果是勞動改造,給生產(chǎn)隊放牛。可憐垂老年邁的他,在放牛中又不幸跌下山坡,癱瘓在床。說是床,就是村保管室火坑邊兩條板凳鑲在一起,加上兩床爛棉被。而這樣安排祖父,是在他癱瘓后還能照看保管室的物品。
挨到三年自然災害,祖父年事已高,再不肯忍受屈辱,便滾到火坑里,欲涅槃重生。雖被救起,但熬過來年,終含恨離世。而他到死也沒想到,用生命換來的,是讓小腳的祖母帶著剛滿十二歲的我的父親,去高山荒地繼續(xù)勞動改造。
七
祖父離世不久,抱養(yǎng)的伯父就結婚分家,剩下祖母帶著年幼的父親艱難生活。伯父對祖母本就有成見,加上伯母刁蠻潑辣,自是處處對她不敬。無奈父親還未成年,她也只能一直隱忍。
孤兒寡母,加上成分不好,自是處處受難。大集體時,人家干活可得一分工分,而祖母和父親只能得八厘。難熬的是還隨時要接受組織調(diào)查和教育,也看不到希望。
最讓祖母難受的是看到父親年齡見長,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依然無法找到對象。在當時,別說家庭好壞,就是她們頭頂?shù)某煞?,讓人避之不及?/p>
祖母娘家的大哥無兒無女,孤守一屋,看到父親情況,便萌發(fā)善心,提議祖母去游說胞弟,讓未出閣的侄女嫁給父親,結為表親,免得耽誤。沒想到祖母鼓起勇氣去提親,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而最讓不堪的是沒過多久便于小鎮(zhèn)趕集時和她蠻橫的弟媳相遇,那女人便帶著女兒拉扯祖母,并當街追趕辱罵。
趕集的人如潮水般跟隨著那對母女,或指指點點,或諷刺奚落,甚至跟著辱罵的人也有。我那可憐的祖母,衣衫襤褸,拖著小腳到處躲避,恨不得地上有縫可以鉆進去。
那個年代,讓人受難的不光是身體,更重要的是心靈。而如祖母和父親這般,連尊嚴都沒有了。
八
祖母無疑是堅強的,撐著瘦弱的身軀,帶著父親熬過了最艱難的二十年。這對患難母子頂著驚濤駭浪,風雨兼程。
隨著父親結婚生子,祖母多少有些落寞,慢慢也開始狹隘起來。家人說話做事稍不留意,就可能得罪于她。但不管如何,最終我都會成為“散氣丸”。
那時我家已有三間木房,祖母獨住一間。一旦有人得罪祖母,她便生氣把門閂上,單獨生活。
高山?jīng)]有米,平日里多是苞谷飯。姑母們都嫁到低山,孝敬祖母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送點米來。她單獨在一邊時,就會拿出藏米,用陽瓷缸煨飯。而每次飯熟,總會悄悄開門看一眼,但凡我在,便招手示意,喊我吃飯。而母親如果煮點好吃的,也會讓我去喊她,大多這個時候,隔閡便煙消云散,言歸于好。
我上學后,祖母怕餓著我,總會在我放學前先做一碗油炒飯,放在灶上熱著。村里到學校有兩三里路程,要到放學時間,她就會拿上煙桿,蹣跚著走到村口接我。當山坳有身影出現(xiàn),她便不停叫我名字,直到我答應才放心。
祖母就是這樣站在村口的核桃樹下,日復一日地等待著我放學,直到兩年后,我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學校。
九
在我出生之際,形勢已然好轉(zhuǎn)。可祖母卻已過古稀之年,除了拖著小腳幫湊些農(nóng)活,看到我成長便是她的幸福。
“文革”結束之時,父親在師友的幫助下,終于在學校謀到了民辦教師的職業(yè),在我出生后不久,又解決了編制,調(diào)到了鄉(xiāng)文化站工作,一家人勤扒苦做,漸有起色。
而伯父一家,添了三個孩子,加上不善理家,自然偏向貧困,而又看不得我們這家發(fā)展,便多生摩擦。伯母每看到祖母袒護我們,終免不得一陣撒潑,甚至辱罵于她。
祖母除了抹淚,倒也不計較。多是母親站出來,和伯母對罵一場了事。每當我們閑話伯父家如何討嫌,祖母也是一句“根系不好,不用理他”作勸。
十
兩家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倒也沒有什么大事,最多是口水功夫,逞一時之快。沒想到一件突如其來的事,卻徹底地打垮了祖母。
伯父大兒子終于討了媳婦,組成家庭,媳婦進門,自然十月懷胎,添人進口。就在小孩滿月酒那天,祖母過去看孩子,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那孩子名字,她聽到一震,渾身發(fā)抖,踉蹌著走了回來。嘴里還不停嘟噥“三代都沒過,姓就改了”。本來祖父抱養(yǎng)伯父時有約,過三代方能還宗改姓,沒想到伯父一家在三代上就改了,尤其是祖母還健在。所謂“養(yǎng)大于生”,按當?shù)氐娘L俗實屬不孝,對祖母也是大不敬。
已到耄耋之年的祖母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便暈倒地上。這次病倒,她躺了近一個月,起身后便漸漸出現(xiàn)異常。除了和祖父在一起的時光,后面的事幾乎都忘了。而剛說過什么,做過什么,轉(zhuǎn)眼就忘記。
讓我們驚奇的是,祖父教她的歌兒卻一個都沒有忘,逢年過節(jié)一家團聚,在除夕守歲時,祖母都會唱歌給我們聽。每當我測試她,我先說上句,她馬上就可以接下句。而如《英臺歌》這些長達上百句的歌詞,她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歷經(jīng)苦難的祖母,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打垮她了,只有祖父生前的愿望足以讓她堅持,讓她計較,讓她垮掉。
十 一
隨著祖母歲數(shù)越來越大,她的記憶仿佛只停留在以前。還記得有一次學校放假我回去看她,她已認不得我了。旁人說我的名字,并說是誰的兒子,她才欣喜的拉著我的手,說“我的乖孫,怎么就長這么大了”??蛇^一會兒,她又會問這是哪個。我回答仔細后,她又會說“原來是我乖孫娃,我還以為是家海(父親的名字)回來了”。
我除了心酸,卻也不能再說什么。只能忍著淚水,默默地看著祖母,看著她瘦小的身影,在老屋里漫無目的地忙碌。
在前幾年,父母也嘗試著接祖母到鎮(zhèn)上一起住,但稍微不小心,她就自己走掉了,也不認得回家的路,總要找到深更半夜才能找到。父母既要照顧我和姐姐讀書,又要照顧祖母,總分不開身。無奈之余,只能接外婆過來和她同住,相互照應。
而祖母還是每天出外,去撿拾柴火,甚至有時還會把別人家的東西撿拾回來。村里人都知道她記性不好,年紀又大,多不計較。不管在什么地方,她見到人總會說同樣的話——
“我有兒子,還有乖孫?!?/p>
“我只有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p>
我想在祖母的潛意識里,伯父一家始終是不被她認可的,尤其是在遭遇“還宗”的打擊后。
十 二
終于,在我去州府求學的第一個冬天,祖母在毫無征兆下一病不起。而當時年幼無知的我剛好在學校犯事,父親還在她病重的時候趕到學校替我解圍。就在父親回去后一天,祖母與世長辭,而我卻失去了和她見最后一面的機會。
而父母也告訴我,祖母臨終前異常清醒。說自己算上閏年閏月,也年過九十,兒孫滿堂,已無遺憾。彌留之際嘴里還念叨著我和姐姐的名字。當父親說我在讀書時,她又說不要叫我,讓我好好讀書。
祖母走了,走的那天,大雪第一次到達村莊。
在知道祖母走后,我用被子蒙住頭,哭了一夜。那年寒假回家,我沒有直接回到小鎮(zhèn),而是中途下車,去到祖母墳前,給她磕頭。
祖母的墳上已覆滿厚厚的積雪,孤單的佇立在竹林的旁邊,對著進山的大路。或許父親也希望我們回村莊時,祖母能第一眼看見吧。
那天我用祖母生前撿拾的柴火,炒了一碗油炒飯,放到她的墳前。我告訴祖母,她的乖孫回來了。
十 三
在很多個夜晚/都會夢到祖母臨終前/給我留下的油炒飯//每當清明的時候/我總會放一碗油炒飯/在祖母的墳前//離開太久,已認不清/祖母墳前的山路/一些歲月累積的想念/就如祖母墳頭的碗//我離開多少年/就空了多少年。
去年冬天,第一場雪時我又夢到祖母,便寫下了這首《荒祭》。
祖母喜歡唱歌,喜歡唱祖父教給她的歌。
祖母離開多年后,我還時常在夢中聽到她的歌聲,時常想起我放學回家,她給我留的油炒飯。
今年傳承館采編的《利川山民歌》付印,我在里面卻看到了祖母經(jīng)常唱的那些歌。
而當我決定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剛好是祖母逝世十八周年祭。
我已很久沒有回到村莊,沒有去看祖母了,她墳頭的草早已蔓過了我長長的想念。
我要回村莊去,去看看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