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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女人

2017-06-10 17:12:50格尼
花城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桂蘭嬸子

格尼

1

三叔病得突然,說吃不下就吃不下,不是不想吃,是堵著,水都難以通過。診斷結(jié)果,晚期食道癌,已擴(kuò)散到肺,無法驚動病原體,只能做胃造瘺手術(shù)維持生命,于腹腔固定一根塑膠管,用針筒注入流食。

東屯人相互見面感到詫異,有的說那天還見他在河汊下網(wǎng),有的說前兩天還一起喝酒,有的夸張說昨天還好好的。日子越推越近,好像時針踏上了跳板,一兩個月竟是忽然間的事。

粥和蛋羹這種軟食,仍要填進(jìn)榨汁機,整天轟轟隆隆,把日子攪得一塌糊涂。三叔給自己的另一張嘴填食,像喂小嬰兒,吃得雙眼發(fā)綠??墒?,我們卻常見他站在房山頭,面向西方,眼里發(fā)出紅光來。西方有什么?一條河與對岸寶勝家的房子。確切地說,是一條河與對岸寶勝家的女人。背地里,三嬸子不知哭過多少次,眼皮日日腫脹。就在三叔吃不下東西前幾天,兩人又吵了架。三嬸子發(fā)狠地罵,喝吧,咋不喝死你。之前許多年,三嬸子氣急了都罵類似的話。比如,喝吧,早晚得喝死;喝吧,喝死才好。

沒人責(zé)備三嬸子,包括三叔的兄弟姊妹們,都勸三嬸子想開點。勸歸勸,這事輪到誰頭上也想不開,三叔才滿五十,太年輕了。病痛開始噬咬時,三叔一聲不吭,額頭冒出一串串汗珠,咬著牙說,還死不了,能聞到酒味呢。三嬸子哭得更厲害了。命,三叔說了不算。有人抱著奶科孩子來,小嬰孩見三叔那干癟樣,哭得驚悚。大伙私下悄悄說,米老三這人日子不多了。不久,三叔消瘦得沒氣力支撐身體,只能躺在炕上,由他的兒子們輪番照料。

直到三叔去世以后,東屯人一點點品咂,就覺得岸上那個女人真是個禍害。卻又不是禍害那樣簡單,七想八想,各自想法不盡相同,到最后都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三叔和三嬸子之間,怎么說呢,郎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恩恩愛愛,這些都正確。另外,你爭我斗,三天不鬧兩天吵,這些也正確。假如岸上那個女人不曾來過,三叔就不會喝那么多酒,他們之間也許會沿著初始的軌道前行,一直和和美美恩愛下去,各自活他個八九十歲。不過,這的確是個未知數(shù)。生活里沒有假設(shè)。

2

東屯與西屯是兩個村莊,中間隔著五六十米寬的大河。這河又不止一條,從西北方向過來,分成兩條支流,一條去了西屯,一條來了東屯;到了東屯,又分成兩條支流,一條環(huán)繞東屯流向東南,一條直接朝南經(jīng)過西屯。河流與河流之間,除了兩個屯子,再就是草甸子,樹林,牛圈。兩個村莊地勢較矮,彼此看不見,被一個高而平緩的山包阻隔。寶勝家的房子就在山包上,我們東屯的三角河汊處。房子周圍是圓環(huán)形的土地。如此一來,寶勝家歸屬西屯,卻離我們東屯極近。東屯坐北朝南,西屯坐西朝東。也就是說,東屯的人站在街上或者房山頭,抬眼就能望見寶勝家的門窗。

因為河水湍急,深不可測,東屯與西屯只在冬季冰封,才便于往來。平時送點東西,要靠打魚的人。寶勝就打魚,打了魚到我們東屯來賣,也到鎮(zhèn)上去賣。寶勝有些憨傻,常常算不來賬,但也沒人欺哄。有一次,船劃翻了,人和魚落進(jìn)水里,寶勝不會水,還急著去抓魚,魚得了水,哪還是你旱鴨子寶勝能追的。幸好遇到三叔在岸邊。三叔水性極好,猛子扎下去,三兩下就把寶勝撈起來了。所以,即使冬季,也沒人到寶勝家去。不僅因?qū)殑俸┥担饕悄琴即蟮牡?,只一家住著,未免過于荒涼,夏天過不去,冬天能過去也不想去了。

都以為寶勝三十好幾,唯一陪伴他的老娘也去了,這輩子別想娶媳婦了。哪知,寶勝家那扇老舊的木門處,有一天忽然出現(xiàn)個女人。平時,寶勝家只要開著門窗,就可清楚看見室內(nèi)陳設(shè)。兩間房,從窗戶看進(jìn)去,有一張畫,畫上是什么,不大看得清楚,大體上是個胖小子或者大閨女吧。還有個炕琴,玻璃上畫著花。從屋門看進(jìn)去,就是黑漆漆的灶房了。那女人出現(xiàn)門口,灶房驟然明亮。女人凹進(jìn)去的腰肢和叉開的大腿,無不留下廣闊空間容人想象,背后竟真真切切映出半個鍋臺,半個水缸。有眼睛特好的人,說鍋臺一點不平整,齜出了幾根麥稈,毛乎乎的。更有甚者,說有蟑螂在鍋沿爬。灶房的后窗開著,還能從女人修長的脖頸處,洞穿屋后開放的向日葵。

我們東屯就炸窩了。怎么問寶勝,寶勝都說樹林里撿的。寶勝倒不說謊話??墒窍朐賳栐敱M些,寶勝卻說不明白,只說他去鎮(zhèn)上賣魚,回來路過小樹林,這女人就在那,拎著個包袱等他,說要跟著他回家,給他當(dāng)媳婦。如果真是樹林里撿的,這女人要么腦子有問題,要么是個騙子??墒?,她又騙寶勝什么呢?那就是腦子有毛病了。如此一來,倒是跟寶勝配得起,不缺胳膊不少腿,還相當(dāng)惹眼,寶勝傻人有傻福。

三角河汊的岸邊,總有男女老少在那徘徊逗留。實際,站在河邊,是看不見寶勝家屋子的。離著更近罷了,眼前能看見的只是一個陡峭的河堤。要向后站一些才能看見。

寶勝,娶了哪的媳婦,怎么也不給喜酒喝。

撿的,樹林里撿的。

你個寶勝,胡說八道。

寶勝,把新媳婦載過來看看。

寶勝,聽見沒?我們還能把她看化了?

來了,來了。寶勝劃著船,每每答應(yīng)著,憨憨地笑,卻不見叫媳婦上船。

直到三叔對寶勝說,載過來,讓你嫂子瞧瞧。

寶勝記得救命恩情,這才當(dāng)回事。

這寶勝,哪里傻呢,分明心眼子多,挨不過了,才答應(yīng)。

其實,寶勝的媳婦剛到寶勝家那天,我們是看見了的。我說的我們,是指我和我的堂哥以及別家的男孩子。我那時六歲,像個假小子,成天跟一幫小蛋子玩。爬墻根,團(tuán)泥球,上柴垛。那天,我們就在柴垛上玩。柴垛上視野廣,遠(yuǎn)遠(yuǎn)看見西邊空曠的原野里,一胖一瘦兩個人影子。他們一會兒說,那是神仙下凡,飄飄悠悠,穿著裙子呢。一會兒惡狠狠地說,那是魔鬼野獸,專門挖心的。

那天的火燒云原本只長在西邊,麥垛上的我們,漸漸的,一個個的小臉紅了,越來越紅,炊煙也紅透了。我們抬起頭,看見頭頂?shù)奶炜找卜恐馃?,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變幻著,片刻工夫,紅得有些嚇人了。其間夾雜幾抹黑,那黑,也濃得好似妖魔。他們知道我是女孩,故意嚇我,說哪是什么神仙,真是妖怪來了。說完,他們竟一陣風(fēng)似的不見了。只剩下我。女孩子到底不比男孩子敏捷。我卻故意要裝出大膽的樣子,高高站著,偏不下去。我昂著頭望向西方,那兩個人影已經(jīng)快走到河邊??梢钥凑媲?,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寶勝。女的,我可沒見過。她真穿著及膝長裙。八十年代初期,我們閉塞的東屯沒哪個女人有裙子,更別說穿裙子了。即便是有吧,莊稼院的人,穿條啰里啰嗦的裙子怎么做活?大概她是當(dāng)了新娘子,所以才穿了紅裙子。一時間,天空越發(fā)通紅,就好像他們剛在西山那邊放了一場大火,又把火燒到我們村來了。我大喊,著火了,著火了。大人們紛紛從屋里跑出來,被火燒云耀著眼,一時難以分辨是否真有火勢。待他們著急地轉(zhuǎn)上幾圈,確信沒火。就對著我說,這孩子,不記得狼來了的故事嗎?再撒謊,狼就真來了,看誰救你。我為了讓他們相信,把手伸向西方。我想說,你們看,就那個穿裙子的女人放了火??墒?,我沒有說話。我伸出手的時候,穿裙子的女人看見河了,揚起雙臂跳著腳朝前跑,那衣裙跟著一件件落。然后,我就看見紅彤彤亮閃閃光溜溜的一個火人跳進(jìn)河了。她把河也點著了,通紅的波浪翻滾著,還有一些細(xì)小的波紋,紅亮紅亮地蕩漾著,像一團(tuán)團(tuán)小火苗。我就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3

又是一個天空長滿火燒云的傍晚,寶勝載女人過來了。記憶中,自從寶勝的女人來了,東屯的天空就變得怪異,不是長火燒云,就是烏云翻涌。那時,正值夏季,地里干過活的人到河邊洗一身臭汗。一些男人們光著膀子下水,撲撲騰騰,洗得痛快。女人們則在淺灘處弓起身子匆匆洗把臉,洗洗半截胳膊,再脫掉鞋子涮涮腳,然后回家做飯。待煙囪冒煙,聽見鍋鏟在鐵鍋里嚓嚓響,空中的炊煙漸漸弱了,男人們才上岸回家。當(dāng)然,也有忙其他事,不洗不涮的。還有懶人,比如三叔,三嬸子天天把他往河邊攆,攆不動,就用兩個指頭掐他的肉,他才賴賴唧唧地去。但那天,煙囪剛冒煙,河邊的男人們忽然一個接一個爬上岸,顧不得擦干身子,拎起衣裳往回跑,就像被某種強力磁石忽然吸引。原來寶勝帶著媳婦到三叔家院子了。三叔家院子正對著三角河汊。他們從北邊河水平穩(wěn)的地方過來的。寶勝哪里是傻,知曉自己那皮筏子在急流里劃不穩(wěn),容易翻船,所以去了北邊。即使這樣還不保險,他還早早讓三叔在岸邊接應(yīng),以防萬一。我們這些小孩子也玩命似的奔,氣喘吁吁的,眼睛盯著那個在院里晃來晃去的腰俏身影。腰俏,是東屯女人們提起岸上那女人,掛在嘴邊的。

到了院子,我們就開始吸溜鼻子。什么味這么好聞,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還像春天的青草。我們嗅來嗅去,發(fā)現(xiàn)這味是從寶勝女人身上發(fā)出來的。

寶勝的女人穿著圓領(lǐng)紅紗裙,裸著胳膊和半截小腿,端坐木椅上,雙手疊放腰間,兩根修長的食指捻揉著一指寬的軟布腰帶。她不怎么動,也不說話,就那樣端端地給人看。好像她知曉人們要看她,要把她看個夠。她的眼梢有點吊,眉毛細(xì)細(xì)挑起來,高鼻梁,鼻翼處有個凸起,鼻尖略彎,嘴角也是彎的,翹著尖下巴。到脖頸處,那鎖骨,肩頭,胸脯,腰肢……一路蜿蜒著,她渾身都掛了鉤子似的。她又好像知曉人們這時候看得差不多了,要聽她說話了。她就開始說話。老天,這哪里是傻子,分明是人精??!

我叫王桂蘭,山外的。在院子里吃飯吧,多寬綽,想占多大地方就占多大地方。她說。

她像是渾身長著吸盤,她的聲音把人的耳朵往里吸,她的身子把人的眼睛往里吸,她身上的香味把人的鼻子往里吸,她那白白嫩嫩的胳膊腿,還有滑溜溜的紗裙,以及黝亮蓬松的一頭大波浪卷發(fā),又把人的雙手往里吸??墒?,女人們明明艷羨,誰也不靠近。手卻是癢癢的,想去抖抖那衣服料子,或者摸摸那雙手。好像她渾身真帶著火。又好像跟她堵著氣,恨她把男人的魂兒勾走了。按說,這副打扮,我們東屯人在鎮(zhèn)里也見過。見了,回來就說人家浪,像個什么樣子,不是個正裝兒。妖精。對啊,就是妖精。這小妖精哪來的?寶勝帶來的。女人們這才想起寶勝似的,圍著寶勝嚷,言語里帶有鄙意。

寶勝啊,說老實話,到底哪娶這么俊個媳婦?

寶勝啊寶勝,你一點也不傻,還能給媳婦買裙子,你是上哪買的?

啊呀,你也穿著新衣服,多少魚換來的呀?別說啊,你穿上好衣裳,真是個帥小伙,倒配得上美人呢。

寶勝只是瞇起眼睛笑,手拎一只塑料袋,忙著給院里的孩子們發(fā)糖塊。

是我跟著寶勝的。這話是王桂蘭說的。如果她還是剛剛那種妖里妖氣的聲音,恐怕沒人會相信她的話。這時,她的聲音低下來,不疾不徐,就像一個穩(wěn)重賢惠的小媳婦。

寶勝是個好人。她又說。

那你呢?三嬸子問。

當(dāng)年的三嬸子,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我們東屯論美不只論相貌,大都包含了品行。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賢淑,穩(wěn)當(dāng),尊老愛幼,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長得端莊,健壯,干得了農(nóng)活,這就是美。都曉得三嬸子問這話是看不慣,寶勝也是大家愛護(hù)著的,就算不娶媳婦,也不能找這路貨色。

我嘛!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是個禍害唄!

三嬸子給這句話嗆住,滿臉通紅,揉著圍裙不知說什么好。

去收拾飯吧,吃飯。三叔說。

在哪吃?三嬸子問。

三叔想了想說,就在院里吧。

天要黑了。三嬸子顯然不愿意。

黑了才好呀,我就喜歡黑天。她咯咯笑著說。

三叔沒說什么,一張臉卻漲紅。

三嬸子往屋里走,她也樂顛顛跟了去。三叔家里里外外,她只晃了個眼,就曉得哪的東西在哪了。搬桌子,拿碗筷,擺咸菜碟,大醬,小蔥,一一從屋里倒騰出來。三嬸子尷尬,這個家還成了一個剛來的女人的了。她立即懂了三嬸子的意思,說,嫂子你先別動。然后走過去,把三嬸子凹進(jìn)去的衣領(lǐng)翻出來。一雙熱眼盯著三嬸子說,嫂子真能干,瞧你家里外收拾的,多整齊。還有,你的身段長得勻稱呢。三嬸子微微一笑說,還行。三嬸子表面謙虛,心里可是美著了。后來三叔病倒,我也是大姑娘了,三嬸子回想起這些,悄悄對我說,王桂蘭那女人,太精,沒人能過得了她那關(guān)。

院里的人個個眼睛沒歇著,三嬸子和三叔叫他們留下吃飯,他們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就各自回家吃飯去了。三嬸子本就沒張羅什么菜,寶勝領(lǐng)著女人進(jìn)院,三嬸子光顧驚訝,一時愣怔,不知說什么好。隨口說,今晚在這吃飯吧。不想,那女人一口答應(yīng)了。好呀,太好了!家里只要有個外人,三嬸子定是要琢磨出幾道菜來,幸好還有寶勝拎來的兩條白生生的細(xì)鱗魚。后來東屯女人談?wù)撏豕鹛m,提到這里,三嬸子總要做出嫌惡的神情,看那騷樣,專等我留她吃飯。

三叔和寶勝去園子里弄了些艾蒿,架上柴禾點了堆火。三嬸子在屋里給我們小孩子弄了一桌,我們可不甘心憋著,都端碗跑出來,東躥西跳,兜里揣著糖,像過年的感覺。

寶勝和王桂蘭挨著坐,三叔坐對面。那時,家里有客,女人和孩子都不上桌,三嬸子就獨自坐一小凳,打著毛線,隨時伺候添菜。

嫂子,你怎么不吃?

你們先吃,我還有活。

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么多好吃的,我最愛吃魚了,嫂子手真巧。

王桂蘭往地上吐著魚刺,自顧吃了一陣,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頭來。

三叔原本在看她,被她冷不丁抬頭給嚇了一跳,趕緊去捧碗。她卻若無其事地問,米三哥,有酒嗎?

那時三叔還不會喝酒,家里倒是備著,平時來客喝。寶勝也不喝酒,三嬸子沒拿酒出來。

你……要喝酒?

你不喝嗎?

我不會喝。

那我喝。

三叔和三嬸子面面相覷,待三叔示意,三嬸子才極不情愿一扭身進(jìn)屋,端了酒和酒盅出來。

王桂蘭斟了酒,對三叔說,米三哥,喝點,這么好的菜,喝點。寶勝你也喝點。

我喝酒上頭。三叔說。

我也上頭。寶勝說。

三嬸子就感嘆,這寶勝啊,腦袋好使呢,他是怕喝了酒回去劃翻了船,好不容易撿個媳婦呢!

嫂子,你喝點。

哼,我要是喝了,恐怕明天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

那我就自個享受了。

王桂蘭拿酒盅的手像只要飛的燕子,輕盈地扇動著翅膀,左邊扎一頭,右邊扎一頭,酒也灑不出來。

來,喝。喝。她把酒盅對著兩處虛空分別碰了兩下,將滿滿一盅酒送到嘴邊,嘟起兩片嘴唇,輕輕含住杯口,只聽“吱”一聲,酒盅就空了。她不是喝酒,而在吸酒。

三兩的酒壺,王桂蘭一會兒就吸空了。這下有點麻煩,火辣辣的烈酒讓王桂蘭身體里的血液一下子開了鍋,單那嘴唇,鼓脹起來,像里面盛滿西瓜汁,嘴皮撐得剔透薄嫩,她還總用牙齒輕輕咬住嘴角,真叫人擔(dān)心。她有時莞爾一笑,一手罩住嘴,眉眼瞇縫,像是舒坦得不得了;有時又前仰后合,哈哈大笑,拍自己的大腿,拍寶勝的大腿。當(dāng)時,那些回家吃了飯的人都匆匆趕回來,還沒見新媳婦的也趕來了。有倚在屋檐下的,有湊在火堆邊的,有坐鋤頭把手的,還有坐在木墩上的。他們看著她,好像她知曉眾人對她的看法。就說,你們沒見過我這樣的女人吧。啊哈,那你們虧大了。我可是什么樣的男人都見識了。只是啊,他們沒福氣罷了!她的臉忽然就爬滿愁緒,模樣越發(fā)嬌柔動人。當(dāng)她站起來,移動步子,身上那些“鉤子”就活了,像酒一樣四處揮發(fā),處處飄著她,伸手就可挨著她,牽住她。

趁她醉醺醺的樣子,院里人開始逗弄她,話也說得直接。

這么說,你是個寡婦?有人問。

我家寶勝活得好好的。

你以前是個寡婦?

從前的日子呀,都死去了,寡婦不寡婦的,誰還找得到過去?不信你們往回走試試,誰能回去?話說今晚吧,咱們這刻活著,到明天,今天這刻就是死的,誰還能再過個今晚?現(xiàn)在我是王桂蘭,我在這喝酒。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詢問,王桂蘭答得爽快,對她也了解了大概。她改嫁過好多次,有的丈夫?qū)λ缓?,她離開了。對她好的命短,離開了她。原本她在路邊樹林里坐著,是不想活了,覺得沒什么意思。沒想到遇見寶勝。實際她在鎮(zhèn)上就見過賣魚的寶勝,看出這人有些憨傻。她忽然間就不想死了,想跟這樣的人過日子,天天樂,什么煩惱也沒有,多好。

現(xiàn)在我想通了,人的命啊,在自己手里,得聽自己的。她說。她又換成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口氣。惹得大伙不知如何對待這個時刻變幻的女人,只得保持沉默。

過一會兒,五海來了。

五海是三嬸子差人叫來的。五海雖然才二十幾歲,但在我們東屯,是個了不起的人,會給女人找顏色。因他會畫畫,專門給女人畫,又不畫女人,畫的是花。他認(rèn)為,每個女人都是一朵花,不同的花有不同的顏色,那么,每個女人就相應(yīng)地有了各自的顏色。比如,馬蹄蓮是紫色,野百合是粉色,蒲公英是黃色,山里花是紅色,一找一個準(zhǔn),花的色彩形狀和人的相貌脾氣秉性極為吻合,人人嘆服。這一點,五海像神仙。

三嬸子麻利地收拾了桌子,把三叔拽到一邊,讓五海坐下。又讓三叔去把篝火燒旺些。

快來給寶勝家的畫一張。三嬸子招呼王桂蘭,來來,你坐下。王桂蘭那軟塌塌的身子順勢丟在椅子上,一雙剛還憂郁清醒的眼神,此刻又迷離了。

你會喝酒?王桂蘭嘟著嘴,你是要跟我喝酒嗎?

不,五海是要給你畫畫。有人說。

畫我?好啊好啊,畫吧。說著她雙肘支在桌上,手捧臉頰,兩眼放出媚光來。

五海就看傻了。五海的臉先是一紅,接著又一點點變白,直到變得煞白。五海的手有些顫抖。我們東屯有個奇丑的女人,曾令五海為難,苦思冥想了三天,總算找到一朵花來代替??礃幼?,五海又犯了難。

五海,她是不是紅色的呀?

五海不做聲。

那是粉色的吧?

五海仍不做聲。

難道是黑色?

五海還是不做聲。

五海一直不做聲,王桂蘭打起了哈欠。

王桂蘭要走了,她前腳還打著哈欠,后腳就歡快地和大家告別,嘴里說著感謝的話,來玩啊,到岸上來玩。

這是王桂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我們東屯。此后,她不過來,這邊的也不過去,遙相對望,再無交集。當(dāng)然,三叔算個例外。

4

東屯人期盼五海找到屬于王桂蘭的顏色,五海遲遲沒有下筆。五海家的地在東山坡,每天清晨,要早早下地,很晚回來。五海到了東山坡不正經(jīng)干活,常常滿山跑,見到有花開的草坡,就貓下腰來,像只警犬,嗅來嗅去。五海的老爹氣得大罵,五海還是天天沒影地跑。

都知曉,五海這是給王桂蘭找花呢。大伙也幫著找。有人見到樣子奇怪的花,就隔著山頭喊,五海,五海,這有朵怪花,快來看看吧!

不一會兒,五海就會奔去。

除了往山上跑,五海還往各人家里跑。不管到誰家,都去找炕琴和立柜,端詳上面的玻璃。家家的炕琴玻璃上畫著各種各樣的名貴花卉,五海要歪著腦袋琢磨好一會兒。有時,見到炕琴里好看的被面,他也要翻來瞧瞧。大伙見五海如此認(rèn)真,見到五海就問,找到了嗎?五海要么不吭聲,要么瞪人家一眼。有人勸五海,別畫了,你非得畫嗎?

問急了,五海就煩躁地吼,別說話了!

沒人責(zé)怪五海,都說,王桂蘭這個害人精,把我們五海折騰成魔怔了!

忽然有那么幾天,沒見到五海。五海的老爹說,這敗家子,到鎮(zhèn)上去買蠟筆,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反正花里胡哨買了一大包。

終于,五海的畫畫出來了。

那天傍晚,不少人在三角河汊洗洗刷刷。三叔和三嬸子也在。三叔坐在岸上,三嬸子給三叔洗襪子刷鞋。

三嬸子朝岸上喊,把布衫脫了,我給你洗洗。

不洗。三叔說。

快點脫。成天為換衣服跟你打官司,你不洗,到這河邊來干啥?

我來叫你快點回家做飯。

三嬸子正要說什么,聽到五海的喊聲。

我畫出來了,我畫出來了!五海揚著手里的畫,高聲叫著。

五海話音未落,畫就到了別人手里。大伙都急著看畫,河里的往岸上跑,岸邊的往畫那跑,跑到畫的地方,畫不知又到誰手里去了。慶豐媳婦個子最高,搶到畫,就沒人能夠再從她手里搶過去。

慶豐媳婦說,嘁。這不打碗花嘛!我就說她是個敗家子。

五海點點頭,即刻又搖頭。五海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慶豐媳婦的眉頭忽然一點點皺起來,接著像燙了手般扔了畫,畫不知又到了誰手里。

慶豐媳婦說,這是什么鬼東西,嚇人倒怪的。

打碗花是不假,還有牡丹花。搶到畫的人說。

還有荷花。

蘭花也有。

這是竹子。

這是梅花。

還有大煙花(罌粟)。

黑的是啥花?

狼毒花?

黑狼毒?

老天爺。

……

五海這幅畫,每種顏色的蠟筆都用到了,整張畫紙被色彩填充,沒有丁點空隙。整體看,是打碗花,也就是牽?;?,枝枝蔓蔓,纏纏繞繞,肆意攀爬?;ㄓ植蝗菆A潤的瓣,忽尖忽扁,忽肥忽瘦。牽?;ǖ睦锢锿馔?,又盤踞著各色花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時而張牙舞爪,時而搖曳多姿。猛一看,還真有點瘆人,難怪慶豐媳婦嚇倒了。

最后,有人問五海,有兩朵丁點大的小花沒涂顏色,是什么花?

五海說,冰花和雪花。

那也叫花?

五海直撓頭,不知如何解釋。

三嬸子看畫最仔細(xì),大家對五海的畫驚嘆,誰也沒像三嬸子那樣,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還兀自打了個寒顫。但三嬸子看完之后一句話也沒說,到河邊繼續(xù)給三叔刷鞋。過一會兒,又想看看。甩著濕淋淋的手到岸上湊一陣,然后再到河邊。如此反復(fù)幾次,三嬸子還是沒看夠。當(dāng)三嬸子再次要看畫時,卻發(fā)現(xiàn)畫不知哪去了。傳來傳去,竟然丟了。

五海挨著翻大伙的兜,也沒翻到。五海氣得要命,大喊,給我整哪去了?后來,大伙猜測,可能是剛剛起了一陣風(fēng),把畫吹到河里了。一張畫,沒什么大不了,五海你再畫一張不就得了。

當(dāng)然,三叔私藏了畫,掖在袖口里,五海翻兜怎么翻得到。

5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三叔開始喝酒了。

三叔長得好,四方臉,大高個,濃眉闊嘴,往那一站,就顯出一種威力。這威力不僅來源于此,更重要的是三叔一手好活。木匠瓦匠鐵匠干的活計,沒人教,三叔自己琢磨,樣樣做得極好。比如砌墻,三叔能用任何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頭砌一道筆直堅固的墻,外圍絕不凸顯尖利。比如蓋房做窗框,三叔做出來的,連木匠都服氣,更別說我們東屯有些不認(rèn)識刨子,錛子,鑿子的老爺們了。再比如,三叔用柳條編的筐,許多婦女搶了去,舍不得用,擺著看一段時間,最后終于狠心裝了土豆窩瓜之類的重物,又發(fā)現(xiàn)那筐真是結(jié)實。所以,這股聰明勁,加之不善言辭,三叔總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摸不清他究竟有多少能耐。

不僅如此,東屯女人高度贊譽的,還有三叔不沾酒。每次吃飯有人叫喝酒,三叔總說,那東西有什么喝頭,齁辣。時間長了,都知道他不喝,也沒人給他倒酒。實際,從遺傳角度,我爺和我另外幾個叔叔大爺還有我爸都有酒量,三叔一定也是有的。但三叔對酒不屑一顧。

多省錢啊,多省心??!每每東屯女人對三嬸子說這話,三嬸子就顯出恰到好處的得意,既不張揚,也不謙虛。

可是,三嬸子也就得意那么幾年。

最初,三叔是在河邊偷喝。

計劃生育政策下來時,三叔家已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兒子。三嬸子想要個閨女。三叔比三嬸子更想要閨女,要個像三嬸子一樣懂事漂亮的閨女??墒牵迩昂笏紤],一狠心,掐斷了自己的念想。三叔說,咱們不能違背國家政策。所以,即使我淘得像假小子,三嬸子還是喜歡我,把我當(dāng)她的老閨女,年年給我買新衣裳,買漂亮的頭綾子,變著花樣給我扎辮子,哪怕一會兒就被我糟蹋了。還經(jīng)常留我在家里睡覺。

那日,我就留在他們家。三嬸子烙好了白干餅,要等三叔回來,土豆絲才能下鍋。白干餅卷土豆絲,三叔最愛吃。三嬸子忙著擠一盆窩瓜子,讓我到大門口看三叔回沒回來。我跑了好幾趟,也沒見人。三個堂哥大春二春三春在寫作業(yè),三嬸子讓我去河邊找人。因為自打王桂蘭回了岸上,再沒到東屯來。王桂蘭也經(jīng)常不在家,一出去就是好多天。誰也不曉得她去了哪。只傳來傳去,說她又去外面找野漢子了。這倒好了,東屯的男人們更喜歡往河邊跑,得空就去,也不管王桂蘭在不在家,站岸邊指指點點,討論河水漲了還是撤了。這些男人里,就有三叔。三叔變勤快了,不用三嬸子要求,主動去洗這洗那,洗涮完了,就抱著膀子,或者背著手,在河邊來回走,常常是三嬸子飯做好了,三叔還在那晃蕩。不光是男人們,女人們也一樣,閑時端一盆衣裳,老也洗不完,見面就相互問,看到王桂蘭了嗎?小騷貨出門了嗎?好像每天不把王桂蘭在嘴里鬧騰一下,這一天就算白過。往往是男人女人把舌頭嚼夠了,各自回家了,三叔還不回。

三嬸子說,把他給我揪回來。以為貓著,我就看不見?我一天累死累活還給他烙白干餅。米丫,快去,愣著干啥?看著點,別踩著水洼了,才給你買的新鞋。

三嬸子給我買的是白球鞋,穿上它,總覺得可以飛。我沿著草甸子小心翼翼走到河岸,憑借一絲天邊的微光,果真看見有個黑影側(cè)身坐在水邊,嘴里的煙頭閃爍著豆大的火星子。

叔,三嬸叫你回家吃飯了。我站在一塊巖石上說。

三叔沒做聲。我不清楚三叔是否聽見,即使聽不見,黑咕隆咚的,他也能看見我那雙晃眼的白球鞋。但是,三叔真沒看見我,他完全沉浸到什么地方去了。

叔,走吧,白干餅涼了。

三叔仍然一動不動,嘴邊的火星子持續(xù)亮著。他手里攥著個什么東西,后來我知道那是小酒瓶,還有只酒盅。他把酒瓶放在鼻子旁嗅嗅,倒了一盅酒,輕輕放在嘴邊,只聽吱一聲。后來回憶起當(dāng)時情景,那一聲響過后,酒盅一定空了。因為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吸酒。然后,他發(fā)出悠長的聲音,嘶——啊——聽起來舒坦得很。

我大聲喊,叔!

他嚇一跳,慌張著把酒瓶扔河里,發(fā)出一聲空寂的咕咚聲。

他牽著我的手往回走。我怕踩到草叢里的水洼,走得磕磕絆絆。他蹲了下來。

來,叔背著。

我樂顛顛爬到他背上,他一站起來,我就感覺是爬到大樹上了。

叔,你可真高哇,我都看見二道溝子了!

凈瞎說,二道溝子我都看不見。

我真看見了,今天可沒人脫光腚在那洗澡。

凈瞎說,還有人脫光腚?

就我看見了,別人沒看見。

凈瞎說。

我真看見了,站柴禾垛上看見的。

行,你看見了。那給叔說說,誰脫光腚了。

還能有誰,西屯那不要臉的唄!

嘿,還不要臉的,男的還是女的?

就穿裙子那個。

他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朝前走著,幽幽地說,凈瞎說,不興瞎說。

我沒瞎說。

行,你沒瞎說。她可……她可真不知道……磕磣!

可不。

嗯。

叔,怎么有股酒味?

實際,我一爬上他的背,就聞到酒味。只是他不喝酒,我也沒把這酒味和他聯(lián)系起來。他把我從背上放下來。

米丫呀,叔就喝了兩口,不大點兒個小酒瓶,才裝了個底兒??刹荒芙o人說我喝酒了,誰也不能說。

當(dāng)然,之后我沒給誰說,他卻自己露餡了。他是不想再隱瞞,光明正大的做個喝酒人了。有一天,老王家上梁,他去幫忙,都知他不喝酒,吃飯時沒人給倒。他就招呼王家媳婦說,給我也拿個酒盅,今天跟大伙喝一個。大家都愣著,王家媳婦感覺怠慢了客人,急忙找了酒盅來。老王頭說,對嘛,一個大老爺們,咋也喝點。大家一起碰杯,仰起脖子干了。

老王見他也端起酒盅,雙手急急向下煽動著說,米老三,你不用干,先舔一點,啊,慢慢來。

哪知他把酒盅放在闊嘴邊擱置片刻,雙唇微翹,只輕輕一吸,酒盅就空了。惹來一片叫好聲。不得了,老米家的人,全有酒量!

那晚,他喝得搖搖晃晃回家,把三嬸子嚇一大跳。三嬸子去老王家問,才知是他自己要喝的。這時候三嬸子也沒覺得有什么,大家都喝,單他一人看著,心里也不好受。哪知,第二天吃晚飯,他一落座就說,把酒壺和酒盅給我拿來。三嬸子也沒多想,大老爺們不喝酒,還真少了點氣概,就擺了酒盅上去。他倒了酒,仍是輕輕放在嘴邊,壓著那厚厚的嘴唇,眼里放出光亮來,那亮光一直持續(xù),好像在想一件什么美事,然后才“吱”一聲吸了。一頓飯下來,三嬸子琢磨出其中奧秘,就傻眼了。在他喝酒之前,天天跑去看人家喝酒那陣,她就覺得不對勁了?,F(xiàn)在更不對勁。但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生些悶氣。

三叔喝酒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酒量也越來越好。東屯的酒桌上,總能見他端坐在那,有時一張臉笑模笑樣的,雙眼放出光亮來,更多時候,是深沉的。漸漸地,他就把酒局置辦到自家來了。三嬸子不情愿他喝酒,也不好怠慢。再說三嬸子還有習(xí)慣,客人在就一定要有幾個菜,她弄的菜,太適合下酒了,大家喝得最過癮。

三叔酒齡最小,竟成了我們東屯喝酒最積極的一個。有時,他從地里回來,采了黃花菜或者蘑菇,必然要張羅一頓酒。

來,新鮮玩意,整兩盅。他總是這樣說。

他眼睛特別尖,哪怕我們小孩子買的那些零食,他也看得見。比如,無花果絲,我們揣在兜里,一根一根吃。他看見了,立即說,咦,這個下酒好!我們就經(jīng)??吹剿钢裁吹胤秸f這樣的話,有時是一些地耳,有時是苣荬菜,有時僅僅是一把野酸麻漿。

我們東屯時常有人趕著馬車來賣驢肉,馬脖子上掛著鈴鐺。叮鈴鈴的聲音一響起,他就會急慌慌從門里探出頭來,也不管馬車是否到了他家門口,就朝著外面猛喊,來一刀!

許多年以后,三叔躺在床上,回憶他初次在河邊偷學(xué)喝酒。他說,酒這東西,針尖做的,挨哪,哪扎得慌,倒也不鋒利,它讓你稍微疼一點,再癢一點,你都分不清疼著舒服還是癢著舒服,反正混在一起,折磨你。

6

當(dāng)年冬天,出了一件事情。

大河剛能擎住人,東屯就有人惦著腳尖,一點點試探著過河,過了河去西屯。但沒人去寶勝家。

從西屯回來的人,嘴里沒不掛著王桂蘭的。說王桂蘭嫁的男人,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數(shù)不清。又說只要男人看上她或者她看上哪個男人,她就去勾,一點也不害臊,跟著這個,還去戀那個,一天東跑西顛,想干啥就干啥。她那些好衣裳都是這樣淘弄來的。還說,每個跟了她的男人,過不了多久就死了。有害病的,有出事的,也有失蹤的。總之,跟了她就沒好。這是個克夫的女人。更讓東屯人激動不已的是這克夫的原因,據(jù)說,她那兒像火一樣滾燙,哪個跟了她,沒多久,人的精氣神就給烘干了。至于為什么會那么燙,有人說發(fā)騷發(fā)的。更多的人說,喝酒喝的。

王桂蘭喝酒沒什么規(guī)律,有時一大早就見她在岸上搖晃,有時是傍晚,她喝了酒,扭擺著身子,招惹來一大片火燒云。還有人在深更半夜的大月亮地里見她坐在壩頂,耷拉著的兩條小腿,哩哩啦啦唱歌,唱著唱著就喊,寶勝,酒!天上的星星一窩一窩地圍著她。

被火辣辣的酒天天泡著,哪能不燙?她肯定渾身滾燙,臥個雞蛋也煮熟了吧?!

東屯的人開始擔(dān)心寶勝。那樣的女人,也只有傻子才敢要。寶勝這傻子,還不知道死到臨頭了。擔(dān)心歸擔(dān)心,沒人能管這事。那寶勝,怕是克死了也愿意吧。一想到這,大伙開始注意寶勝。這一看不得了,寶勝怎么瘦成那樣了!

秋天那陣,寶勝的身體就不大好了,臉色泛黃,還長了褶皺。說寶勝傻,就因?qū)殑俨徊傩摹2徊傩牡娜?,看著年輕,臉皮光亮,怎么笑都沒事。看來寶勝不僅操心,還累壞了。當(dāng)時只當(dāng)寶勝為多賺錢,給那個敗家女人,才拼命。寶勝原來的頭發(fā)黑亮粗壯,入秋時,變得干枯,毛躁躁亂蓬蓬,像褪掉的羊毛。褪了的羊毛是死毛,知曉王桂蘭克夫以后,寶勝那些頭發(fā),真讓人擔(dān)心哪日會像糟羊毛一樣褪掉。羊要生新毛,寶勝那干癟樣,恐怕會禿了。寶勝原來割黃豆根本不見歇腰,那年的寶勝,割了二三十米,就站起來直直腰。有人訕笑著說,難道王桂蘭真把寶勝烘干癟了?

東屯的人常在小賣店碰見寶勝,頂一頭蓬亂的頭發(fā),提個五斤裝的白塑料壺打酒。他把打魚賣的錢都打了酒。

快過年時,大伙忙著去鎮(zhèn)里張羅年貨,寶勝也張羅。東屯和西屯去鎮(zhèn)里不走同一條路,一個走東方,一個走西方。東方離著更近。大河封了,寶勝不求近,還是慣于走以前的路。有人在鎮(zhèn)上看見寶勝的自行車后座綁著一個五十斤的大塑料壺,壺裝得很滿。問他裝的啥,他說給媳婦買的酒。五十斤啊,老天爺!寶勝那樣子,面黃肌瘦,后面太沉,不大穩(wěn)得住,車把亂晃,一會兒就偏向一邊。他為了穩(wěn)住那壺酒,用盡力氣,累得氣喘吁吁,兩腿打顫。東屯的人回來就笑說,他打酒晃蕩,他媳婦喝了酒晃蕩。

這是東屯人最后一次見到寶勝。后來,直到過完年,也沒見他的影子。

正月十五那天,西屯有人來東屯,說在西砬山發(fā)現(xiàn)一堆骨頭和撕碎的衣裳。那衣裳就是寶勝的。寶勝的爬犁還在山頂,一定是去撿燒柴,失足從山上掉下來,被狼吃了。

人們認(rèn)為,要不是王桂蘭榨干了寶勝,寶勝身子虛,步子不穩(wěn),哪會從山上掉下來?他年年打柴,怎么就沒掉下來過?這個害人精!

有人想去趕走那個女人,不過,寶勝那屋子卻傳出了哭聲,撕心裂肺,讓人好不難過。這女人還是重情重義的。大伙商量著,一起去看看她,不管怎么,寶勝死了,該去看看。大家約好第二天要去看看,哪知第二天早上,就見她好模好樣走出來,曬太陽,伸懶腰,還堆了個大雪人。一看,那雪人竟是寶勝的身板,寶勝的衣裳穿在上面。眼尖的人說,衣服撕破的地方都縫好了。大伙沒人再提要上去看看。此后有段時間,王桂蘭經(jīng)常睡到晌午才起來。那個雪做的寶勝,一天比一天矮,最后化沒了。

寶勝沒了就沒了,生死由命,傷心歸傷心,誰也把他找不回來。這新的問題卻明明白白擺著——岸上那所房子,只剩下一個女人,一個妖精似的女人。

這簡直要了東屯人的命。

岸上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諱莫如深,男人們連王桂蘭的玩笑也不怎么開了。有一次刮大風(fēng),村東的慶豐只是說寶勝那房頭苫房草耷拉了,都被他媳婦好一頓鬧騰。

女人們像嚇唬小孩那樣嚇唬她們的男人。

告訴你們,千萬別去河那沿,那個妖精會吃人。

可是,她們的心是別想放下了!

寶勝那房子的煙囪一冒煙,東屯女人心就發(fā)顫。那個小妖精在家呢,她咋不天天跑騷,永遠(yuǎn)別回來才好。自打王桂蘭來,寶勝就在靠近堤岸的坎上楔了兩根木樁,牽了根晾衣繩。那繩子上,原來還晾著寶勝的衣裳,現(xiàn)在全是王桂蘭的。衣服,褲子,線衣,線褲,褲衩。尤其是王桂蘭有奶罩。這可夠稀罕的。東屯的女人那會兒沒人戴奶罩,只穿小背心。冬天還好,有棉衣掩護(hù),夏天一到,長得好的倒沒什么,長得不好的,任憑像個角瓜一樣吊在襯衣里,被調(diào)皮的孩子喊成老母豬。王桂蘭的奶罩伸伸展展掛在那,風(fēng)一吹,無比招搖。不由得讓人想起她來的那個傍晚,紗裙里面竟有這么個貼身的神秘小物件,乖乖巧巧,別提多惹人心動了。女人們由自己聯(lián)想到男人,男人看見了,這還有好哇!

可是,什么辦法也沒有,只有眼睜睜看著,罵著,恨著。

其實,東屯的男人罵王桂蘭比女人罵得狠,他們在一起喝酒,總把王桂蘭的名字泡在酒里,狠狠講究一頓,然后一口喝進(jìn)肚子。

他們說,這樣的女人,老天爺早晚收拾她。

他們說,世界上怎么有這樣的女人,誰生的呢?早知道一生下來就該掐死。

他們說,應(yīng)該把她關(guān)起來,揍一頓,我就不信,揍不服她,她還反天了!

他們說,咱東屯的男人都是好樣的,哪像那西屯的,一個個眼睛發(fā)綠。

無論別人怎樣嚼舌頭,三叔都不說話,悶頭喝酒。三叔的深沉和他做活時一樣,極其專心,總以為他要琢磨點什么更難聽的話出來。可三叔沒有話。他總是默默地傾聽。只有一次,男人們講到寶勝是不是真被王桂蘭給烘干了,她那兒果真燙得很?這時,三叔忽然抬起頭來,盯著一個地方久久地看,眼神漫長地伸向遠(yuǎn)方,臉膛也兀自通紅。

東屯男人嘴里還有一些長著粉紅翅膀的俏皮嗑。他們總在喝得天不怕地不怕時壞笑著說些讓女人臉紅的話。這些話一點點傳到我們小孩子耳朵里,我們跳皮筋時,嘴上不再是原來的歌謠,唱的是王桂蘭。

王桂蘭,王桂蘭,兩個奶子比球圓。

王桂蘭,王桂蘭,脫光腚子招人煩。

王桂蘭,王桂蘭,撅起屁股去賺錢。

王桂蘭,王桂蘭,見了男人嘴起涎。

三嬸子不喜歡聽這些。我跳皮筋時,三嬸子不讓我唱。我問為什么。三嬸子說我不懂。我看見三嬸子時常憂郁地望著岸上,幽幽地自言自語,他們哪里是罵她,分明是夸她。他們越罵,越是喜歡得緊。那樣的女人,哎……三嬸子拉著一張犯愁的臉。

7

到寶勝去世第二年,三叔的酒量已不可小覷,大醉一次,酒量長一截,五十六度白酒能喝一斤。照此發(fā)展,一頓喝兩斤不成問題。

但是,又一個初春來臨,三叔忽然不喝了。

三叔家出現(xiàn)一本厚厚的書,書名叫《拖拉機發(fā)動機修理》,三叔整日不是躺在炕頭捧著書看,就是搗鼓家里那輛四輪車。那是極其枯燥的書,上面畫著各種構(gòu)造圖,和一些說明文字,不懂行的一看定要眼暈。三叔也不懂行,但不眼暈,能琢磨。東屯和西屯的農(nóng)用車壞了,能開的,到鎮(zhèn)上修理,起不著火的,要找輛好車,用鋼絲繩牽引到鎮(zhèn)上。費人費時費力,還得花錢。但毫無辦法,兩個小村子沒有修理鋪。三叔的酒友一開始還鬧騰三叔,搶他的書,或者把他從車底下往外拽,見三叔一副正經(jīng)模樣,只好作罷,期盼他研究出名堂來,一點小毛病給看看也好?。?/p>

三叔拆了四輪車的發(fā)動機,零件散落一地,對照書本一樣樣研究,再裝上。有一次重裝以后起不著火了,只好又拆開再重裝。我們小孩子在院子里玩,三叔經(jīng)常舉起兩只滿是機油的手,叫哪個孩子幫他翻書。要么給他遞扳手,拿鉗子。我們那的初春沒有鳥語花香,解凍的日子別提多痛苦,風(fēng)大,還夾著寒氣。每次見到三叔躺在逼仄的車下,凍得流鼻涕,臉憋得紫紅,時而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我真擔(dān)心四輪車從此成為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三嬸子則倚在屋檐下,抄著襖袖,常常發(fā)出狐疑的目光,搞不懂這男人怎么就忽然搗鼓起發(fā)動機來。這可不比木匠瓦匠活,怎么說也算高科技了。

三嬸子的敏感不無道理,三叔的確因為那次去鎮(zhèn)上遇到一件事,才琢磨起修車。那是初冬,三叔開著四輪車去賣糧,回來時走到岔路口,遇到西屯壞在路上的車。東屯和西屯的人從鎮(zhèn)上回來,會在那里分路。當(dāng)時,天已黑,路上少有車輛,西屯的人攔住三叔的車,準(zhǔn)備給錢把車再拖到鎮(zhèn)里去修。三叔忙一天,累壞了,實在不想費周折,就提起手電筒圍著起不著火的車這搗鼓一下,那搗鼓一下。發(fā)現(xiàn)只是油門出了點小問題,三兩下給修好了。西屯的人感激,非讓三叔去家里喝酒。三叔很是猶豫一番,最后說,以后啊,以后。沒多久,三叔就買了那本書回來。

三叔第一次出馬給人修車是開春種地時。萬長青家的車還沒出院子忽然發(fā)出呱啦呱啦的響聲,只好立即熄火。萬長青隨口說,叫米老三來,他不天天搗鼓么,先讓他給看看。三叔到萬長青家,先聽萬長青說完情況,就問平時是不是總把腳放在剎車上,還經(jīng)常緊急剎車。萬長青直點頭。三叔說,要是制動蹄和摩擦片沒問題,上好鉚釘,換個回位彈簧就解決了。這些專業(yè)術(shù)語把萬長青聽得發(fā)蒙,愣了半晌才回過神,禁不住發(fā)出欽佩的目光,不管怎樣,人家學(xué)深了。經(jīng)過拆卸檢查,三叔讓萬長青去鎮(zhèn)上買了要更換的彈簧,果真把車給修好了。這下萬長青樂壞了,逢人就夸,米老三這人,就是能耐,要是早先有條件念書,還不混天安門去?

后來,誰家車出毛病了,都找三叔去看。三叔就像機動車的赤腳神醫(yī),備有靈丹妙藥,只要出馬,藥到病除。包括我大爺家那二十八,老吳家那帶履帶的大推土機,還有老田家那蘇聯(lián)產(chǎn)的康麥因。三叔都給修好了。

誰也不知道三叔一直耐心等待,等待西屯人來請他過河修車。他認(rèn)為一定有這樣一天。自從王桂蘭出現(xiàn),他的心就長毛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想要干什么,就是魂不守舍,總想接近她,希望她能從那岸上過來。偏偏她就是不來。大河阻隔是一方面,另外她好像知道東屯人在罵她,不歡迎她,再就是她來干什么,找誰呢?

有時他也犯急,尤其寶勝那房子煙囪冒了煙,王桂蘭繞著河沿晃蕩的時候。若是他在家,他就狠命抽煙。若是他給別人干著活,他就狠命喝酒。

其實,三叔修車的本領(lǐng)早就傳到西屯了,一直沒人來,是被那條寬闊的大河阻隔著。若是從鎮(zhèn)上繞到東屯,那不如就在鎮(zhèn)上修理。三叔想到了這點,也很快解決了這個問題。三叔用修車廢棄下來的車胎,做了個皮筏子。自從寶勝去世,沒人在這附近撒網(wǎng)打魚。這條皮筏子一做出來,東屯的人眼睛緊盯著。誰都知道,皮筏子可以過河,可以到西屯去,更接近的是可以到那岸去。三叔為避人耳目,在鎮(zhèn)上買回幾片漁網(wǎng),去水流平穩(wěn)的河汊撒網(wǎng),弄些魚上來。三叔做皮筏子可不僅為這個,他還希望哪天王桂蘭來買他的魚,或者她忽然心血來潮,要到東屯,他就可以載她過河。

終于,西屯的人來請了。西屯人并不知道三叔有了皮筏子,還敢于在湍急的水流里劃行,才來請人,而是遇到了真正的困難。那人叫孟福,家里的四輪車這幾年一直有個老毛病,相當(dāng)于久治不愈的慢性病,渾身無力,有時上個小坡也要瑟瑟發(fā)抖。孟福帶著這輛病車跑遍了鎮(zhèn)上的修理鋪,都沒看出毛病。當(dāng)然我們鎮(zhèn)上只有兩家機動車修理鋪。孟福來找三叔,相當(dāng)于碰運氣尋偏方,做最后的打算,看好則好,看不好就處理掉。

三叔那天到了西屯,心中忐忑,人家修理鋪都沒法子,他也不一定有法子??!可是三叔等這一天等太久,名聲再大,也要眼見為實,這次一定要當(dāng)著西屯人的面一炮打響,以后才有更多的機會堂而皇之地到西屯。三叔怎么也沒想到孟福家的四輪車是那么小的一個問題,小到他在路上詢問幾句,就已斷定癥結(jié)所在,他真懷疑鎮(zhèn)上修理鋪的師傅都是吃屎的。那車就是長期使用,機油濾網(wǎng)堵塞,造成循環(huán)不暢。這真是蒼天給的絕佳好機會。原本,他可以將濾網(wǎng)拆下來,更換一個。但他可不想這樣磨嘰,搗鼓來搗鼓去,無法顯示一個人神奇的技能。只見他背著雙手先圍著四輪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用手指彈發(fā)動機和油箱,又點起煙悠閑地抽一陣,才開口說話。

拿個螺絲刀來!他神氣地說。

螺絲刀的用途此時當(dāng)然不是擰螺絲,三叔手握螺絲刀,伸進(jìn)機油箱,往里用力捅了幾下。就這么幾下,捅破濾網(wǎng),通泰了。

好了。三叔說。

孟福當(dāng)然不信,可是當(dāng)他起著車,聽見洪亮的馬達(dá),再開出院子溜一圈回來,就迫不及待握住三叔的手,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三叔自然是留在西屯喝酒,也算來修車的目的之一。孟福知道三叔的酒量,自知一人陪不好,叫了許多有酒量的人來。那晚,三叔具體喝了多少酒沒人記得,因他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三叔平時喝酒基本沒什么話,到西屯就不一樣了,話多,聲音大,有時候還喊。包括到后來,每次三叔去西屯幫忙修車,他們都無法計量三叔究竟喝了多少。但他們記得三叔反復(fù)吶喊的話。三叔伸出一根指紋里滿是機油的食指,在夜晚,透過低垂的燈光,那根手指的影子變得巨大,投射到墻壁,指向東方:你們西屯就沒有個能喝的嗎?找來???找來???

寶勝去世以后,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王桂蘭來了以后,東屯的許多男人就對西屯的男人有點看不慣。寶勝這一走,更為嚴(yán)重。尤其是初冬和初春,一條結(jié)了薄冰和跑著冰排的河流,游不得泳,劃不得船,這實實在在的阻隔,足以讓東屯的男人眼睛噴出火來。實際上,王桂蘭在家的時候,并沒人看見西屯的男人到寶勝那房子去過,那岸上的高崗,成了東西兩屯的禁地??墒菛|屯的男人仍是嫉妒,酒桌上一邊罵著王桂蘭一邊罵著西屯的男人。

你看那王勝喜,長得像個土耗子,看著就不順眼。

王大全總戴頂破帽子,跟大傻子有啥區(qū)別?

還有那誰,就那誰……說不出到底是誰,就說,哎呀,長得像豆包那個,你們說,他眼睛只一條縫,能看著道嗎?

西屯人知道東屯人背地里糟踐他們,他們也一樣要糟踐東屯人,說東屯男人脖子都長歪了,鼻子也長長了,就是整天仰頭往人家屋里看給看歪的,還使勁聞味兒,聞不著,鼻子都聞長了。當(dāng)然三叔除外??墒?,三叔每次耀武揚威的腔調(diào),西屯人不舒服了。背地里講究的時候就把三叔也帶上了,說他能耐是能耐,那架勢最瞧不起西屯人。這些西屯男人,哪里懂得三叔,三叔怎會看不起西屯的男人,相反,三叔看哪個西屯的男人都羨慕,還生怕得罪了,再也去不成西屯。三叔哪里是耀武揚威,那是激將法,拼酒就是想把王桂蘭招來?。∪宓降走€是不了解,比起東屯,地理位置的便捷,西屯人對高崗更是諱莫如深,好像那里經(jīng)年累月燃燒著熊熊大火,沾不得邊,別說想不到那去,就算猜透三叔的心思,誰敢去叫那王桂蘭。

8

王桂蘭這人,也確實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說過,王桂蘭來了以后,我們東屯的天空常常變得奇異?;馃谱圆槐卣f,而且天空一長火燒云,多半是王桂蘭在喝酒了。那種時候她就會穿紅色衣裙,有時喝得搖搖晃晃,堤壩上一片紅光閃爍。她站在外面是搖晃的,倚著門框也搖晃,到了屋里,整個人往下一栽,當(dāng)然是栽向我們看不見的炕上。東屯人這時候罵得最厲害,句句與她那兒有關(guān),什么發(fā)騷啊,把自己點著了啊,看吧,屋里一會兒就起火了啊。如果王桂蘭僅是這樣,充其量得個騷貨的名聲??赏豕鹛m卻不僅是這樣。有時我們東屯的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藍(lán)得讓人想飛,沒有一丁點兒云。這樣的天氣,王桂蘭喜歡拆洗被褥。蔚藍(lán)的天空下,她懶洋洋地依靠著木樁,晾衣繩上飄蕩著她的花被面和白被里,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吹得很亂,她就任由風(fēng)吹。她可以那樣站上一兩個時辰。好像她把自己也洗干凈曬在那里了。所以她收被單的時候,隔著一條大河,我們也能聞到那股干凈的太陽味道。這種時候,我們東屯人都會看得犯傻。尤其是三嬸子,看得心里委屈,鼻腔發(fā)酸,眼眶里含著淚。誰都以為她不會干活,可自打?qū)殑偃ナ?,她沒種大地,卻種了辣椒茄子豆角西紅柿,還栽旱煙。她蹲在地里,頭發(fā)挽進(jìn)草帽,常常一忙就是整天。她彎腰鋤地的樣子,看起來真是個腰俏的好媳婦。后來有一年她種了滿地向日葵,到夏季,那矮矮的草房周圍成了花朵的海洋。也是那年的一天,漫天烏云在我們頭頂翻滾,黑壓壓的,要滾到地上似的,我們東屯像處在地獄。唯獨她那,竟有一束燦爛的陽光照耀,就好像開了個天窗,好像她那里是天堂,天堂就是開滿了向日葵的地方。這個時候她穿著白裙子站在堤岸,簡直是個天使了。

可是我們東屯人仍是說,看那個妖精,她知道這些人不待見,都不敢搭訕,算她有點臉。

還有的時候,岸上會刮起旋風(fēng)。旋風(fēng)哪也不去,偏偏圍著那房子轉(zhuǎn),卷起的塵土彌漫開來,很快,整個堤岸呈現(xiàn)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帶。旋風(fēng)走了,灰色卻遲遲不走。這種時候,誰也看不清她穿了什么樣的衣裳,分明她在那忙碌著,可是就看不清她在干什么,有著什么樣的神情。她好像跟灰色長在一起了。

而到了冬天,她一定不在家。不知去哪了,開春才回來。有人說回娘家了,有人說當(dāng)然跑騷去了。每當(dāng)她走以后,我們東屯人就到堤岸上去,摸摸那兩根木樁,摸摸晾衣繩。再到屋檐下,用嘴往玻璃窗上哈氣,把窗子里面的厚霜哈化,順著浸潤的圓溜溜的小鏡子大小的空,瞇著眼睛,狠狠地往里鉆。那是她的枕頭,枕巾上繡著一對鴛鴦。那是炕琴,她的大花被子在里面,被頭白白凈凈的。還有炕單,上面那么多豆粒大的烙印,肯定是她總在炕上抽煙。還有什么,墻上的畫。老天爺,她怎么掛了一張沒穿衣服的女人?沒穿衣服,卻什么也看不著,胳膊抱著腿。那不會就是她吧。嘁,真夠騷的。再沒什么了,還是想看看。啊,炕上怎么有兩個枕頭?她還故意摞在一起。人們一邊繞著房山頭,一邊咂著舌頭,轉(zhuǎn)上一圈,才離去。西屯的人也會到那,來來去去,那間房子周圍的雪地里,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腳窩子。這種時候,沒人會在乎那些腳印是誰踩的。

我三叔不去看。沒人請他的時候,他就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撈魚下酒。

對于三叔的心思,外人看不出來,天天睡一被窩的人,怎么也品咂出來了。況且,三嬸子又是敏感的女人,不僅氣三叔,更氣王桂蘭,甚至于比三叔還要在乎王桂蘭,用今天的話說,叫羨慕嫉妒恨,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難以言說的女人,在所有女人之上?她看你一眼,你就看不見自己了。她的目光可以殺掉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她是個完美無缺的女人。她所有的不好都可以成為她的好,她的好就更是她的好了。在這樣的女人面前,三嬸子已然心虛氣短,久了,竟對自己生厭,哪哪都覺丑陋。卻心有不甘,怎么說自己也是東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人。要想騷,誰不會?要打扮,誰不會?可是三嬸子真就不會,像有繩子捆著,放不開手腳,不會顧盼生輝,不會搖曳生姿,夏天不小心露出肩膀都要害臊。三嬸子感到和三叔之間存在一層毛茸茸的,表面不刺人卻讓人無所適從的東西。就像一層美麗的窗戶紙,礙著眼,刺著眼,捅不得。難道不讓他喝酒?難道不讓他修車?難道不讓他打魚?不讓他刨冰窟窿?難道質(zhì)問他看上了王桂蘭?王桂蘭這個名字才是無法說出口的。捅破那層紙,日子也就破了。所以,自始至終,兩人因王桂蘭吵架多年,卻從未提及王桂蘭。

他們第一次吵架,發(fā)生在五海給王桂蘭畫出那張畫的晚上。其實,之前幾天,也就是王桂蘭和寶勝在我們東屯吃過一頓飯之后,三嬸子就很不舒坦了。

那幾天,三叔晚上不著家,有時通宵不歸。沒干別的,看熱鬧??次覀儢|屯“四大酒缸”喝酒。“四大酒缸”經(jīng)常輪番置辦酒局,好像沒哪天不喝。三叔去了以后,不怎么說話,人家讓他整兩盅,他直搖頭。他就坐炕沿旁邊,手里卷著煙,默默地看人家劃拳喝酒。尤其是人家端起酒盅往嘴里喝的時候。每個人喝酒習(xí)慣不一樣,有的人脖子仰老高,像要把酒盅也倒進(jìn)嘴里,有的人低著頭,把酒盅抬高,還有的放在嘴邊一點點喝。這種時候,他看得最入迷,身體前傾,脖子伸老長,好像在監(jiān)督人家酒喝干沒有。都以為不喝酒的人,看一會兒也就沒興致了,哪知他要跟著通宵達(dá)旦呢。

那天,大家為五海的畫丟掉進(jìn)行了一番勸說,各自從河邊回到家。三嬸子做飯,三叔心神不寧,一會兒到房山頭,一會兒到倉房,再一會兒又到豬圈。三叔當(dāng)然是去藏那幅畫,不知藏哪才穩(wěn)妥。三嬸子哪里想到這個,認(rèn)為三叔心神不寧是總想往外溜,這跟酒有關(guān),而他忽然喜歡看人喝酒,那就跟王桂蘭有關(guān)。只要跟王桂蘭有關(guān),就使人氣憤。三叔匆匆吃過飯,果真又走了。三嬸子臉子拉老長,什么也沒說。三叔雖然走出了門,但心里一直惦記著媳婦的氣,酒局沒散,就往回走了,那時已將近半夜。進(jìn)院后,門開不開了。三叔怕吵醒西屋的幾個孩子,在東窗下壓低聲音喊,開門,怎么把門別了?三嬸子沒開燈,也不說話。

叫了一陣,三叔以為屋里沒人,順著窗玻璃拿手電筒往里一照,看見三嬸子躺在被窩里,蒙著頭。

你看你這是干啥,不就去湊了個熱鬧。三叔隔著窗戶說。

屋里還是沒動靜。

那是三叔第一次見到不一樣的三嬸子。他原本以為說幾句好話,她耳根子也就軟了。平時她都是這樣,遇到兩人不愉快,他稍微哄一下,她就不生氣了。就算還氣著,她也不忍心讓他在外面干等著,再怎么也會把門打開,先讓他進(jìn)去。但她硬是沒開門。他等了兩個小時,還假裝打蚊子,都沒讓她心軟。他氣急了,繞到屋后從后窗戶爬進(jìn)去,一把掀開她的被子,她還是一動不動。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她側(cè)身躺著,臉向墻壁。

憑什么不開門?

不是天亮才回來嗎?著什么急?你急了一晚上,該靜一靜。

跟誰學(xué)的陰陽怪氣?

三嬸子再沒搭腔。如果她再說話,眼淚就會流出來。而她又不想把事鬧深,說不定,是自己多想。三叔也沒再說什么,畢竟心里有鬼。第二天太陽升起,兩人又好了。

看似小別扭,點燃了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勢。他們之間,一場接一場鬧起來,有時鬧得左鄰右舍跑去勸,一聽原委,竟是芝麻小事。到三叔學(xué)會了喝酒,一頓頓的酒局,再加上去西屯修車,脾氣變壞,他們也吵得愈來愈烈,屋子里常常傳出怒吼。這吼聲隔三差五響起,三叔和三嬸子都失去原來的自己了,他們一個比一個聲音大,誰都沒想到三叔平時那好脾氣喝了酒一急眼,發(fā)出的聲音能把人嚇個跟頭,三嬸平時那么賢惠溫柔的模樣,吼起來,竟然真正像個母老虎。并且,氣急了,會躲在豬圈里嚎哭撒潑,蹬著腿喊這日子過不成了,過不成了!東屯的人勸來勸去,話說盡了,還是那些。對三叔說,你少喝點酒。對三嬸子說,你別跟他一樣的。別的,無他。因為都清楚,跟這兩口子說什么都沒用。這是我們東屯人誰也沒想到的,他們兩口子能鬧成這樣,越來越厲害。

有年初冬,下了第一場雪。后半夜下的,薄薄一層,鴨絨似的。這種雪,最容易沾鞋,踩下去,整個鞋底毛乎乎的,腳印格外清楚。許多人早晨跑去河邊,看冰的厚度。其中有萬長青一個。膽大的萬長青斜起身子試探著往里走,冰吱吱地響,他還在往里走。

有人在對岸喊了一聲,嗨。

萬長青嚇一跳,大伙也嚇一跳。

是西屯一個放羊的半大孩子,他的羊在啃寶勝那塊地邊年年猛長的荒草。

嗨。他夾著鞭子,又叫了一聲。

你喊什么?萬長青說,我掉不下去。

我才沒說你。你們東屯哪個不要臉的去那了?他用鞭子指著寶勝的房子。

你們西屯才不要臉,也不看看,我們誰能過去?

就是你們東屯的。你看這腳印子,從那……到那……他用他的鞭子指著北邊,沿著河岸,攀上堤壩,再到寶勝的房子,劃了一大條弧線。我們西屯人又不是傻瓜,還能這樣走嗎?

怎么不能?你們西屯人故意陷害,走彎道。

扯淡。

那就是你了。小孩丫子兒,嘴上還沒長毛呢,就想跑騷了。

大伙笑起來。

我?我才不去那地方,一股騷味。

嘿,你不去怎么知道那有騷味?

我是想看看你們東屯人干了什么。

你說說我們干了什么?

你們有人到那房子,撒了一大泡尿。

要我看啊。萬長青說,就是你干的,你怕人家說你,就賴我們東屯。

他急了,抬起自己的腳說,看看,我的鞋,再看那大腳印子,能裝下我兩三個。還有……我才多高,那墻上的尿印子,新鮮的尿印子,比我腦袋還高呢!

這岸頓時安靜了。

看來確實有人深更半夜去了那,還在那撒了泡尿。會是誰呢?這岸又沒人過得去。這么琢磨著,就有人看見北岸的皮筏子。北岸有個地方還沒結(jié)冰。驚呼,咋沒人過去?米老三嘛。又趕緊收了嘴。

萬長春是第一個受三叔修車恩惠的人,趕緊打圓場。

得了,得了,別聽一個小崽子在那瞎咋呼,看他那樣就不是好東西,小小年紀(jì),這個不要臉,那個不要臉的,沒教養(yǎng)……萬長青正說得來勁,腳下的冰忽然大片開裂,一只腳就掉進(jìn)水里了。眼見另一只腳也要滑進(jìn)去,岸上的人一個接一個,把萬長青拽住。費了好大勁,總算有驚無險。放羊的孩子只顧哈哈大笑,這岸的人喊,羊跑了,羊跑了,笑你個狗臭屁,他就笑著去追羊了。

這事當(dāng)天就傳到了三嬸子耳朵里。

那天三叔確實去了西屯,不是去修車。三叔給西屯修過車的人家,要維好關(guān)系,每年殺年豬都叫三叔去吃肉。三叔吃肉要排隊,還經(jīng)常拎回排骨啊,肘子啊什么的。有人家怕排不上號,叫不到人,一入冬就開始?xì)⒛曦i。三叔就是去了這第一個開刀的人家吃肉。

到那時,三叔去西屯的次數(shù)已數(shù)不清了。見不到王桂蘭,三叔越來越焦躁,脾氣也不好了,修車時經(jīng)常瞪著一雙眼睛訓(xùn)人,訓(xùn)那些在他旁邊當(dāng)小工的人。挨訓(xùn)的人想得通,哪個能耐人沒點脾氣?但是,三叔這脾氣到酒桌上就不僅僅是訓(xùn),喝到一定程度要罵人。那天晚上,三叔就罵了人,不單罵哪一個,是一群。三叔瞪著圓鼓鼓的眼睛喊,你們西屯就沒有一個能喝的嗎?????。空襾戆?,找來啊,你們這群熊包,完蛋貨!

但三叔確實記不得他酒后是否到了那房后,還撒了泡尿。無論他怎樣想,都想不起。他失去了那段記憶。多年后他生病,捅開這些事,三嬸子問他那天到底去沒去,他還是說真的想不起了,一點也想不起。

三嬸子確信那腳印是他的,深更半夜,他醉醺醺去了那。她記得那晚他罵咧咧地回來,躺炕上還嘟噥,好像說的是要把什么房蓋給沖開。她無法阻止想象力漫延,尤其是想到尿高尿的動作更讓人難以承受。但她沒有做聲。因一旦為此爭執(zhí),必然會讓全村以為腳印就是米老三的,如果這成為事實,對男人沒什么,她的臉往哪擱。她笑著對傳話的人說,我家老三才沒到那地方去,他昨晚回來時還沒下雪呢,鞋上干干凈凈的。

忍到?jīng)]人再喧嚷腳印之事,三嬸子才準(zhǔn)備旁敲側(cè)擊問問,三叔究竟去了沒有。那天早飯,三嬸子擺了兩個酒盅。之所以選擇清早,因三叔一天三頓酒,只早飯前清醒。三嬸子想陪三叔喝兩盅,讓他高興。其實,她只打算碰杯做做樣子,根本沒法喝酒。她偷偷嘗試過,怎么都難以讓酒從喉嚨通過,更別說像王桂蘭那樣“吱”一聲吸空。有次齜牙咧嘴好不容咽下去丁點,嗆得淚水直流,而且過敏,渾身起了層紅疹。

那時,我們東屯女人大都去鎮(zhèn)上燙了頭發(fā),邊罵著王桂蘭,邊學(xué)著王桂蘭。大伙慫恿著,三嬸子也燙了。女人們湊一起,談的都是頭發(fā)。什么頭發(fā)燙了不能偷懶,得抹頭油,還有發(fā)膠,三天洗一次,最好家里有個吹風(fēng)機,手還要會抓,順著卷抓??墒?,她們總是打理不好,尤其是早上起來,顧不得收拾,看起來亂蓬蓬的,一個個像頂著個破帽子。

三嬸子那天就光顧忙活早飯,沒打理頭發(fā)。她斟酒時忽然想起王桂蘭。王桂蘭拿酒盅的手像只飛翔的燕子,忽閃著翅膀,左邊扎一頭,右邊扎一頭,酒也灑不出來。三嬸子不由自主學(xué)起王桂蘭的姿勢舉起酒杯,腔調(diào)也柔和起來。

來,喝。今兒個我陪你喝。

三叔剛洗完臉上炕,腿還沒盤好,聽見這話,著實一怔。他哪聽得這話從女人嘴里說出來。假如他溫言暖語告訴她不會喝酒別硬撐,也就惹不著了。哪知他先是瞪起滾圓的眼珠把她從上到下碾磨一遍,之后竟從齒縫發(fā)出一聲嗤笑,嘁,你喝的哪門子酒?

三嬸子自然感受到那難以言說的意味,漲紅著臉,頃刻間火氣躥上來,全然記不得想要探問的話,猛虎似的奔進(jìn)倉房,把三叔修車的工具兜子拎出來,一件件往大門外扔,鉚足了勁扔。搖著蓬亂的頭發(fā),跺著腳,邊扔邊吼,讓你修,讓你喝!咋不喝死呢,早晚得喝死!

9

按說,三嬸子生氣有人家的道理??扇?,一個心里有鬼的人,脾氣更大,而且恨。恨自己,恨王桂蘭,有時不知恨什么,見什么都?xì)鈶?。不順心時,哪怕獨自躺著,也會生煙笸籮的氣,因它擋著他的視線,看不見墻上的鐘表。整天心里像有貓抓。他能感覺到,他心里的毛,越長越厚。有天照鏡子,看見自己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嚇了一跳?;叵脒@些年,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媳婦被他氣得瘦弱憔悴,孩子都不怎么跟他說話了,不由得倒吸冷氣。他曾發(fā)誓刮掉心里那層毛,但沒法改變這一切,每當(dāng)對岸的女人出現(xiàn),他之前所下的決心就會頃刻間瓦解。所有復(fù)雜的情緒糾結(jié)起來,和著酒,全化成了憤怒。

一年春天,王桂蘭躲過嚴(yán)冬,帶了條黑狗回來。黑狗體型高大,兩只前腿一抬,就能舔著王桂蘭的嘴。王桂蘭跟黑狗經(jīng)常圍著兩根晾衣竿跑,跑累了,王桂蘭躺在堤岸的草地上,黑狗就跟她一起躺著。還有人看見,黑狗竟然上了王桂蘭的炕,飯桌上,一人一狗對坐。我們東屯就又傳出句順口溜:王桂蘭,王桂蘭,養(yǎng)條狗來解解饞。

三叔那段時間脾氣大得嚇人,干著活,很少說話,但不知哪時會忽然回頭,無論后面是誰,瞪起牛眼一陣怒吼。像是要咬上一口。大體是后面的人沒把活干好。酒也喝得更甚。有天喝了四頓酒,幾個男人把他扶回來的。別人一走,他從炕上爬起來,東倒西歪地來到院子,捉住自家黃狗的頭就打。打完了狗又打自己,伸出大巴掌,往臉上抽。

到那個冬天,也就是新千年的前一年,三嬸子干出一件大事。當(dāng)然跟三叔有關(guān)。

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三叔獨自在三角河汊刨冰窟窿。已是臘月,王桂蘭早就不知跑到哪貓冬去了。堤壩有群孩子在放雪坡,站在頂端,連成一串,向下滑,尖叫著,飛了,飛了!一直劃到對岸的垡頭堆里。這樣滑著,忽然有個孩子大喊,王桂蘭來了,王桂蘭來了!孩子們跟著大喊,王桂蘭來了,王桂蘭來了!

孩子們站得高,視野寬闊,面對的是東屯,看見的當(dāng)然不是王桂蘭,而是三嬸子。三嬸子那天穿件頭天新買的紅大衣,沒戴帽子,長長的披肩卷發(fā)隨風(fēng)飛舞,遠(yuǎn)看真的有點像王桂蘭。三嬸子往河邊走,給三叔送一暖壺開水。

當(dāng)時,三叔刨累了,酒癮上來,也不管雪有多大,從兜里摸出一把炒黃豆當(dāng)下酒菜,擰開隨身帶的一瓶酒喝起來。并且,有了些酒意。每次在距離王桂蘭咫尺的地方喝酒,三叔的腦子都被王桂蘭占據(jù)著,紅彤彤的天空,紅彤彤的衣服,紅彤彤的嘴唇,“吱”一聲,酒盅空了。他正幻想著如果王桂蘭在岸上出現(xiàn),襯著這漫天的鵝毛大雪,陪他喝上一杯,那他哪怕立即死去,這輩子也算沒白活。哪知就有人喊王桂蘭來了。他為之一震,以為王桂蘭真從堤壩上來了,竟撒腿就跑,跑的又是三嬸子來的方向,兩人撞了個滿懷。

待他站穩(wěn)身子,又晃眼以為撞到了王桂蘭,立時雙腿發(fā)軟,一屁股跌坐雪地上。

啊,啊,你……他叫著。

面前的這個女人,紅彤彤的衣服,紅彤彤的臉頰,紅彤彤的嘴,輕盈的鵝毛大雪撲著她,落在她飛揚的頭發(fā)上,落在她卷翹的睫毛上。她含情脈脈看著他,那么美麗又那么邪惡。就是這個女人,讓他這些年的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恨不得殺了她,又被她征服得動彈不得。他羞愧憤恨,雙眼著了火。這時,他才明白,自始至終,他日日想見到王桂蘭,王桂蘭真正來到他面前,大白天,真真切切來到,他竟嚇得屁滾尿流。此時,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待他看清面前站著的竟是自己媳婦,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的女人學(xué)她干什么,他早就發(fā)現(xiàn)她在學(xué)她,燙頭發(fā),買奶罩,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音。他以為她學(xué)兩年也就算了,竟然還學(xué)個沒完,打算學(xué)一輩子嗎?可是,她學(xué)的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嗎?他簡直要爆炸了,霍然沖起,揮手給了她一耳光。他們驚恐地望著對方。

三嬸子原本換了新衣服想讓自己的男人看看,她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多年身材一點沒走樣,而且比以前不知洋氣多少倍,也更有韻味。哪知卻挨了一巴掌。三嬸子何等委屈,簡直是羞憤了。她上前幾步,拎起酒瓶摔在洋鎬上,瓶子粉碎,酒滲進(jìn)雪地里。到那時三嬸子已不知倒過多少次酒,但每次氣過,她又會重新去打酒回來。她也為自己的沒出息恨得咬牙切齒。

這時,三叔咆哮起來。

誰讓你一天給我打酒??。磕銈€沒出息的,有本事,你去把白老五家的酒缸砸了,你砸了它,砸啊,去砸啊!

聽了這話,三嬸子拎起地上的洋鎬,開始往東方跑。邊跑邊喊,你以為我不敢嗎????你看我敢不敢?那陣勢真像一頭發(fā)瘋的老虎。

白老五家的酒缸,用了多少年,有點數(shù)不清了。那是口大號圓缸,長年浸泡著酒,周身黝黑,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缸上蓋著木頭拼做的蓋子,用紅布包裹,在中間擰成一個紅疙瘩。給人打酒時,提起那紅疙瘩,酒香就溢出來。久而久之,紅疙瘩也磨得黑亮。人人都說,這口缸裝過的酒就是好喝。所以,沒人到鎮(zhèn)上買酒,白老五家是東屯唯一一家賣散酒的小賣店。

三嬸子不僅氣沖沖砸了缸,還把蓋子劈得粉碎,酒灑了滿地,從棉門簾鉆出來,沿著兩階梯步淌進(jìn)大馬路上。雪花一層層往上蓋,一層層融化。整個東屯的上空,被濃郁的酒氣覆蓋。

賠錢是自然的,欠下的情不好賠。白老五說那酒缸有靈性,碎了不吉利,多少錢也買不來。

這事以后沒多久,忽然有一天,三叔吃不下東西了,也就查出了病。

在這之前,架還是要吵的,已然上升到另一階段。聽不見大聲吼叫,好像他們沒那聲嘶力竭的力氣了。他們開始砸東西。比如一只碗,一個罐頭瓶,一個玻璃杯子,一塊瓦片……總之,但凡他們生氣時拿在手里的,就用力甩出去或者摔在某種硬物上,然后兩人輪番去砸,并不耽誤干活,一人砸一陣,直到砸成碎末。砸的時候,三叔一聲不吭,惡狠狠的,做咬牙切齒狀。只三嬸子低吼,讓你喝,讓你喝,早晚喝死。

這時三叔會接過話說,我喝死拉倒。

其實這些年,王桂蘭是給了三叔一次機會的。

那是初春的夜晚,王桂蘭消失了一冬,剛回來沒幾天。三叔去西屯給人家修車。這時節(jié),大河的冰雖然疏松了,卻還能走人。也許,三五天時間,冰排就會跑起來。想過河,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所以西屯人為不耽誤耕種,早早給車做檢查,該上油的上油,該換零件的換零件。三叔那時候酒癮越來越大,酒量也大增,而且更愛罵人了,喝酒時罵,走在路上也罵。他醉醺醺罵咧咧地往回走,踩著地上白天曬化夜里又凍結(jié)的冰碴,腳下發(fā)出陣陣脆響。

那時的黑夜真的很黑,從屋里出來,適應(yīng)好一陣,視線也僅能到達(dá)一兩米的范圍。三叔沒帶手電筒,因為好多手電筒都被他弄丟了,也許落別人家里,也許丟在路上,不得而知。到河邊的時候,三叔也沒看見王桂蘭站在那。但三叔忽然停下腳步,用一口唾沫堵住了叫罵聲。三叔聞到了香味兒。那是股既遙遠(yuǎn)又熟悉的味兒,像刺玫瑰花,像野百合,像橘子糖,還像春天的青草。三叔的酒意忽然散去大半,正聳著鼻子分辨,面前忽然鉆個人出來。

是我,王桂蘭,沒嚇著你吧。王桂蘭輕聲說。王桂蘭用的是一本正經(jīng)的聲調(diào)。

怎么可能沒嚇著,三叔身體本能地朝后一仰,差點摔倒,兩腿前后晃了兩下才算站穩(wěn)。

我又不是鬼,沒想到你那么大個人,膽兒那么小。王桂蘭笑著說。這個女人,明知道三叔怕的不是鬼,還專門那樣說。

沒……沒有。三叔好半天才算喘勻了氣息,冒了幾個字出來。他能聽見他的心跳像敲打的鐵錘,能把面前的冰面砸碎了。他暗暗咬咬舌頭,是真的,不是夢。

那個……王桂蘭又嚶嚶地說話了,我想問問你家留豆角籽沒有,你家的油豆角真好吃,想起那味兒,到現(xiàn)在我還饞呢!

王桂蘭的聲音在夜里打著旋,像滑溜溜的綢子,撩得他耳根發(fā)癢。那樣的黑夜,他看不見她的模樣,但他已然看見了,她那彎彎的嘴角,鼻梁上的突起,鉤子似的鎖骨。她端起酒杯,“吱”一聲吸空了……就算他沒醒酒,也知道這時候離種豆角還早著呢。何況,這樣一折騰,他的酒徹底醒了,他完全明白她在如此漆黑的深夜向他借豆角籽的含義。原本他以為他只是想跟她喝一頓酒而已??墒?,在這洶涌的黑夜,當(dāng)她近在咫尺,他竟像一頭要吃人的野獸,想把她狼吞虎咽。他嚇壞了。

這個要命的女人,見他不吭聲,就接著說,我?guī)Щ貎善亢镁疲喽鹊?。她邊說邊朝她的房子走,只管走。

他的右腿抬了起來,朝前邁了一步,又抬起了左腿。他覺得他的腿自己在走路,他根本沒讓他的腿跟著她走。他大腦一片空白,頭嗡嗡作響,眼前一會是漫天的火燒云,一會兒是瓦藍(lán)澄明的天空,一會兒又是混沌的灰。再一眨眼,分明是巨大的黑夜。他不由自主被他的雙腿帶上了堤壩,到達(dá)房前。她沒有點燈,這女人多么聰明,屋子的燈一亮,東屯的人什么都能看見了。她吱呀一聲拉開木門,進(jìn)去了。他聽見她爬上炕拉窗簾的聲音,然后燈亮了。

就是這時,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了喊聲。他聽見三嬸子在對岸喊,老三,回來了嗎?

他停下腳步,那喊聲就沒了??伤偻白?,那喊聲又響起。

折騰幾次,他撒腿就往回跑,邊跑邊喊,回來了,回來了。

他那晚跑得渾身是汗,一條快要分崩離析的冰河,讓他摔了好幾個跟頭!

10

三叔得了癌癥,沒人告知他。三嬸子紅腫的眼睛已說明一切。到此,兩人吵架的日子也畫上了句號。都傻眼了。我們東屯許多年輕人從九幾年開始跑外打工,我和堂哥們也一樣,聽說這噩耗,全匆匆趕回來。

前年老蔡得腸癌去做手術(shù),不久還是走了。那時三叔就夸??谡f,我要是得了這癌那癌的,哪也不準(zhǔn)給我碰。我天天吃香喝辣,直到動彈不了。

但現(xiàn)在,吃香喝辣,他一樣都做不到。

三嬸子說,暫時插根管,等能吃了再拔下來。吵了這么多年,三嬸子忽然溫柔下來,像哄孩子,自己也不習(xí)慣,目光躲躲閃閃的。

爸,你這小問題,等好了,照樣喝酒。

爸,小手術(shù),三天就出院。

爸……

你們不用瞞著,該做手術(shù)就做吧,先保住命。從進(jìn)醫(yī)院檢查到手術(shù)結(jié)束,三叔只說了這一句話。

手術(shù)是在大春所在的省城做的,一家人讓三叔留城里,他執(zhí)意回家。大春只好想辦法騰出時間跟著回老家,二春和三春也從城里各自回來了。他躺在炕上,大伙來看他,他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應(yīng)著,目光盯著一個地方,許久不挪動。

雖然知曉他咽不下去,沒法吃什么,大伙還是問,想吃點啥,你就說。放嘴里嚼嚼,再吐掉,也算嘗到味兒了。他起初一直搖頭,忽然有一天,他爬起來往外走。都以為他要去茅房,他卻走到房山頭,仰起臉,望著西方,久久地望著。

我要吃魚。一進(jìn)屋他就這樣說。

那天,屯里許多男人都跑到大河去刨冰窟窿,他在旁邊看。撈了些大小不等的魚上來,三嬸子做魚做得比平時更用心,大火,小火,一點點燉,香味鉆得哪都是。吃魚時,他把魚肉在嘴里嚼了許久才慢慢往下咽。但是,很快就吐了出來。嗆得眼淚在臉上翻滾。

我就是試試,萬一能咽下去呢。他說。

三嬸子受不了,跑到外面偷偷抹眼淚。

大概,他這時候感受到死神真正要降臨,而且來得那么突然,連喘口氣好好尋思一下的機會都不給。哪怕三年五載也好啊,也可以仔細(xì)琢磨琢磨,這一輩子到底怎么回事,還有些什么事沒干,什么心愿未了。人,真的說死就死。誰都知道。沒臨到自己,誰都認(rèn)為那是假的。他似乎一下活明白了。兩人爭斗一輩子,這所有的爭斗都是自己和自己的爭斗。他從來沒有敢于邁出想邁的一步,他想干的事到臨死還沒干成。這種時候,哪里還顧忌什么羞恥愧疚。他來到倉房,從鐵匣里拿出私藏的那幅畫,守著一大屋子人,笑模笑樣地說,我就是想跟她喝一頓酒……他開始講這些年自己的心理路程,笑著講。有真有假。

直到這時,三嬸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三叔研究農(nóng)用車,給人家?guī)凸?,做皮筏子,以及這些年置辦的酒局,只為跟王桂蘭喝一頓酒。可是,立即又產(chǎn)生了懷疑。他從什么時候起,把對王桂蘭的想法幻化成一頓酒的?一開始?一直?還是這最后的此刻?別自欺欺人了,什么沒有想法,那樣的女人,誰會沒想法?不會的。她自以為了解這個男人,現(xiàn)在,她連自己也不了解了。難道不是嗎?要和王桂蘭在一起,要像王桂蘭那樣,這是她多年的心聲。不僅僅男人想跟王桂蘭,女人也想。甚至于更想。喝一頓酒算什么,要永遠(yuǎn)跟隨,像王桂蘭那樣生活。只是她不愿相信,她逃避著。

不過,他們這些都是我分析的。具體怎么想,人心各異,誰知道呢?

三嬸子到外面擦干眼淚,抖了抖圍裙,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分明慍怒,那臉上又涂抹著哀傷和心疼。

我過河去接她。咱咽不下去,咱就放嘴里含著,也讓她來陪著喝一頓。三嬸子說。

三叔臉上訕訕的。

即使三嬸子不同意,也沒辦法。我爺當(dāng)時在邊上,聽三叔說完,馬上對我三個堂哥說,趕緊去把那岸上的女人拖過來。好像,這么多年,那女人不曾再到東屯,是沒人去拖她。

然而,一個事實卻擺在面前。

從我們跑外打工開始,王桂蘭行蹤不定,變得沒有規(guī)律。有時,她會一直在家。有時一直不在家。有一年她種了滿地的花,有筲竹梅、金串子、高粱菊、鳳仙、波斯菊等等。開花時,一眼望去,五彩斑斕。再一年,沒看見她勞動,地里卻長起一片向日葵,沒人打理,分叉生枝,開出一些腦袋小小的葵花。站在這岸,被明晃晃的葵花遮掩,連房子都看不見??ㄗ殉墒旌螅恢辈灰娛?,引一些大小飛鳥在上空盤桓。到下雪時,才知人根本不在屋子,好像早就走了。那些葵花籽,被小孩子掰走一些,爛在地里一些。一些打碗花攀爬著到屋頂,干枯了,又被雪蓋上了。都以為她不再回來,卻在一個夏日,聽見岸上傳來狗叫,不一會兒,有炊煙從那雜亂處升起。

去年,沒人看見她的影子。她的房子,也老舊得不行,看樣子快塌了。人人都說她去了城里。這次,她可能真的不會回來了。問過西屯的人,有說要回來的,有說肯定不回來了。都不知她去了哪。從來,她去哪也不給誰說。

只有等待。

胃管僅半指粗細(xì),用針筒注入米糊時,稍一用力,就從管口溢出。滿滿一大碗,像喂小嬰兒一樣,一點點喂完,往往需要一兩個小時。每次喂食,三叔都只能半躺著,一整天基本在炕上。而且,這邊喂著,那邊跑去加熱,全家人手忙腳亂,三叔還餓得慌。一家人吃飯時,都躲在外屋,悄悄地匆匆吃完,也不做什么好吃的,免得讓病人看見,想吃吃不成,多糟心呢。三嬸子每次吃飯都掉眼淚。自打王桂蘭來,直到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才真切起來。

時常的,胃管要出點毛病,容易堵塞,吹狠了,會像氣球一樣鼓脹,一家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反復(fù)打電話問醫(yī)生,醫(yī)生也只說一些護(hù)理技巧。專門找過護(hù)理的人來,那問題竟也無法徹底解決。被問急了,護(hù)理人員說,這種東西,只能這樣。

按三叔以往的個性,早就氣得將那管子拔了去。死就死,不受這份罪。三叔卻顯示出少有的耐心。他認(rèn)真地研究查看。就像當(dāng)年研究拖拉機那樣,小墊片那么大的零件也是不白有的。

三叔用布條將膠管細(xì)密地纏起來,又找了塊硬塑料箍,用膠水牢牢沾在入口。他天天研究,那膠管一天比一天好用。到最后,從用榨汁機做米糊,到注入,他誰也信不著。他不讓任何人動他的管子。他像呵護(hù)一條小生命一樣呵護(hù)他的管子。每天,他會沒事就喝口水,一點點潤下去,防止那細(xì)弱的通道徹底堵死。

那段時間,整個東屯的人,沒事就往那岸上看?;ハ嘀g,常常問,王桂蘭回來沒?三叔每天到大門外走走,人人見了他也不避諱,直接說,這王桂蘭,還沒回來!

三叔消瘦得很快。好像有張嘴在天天抽他的血,一天比一天干癟。到了初春,走幾步路就發(fā)飄,連上個茅房也沒什么力氣。他躺在炕上,過一會兒,兒子們就輪番上前,用棉簽蘸水,給他潤潤嘴唇。否則,他就渴得難受。

我們?nèi)找箍逝沃?,西邊的堤壩上,會有什么鮮艷的人影子在那晃一下。或者猛躥出一條大黑狗來。初春的風(fēng),還是冷硬的。在那冷硬里,仔細(xì)體會,偶爾就有絲絲縷縷柔和著皮肉。這樣的風(fēng),可以把新芽從泥土里鼓噪出來。踢開殘雪,隨便找一棵枯草,往深里剝,就有碧綠的草芽蹦出來,嚇人一跳。陽光好的日子,我們時常搬幾條凳子陪著三叔坐在大門外,吹著這樣的風(fēng),面向西方,望眼欲穿。風(fēng)總是從西邊吹來,越吹越猛。忽然地,三叔的眼睛一亮,指著遠(yuǎn)處說,綠的,綠的。我們一抬頭,只有風(fēng)。有時,我們也恍若看見,有個嫩綠的影子給吹過來。在壩頂,在冰河,在草甸子……一點點,近了,更近了。她那吊起的眼梢,細(xì)挑的眉,有點彎鉤的鼻子,彎著的嘴角,翹起的下巴……哪一點都是她,原來的她。啊不,比起以前,更飽滿,更立體,更豐韻。她沖我們笑著說,我是王桂蘭……一眨眼,卻不見了。

其實,我們都認(rèn)為,三叔過不了那個年,即使過了年也過不了十五。也就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對于生命,同理。有時,他會劇烈地咳嗽,聽起來,一口氣就要憋過去。憋過去,人也就到頭了。但三叔總是硬撐著,把那口氣頑強地提上來。夜里,渾身疼痛,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卻哼也不哼一聲。也拒絕用藥。他說,止痛藥是毒品,會讓他死得更快。

二春和三春還好,在飯館幫廚,可以稍微待久一些。我和大春卻不行。大春在制藥廠,我在一家報社當(dāng)編輯。我們的老總把電話快打爆了,一遍遍催。我們說,該走了。三叔咳嗽厲害時,我們又說,再等幾天吧。

直到草甸子綠了,岸上有些花已經(jīng)開放,三叔那口氣還提著,王桂蘭也沒出現(xiàn)。我們必須得走了,老總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再拖延,工作就沒了。這年頭,找一個好活,不容易。三叔的嗓子已經(jīng)廢了,嘴一張一翕,發(fā)出的只是嘶嘶聲。而且他的食道徹底封鎖,滴水不通。這樣子還喝酒嗎?咽不下去。再說,嗆著怎么辦。他雙手比比劃劃,意思是,就算用針筒,他也要喝。那是他的第二張嘴,一個道理。他已經(jīng)枯瘦,皮膚晦澀暗黑,眼睛卻發(fā)著亮亮的光。

蒼天有眼,就在我和大春要離開那天,坐在炕沿給三叔告別,只聽外面有人喊叫。

王桂蘭來了,王桂蘭來了!

我們跑出去看。她真的回來了,站在姹紫嫣紅的岸上,依然穿著紅裙子,卻不是當(dāng)年那種款式。她穿的是紅旗袍,屁股是屁股,腰是腰,該鼓的地方鼓鼓的。她站在高高的堤壩,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想往哪個方向飛,就往哪個方向飛,沒有皮筋勒著。她站在高高的堤壩,像一尾豐碩的紅鯉魚。她是一團(tuán)永遠(yuǎn)燃燒的火焰。誰也拿她沒辦法。

老天爺,五海真有本事,這不是五海畫的畫嗎?

會劃皮筏子的,已經(jīng)跑到河邊,要去把王桂蘭請過來。

三叔嘴唇翕動著。三叔在笑。很羞澀地笑。三叔奮力地?fù)纹鹕碜印H龐鹱右苍谛?,眼里含著淚。

可是,三叔劇烈地咳嗽起來,越來越猛。但他邊咳邊摸摸索索去解衣服扣子,他的動作很像小時候,倔強,不容置疑,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他把那根纏得花里胡哨的胃管掏出來,朝三嬸子招手,示意三嬸子把他的衣裳換了。他的衣裳剛剛滴瀝了一些米糊。每次,三嬸子給他換衣服,他都要自己握著他那唯一的生命通道。

三叔咳得更厲害了,雙手不由自主扶著炕沿,再起身時,他的胃管一整根抓在手里。

三嬸子驚叫,管掉了,管子掉了!

那根胃管不是三叔不小心拽掉的,而是從腹腔自行滑出來,接口處已潰爛成黑色。

外面有人喊,王桂蘭過河了!

三叔咳著咳著,眼睛越睜越大,他的兒子們?nèi)ゴ匪谋?,他那口氣還是沒上來。他的一只眼慢慢閉上了,另一只眼睜著。他就那樣睜著一只眼死去。好幾個人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他那只眼睛還是閉不上,直直地瞪著,像一個通往天空的窗口。

責(zé)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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