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拂
飄搖在宋時風(fēng)雨里的娟秀小詞,將人世的一場兒女情事,渲染到了極致。
相逢時言笑晏晏,桃花開遍琴簫里;別離時枯燈冷夜,一蓑煙雨侵彩衣。千古中,在那些相似的愛的故事里,一人淺嘗輒止,一人入戲太深,后來不可避免地誰枯了眼,寒了心,這似乎是那些傳奇中亙古不變的情節(jié)。
相較于此,我更鐘愛那些平凡的故事,如你如我,如詩經(jīng)《女曰雞鳴》中的“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如十丈軟紅中的每一寸。波瀾洶涌過了,總該歸于平靜,由二人攜手走過這茫茫紅塵,白頭不離。
男子之于女子,或許更多的是保護,而女子于男子,則是照顧。就像寫下《鷓鴣天》的賀鑄,史書上說他是個粗人,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鐵,眉目聳拔,人稱“賀鬼頭”。他性情豪放,“少時俠氣蓋一座,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他的妻,則是位極普通的姑娘,會在榴火炙炙的春日,鴉鬢簪花,新妝只為悅己人,會在晝長人靜的夏日,煮了荷葉粥為他消暑,會在楓葉盡丹的秋,為他上山采果兒,會在風(fēng)雪凄迷的冬,為他細細縫補寒衣。
其實家中有仆有婢,夫人無須躬親。可當(dāng)女子愛了一個人時,總會不自覺地想要盡些義務(wù),低眉順眼,用自己全副身心去侍奉他。這些很平常,卻是愛情最終的模樣,是相濡以沫,卻也相伴天長。
賀鑄這首悼亡詩,一句“頭白鴛鴦失伴飛”,看得人驀然心悸。鴛鴦失伴,已是人世極悲愴的事了,再冠之以“頭白”,更添悲愴。
屈子說過,“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生別離,也好歹還給人留了個念想,當(dāng)時明月在,彩云終須歸。而這死別,沒了就是沒了,此生茫茫,他生還不知君眠何處,妾歸誰人。
旁人離開和相守多年的人離開,留在心中的,是不一樣的情緒。初時心頭也不覺有多痛,只是不可置信,生活一如往昔,一如她還在。卻在某一刻觸到同她有關(guān)的物,看到相似的景,那一瞬,才倏地憶起,原來她已經(jīng)沒有了,一顆心也就空了。就像那天白露未晞,賀鑄在田間無聲地葬了她,順道在旁留了自己的位置,他茫茫然回到?jīng)]了她的家里,頹然守著一盞長燈,看黃豆大的燈芯出神。約摸當(dāng)時衣裳破了,這一望,忽然就想起她在燈下為他縫補寒衣時的眉眼,那么嫻靜,一針一線,傾注的全是女兒家心里,最深重的情意??上?,這些都不在了,很久以后,驚覺“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向來“不請長纓,劍吼西風(fēng)”的賀鑄,忽然在那一剎,號啕大哭。
此去經(jīng)年,山還是山,水仍是那方水,光陰流轉(zhuǎn),日子也還是在無言中繼續(xù),曾鐫入骨髓的容顏,也將在時光的打磨下,逐漸模糊,再模糊。久已不見的花兒,會忘記名字,久而不見的人兒,會忘記她笑的樣子,這都是很自然的事。
只是有一天,落了雨,獨坐南窗前,聽那風(fēng)聲呼嘯,雨聲淅瀝,恍惚有滴水濺上眉目,伸手拭去時有些涼,驚覺,原來秋意已經(jīng)這么深了啊!
而今閶門重過,萬事皆非,他獨自攤開床鋪,滅了燈盞,再一次強迫自己,停止想象她的模樣,合上眼,此生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