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翼
故宮博物院副院長
查士標及其繪畫藝術
蕭燕翼
故宮博物院副院長
查士標為“海陽四家”之一,亦為“新安畫派”中的重要成員。清代的繪畫史籍多有關于他的記載,但一般都很簡略,很難詳盡地得知他一生的行止,幸而他的畫跡存世尚多,還有他的遺詩《種書堂遺稿》四卷行世。本文擬就這些文獻記載、畫跡及其遺詩,對查氏其人及其繪畫藝術作一粗略的探討。
《徽州府志》中載:“查士標,字二瞻,號梅壑散人。明諸生,尋棄舉子業(yè),專事書畫。家多鼎彝及宋元人真跡,遂精鑒別。書法入思白之室。畫初學倪高士,后參以梅花道人及思白筆法,用筆不多,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逸品也。晚年技益超邁,直窺元人之奧。嘗作師子林冊,宋漫堂得之為快,并序行其《書種堂詩》。弟子何文煜,字昭夏,一號竹坡,屯溪人。畫筆超邁,得其師傳?!币恍┣宕睦L畫史籍中對查氏記載,大都大同小異。又靳治荊的《思舊錄》記云:“查二瞻書法得董宗伯神髓,作畫能以疏散淹潤之筆,發(fā)倪、黃意態(tài),四方爭購之。宋漫堂不輕許可人,獨以得二瞻所畫獅子林冊為快。暮年不遠姬侍,曉起最遲,凡應酬臨池揮灑必于深夜,不以為苦。”靳治荊為當時歙縣令,所以其書中有些查氏逸事的記載。
上海博物館藏査士標 江干七樹圖軸71.6cm×51.9cm 紙本 1659年
據已知的材料,我們知道查士標生于明萬歷四十三年乙卯,卒于清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15—1698),年八十有四(編者注:任軍偉先生近年有專文探討査士標生卒年,可知査士標卒于1697年,故年八十有三)。他的一生正處于明末清初社會動亂之際,青年時也曾走過士人必經的科舉道路,然而僅不過至諸生,就放棄了進一步再試的“舉子業(yè)”,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社會歷史的變遷。他曾為其婿呂士鵕題己畫山水云:“剩水殘山似夢中,天涯飄泊一孤篷。欲談往事無人識,避地如今是老翁。余往時居新安,避地山中,弄筆遣日,往往興盡末完,置之不知幾何時矣。呂婿從弊篋中檢得此幅,尾足成之。由今追昔,不謂山林逸事,而筆墨工拙,或因年而加進,亦野人末技之一證也。”1清兵入關進據中原,這對當時的士人是一次極大的沖擊,一些不愿與新統(tǒng)治者合作的文人士大夫,或投筆從戎,加入到反清的行列中去,或避地山林,閉戶隱居,以詩文書畫遣日。查士標棄舉子業(yè),無疑是由于清兵的入關,而他之所以走上后一條道路,也還與他的性格有關。曾燦稱其:“二瞻先生靜者也。少時曾學吐納之法,淵穆沖怡,不求聞達,一室之外山水而已。”所以他曾送姜鐵夫《還會稽詩》云:“矢口不談當世事,著書直見古人心?!?又作《時事》一詩云:“時事有代謝,青山無古今,幽人每乘興,來往亦無心。地僻云林靜,淵深天宇沉,不知溪閣迥,短棹或相尋?!彼麤]有激烈的言行,然而從詩中可以看出他對清兵入侵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唯其如此的性格和政治態(tài)度,決定了他的詩文書畫,俱是恬淡荒疏的一種藝術風格。清朝的統(tǒng)治,經過順治一朝,終于在康熙時站住了腳,大多數明王朝的遺民也終于無可奈何地開始正視這一社會現實。查士標于此時前后也從新安避地的山居中走出家門,流寓于江南繁華勝地揚州,居住在待鶴樓中。他曾有詩贈黃山的中洲和尚,詩云:“揚州有鶴欲展翅,忽讀諸君贈我詩。”可見畫家并不甘寂寞。在揚州他曾廣泛地與人交往,其中有藝壇名流笪重光,著名畫家王翚,惲壽平、石濤等人,也有身兼達官的鑒賞家宋犖。笪重光,字在卒,號江上外史,丹徒人。曾官御史,書畫名重一時,善鑒賞。查士標、王翚、惲壽平等人常為其家座上客。自康熙庚戌至癸丑的三四年間,查氏為笪重光作了不少畫,并且很多畫幅又經王翚添染。《國朝書畫家筆錄》記:“見王石谷畫愛之,延至家,乞其潑墨,作云西、云林、大癡、仲圭四家筆法,蓋有所資取也。”在上述諸人中,查士標年最長,王翚當時的畫藝尚未臻成熟,查氏虛己待人,固然說是一種美德,但那時他剛從新安出來不久,諸事仰人,其中必有不得已的原因在內。宋犖,字牧仲,號漫堂,河南商丘人。官至吏部尚書。工詩詞古文,與王士禎齊名,且博學嗜古,精鑒賞,富收藏,一時的名畫家,皆延至其家。查士標和他交誼很深,他也非常器重查士標,對查氏的繪畫不遺余力地加以揚揄。查土標的侄子弘道記云:“綿津先生(即宋犖)常言石谷畫在規(guī)矩之中,梅壑畫在牝牡驪黃之外。又其論畫二十六絕句有云:‘黃鶴山樵吾最許,風流不讓鷗波甥,青弁一圖文敏拜,誰其繼者虞山生?!w謂石谷也。又云:‘倪畫有無分雅俗,江南好事重云林,獅子林圖最烜赫,□本猶抵雙南金。’意以梅伯況清閟。夫綿津先生以當代巨公,而于山野遺民惓惓不忘,情見乎詞,蓋不特重其畫,抑且重其品矣?!?他不僅將查士標比看王翚,甚或推為董其昌后一人,其《寄查梅壑》一詩云:“誰擅書畫場,元明兩文敏,華亭得天授,筆墨絕畦畛。梅壑黃山翁,老向竹西隱,崛起藝壇中,華亭許接軫……”4由是,查士標畫名遠播大江南北。遠居京都的清貴族博爾都聽說后,也寄詩給查氏乞畫,詩云:“廿載馳名譽,誰能得似君。懸壺芷日月,落筆走風云。妙句真宏肆,高懷絕垢氛。何當裁尺素,一寄博將軍。”博爾都,字大文,又字問亭,別號東皋主人、東皋漁父。他是清朝的宗室,襲封輔國將軍。工詩文,著《問亭詩稿》,博雅好古,喜藏書畫,收于白燕樓中。石濤到北京后,與博爾都最稱知己,曾破自己畫格為其摹寫仇英的《百美圖》。查士標收到博氏的寄詩,沒有拒絕這位新貴,隨即也作詩為答,即《次韻答白燕主人都門贈句》,詩云:“投老淮南地,終年借此君。教欣頒白屋,吹欲上青云。詞賦招名輩,旌旆掃寇氛。親藩兼輔國,容我揖將軍?!碑嫾宜愿淖兂踔?,由隱而出,固然是由于社會局勢已定,多數士人皆如此,自不必為明王朝效忠到底,而另外的原因則可能是由于生計所迫,流寓揚州即是為賣畫謀生。徐釚的《嘯虹筆記》中記載:“查二瞻以書法名世,畫尤工,然不肯輕下筆。家人告罌無栗(粟),乃握管,計一紙可易數日糧,輒又擱筆。二女年將三十,未嘗及嫁事,客詰其所以,曰:‘余幾忘之矣?!庇滞魹颉斗N書堂遺稿》云:“梅壑高自矜貴,經年未常成一畫,桁無衣,罌無粟,視其色怡怡然,而門以外求書畫者轍常滿,袱被臥于其廡以待者,往往經半載不得去,梅壑方仰屋豪吟不顧也?!薄痘罩莞尽酚洸槭稀凹叶喽σ图八卧苏孥E”,故推論其家并非窘困,可能由于他不善生計,家境中落,才出寓揚州。無論畫家多么孤傲清淡,他終究不能不食人間煙火,他可以不顧那些一般的買畫者,卻不能用同樣的態(tài)度對待富家大姓。曾見查氏有一函札5.查士標兩札藏故宮博物院。,內中云:“仆于乎卷幸已畫定,今送上,煩加封信而致之,并煩致意,乞先以十金付王年弟備早用之物,尤感。”又《致左巖先生道長》一札云:“前為喬石老屏畫,以多遽未工則有之,舟老見之,途中堅以為弟捉刀人筆,負屈殊甚,附聞一笑?!睙o論開口要錢,還是蒙冤抱屈而不能白,對于孤傲的畫家來說無疑都是很難接受的。當他剛剛進入到這種新生活時,感觸總是最敏銳、最強烈的,因而畫家曾作《感賦》詩以志之,詩云:“百年將過半,世路又焉知。強逐繁華隊,還吟落莫詩,丹砂覓何處,白日疾如馳。滿眼真堪笑,蚩蚩總不知?!庇帧爱嫹嗌劫u,看來亦孽錢。養(yǎng)家誠底事,學道竟何年。偶聚浮萍侶,先登落帽筵。孤舟門外系,風雨應相憐”。字里行間,表現了“強逐繁華隊”對畫家精神上的刺激,而使他有寄人籬下之感。他在《秋杪送芷于弟之江右》一詩中感嘆而言曰:“旅食吾將老,依人汝未安?!币虼怂謶涯罟枢l(xiāng),而為生計所迫,終然不能歸去,留下了“不識故山路,于今四十年”“煩與軒轅猿鶴約”“八旬野老欲還家”等感人肺腑的詩句,最后卒于揚州。
査士標 山水圖卷25cm×148.5cm 紙本 1675年北京市文物商店舊藏
(本文節(jié)選自《查士標及其繪畫藝術》一文,標題為編者所擬。)
査士標 空山結屋圖軸85.4cm×45.4cm 紙本 1677年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