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
有意味的形式,這指的當然不是“形式即容器”的形式,當然是“形式即內(nèi)容”的形式。這內(nèi)容不像裝在容器里的內(nèi)容那般了然,不是用各種邏輯推導一番便可以明晰的,它是超智力的,但你卻可以感覺到它無比深廣的內(nèi)涵,你會因此而有相應深廣的感動,可你仍然無能把它分析清楚。感覺到了的東西而未能把它分析清楚,這樣的經(jīng)驗誰都有過,但這一回不同了,這一回不是“未能分析清楚”,而是人的智力無能把它分析清楚。甚至竟是這樣:你越是分析越是推理你就越是離它遠,你干脆就不能真正感覺到它了。這兒是智力的盲點,這兒是悟性所轄之地。你要接近它真正感覺到它,就只好拜在悟性門下。(舉個例子:死了意味著什么?沒人能證明,活人總歸拿不出充分的證據(jù),死人堅決不肯告訴我們,這可怎么分析又怎么分析得清楚?我說死后靈魂尚存,你怎么駁倒我?你說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承認我也拿你沒辦法。智力在這兒陷入絕境,便只好求助于悟性,在靜悟之中感到死亡不同層次不同程度的意味,并作用于我們的生存。)所以將此種東西名之為“意味”,以區(qū)別裝在容器里的那些明晰的內(nèi)容。
意味者,可意會不可言傳也。意味就不是靠著文字的直述,而是靠語言的形式。語言形式并不單指詞匯的選擇和句子的構(gòu)造,通篇的結(jié)構(gòu)更是重要的語言形式。所以要緊的不是故事而是講。所以真正的棋家竟不大看重輸贏,而非常贊嘆棋形的美妙,后者比前者給棋家的感動更為深廣。所以歌曲比歌詞重要,更多的大樂曲竟是無需乎詞的,它純粹是一個形式,你卻不能說它沒有內(nèi)容,它不告訴你任何一件具體的事理,你從中感到的意味卻更加博大深沉悠遠。所以從畫冊上看畢加索的畫與在美術館里看他的原作,感受會大大地不同,尺寸亦是其形式的重要因素。在照片上看海你說哦真漂亮,真到了海上你才會被震懾得無言以對。所以語言可以成為樂曲,可以成為造型,它借助文字卻不是讓文字相加,恰恰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它以整體的形式給你意味深長的感動,你變了它的形式就變了甚至滅了它的意味。當然,語言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沒有沒有局限的玩意兒。
一切形式,都是來自人與外部世界相處的形式。你以什么樣的形式與世界相處,你便會獲得或創(chuàng)造出什么樣的藝術形式。你以裝在世界里的形式與世界相處,它是它我是我,它不過容納著我,你大概就僅相信“形式即容器”,你就一味地講那些聽來的見來的客觀故事,而絲毫不覺察你的主觀與這故事的連接有什么意味。當你感到人與世界是融為一體的,天人合一,存在乃是主客體的共同參與時,你就看到“形式即內(nèi)容”了,孤立的事物是沒有的,內(nèi)容出于相關的結(jié)構(gòu),出于主客體的不可分割,把希特勒放在另一種結(jié)構(gòu)里看,他也許不單是一名劊子手,而更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你講不清這結(jié)構(gòu)都包含什么內(nèi)容和多少內(nèi)容,但你創(chuàng)造出與此同構(gòu)的形式來,就全有了;全有了并不是清晰,只是意味深長隨你去感動和發(fā)抖吧,浮想聯(lián)翩。
“有意味的形式”各種各樣,它們被創(chuàng)造出來,我猜不是像擲骰子那樣撞到的運氣,也是出自人與世界相處的不同形式。你僅僅在社會層面上與世界相處,倘由你來把《紅樓夢》改編成電視劇的話,你當然會把賈寶玉的結(jié)局改為沿街乞討之類。你以人類大軍之一員的形式與世界相處,你大概才能體會,最后的戰(zhàn)場為什么形同荒漠、教堂的尖頂何以指望蒼天。你以宇宙大結(jié)構(gòu)之一點的形式參與著所謂存在這一優(yōu)美舞蹈,你就會感動并感恩于一頭小鹿的出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氣、一頭母狼的呼號,以及風吹大漠雪落荒原長河日下月動星移和燈火千家,你泰然面對生死苦樂知道那是舞蹈的全部,你又行動起來不使意志淪喪,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的“綠黨”那樣維護萬物平等的權(quán)利,讓精神之花于中更美地開放。所以我想,有意味的形式不是像玩七巧板那樣玩出來的,它決定于創(chuàng)作者對世界的態(tài)度,就是說你與世界處于什么樣的形式之中,就是說你把自己放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
人與世界相處的形式是無窮多的,就像一個小圓由一個大圓包含著,大圓又由更大圓包含著,以至無窮。我們不理解的東西太多了,我們的悟性永無止境。我們不會因為前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已然燦爛輝煌而無所作為,無窮的未知將賜予我們無窮的創(chuàng)造機會。感恩吧,唯此我們才不寂寞。
(選自《寫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