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丹平
我國版畫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究其雛形,可追溯至漢代畫像石,在建筑構石上陰線淺刻出人物、動物等畫像,這種雕刻手法已經(jīng)接近于木刻版畫。最古老的版畫作品,應為漢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龍虎禽鳥等圖案,再將其印在絹、紙上,成為精巧美麗的圖形。版畫在隋唐五代時期逐漸成長,目前可見最早、有確切紀年的版畫是唐咸通九年(868)刻印的《金剛般若波羅密經(jīng)》卷首圖。宋元兩代,版畫更加興盛,除宗教題材外,文藝類書籍以及年畫性質的木刻畫也大量流行。明清時期是我國版畫發(fā)展的高峰期,版刻出現(xiàn)了各種流派,包括以福建建陽為中心的建安派,以南京為中心的金陵派,以杭州為中心的武陵派,而在中國版畫史上具有更加深遠影響的當屬以安徽徽州為中心的徽派。
徽派版畫主要源于刻書,起于唐代中葉,成長于宋元,明初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明萬歷中晚期至崇禎年間達到極盛時期,至清中葉后才漸漸衰落?;罩莅娈嬜鳛橐婚T藝術,在漫長的歲月中經(jīng)過無數(shù)能工巧匠改良,形成了其獨特風格?;罩菘坦び胁簧偈堑窨袒漳㈧ǔ幍墓と?,他們從中鍛煉出一套過硬的刀法技術,并將之運用到版畫鐫刻上,重要特征之一就是線描手法。徽派版畫合棄了大面積黑白對比的手法,靈活運用線條的粗細、虛實、繁簡來表現(xiàn)不同事物,使畫面更為清晰明快、疏密有致,體現(xiàn)出徽派版畫的精工秀麗之風。
徽州古籍善本是安徽博物院特色館藏之一,其中不乏徽派版畫精品之作。筆者選取了部分館藏徽派版畫代表作,以明萬歷年間作品為主,以期通過館藏精品的賞析,一窺徽派版畫鼎盛時期的盛況,體味徽州刻工們對版畫技藝的傳承與貢獻。
徽州的版畫在明天順、弘治、正德、嘉靖年間均有所見,但“徽派版畫”這一流派的正式形成應在萬歷初年。《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是徽派版畫初期代表作?!澳窟B救母”是佛教故事,最早見于東漢初年由印度傳入我國的《佛說盂蘭盆經(jīng)》記載,歷代都有目連救母各種變文和戲曲流傳。明萬歷年間,徽州祁門人鄭之珍(字汝席,號高石)在這些雜劇、變文和傳說的基礎上,編演了《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并由此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劇種——目連戲。該戲文共100折,分為上卷《施舍》、中卷《罰惡》、下卷《超生》,主要講述了傅相一家人的命運。傅相因生前行善,供佛成仙;其妻劉青提不敬神明,殺害生靈,被打入地獄;其子傅蘿卜皈依佛門,孝母情真,前往地獄尋母,歷盡艱險,終于感動神明,救其母脫離地獄。
我院藏有《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善本及原刻雕版。雕版系1954年祁門鄭興隆堂捐贈,為明萬歷十年(1582)高石山房原刻版,共計176塊,其中圖版53塊,文字版123塊,有雙面、單面刻兩種,首頁圖版刻有“萬歷壬午孟秋吉旦繡梓”字樣(圖一)。53塊圖版中,有9塊為雙面皆刻圖,44塊為一面圖一面字(圖二)。每塊版縱20厘米,橫27.2厘米,版的一面即為成書一頁的正反兩面。為此版鐫刻的是徽州黃氏一族刻工黃鋌,版上可見“歙邑黃鋌刻”字樣。館藏善本成書為一套六冊,內(nèi)有插圖57幅,單雙面不一。正文第一頁與最后一頁版心均刊有“黃鋌刻”字樣。經(jīng)對比發(fā)現(xiàn)此善本與原刻版在內(nèi)容上略有差別,且扉頁刊印字樣為“萬歷
孟冬訂訛增補”(圖三),推測此善本應為萬歷十年版之后的增補刻本。該書繪圖者想象力豐富,人物性格鮮明,栩栩如生。鐫刻技法風格粗獷豪放,刀筆潑辣傳神,線條粗壯堅實,線面結合,有著比較濃厚的民間氣息(圖四)。鄭振鐸先生稱其插圖“別具一格,實為徽派版畫之始祖”。此書也成為徽派版畫異軍突起的標志性作品。
自此以后,徽派版畫似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邁入了鼎盛時期,在雕刻技法和風格上都有了很大發(fā)展,此種現(xiàn)象從明萬歷刻本《新鐫仙媛紀事》中可見一斑?!缎络澫涉录o事》是一部具有類書性質的志怪小說集,共九卷,補遺一卷,有188個故事。主要以時間為序,記載了女性如何得道成仙的故事。卷一至卷三輯錄唐代以前的女仙事跡,卷四至卷七為唐宋時期的傳說,卷八以后主要為明嘉靖、萬歷時期的故事。原版為萬歷三十年(1602)草玄居刻本,楊爾曾編,黃玉林(德寵)刻。
我院藏有《新鐫仙媛紀事》萬歷年間草玄居刻本,此版本只有六卷,四冊,目錄自卷一“無上元君”始,至卷六“玉源夫人”終,共計149個故事。書中有“無上元君”、“九天玄女”、“麻姑”、“玉卮娘子”、“孫仙姑”等插圖28幅(圖五)。在部分插圖頁的留白處可見“黃玉林鐫”或“玉林鐫”字樣,每頁版心下方皆鐫有“草玄居”字樣。此本無后三卷內(nèi)容,似為萬歷三十年版的重刊本。與萬歷十年《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相比,《新鐫仙媛紀事》雕刻技法已有了顯著變化,刀法線條更加細膩流暢,人物纖麗細致,姿態(tài)秀美,表情刻畫力求眉目傳神,突出人物神情特征。可見此時的徽派版畫插圖風格已“由粗豪變而為秀雋,由古樸變而為健美,由質直變而為婉約”,萬歷三十年草玄居刻本也被譽為徽派版畫藝術風格的轉型之作。
徽州版畫在發(fā)展過程中,涌現(xiàn)出了大批優(yōu)秀的鐫刻人才,主要有黃、湯、仇、汪、劉等姓氏刻工,其中以歙縣虬村黃氏家族最為出眾。他們或以一已之技,或集多人之力,精心完成每一部著作的刻稿。成書于明萬歷年間的《閨范》一書,就是眾多刻工的集體之作。
《閨范》(亦名《閨范圖說》)成書于萬歷十八年(1590),由明代文學家、思想家呂坤(字叔簡,一字新吾)編撰,收錄了歷代孝女節(jié)婦的事跡。全書分四卷,第一卷《嘉言》,從四書五經(jīng)及古語中節(jié)錄有關女性道德品行修養(yǎng)的語句;第二、三、四卷分別為《善行·女子之道》、《善行·婦人之道》、《善行·母道》,分別記載了賢女、賢婦、賢母的善行傳記。每人一事一圖,每一則傳記之后都附有呂坤的評語,全書圖文并茂,通俗易懂。此書原是當時士大夫眼中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并得到明神宗后官鄭貴妃的支持。后因朝廷國本之爭,有人利用此書,稱呂坤勾結外戚,結黨依附于鄭貴妃,引發(fā)明代一大疑案“妖書案”,此書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被定為“妖書”,當時刊印發(fā)行傳世的很少。
我院藏有清康熙年間泊如齋刊本,共四冊,一冊一卷。全書有插圖150幅,版心多刊記刻工名字,計有“伯符、端甫、一楷、元則、子修、亮中、黃旸谷、兆、用、廷、先、正如、廷芳、蓓、渭、元、立、正、教、可、乙、云、芳、之、工、端、奍、方中、允、中”等,其中有部分不同署名實為一人,如“正如”、“方中”為刻工黃方中,“子修”、“教”都應為刻工黃師教。此書系康熙年間,徽州泊如齋得到明萬歷原刻版,又補其殘缺部分,重新刊印而成,實為明刻本與清刻本的集合。版心刊記如伯符(黃應瑞)、一楷、端甫、旸谷(黃應淳)、兆(黃應兆)、渭(黃應渭)、元則等皆為原版刻工,方中、子修(黃師教)、用(黃用中)、允(黃允中)等人則為康熙年間補版刻工。此書集徽州黃氏刻工數(shù)十人之心血與技藝,是典型的黃氏一族作品,刀法細膩,線條剛柔相濟,一氣呵成,山水、樹木、樓臺、人物,無一不精,是徽派版畫又一精品之作(圖六)。
徽派版畫的發(fā)展,除了版畫家們在繪刻技藝上的貢獻外,也離不開諸多書坊主、出版家們的積極推動,前文所提的《新鐫仙嬡紀事》的編者楊爾曾就是其中之一。楊爾曾系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士,字圣魯,號雉衡山人,又號夷白堂主人,別署臥游道人、草玄居士,明代作家、草玄居書坊主,其著作頗豐,所刻書多附圖,除《仙媛紀事》外,還有《海內(nèi)奇觀》、《東西晉演義》、《韓湘子全傳》等作品傳世。而在明清眾多徽商出版家中,對徽派版畫作出杰出貢獻的當屬汪廷訥、胡正言,兩位皆為徽州休寧人士。
汪廷訥,字昌朝,自號坐隱先生,又號全一真人、無無居士、松蘿道人等,身兼鹽商、書賈、學者等多重身份。常居金陵,早年因經(jīng)營鹽業(yè)致富,并投身于刻書業(yè)。主持繪刻的諸多精美版畫中,最為著名的有《人鏡陽秋》、《環(huán)翠堂園景圖》、《坐隱先生訂棋譜》等。館藏有《坐隱先生訂棋譜》一冊,汪廷訥訂,汪耕繪圖,黃應組刻,萬歷三十七年(1609)環(huán)翠堂刊本。卷首有金陵諸家題序、汪廷訥自敘、以及顧起元撰《坐隱先生傳》一篇,傳后還有林世吉、梅鼎祚等題贊。書中附有《坐隱圖》,是一幅由六面連式白紙繪印而成的長幅畫卷。畫中的假山奇石線條勾畫剛勁有力,輔以密集的點和線來表現(xiàn)立體感,門幃上的紋飾、樹木上的每一片葉子都細細描畫,背景勾勒得極其細密;人物則采用白描手法,線條細膩柔和且干凈利落,雕琢細密的黑線組成烏黑的發(fā)髻,絲絲可見。整幅畫作將徽派版畫精、密、巧、麗的特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展現(xiàn)出刻工的超凡技藝(圖七)。
胡正言,字曰從,擅篆刻、繪畫、制墨,曾隱居于南京雞籠山側,十竹齋是其堂名。他和著名刻工汪凱主持刻印《十竹齋書畫譜》(圖八)與《十竹齋箋譜》,發(fā)明應用了饾版、拱花等印刷技術,使繪、刻、印三者的結合得到高度體現(xiàn),開創(chuàng)了古代套色版畫的先河,在版畫及印刷史上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十竹齋書畫譜》明末原版初印本傳世極少,現(xiàn)存多為清代翻刻本,我院藏有《十竹齋書畫譜》清光緒刻本,共八卷,分別為《梅譜》、《石譜》、《蘭譜》、《竹譜》、《果譜》、《翎毛譜》、《墨華譜》、《書畫譜》,每幅畫都有對應的題贊,一圖一文,互為輝映,其中有胡正言及其好友們的書畫,也有臨摹前人名家的作品。畫譜融詩、書、畫、刻、印為一體,畫面立體感強,富有層次,以刻工技藝巧妙地結合饾版印刷術,再現(xiàn)原畫作的筆墨韻味。
由上所舉,徽派版畫在其鼎盛時期,風格由早期的粗獷質樸,發(fā)展為細密纖巧、精工秀麗,在繪畫家、刻工和書坊主們的通力合作下,使得“繪必求其細,工必求其精”逐漸成為明代插圖藝術的主流,建安、金陵等版畫派系亦向其靠攏,與之融合,共同創(chuàng)造了版畫藝術的盛世。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