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他們也是人,也許無法勞作,可他們會笑、會痛、會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不可替代的獨立個體?!钡聡鴼v史學(xué)家、記者格茨·海達·阿利在自己的著作《累贅——第三帝國的國民凈化》中這樣寫道。那本書揭開的是一段在如今看來幾乎無法想象甚至無法相信的歷史,第三帝國期間,大批生活無法自理的病患、智障和身體殘疾人士都被默默地執(zhí)行了一項“安樂死”計劃——當然,被稱作安樂死或許并不準確也不道德,因為那些人走向死亡并非是自我訴求,而是權(quán)力強迫的、無法選擇和逃避的終點。在那樣的語境下,“安樂死”變成了對暴行的一種裝點,矯飾又虛偽。像那本研究著作一樣,這部《八月的霧》也同樣直面了那段歷史。
戰(zhàn)亂之中,無人照顧的埃勒斯被暫時寄養(yǎng)在這家病院里,這里的很多患者都是無法治愈的終身殘障人士,智力低下、身體殘缺,絕大多數(shù)都無人問津。埃勒斯是個正常的孩子,調(diào)皮又善良,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對這座沉悶的病院,他成為對一個闖入者和窺探者的角色,他在同齡人之間打探消息,在一個又一個病房之間來回穿梭,在幫忙之余也成為一樁樁暴行的目擊者,他開始試圖阻止這一切,但自己也淪為犧牲品。
從影像呈現(xiàn)上講,《八月的霧》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改進,比如,它刻意克制的拍攝手法在不經(jīng)意間消弭了很多強烈情感的沖突,讓整個故事走向顯得平淡。但從主題上講,這是一部提出的問題遠遠大于影像本身的作品。它拷問了道德和人性的眾多層面。
病院的院長是一個穩(wěn)重的男人,他妥善管理著這家機構(gòu),對孩子們悉心陪護,對國家和社會有著熾熱的愛與責(zé)任感,就是因為如此,當他接到命令,需要為“民族、國家的未來”而銷毀那些“無用的生命”的時候,他才表現(xiàn)出了一種決絕的態(tài)度。他不但堅決貫徹執(zhí)行,而且還極盡專業(yè)能力從“科學(xué)”的角度研究如何能夠更高效地、更悄無聲息地讓那些生命消失。從注射藥劑到發(fā)明出一種毫無營養(yǎng)的“類食物”讓病患自然餓死,這是這位院長的一種“忠誠”。他認定自己的所為是為了國家更純凈的未來,是為了減輕不堪重負的社會負擔。但是他卻在系統(tǒng)性地殺害人類,他是一個倒錯系統(tǒng)的受害者,也是那個系統(tǒng)中的施害者,他抱持著自認為的最崇高的情結(jié)進行著最低劣的殺戮,到底該如何對他進行道德判定?
其實,不只第三帝國時代,很多科學(xué)界人士都有過對于“凈化”的癡迷。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也曾系統(tǒng)性地對一群智力和身體殘疾的孩子進行過人體試驗和研究,那一切被寫成了一本名為《違童之愿》的書。所有對于基因進行“凈化”的初衷是對于逐漸衰弱的未來的恐慌,他們企圖用純粹科學(xué)的方式剔除那些給當下和未來可能造成負擔的生命。但問題在于,這種行為不可能抽離于現(xiàn)實,被限制在純粹意義上的科學(xué)范疇內(nèi),它不可避免地涉及倫理和人性,它會讓整個社會陷入恐懼,那將是更大的代價,更重要的是,那些“凈化”的標準是人為的、游移的、完全無法客觀化和確定的,最初,人們覺得一切標準都顯而易見,無論智力還是身體殘缺都有指標可循,但問題在于,什么樣的狀況才真的符合要求呢?比如,其中有一項指標是“外表讓社會覺得恐懼”。麻風(fēng)病患者的后遺癥可以被納入,那么長相丑陋,審美不符合大眾喜好的人群該不該同樣被凈化呢?更何況,這些標準還可以無限拓展外延,那些反對派,挑刺者,該不該被消滅?就如同《八月的霧》之中的小男孩埃勒斯,院長不堪其擾,決定把他也納入名單。助手小心地說,“可他是健康的人啊?!钡Y(jié)果呢?還是淪為了犧牲品。這種“溢出”是不可避免的。自然選擇的優(yōu)勝劣汰,一旦被人接管了選擇的權(quán)力,本身就是一種僭越,人篡了神的權(quán),最終會讓一切不可收拾。
小男孩沒能看到那一切被廢止、那些人被審判的那一天。但更令人心寒的是,在現(xiàn)實中,多年之后,當一切水落石出,那些受害者的家人對那一切要么淡忘,要么諱莫如深,仔細想想,那難道不是另一次冰冷的謀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