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神秘的胎記開裂,意味著什么?尋根之旅,胎記感應了親人的召喚。傷痛與彌合,融合與割裂,成長的印記,一絲絲,一縷縷,都在身體的變化上顯示出奇跡般的預兆。帕蒂古麗的《胎記》如同一朵彼岸花,細膩而微妙地感知著這個世界。
一
在我回喀什伽師,找到了父親的親人們那年四月,我肩背上那塊胎記表面,先冒出一層巴旦木花苞一樣的小紅蕾,然后小紅蕾裂開小口,伸出一粒粒小紅舌頭,像是要開口說話了。
我擔心這塊皮膚會越發(fā)作越厲害,伽師的姑姑說,也許全發(fā)出來了,那塊經常發(fā)癢的皮膚就徹底治愈了。
我一直把這塊胎記,比喻成維吾爾族父親、回族母親的血脈沒有很好地融合的標記。
也許父親郁結了半個世紀的鄉(xiāng)愁,在我到了喀什伽師之后,終于從我身體上,這塊血液混合不均勻的胎記上揮發(fā)出來。淤積的血脈,以全身出疹子的方式展示出來。我感覺父親郁結在我身上,那一股血脈打通了。
在祖源地,原鄉(xiāng)之水灌溉我,洗滌我,沐浴我身體上巴旦木花一樣的小紅蕾,沉著的色素,隨著血脈的暢通,由表皮融進了我的體內,并由我暢流的血液逐漸代謝。皮膚經過陣痛奇癢后,一層層蛻皮、潰爛流水,變得平展光滑。
多么神奇的原鄉(xiāng)之水,多么神秘的血脈聯(lián)接。祖源地的水土,為我換了一塊新的皮膚。跟別的地方皮膚相比,這塊曾經長過胎記的皮膚,只是缺少了用來透氣的毛孔。
我有時禁不住猜測,難道我出生時,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我身上打下了這個記號,標記和預示將來由我會返鄉(xiāng),去尋找萬里之外,失散了半個多世紀的血親。
也許這個胎記是我出生時,父親許諾的一個心愿,就像他標記他的那匹馬一樣,父親隱秘而強烈的愿望,紅烙鐵般熾熱地烙印在我的肩背上。這塊胎記是父親的印章,是他為我接的第一個虔誠的都阿。
我父親年少時遠離祖源地,也許無法承受思念的重量,歿的時候,血液都堵塞郁結在心臟。他的胎記,長在被思念洞穿的心壁上。
借由父親的口喚,我才帶著家族的胎記,來到了父親的出生地,喀什伽師縣和夏阿瓦提鄉(xiāng)的喀爾薩村。我相信我的出生,或多或少寄托著祖輩神秘的心愿。親人在前世向后人無法傳達的愿望,會以神秘的方式,在子孫身上留下一些痕跡,比如一顆痣,一塊胎記。親人的愿望,我背負了半個世紀,借由這塊胎記才明白。
那些父親在伽師鄉(xiāng)下的親戚,被我找到的時候,他們對早年出走的我父親濃厚的思念,在見我之前的半個多世紀,已醞釀成地火或涌動的暗流,遇到了我即刻噴涌而出,他們用親情淹沒了我。
他們掩埋在內心深處的親情,像在地下埋了一個冬季,熬過了漫長寒冬的葡萄藤,遇到了春天,本來蜷曲的藤蔓蓬勃茂盛,抽枝拔節(jié),膨脹的根系使地崩土裂,不管不顧地伸展過來緊緊地簇擁著你,讓你來不及審視就徹底陷入。強大的血脈,破土重生。
用姑姑的話說:感念造物主,只要不死,親人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正當我寫下姑姑見我時,念叨的上面這句話,她恰巧從伽師打來電話。她的聲音看似暫時切斷了幾分鐘我的思緒,實則是給了我“聯(lián)通”這個概念確切的解釋。我們之間的親情感應是那么強烈,我們的血脈是貫通的,時間和距離都無法阻隔。
感謝上蒼,伽師這一股父親的血脈,幾十年來還是那么集中,沒有任何大的遷移。緩慢的變化速度,讓我得以在父親離世后,再回來尋根時,還能夠在原地找到他們。他們對年少出走,一生未歸的我父親所有的感情,都加在我了身上,我的心被他們濃烈的親情浸泡。
二
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沿海城市,男男女女個個皮膚細膩白凈,出生時的那塊胎記,可能已經淡到看不見了,或者被他們用現(xiàn)代的美容手段清除了。新的城市移民越來越多,人們變得不再那么念舊。那些背著土特產走親戚的山里人,在越來越嶄新的城市,變得有點不合時宜。
城市一天一個變化,舊的,一律被新城扔在新房子的門外。過去,越來越變得無從說起。他們只隔著安全的距離,觀望過時的親情。似乎與過去過于親熱,就會有一雙從暗處探出來的手,把他們的衣服掀起來,讓那塊代表著過去的塊胎記露出來。
基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我不大愿意去新型城市或大都市里走親戚。那里現(xiàn)代的商業(yè)氣息能把再濃的親情,都逼退到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讓你與金錢和利益赤裸相見。我想這也是人們青睞古老城市的原因,那里尚殘留著與城市面貌大體相對應的傳統(tǒng)余溫。
搬到新型城市的親戚們,“胎記”已經被外鄉(xiāng)的泥土掩埋了。你尋上門去,他們最多翻起泥土再看一眼,這一眼也像是向過去的告別,沒有重新復活過去的意思。人們到底是富了,還是窮了,親情到底是奢侈到享受不起,還是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很難說清楚。
我尤其怕久不見的親戚那種,對著我努力翻找什么,審視我的眼神,真的是為了找一塊記憶里的胎記?怎么都感覺自己像一顆埋在地里的土豆一樣,被他們用目光生硬地刨出來,我感到渾身赤裸,他們還覺得我尚面目不清。他們已經不是一團熱乎乎的血肉,我的胎記也對他們無動于衷,毫無感應。
已經經歷了一次死亡那種的親情,不再有血脈奔涌的熱氣,即使復活也是短暫的,帶著死亡的冰冷和無法長久的勉強,就像隔夜的饅頭,只適合放在祭祀的案子上。要想尋到它離鄉(xiāng)離土后的枯萎的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這就像把幾十年來不斷遷移的電源線路,一根根梳理好,聯(lián)接起來,不小心廢舊的電線就會短路,無法導電。
很多時候,我看見自己支離破碎的親情線路丟棄在地,撿拾后一團亂麻般無法梳理,即使雙方都認可某一根共同的血脈,情感上也再難以拉近距離。
三
我的母親的故鄉(xiāng)在甘肅天水張家川縣木河鄉(xiāng)桃源,一次次遷徙,將她聯(lián)接故鄉(xiāng)的臍帶被割斷了。臍帶縱然割斷,這端的痕跡還是留在肚腹上,她身上的這段臍帶,在想念埋在故土的那一段時,那一段會不會在萬里之外的地下隱隱作痛。
我肩背上的這塊胎記,沒有透氣的毛孔,也許是因為還有母親的血脈沒有打通。母親嫁給我父親之前,據(jù)說結過婚,那么我是不是還有同母異父的弟兄姊妹流落在外。
夜深人靜時,我能聽見身體里,有一部分血脈還在低低地呻吟。
母親的那股血脈,那種經年累月的淤積不通,讓我感到窒息。在這個世界上,早已與我散失的母親,似乎在以肩頭這塊不透氣的皮膚對我言說。過去我一直聽不懂皮膚的言語,直到我找了父親的親戚,我恍然明白,母親血液在我身體里沖撞低吟,就是要告訴我,我一日不去天水桃源尋根,她就無法順暢地呼吸。
外婆說,每個游子離開家鄉(xiāng),都會在家鄉(xiāng)穿一個黑洞,只有等游子歸鄉(xiāng),黑洞才能彌合。親人回到家鄉(xiāng),就能給黑洞補上一塊補丁。
我從小是這個家族一塊不怎么好看的補丁,我的出生,改變了家族的血脈組成。外婆和外公都因為母親嫁給了一個維吾爾族,多少對我這個有別于其他純種外孫的小雜種另眼相待。這兩股本來都單一的家族血脈,因為我的誕生,有了兩種血液融合的因子。
現(xiàn)在,我覺得我是這個家族,一塊很重要的一塊補丁。我想去天水找到母親的根系,讓我肩頭的那塊胎記,成為這個由兩股血脈混合而成的家族的最漂亮的補丁,讓它將父母的血脈彌合得天衣無縫,我想,它會有透氣順暢的那一天。
我突發(fā)奇想,母親半個多世紀前,從甘肅天水逃荒到新疆的路途中,出了一身水痘,留下了滿臉麻子。與我失散的母親若能回還,我一定要帶她去趟天水桃源老家,故鄉(xiāng)會以它神奇的力量,將她在故鄉(xiāng)留下的黑洞彌合,連同她臉上的麻子一起,平復到舊時的光滑。只要上天肯將母親還給我,這個奇跡能發(fā)生,第二個奇跡必定會發(fā)生。
母親、外公外婆,太外公太外婆逃荒新疆后,再也沒有重回桃源,最終客死異鄉(xiāng)。那年月,那么多人逃荒,再也沒有回去過,大多數(shù)變成了游魂。他們留下的黑洞,沒人補上。
有時候,我會夢見從未去過的桃源。我夢見太外公院子底下挖出的墓葬群,夢見那些墓葬被挖開后,地上留下的一個個黑洞。我還夢見桃源,像母親那件舊衣衫,上面打滿了一層層補丁。
我想這個夢,我是替母親和母親所有的親人們做的。
作者簡介:帕蒂古麗,女,維吾爾族。1965年8月出生,畢業(yè)于蘭州商學院,現(xiàn)就職于余姚日報社。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百年血脈》,散文集《散失的母親》、《隱秘的故鄉(xiāng)》,《跟羊兒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莊》、《思念的重量》。在《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作品50多萬字。散文《模仿者的生活》獲2012年度《民族文學》獎、《散文選刊》2012年度最佳華文獎、2012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散文《思念的重量》獲2013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被語言爭奪的舌頭》獲得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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