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玲
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圍著康家地所有樹梢低飛的一只白鴿,總是根據(jù)體力和精力把飛翔的版圖一縮再縮,如果恰好別的鳥兒也要從這里飛過,我就必須飛得更低或者繞行,盡管這樣會令我處于非常危險的境地。飛過帶著露珠的草葉,輕吻蜜蜂飛走以后花兒凄楚的氣息;我從一個臺地飛到另一個臺地,看玉米或者小麥生長的樣子,看它們揚花灌漿或是良莠不齊。我時常停駐在只有六戶人家的康家地,聽他們的喜怒哀樂。但我只能望著成片的樹林嘆息,我是一只什么也做不了的憂傷的鳥兒。
正如你們看到的,我就是一只什么也做不了的憂傷的鳥兒,樹林里的雨打濕了我的翅膀,我站在核桃樹下的夯土墻上開始我與村子的漫長回憶??导业?,生我養(yǎng)我的村中村,隸屬于藏區(qū)卻又大部分被漢化,像我的身份識別,達(dá)娃梅朵。究其實,我只是擁有了一藏族名字而已,它就像周家包包、李家草坪一樣所指有限,但就是在這有限的所指里,承載了我作為一只鳥兒練習(xí)飛翔的全部起因。
二
我是有一顆飛鳥的心的,只是被康家地和母親縛了雙足。曾經(jīng)有那么一小段時光,我是快樂的。作為家里的長孫女,我的出生讓人丁單薄的家爺家婆欣喜若狂,他們視我如掌上明珠,捧在手上怕飛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是母親的身體卻不那樣想,她一滴奶也擠不出,只任我在她懷里一直哭。
一向不愛求人的家婆冒著嚴(yán)寒跑到沙爾娘家千恩萬謝地借了頭奶羊擠奶喂我,但我死活不吃奶瓶,而是一遍遍朝母親懷里拱,含著她空空的奶頭使勁吮吸,又失望地望著她大哭。家婆急得無所適從,她整夜整夜地抱著我轉(zhuǎn)圈,等到我餓得受不了又把奶瓶遞到我嘴邊,可是我吸兩口依然哭,家婆只好掏出干癟的奶頭放在我嘴里,再把熬好的羊奶用勺子舀了從她的乳房上淋下來,那樣我就能吸食到一兩口奶了,只是依然不上口,依然哭。明知是被饑餓所折磨,家婆還是去請了道小兒夜哭的符回來,還去土地廟燒了好幾回香,但是都沒有任何改變。后來她們就整天不給我吃的,直到看到我餓得受不了了才又把奶瓶喂到我嘴邊,虛弱得像草一樣的我不再挑三揀四,抱著奶瓶吸食地咕嘟咕嘟,家婆看著懷里的我心疼得直抹眼淚。
父親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她為我取名婕。家婆說我排四柱下來五行缺金,得取一個名字里帶金的名字,于是在滿月后就拜了一個干大,干大給我取名金玉。我從來沒有叫過一聲干大,但金玉的名字就在村里叫開了。母親會縫紉也會繡花,速度非??欤蔑w針走線來形容一點不為過,通常從剪裁到縫制一個晚上就搞定,所以我常常是村里穿花服最多的小姑娘,我像團(tuán)花朵滾動在林蔭路上,田邊地坎,大人們的懷抱里?!敖鹩?,鞋上的花花給我好不好?”“金玉,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好不好?”“金玉,吃饃?!彼麄儽?,親吻我。爺爺則對親近我的人存有深深的戒備,從不輕易讓人從他手中抱走我。爺爺是田管,田管是做守護(hù)莊稼不被牛羊踐踏不被小偷偷盜的工作的。爺爺每天都讓我騎在他的頸上跟他巡游康家地的土地和樹木,苜蓿花、洋芋花、油菜花的花瓣沾滿了我們的身體,爺爺細(xì)心地?fù)荛_秋天的草叢,找出幾粒紅的、黃的小野果喂到我同樣新鮮的小嘴里。他還把我背上千年古寺的寶鼎,還讓我騎在他的頸上,那時整個村莊就都在我們的腳下了,寶鼎那么高,風(fēng)那么大,只是我卻不知道害怕。
后來,爺爺開始整夜整夜地咳嗽,然后爺爺就沒了。爺爺沒的時候,屋里來了很多親戚,她們在院子里扎花圈,我把一朵紙折的白花蘸了漿糊“啪”地打在竹架上看它們一朵一朵地墜下來,我感覺非常好玩,于是反復(fù)地重復(fù)這個動作,這時母親走過來甩了我一巴掌,“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就哇哇地哭開了。
那是1976年的冬天,我四歲。
三
我漸漸長大的時候,知道了自己是康家地最大的孩子,是大姐,康家地所有的孩子都叫我大姐。母親說在康家地本來還有一個孩子是與我同齡的,但是他在快要出世的時候死了。那個與我同齡的孩子是母親最好的朋友鳳的,鳳和母親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獨生女,兩個人好得像一個人,白天一起上學(xué)、打豬草,晚上常常住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一晚上話。在同一個冬季,她們先后結(jié)婚,也在差不多的時間懷孕,兩個十多歲的姑娘常常一起交流孕期里的各種小趣事。
母親一直稱鳳為姐姐。
鳳卻在快臨盆的時候踩到了被風(fēng)吹斷的電線,母子雙雙被電死。母親生我的時候,鳳的尸體正被架在柴火上燒,村里人說兇死的人是不可以抬進(jìn)家里的,所以就架在火上燒了直接埋。母親整個月子都是泡在淚水里的,所以沒有一點奶水出來。雖然母親迎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但卻失去了她唯一的朋友,而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康家地唯一同齡的伙伴。
母親趕著趟兒似的又生了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小妹妹出生沒多久,我那個帥得一塌糊涂的父親竟然為了救兩個學(xué)生死了。那個高大魁梧穿著白襯衣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的父親;那個周末回家會在灶房里推豆花兒的父親;那個發(fā)工資了會給我們帶回來牛皮糖的父親;那個把我背在背上去遙遠(yuǎn)的寨子教書的父親;那個會用“何樂而不為,為何而不為”責(zé)備母親不寫回信的父親,卻突然死了,在我九歲那年死了,他是為救學(xué)生死的。那個兩回跳進(jìn)湍急的大渡河救人的父親,那個救個老師起來的父親,可人家連咱家的門都從來沒有進(jìn)過。母親貸款為父親買的一支上海表也因為那次救人不知所蹤。后來,有人告訴母親,父親跳下河救人的時候把那只表取下來交給了在他那里讀書的小姑姑,但是小姑姑說她沒看見。父親像那些殞命的公職人員一樣,被稱為“因公犧牲”。父親的遺物只有兩箱子書,大部分是教材。我把那些書一本一本地看完,然后一本一本地撕掉,我覺得書上說的都是騙人的,父親一定也是被騙了。
父親沒的時候母親二十八歲。許多人欺負(fù)我們家沒有男人,有的人半夜爬上我家的墻頭向我家扔?xùn)|西,還學(xué)鬼叫;有的人對母親不懷好意,有事沒事地往我家跑,卻又在我們做事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溜走。沒能得逞的人開始往村子里散布謠言,說我母親穿了新衣服,請了誰誰誰在幫忙種地。二十九歲的母親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悍婦,她不再顧及自己的形象,為了那五畝二分地,她時常響亮的與周圍的鄰居打成一片,罵成一片。那個會在月光下和父親淺斟慢酌吟詩作賦的母親迅速死去,并以驚人的速度成為村里首屈一指的悍婦,她不斷地將戰(zhàn)火擴大。凡是傷及她的人,傷害她兒女的人,傷害她母親的人,刨了她一條溝沖垮了她的地埂的人,牛下地吃了她的菜的人,她都會毫不猶豫毫不顧及地開打或開罵,像個亡命徒。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爬上我家的墻頭嚇我們了,我們六口之家也不用擠在一間屋子里的兩張大床上不敢分開了。此時的我迅速成為康家地的孩子王。我?guī)е麄兩蠈W(xué),帶著他們打架,帶著他們往蛇洞里灌水,不過我們最愛的還是在冬天里捕鳥,因為總是有所收獲。
那時候的臘月,康家地的每一戶人家都要殺年豬,臘肉一掛一掛地吊在肉桿上,主人要是哪天忘了關(guān)門兒,一群歡快的麻雀便會趁機飛進(jìn)屋里啄食肉桿上的肉,接下來我們就會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屋并迅速關(guān)了屋門,用笤帚、帕子、衣物在屋里追趕飛進(jìn)屋的麻雀,直至它們筋疲力盡。這些麻雀就成了我們手里的玩伴,我們用一根細(xì)細(xì)長長的麻線拴著麻雀的腳,讓它們能在一定范圍內(nèi)飛翔。每個冬天每個孩子手上差不多都有這樣一只麻雀或者畫眉站著。
村里的人們也會在農(nóng)閑時候用皮繃子打鳥,然后拔了它們的毛在炭火上烤,旁邊圍著一幫流著清鼻涕的小伙伴。有人把烤好的肉遞過來分食時,我們會一只手緊握自己手中的鳥,一只手伸出去接烤肉,逢了有人惡作劇般的吼一聲“你吃了我的烤肉把你的鳥還來烤”,這個時候大家就一哄而散,也不要那肉了。被我們逮住的鳥通常也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頭一兩天還新鮮著呢,過幾天就不吃食不喝水了,圓溜溜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終究還是死了。失鳥的孩子,耷拉著腦袋用枯草包了也耷拉著腦袋聳著羽毛的鳥朝自家竹林里走去,此時即便有人遞過來一只活的鳥,小孩也只是眼神偶爾一亮,然后說不要了。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失一只鳥也就是失去了一個玩伴。
四
那個時候差不多每一個藏族女子都會喝酒,然而母親卻極力反對我們喝酒,但是我親愛的二家婆卻最能趁母親不在的時候教我們姐弟喝酒。二家婆是家婆的親姐姐,兩家相距不過百步,二家婆來看家婆時總會變著法子地從裙包里掏些東西出來,有時是一個饅頭,有時是一小截臘肉,有時是一袋子蘭花煙,還有鼻煙。每次二家婆抖抖索索地從裙包里掏出一些東西來時,總會貼在家婆的耳邊說:“沒有讓她曉得的,沒有讓她曉得的。”二家婆嘴里說的她是指表嬸,多年來二家婆一直這樣說話,家婆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兩姐妹就在太陽底下或者老梨樹下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抽一管蘭花煙,聞一陣子鼻煙。有時候二家婆會從她的青布帕子里或者是襪子里極為仔細(xì)地翻出一元或者五角毛票,一邊喃喃地說:“就這么多了,就這么多了,再也沒有了”。然后支使我去給她打上一斤或者半斤白酒,如有找零就讓我買糖,剛好沒有的話就用兩口白酒作為獎勵,然后不停地表揚我,我的大姑娘狠的(意為能干),于是我就經(jīng)常狠了。有一回居然醉了,栽倒在我自己掏的蘋果樹洞里,幸好洞淺(那個時候每年冬天,母親總要找出一些空地,讓我們打樹洞,以備來年栽蘋果樹用)。當(dāng)我一身泥巴地從洞里爬起來時,二家婆臉都笑開了花,“這家伙真是一點量都沒有”。二家婆有時也支使她的大孫子長壽去買酒,長壽腦瓜子聰明,不是多要錢就是少打酒,有時還會在半斤酒里加二兩水,二家婆很疼長壽,從不罵他。當(dāng)她醉了的時候,就開始罵她的媳婦,罵媳婦不孝道,罵媳婦管孩子沒有方法,罵媳婦對男人不好。二家婆罵著罵著就去古廟磕頭開咒了,呼天搶地的咒,邊磕頭邊哭,每個月都有那么兩三回。古廟聽二家婆哭訴了幾十年,如果它有記憶,可以像按復(fù)播鍵一樣復(fù)播的話,我想每天按一下鍵盤,只想聽聽這個又矮又小的老人的聲音,因為她是我的親人。
家婆一百歲的時候,我和弟弟在縣城給她過了百歲生日宴,家婆被紅色的哈達(dá)襯得更加漂亮,真的是漂亮,鼻梁挺直,面色紅潤,青布衣衫飄飄。她坐在禮堂中央的木頭椅子上,家人、近親、鄰居一撥一撥地上前給她獻(xiàn)哈達(dá)和鮮花,甚至縣委書記還帶了老齡局的人去看望家婆,家婆的哈哈打得很響亮,家婆說:“唉呀,我沒想到縣大老爺還帶了兵兵馬馬來給我過生吶”。
年初生日宴的香氣似乎還未散盡,年底家婆就去了?,F(xiàn)在想起我的家婆,總覺得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迷人的氣質(zhì),一百年的歲月里,苦難與她如影相隨,但她幾乎很少提,對哪一個階段的生活都保持接受和知足的狀態(tài)。家婆常說的一句話:別把自己的生活說得太壞,又沒有人拿好的生活跟你調(diào)換。家婆愛美,四季常用時令水果擦臉,冬天的時候則做了一種叫豬胰子的東西護(hù)膚。所謂豬胰子就是年豬宰殺過后,從豬身取下來一種叫胰的器官,不能吃,通常都給扔了。家婆卻小心地把胰給收起來,等忙過了把胰和了酒揉搓,擠出的汁液放在瓶子里并擰緊,可以用一個冬天。后來,家里條件相對好了一些,我們姐弟幾個輪著給她買首飾、新衣服和護(hù)膚品,家婆最愛要的還是香香。她把所有護(hù)膚品都稱作“香香”。
家婆身上那股非常迷人的氣質(zhì)來自于她對任何事情都從不迷戀,不深究。二家婆所有的嗜好她都會,酒沒少喝,煙沒少抽,但她沒有一樣是有癮的。她的衣服,也從來沒有凌亂不堪過,永遠(yuǎn)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家婆想我們的時候就拄著竹杖立在老家門口,朝著我們家的方向喊我們的名字,于是到街上就有鄰居告訴我們。當(dāng)我想家婆的時候,我又變回了那只憂傷而柔軟的白鴿,我不斷的思念,直至思念無枝可棲。
我不斷地去想那些死了的人,比如家婆、二家婆,對了還有青家婆婆。青家婆婆無疑是康家地里最丑的老人,她的下巴向上扯著,硬生生的與眼睛擠在一起,眼睛與右嘴角之間只有二指寬的褶皺。她說話含混不清,時不時有口水順著嘴巴流到衣服上,而她自己則毫無感覺,她胸前的衣服常常是硬邦邦的板起的?!敖鹩瘢慊貋韰?!”這幾個字從青家婆婆嘴里吐出來要費好大的勁,抱在懷里的兒子被嚇得哇哇大哭??导业赜幸粋€私下流傳的傳說,說得多了就變得像真的一樣了,她們說在最饑餓的時候青家婆婆是吃過死人肉的,她們說得很恐怖,說那些人都還沒有最后落氣,等吃人肉的人就排成了排。再看青家婆婆時,她的丑就多出了一份猙獰,康家地的小孩都害怕接近她。還記得那時候,鄰居有個紅白喜事都會一起吃桌席,每每吃飯,青家婆婆都會事先為青家爺爺占個位,青家婆婆會不停地給青家爺爺夾菜,深怕青家爺爺吃不到,一邊夾一邊說,多吃點多吃點,一副好像永遠(yuǎn)處于極度饑餓的狀態(tài)。我也就信了那些傳說,飯也就吃得潦草了,她碰過的菜我們都不再伸筷子,一桌酒席吃到一半我們就跑得一點蹤影都沒有了。
母親說青家婆婆是鳳的母親。母親還說她以前很好看,是那回為救女兒被電擊致殘成這樣的,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好看的樣子。
青家婆婆會養(yǎng)花,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每家人只有一小塊自留地,青家婆婆家的自留地在她的屋后,是一塊與房子同樣狹窄的土地,地的中間種了茄子、海椒、黃瓜之類的蔬菜。邊角上則種滿了芍藥、棋盤、玫瑰花,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來的花籽,那些花長滿了這塊狹窄的土地,有些并不按主人的想法開在邊角上,冷不丁地往地中間一冒便在菜地中間開得艷麗無比,主人也不去拔它,而是任由它開放。每到夏季,康家地七八個小伙伴總會跑到青家屋后偷花,與柳枝混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招搖過市。于是幾乎整個夏天都能聽到青家婆婆站在屋頂上罵人的聲音,聲音含混不清,大抵就是偷了她的花還踩壞了她的菜,沒有好報之類的話,她站在房頂上罵,我們就學(xué)著她口齒不清地罵,等她找根荊條下來攆我們時,我們就一哄而散。
母親說,鳳特別喜歡各種花,我在想那些花兒,會不會有一朵是鳳的樣子?
回憶是把割在皮膚上的鈍刀,看不見血流的樣子,但依舊會疼。我們注定都是那群飛不起來的鳥,也活該終身被鳥籠囚禁。
五
在康家地,罵聲,是這塊土地與樹枝混合彈奏的音樂。母親的罵聲最為響亮,最有創(chuàng)意,最讓人沒有辦法聽下去。為了那五畝二分地,為了養(yǎng)活父親留下的四個兒女,她得罪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兒女。母親常常半夜嘴里含著手電筒給那幾畝薄地灌水,也常常絞盡腦汁說一些好話讓村里的人幫她干活,母親還進(jìn)了縣城去跟教育局的人談判,母親終是不堪重負(fù)入贅了沒有文化的繼父。后來,母親把三間土巴房修成了七間,等幾個兒女都安頓成家了,母親又把七間長土房修成了兩層小樓。母親還為家婆養(yǎng)老送終。
然后,母親從別人的樓梯上摔了下來,睡了三個月,之后母親就再也打不直她的身體了。那個飛針走線,讀書吟詩的母親老了,老得不輕易出門,這一年母親六十二歲。
在母親六十二年的生命歷程中,我從來沒有看到她流過淚,假如一定有的話,都是那種爆發(fā)式地嚎,她那么尖利,那么堅硬。即使她從別人的房頂上像滾冬瓜一樣滾下來,頭上縫了八針,肩骨、肋骨、恥骨分別不同程度的摔斷和摔裂,她也未曾流過一滴淚。被人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只看見了一灘血,從頭上流到腳下,然后母親昏迷不醒,慘白的日光燈打在她的臉上,身后的白墻陰森森的,母親從這片絕望的白中醒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沒有事”。
也許母親就是一只鳥籠,早就隱去了作為鳥的生命特征,只剩下表象的冷硬,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柔軟和示弱是怎么回事兒了。
罵聲響亮的還有隔壁跛王,跛王愛喝酒,又墨守成規(guī),生活的不如意讓他越來越怕犯忌,他總認(rèn)為他的全部不如意都是不守老祖宗的規(guī)矩給帶來的。他教他的妻兒怎么說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可他的孩子們還是一不小心就犯他的忌,于是他就整天整天地罵。比如年三十,是不能說“完了”“哦豁”之類的詞的,那被認(rèn)為不吉利,所以在過年前跛王就反復(fù)交待妻子兒女。再一一叮囑要藏好繩子、菜刀,大年初一是見不得這些東西的,見了菜刀不吉利,見了繩子要遇蛇。年三十的家里要打掃干凈,初一不能掃地,年初二掃地要從門外往門里掃,聚財,諸如此類。而年又是一個事故高發(fā)期,事兒一波一波地來,說錯話做錯事就難免了,于是,幾乎我在娘家的每一年都能聽到跛王的罵聲。跛王一只短了五六公分的腳抵在半截土墻上,一只杵在地上,喝了酒就破口大罵,差不多把一年來妻兒所犯的事兒都要罵個遍。他身后是貼了春聯(lián)的屋門,身邊是光禿禿的高大的核桃樹,跛王就那樣站在中間,氣壯山河地罵,筋疲力盡地罵。到后來,跛王的罵聲成了告別舊年準(zhǔn)時上演的娛樂節(jié)目。
跛王的妻子是從康定嫁過來的一個駝背,那背駝得像在背上扣了一只皮球,她不僅駝也跛了一只腳,跛王跛右駝妻跛左。她和跛王結(jié)婚幾乎整個村莊都在私下議論,千里迢迢嫁過來還這么般配,大家都私下說,千配萬配毛窟窿一對。在駝妻生了三個孩子以后的某天中午,康家地來了一個異鄉(xiāng)人,身材高大魁梧,說是駝妻的哥哥,跛王就讓他的孩子們叫他舅舅,這個姓鄭的舅舅就在跛王家住了下來,都不知道住了多久,反正跟大家都熟悉了。他人勤快,愛幫忙,大家都不討厭他。又是某個午后,聽見跛王聲嘶力竭的罵聲,接下來是他扔?xùn)|西的聲音,東西是駝妻和那鄭姓男人的東西,很舊的,扔在地上卷起一陣灰又悄無聲息地耷拉下去了。六戶人家有三戶都墻連著墻,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聽得一清二楚,于是大家又忙著去勸架。這才知道那個鄭姓的男子是跛王駝妻的前男友,犯事出獄后無處可去就找到了前女友家來落腳,大概是又不安分了,被跛王發(fā)現(xiàn)了。跛王要攆他們走,那兩人又解釋又道歉,跛王看了看身邊的三個孩子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接著屋里傳來狼嚎一樣的凄厲吼聲,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一向罵聲響亮的跛王三個多月沒有聽見他一點罵聲,連頂頂討厭他的家婆也讓母親過去看看跛王,等再見到跛王時,他人瘦了一大圈,連胡子都白了很多。那人還是沒有走,母親覺得跛王不易就自己出面保媒把鄭姓男人介紹到山上另一家寡婦家做上門女婿。多年以后再聽到鄭的消息是他犯了強奸幼女罪再次入獄的消息,警車呼嘯而過,公審大會上母親才知道他在康定犯的也是強奸罪。為此,母親一直念念叨叨,像個罪人。
家婆對跛王的反感得從一只瓜說起,家婆說,跛王是做過惡事的。跛王小的時候用刀在鄰居種的瓜上旋個洞,然后在瓜洞里屙屎,屙了屎后又把用刀旋下的瓜貼進(jìn)原來的瓜洞上,讓瓜自然長合,直到被人發(fā)現(xiàn)。而不知情的鄰里只是以為瓜長了個疤而已。家婆說起這事時總是耿耿于懷,說我們都是吃過他的屎的人,菩薩也是。家婆每每從地里收回成熟的瓜果時,總是虔誠地把那些瓜果堆在“天地君親”位的兩邊,家婆說菩薩吃了人才能吃,那大抵是經(jīng)歷了饑餓的人對五谷的敬畏吧?!叭苏筒蛔鋈俗龅氖履兀筒蛔鋈俗龅氖履亍?。家婆失神地望著遠(yuǎn)方。
跛王也許就是一只麻雀,一只折翅后自已給自己建了一只籠子的麻雀,被人捉弄也捉弄別人。
李家表叔夫妻倆不僅罵聲響亮,而且還經(jīng)常把孩子打得雞飛狗跳,直到今天我似乎還能記得李家表叔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虎虎生風(fēng)的樣子,連帶腳下的土地也被震得咚咚作響。他們夫妻倆年青的時候都入過獄,兩口子人長得清清爽爽,聽說是因為“富農(nóng)”進(jìn)去的,一去十年。男的出獄后總是很憤怒,或者用仇恨更準(zhǔn)確些。他在他的土地上泄憤,他家的臺地與我家的緊緊相連,那是一臺長長的二畝五分地,他犁地時甩起牛鞭趕牛的聲音一兩里地外都能聽得見,伴隨他沉悶的低喝聲“踩溝”,牛就按著他的樣子跑得規(guī)規(guī)矩矩、大汗淋漓。牛是借的別人的耕牛,有時候半夜了還能聽見他在地里的吆喝聲。除了犁地,他還常常借著月光收拾他的土地,有時是在打土包,有時是在給莊稼灌水,有時收割,有時是在往家里背麥草或是玉米桿??傊炎约旱哪菐桩€地伺弄的像藝術(shù)品。小時候我們從來不敢去他家的地埂上扯豬草,那等于是找打,縱使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
他的憤怒還表現(xiàn)在他對兒女的苛刻上,李家表叔出獄后接連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三個孩子與他大女兒的孩子同齡,也就是與他的孫子一樣大。冬天,他的小女兒一早就背個大背篼出去撿當(dāng)做柴火用的玉米根根,到早上吃飯的時間女兒只撿了很少的玉米根,這就又惹怒了李家表叔,他一腳踩在女兒凍得開裂的手上,還狠狠地捏上幾下。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凍裂了還鮮血淋漓的傷口,以及他小女兒看他父親時仇恨的眼神。每隔幾天,他們家就要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凄厲的長嚎,緊接著就看見李家表叔兇神惡煞地提著一塊劈柴追趕孩子的身影,從自家的七分地跑到人家的兩畝地,再從人家的兩畝地跳回自家的七分地。他家的孩子跑得比兔子還快,且就往有人的地方跑,如果有人力勸也就免了一頓皮肉之苦,要是不幸被他逮住了,輕則一頓暴打,重則五花大綁吊在走廊的穿方上,吊起打。我至今還懷疑那隔三差五就挨打的孩子,身體是否被打殘,但我敢肯定的是心理一定是打殘了,這在他們以后的人生軌跡中可以充分得以佐證。
李家的小四合院里終年既清靜,又干凈。水缸里的水總是滿的,木瓢飄浮在水面上,案板擦洗得閃閃發(fā)亮。一排臘肉掛在火塘邊上,飯桌上卻通常只有一碗炒酸菜,一碗炒洋芋片。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那幾根掛成一排的臘肉幾乎要掛整整一年甚至幾年,有人還說臘肉越陳越具有治病療效,但是有沒有人去求證過這個藥引子就不得而知了。李家有臘肉,常會勾起我們的饞蟲,不過應(yīng)該沒有一個人想去吃他們家的肉,就算他們家自己偶爾煮一次肉,蒸在一堆開花的饃中間,待放到桌上時,孩子們也總是小心地看著他家父親的臉色,吃一塊然后就說好了。因此一碗肉是要反復(fù)蒸好幾回的。那些肉湯,也是舀到一口小鋼精鍋里,每回做湯舀幾勺和在開水里煮菜湯喝。我突然開始迷戀這醉人的光芒,節(jié)制、節(jié)約,有所敬畏卻仍不失溫暖。多年以后的我們不再節(jié)制,再也看不到食物彌散的溫暖光芒。
六
離開康家地幾十年了,我依舊會回去,像小時候一樣望望天空,看看有沒有飛鳥經(jīng)過?;厝コ丝茨赣H,更多的時候是去趕喪,家婆、二家婆、青家婆婆、李家表叔兩口子都相繼離開了人世。
偶爾也選擇一個人回去,在背包里準(zhǔn)備足夠一天的食物和水,甚至還有兩罐啤酒??导业氐娜嗣黠@遞減,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整家遷到了外地只留下一座空房,但他們依舊保留了土地的所有權(quán),把土地租給別人或者荒著。通往寺院的路正在擴建,聽說政府撥了一筆款子把那條只容得下兩個人并行的梨林路改建成鄉(xiāng)村機耕道,小路兩旁的梨樹已被砍掉,堡坎也砌了起來,一條寬敞的毛坯土路已經(jīng)直通寺院門口。腳踩在松軟的土路上,立馬被灰塵包圍,似乎受修路影響,香客并不多,守廟人和廟堂里的燈都一樣孤獨,只有一盞燈亮著。逢了這樣的時候,我會和守廟人一起把所有的油燈都灌滿油,并插上棉花燈芯,用一根長香依次點亮所有油燈,廟堂里立馬變成明晃晃的一片。那些被油煙熏得漆黑的檁子、柱子垂著長長的煙吊子一瞬間又被照亮了。到處都是時光的印跡,石頭砌成的墻已看不出石頭本來的顏色,墻體傾斜,廟臺上塑著幾尊泥菩薩,之前居中的是英武俊氣的葉爾基菩薩,后來維修過后重塑的觀世音菩薩居中,藥王菩薩與葉爾基菩薩分列于兩邊。整個廟堂看起來陳舊破敗,只有菩薩臉上依舊金光閃閃。地上雜亂地放了些柏枝、香和油桶,一只巴掌大的收錄機反復(fù)播放著《大悲咒》,紅色的指示燈一圈一圈地亮著,像是什么動物的眼睛??念^、點香、轉(zhuǎn)經(jīng),做完這些例行動作,我轉(zhuǎn)出廟尋找兒時記憶的土地,尋一角清靜之處安放自己,喝水、吃東西、看天,然后折起身子往離寺院百步的家走。
水泥路直接通到了家門口,那是母親舍了自家土地自建的路。路兩旁是土地和梨樹,繼父在用機器犁地,母親則在大樹下焚燒樹葉,見我回去就都收了工回家,母親跛著腳從肉桿上取下一只豬腳在火上烤了刮掉老皮,又在地里扯了幾只蘿卜支了三角架在火塘上的燉鍋里燉。太陽還未下山,但是已經(jīng)照不進(jìn)院子了。冬天,只要太陽照不到,就冷。我們圍著火塘烤火,妹妹在揉面蒸饃,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應(yīng)和著母親的嘮叨,我沉默地坐著,偶爾用火鉗撥弄著火塘里的柴火,弄出一些煙塵在屋里亂飛。更多的時候我一口接一口地喝水,什么也不說,母親抱怨,今早去寺院里上香點燈了,守廟人說拿兒女的東西多了也不好,母親就生氣了,說兒女不孝才不好。
母親的話變得遙遠(yuǎn),遠(yuǎn)處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還有音樂聲,司儀煽情主持的聲音一點點穿過寂寥的樹枝棲在火塘邊。母親聽到了,又說:“干親家的兒子結(jié)婚了,酒席辦了三天三夜,請了縣里的婚慶公司,新娘和新郎穿了中式喜慶的服裝給父母敬茶,行拜堂禮”。還有誰家又舉行了藏式婚禮,說是獻(xiàn)的哈達(dá)已經(jīng)在脖子上掛不下了,收的氆氌裝滿了整個氈房。啊嘖嘖,母親忍不住贊嘆,那個熱鬧呀,啊嘖嘖,你的兒子以后也在農(nóng)村辦婚事吧,熱鬧有氛圍,不像城里,一吃過飯,人就冷冰冰的散了,農(nóng)村不一樣,跳鍋莊跳一晚上,晚上還要給跳累了的客人安席。母親喋喋不休,鍋里的肉已經(jīng)發(fā)出誘人的香味,我突然感覺萬分疲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到冬天,村里接二連三的婚禮,接親送親那些傳統(tǒng)因大家嫌麻煩而統(tǒng)統(tǒng)被遺棄,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泊來的婚禮。整個婚禮形式更趨于表演,母親是愛看的,而我也沒有任何資格去要求別人必須發(fā)揚和傳承傳統(tǒng)的婚嫁習(xí)俗。
母親把一畝地變成了養(yǎng)豬場,給豬修的圈比人住的還好,小磚墻、水泥地、朱紅的鐵門,兩排十幾間的豬舍整整齊齊地并排著,每間圈舍里關(guān)著毛色各異的大豬小豬,只要聽見有人推了門進(jìn)去就拼了命地往圍欄上爬,直到母親把玉米和豬草混成的豬食倒進(jìn)豬槽,豬圈立時被響亮的吧嗒聲淹沒。圈舍被水洗得干干凈凈,墻頭上還吊了保溫?zé)?,成堆的糧食堆在圈舍的一旁,還有豬食攪拌機靜靜地立在那邊。母親把豬們疼愛得像寶貝,其細(xì)心程度完全超過了當(dāng)年對我們姐弟的疼愛。記憶中的豬圈里堆滿了干草,豬們吃飽了仰面朝天地躺著,天下雨的時候,那些被豬們踩得稀爛的草全變成了豬糞,豬的身上也變得臭烘烘的,母親請人挖了豬糞撒在地里,莊稼就長得格外得肥厚。而現(xiàn)在圈舍外就立了個化糞池,糞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遙遠(yuǎn)的詞,豬們也變得越來越短命,除了母豬,沒有一頭豬能活上兩年。
母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平和,甚至又開始看書了,火塘旁的柜子上堆著一些書,還放著一副老花鏡。我用手摳掉昨夜留在柜上的燭淚,把母親弄卷的書抻平?;疑奶炜找恢灰捠车镍B輕輕飛過,彩色的經(jīng)幡旁邊早有人踩著淺雪去轉(zhuǎn)經(jīng)回來,回到家里的火塘烤火,體溫和濕氣呵成的氣流瞬間被火塘的火焰烤干。
故鄉(xiāng)不再,故鄉(xiāng)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