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目前學界對“茹毛飲血”的釋義依然莫衷一是。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指出對該詞進行考辨的關鍵在“茹”字上。結合傳統(tǒng)訓詁學方法和代詞回指確認原則證明將“茹”釋為“食菜”是不對的，并進一步從《緯書集成》和《故訓匯纂》等書中補充例證數條，最終確認“茹”的釋義是“包裹、覆蓋”。

關鍵詞：茹毛飲血 考辨 回指 禮運 讖緯

“茹毛飲血”是一個很常見的成語，出自《禮記·禮運》：“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未有麻絲，衣其羽皮?！盵1]何謂“茹毛”？許多權威辭書將“茹”解釋為“吃、吞咽”，而毛發(fā)是不能吃的，但人們大都對此習焉不察。近幾十年來，雖然學者們注意到該謬誤，但聚訟紛紜，莫知所從。比如《漢語大詞典》將“茹毛飲血”置于“茹”的第三義項引申義“忍受”[2]下面，而沒有像《漢語大字典》那樣解釋為“吃、吞咽”[3]。這說明《漢語大詞典》的編者很可能已經意識到了齟齬之處，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古代文獻浩如煙海，自夏鼐先生1929年撰寫《呂思勉先生“飲食進化之序”的商榷》算起，對“茹毛飲血”的探討已近九十年。在眾多解釋當中，筆者以為曾小鵬、武曉麗《“茹毛飲血”正解》[4]是合理的。筆者謹在該文基礎上進一步就相關問題進行考辨。

對“茹毛飲血”的解釋，關鍵在“茹”字上。對此，張倩[5]作了全面的綜述?！叭恪睉斀忉尀椤俺浴保€是專指“食菜”（顏師古曰：“食菜曰茹。”），還是解釋為“包裹、覆蓋”？解釋為“吞咽（毛發(fā)）”明顯講不通。夏鼐先生對此已經作了科學的解釋：毛發(fā)是一種含氮化合物，是絕不能充饑的，至于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只不過是偉人的傳說而已[6]。所以我們不能迷信孔穎達疏。如果解釋為“食菜”，又會產生一些新的疑問：

第一，前文所引《禮運》中的“毛”是植物的泛稱嗎？若解釋為“食菜”，“茹其毛”中的“其”指代的是什么？是指代“草木”嗎？

第二，如果“飲其血”中的“其”指代“鳥獸”，“茹其毛”中的“其”指代“草木”，那么“其”的所指就不同，“其”能否交叉回指？

分析疑問一。當“毛”指植物時，往往是相對于土地、川澤而言的——土地、川澤生草木猶如禽獸、人類身上長毛發(fā)，如《左傳·隱公三年》：“澗溪沼沚之毛”；《周禮·地官·載師》：“凡宅不毛者有里布”（賈公彥疏：“以草木為地毛?！保?；《管子·七臣七主》：“而欲土地之毛”；《公羊傳》：“錫以不毛之地”等等。因此，若“毛”泛指植物，“茹其毛”中的“其”就不能指代前文出現的“草木”。

分析疑問二。事實上，一些學者意識到了該問題。比如，夏鼐認為應從修辭上來理解這幾句話，他給的斷句是：“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毕呢菊J為，前兩句是對偶句，動植對舉，故后兩句也該作對偶句，所以他假設，飲鳥獸之血，食草木之根葉，也是儷偶。張倩也從修辭上加以解釋。她認為，《禮運》原文是將“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茹其毛；（食）鳥獸之肉、飲其血”經類似“錯綜”的結構調整后而形成的。但以上兩種解釋都沒有關照到后一句“未有麻絲，衣其羽皮”。對從修辭上進行解釋的看法，孫建軍指出：“如果說‘飲其血，茹其毛分別是對‘草木‘鳥獸而言，那么，對‘衣其羽皮又該作何解釋呢？”[7]另一個問題是：文中的“其”能交叉回指嗎？句子里的“其”可以分指不同事物嗎？吳悅明確認為可以分指不同事物[8]，但我們認為這里不可以分指?！捌洹钡幕刂复_認原則有前指原則、就近原則、語義搭配原則、特殊句式原則等[9]。在遵循前指原則的基礎上，我們只能向左尋找“其”的先行語，它很可能就在最靠近“其”的相鄰句子或短語中。“飲其血，茹其毛……衣其羽皮”明顯是并列結構，根據特殊句式原則，形式上的并列關系使得“其”指向同一先行語。

將“茹”解釋為“包裹、覆蓋”比較合理。然而張倩認為，曾小鵬、武曉麗所舉《齊民要術·造神麯并酒》和《魏書·高句麗傳》中的兩例均屬中古漢語范疇，所以“包裹、覆蓋”是“茹”的后起義，不能用來證明《禮運》中的“茹”也有此義。

趙元任先生曾說：“言有易，言無難?！薄兑拙暻よ彾取罚骸疤艛嘣?，圣人法地，極先生而設位，物成而麗諸形，錯煸以文，改茹以魚。”（于“茹”字下）鄭玄注：“乳血茹塞。”[10]如鄭玄所言，“茹”即“塞”也?！稄V雅·釋詁三》：“?，塞也?！蓖跄顚O疏證：“?，字或作茹?！薄墩f文》：“?，絜緼也，一曰敝絮。從糸，奴聲。《易》曰：‘需有衣?。”“?”，《易》或本作“袽”。《玉篇·衣部》：“袽，所以塞舟漏也。”從甲骨文、秦簡字形看，“塞”表示借用工具修補房屋。如《詩經·豳風·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戶?！毕让癞斒怯妹闳谘ㄖ幸匀∨?，后來又蘊被其皮毛。《春秋命歷序》：“古初之人，卉服蔽體。次民氏沒，辰放氏作。時多陰風，乃教民?木茹皮，以御風霜，綯發(fā)閐首，以去靈雨，而人從之，命之曰衣皮之人。茹，蘊也，茹毛，蘊被其毛?！盵10]《文選·蕭統(tǒng)<序>》：“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眳窝訚ⅲ骸叭?，蘊也。”[11]繆啟愉曰：“茹，《要術》中特用詞，作‘包‘裹解釋。字書未載此義。高誘注《呂氏春秋·功名》的‘茹說：‘茹，讀茹船漏之茹字。字亦作‘袽，王弼注《易經·既濟》的‘衣袽說：‘衣袽，所以塞舟漏也。由‘塞義引申為外面包裹，就是‘茹甕?！盵12]

綜上所述，“茹毛飲血”是指先民用毛茹塞于穴中以取暖（后來又蘊被其皮毛，即將皮毛包裹在人身上），飲禽獸之血以解渴充饑。此義之所以湮沒，大約是許多古籍尤其是緯書文獻散佚的緣故?！抖Y記》由西漢今文學博士戴圣所編纂，而今文學后來又與讖緯緊密聯系在一起。

參考文獻：

[1]李學勤.禮記正義（標點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9：668.

[2]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9卷）[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92：396.

[3]徐中舒等.漢語大字典（第5卷）[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

1988：3211.

[4]曾小鵬，武曉麗.“茹毛飲血”正解[J].漢字文化，2009，

（3）.

[5]張倩.“茹毛飲血”平議[J].漢字文化，2012，（3）.

[6]夏鼐同志論“茹毛”的正解[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2，（3）.

[7]孫建軍.“茹毛飲血”再辨[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2，（4）.

[8]吳悅.“茹毛飲血”辨[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2，（1）.

[9]張月芬.“其”的回指功能及原則[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碩士

學位論文，2010.

[10][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

版社，1994：68.

[11]宗福邦等.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931.

[12]繆啟愉.齊民要術考釋[M].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98：494.

（李繁貴 陜西咸陽 西藏民族大學附屬中學；西藏民族大學南亞研究所 712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