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在歐洲,當(dāng)時有一位讓人心疼的大師,那就是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的作者。他的生平,連隨口講幾句都很不忍心。
他只上過中學(xué),沒錢上大學(xué),23歲當(dāng)兵,第二年在海戰(zhàn)中左手殘廢。但他拖著傷殘之身仍在軍隊服役,誰料4年后遭海盜綁架,因交不出贖金被海盜折磨了整整5年。脫離海盜后開始寫作,后因父亡家貧,再次申請到軍隊工作,任軍需,又因受人誣陷而入獄。出獄后任稅吏,又第二次入獄,出獄后開始寫《堂吉訶德》。但是就在此書出版的那一年,他家門前有人被刺,他因莫名其妙的嫌疑而第三次入獄,后又因女兒的陪嫁事項再一次出庭受審……
總之,這位身體殘廢的文化巨人有很長時間是在海盜窩和監(jiān)獄中度過的,他的命運實在太苦了。
《堂吉訶德》已經(jīng)出版,而且引起廣泛轟動。但是,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法官,明明知道他的文學(xué)才華卻不愿憑著一點良知,認(rèn)真審查他遭受的災(zāi)難,給他一點點起碼的公平。
當(dāng)時的西班牙與英國不同,沒有讓只讀過中學(xué)的塞萬提斯像莎士比亞那樣受到一批“大學(xué)才子”的審判,審判他的是真的法庭。然而正是這些真的法庭,使他聯(lián)想到綁架了他5年之久的海盜,他們也有事沒事就審判他。
當(dāng)海盜的審判與法庭的審判連在一起組成他的人生過程時,他不能不搖頭苦笑。
我一時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位作家比塞萬提斯承受過更多的苦難。他無法控訴了,因為每一項苦難來自不同的方向,他控訴哪方?
因此,塞萬提斯開始冶煉苦難。一個作家,如果吞入多少苦難便吐出多少苦難,總不是大本事,而且這在實際上也放縱了苦難,居然讓它囫圇出入、毫發(fā)無損。塞萬提斯正好相反,他在無窮無盡的遭遇中摸透苦難的心竅,因此對它既不敬畏也不詛咒,而是凌駕于它的頭上,俯視它的來龍去脈,然后再反躬自問。
終于,他的抵達(dá)正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發(fā),那就是騎瘦馬、舉長矛的堂吉訶德。這是塞萬提斯用自身苦難鑄造成的,由此證明他已徹底降伏苦難,獲得了一種人類學(xué)上的讀解。
堂吉訶德一起步,世界破涕為笑。
于是,塞萬提斯也就在至高層次上詮釋了漫畫和寓言。
塞萬提斯晚年看到了別人偽作的《堂吉訶德》第二卷,于是趕緊又披掛上陣與文化盜賊搏斗,方式也就是趕寫真的第二卷。真的第二卷出版次年,他因水腫病而去世。
說莎士比亞是一個假人,給塞萬提斯一本假書,看來異地同理:都想否定他們的真實存在。他們太使周圍垂涎,太使周圍不安。
直到兩百多年后,德國詩人海涅指出:
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成了三頭統(tǒng)治,在敘事、戲劇、抒情這三類創(chuàng)作里分別達(dá)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海涅眼里,只有這三頭統(tǒng)治,只有這三座高峰。但是歌德出生太晚,并世而立的只有兩頭,同在歐洲,卻隔著大海,當(dāng)時兩個國家還對立著。
我前面已經(jīng)說過,似乎是上帝的安排,戲劇家莎士比亞戲劇性地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去世,使4月23日成為一個奇怪的日子。誰知還有更奇怪的事情,似乎又是上帝,也只能是上帝,覺得兩座高峰不能獨遺一座,居然把塞萬提斯的去世也安排在同一天!
那么,1616年的4月23日,也就變得更加奇怪。
當(dāng)時,無論是英國的斯特拉福,還是西班牙的馬德里,都沒有對他們的死亡有太大的驚訝。人類,要到很多年之后,才會感受到一種文化上的山崩地裂,但那已經(jīng)是余震。真正的坍塌發(fā)生時,街市尋常,行人匆匆,風(fēng)輕云淡,春意闌珊。
(選自《讀者》2009年第9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