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原名楊全喜,業(yè)余寫作,在《人民文學》 《十月》 《收獲》 《當代》 《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部分多次被選入《21世紀文學大系》 《小說選刊十年選》等選本和年選、選刊。出版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 《硬起來的刀子》 《我們迅速老去》,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十月》 《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項。
108國道與大運高速公路連接處,拉煤的大車一輛接一輛望不到頭。尹家碧主任不停地看表,她每看次表,鄭師傅就按次喇叭。王一清盼望那些大車像落在麥田里的麻雀,聽到驚擾就轟一下飛走,使自己第一次跟領(lǐng)導出門辦事順利些??墒谴潭睦嚷晫λ鼈儧]有丁點作用,有的司機甚至橫躺在駕駛室里,將腳高高翹起架在窗玻璃上,襪子磨破露出黑乎乎的腳板,在睡覺。后來他們跟著輛過路的警車,才好不容易走到高速路上。
一上高速路,尹主任長長地吐了口氣。鄭師傅狠勁踩起油門,儀表盤上的指針嘩地跳了幾格。
薩達姆也真慫,這么容易就讓抓住了。鄭師傅握著方向盤,點了根煙。
尹主任捂住嘴咳嗽了幾聲。
對不起,我這豬記性。鄭師傅搖下點車窗,把煙扔出去。
不可能吧?薩達姆怎么能讓美國人抓住?王一清小心翼翼地問。他覺得薩達姆怎樣也是伊拉克的總統(tǒng),即使伊拉克打不過美國,他也不可能被抓住。
鄭師傅脖子梗了一下說,怎么不可能?昨天新聞聯(lián)播上剛播的,你難道連新聞聯(lián)播也不相信嗎?
王一清從鄭師傅的口氣里聽出了他的不耐煩。他不是不相信新聞聯(lián)播,而是不相信薩達姆會被美國人抓住。
他識趣地不再說話,把臉轉(zhuǎn)向尹主任,希望她能做出個回答。
尹主任雙膝并攏,手放在裙子上,點點頭說,薩達姆昨天確實是被抓住了,電視上播了。
王一清的臉唰地紅了。
薩達姆怎樣被抓住的?王一清本來準備不說話了,聽尹主任這樣說,又忍不住問。
你不看電視?。苦崕煾捣磫?。
我家沒有電視。王一清說。
這下尹主任和鄭師傅都有些驚詫。鄭師傅馬上問,小王你在哪兒住著?
盧公村租了間房子。王一清回答。
我?guī)湍阍趩挝辉豪镎议g房子吧。尹主任的手還放在雙膝上,手指甲上閃著潔白的光。
尹主任說完這句話,王一清心里頓時熱乎乎的,不由又悄悄地瞄了她一眼。
還不趕快謝謝尹主任,鄭師傅說。
王一清心里雖然感謝,鄭師傅這樣說,他卻又有些反感。
那天路上,鄭師傅不停地說薩達姆被抓的事情,仿佛他親自參與了行動。尹主任偶爾插幾句話,每句都讓人感覺非常權(quán)威。王一清看著頭發(fā)花白的鄭師傅和漂亮的尹主任,想薩達姆被抓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天王一清他們的任務(wù)是到省里審批個項目。負責同志簽字的時候很順利,那個部門領(lǐng)導甚至沒有抽王一清他們支煙,認真看完材料就簽了字。但是蓋章的時候遇到了麻煩,辦公室管理公章的人有事不在。
王一清他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也不敢催著問,只好苦苦等,傍晚快下班時才蓋好章。
回去的路上,鄭師傅車開得很快。一群群黑乎乎的麻雀像石頭樣從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公路上不時見到骯臟的血跡和凌亂的羽毛,王一清擔心那些麻雀撞到他們車上。
回到家里,妻子已經(jīng)吃過晚飯,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書??匆娡跻磺寤貋恚拮訂?,吃過了嗎?要不要再給你熱點飯?
王一清搖搖頭,拿起舊背心剪成的抹布把燈擦了擦,屋子里亮堂許多,但是燈上粘的幾塊蒼蠅屎怎樣也弄不掉。王一清把燈拉滅,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墻角的那棵幸福樹上流淌著銀光。
妻子用臉盆端來水,在里面撒了點洗衣粉,把抹布擺了擺,遞到王一清手里。蒼蠅屎擦掉了。重新拉開燈,屋子里又亮了些。
你知道薩達姆被抓住了嗎?王一清問妻子。
妻子吃了一驚,怎么會呢?
新聞上播的。
咱們要不買臺電視吧?屏幕小點的就行。妻子說。
王一清搖搖頭,握住妻子的手。結(jié)婚幾年了,妻子也沒有個戒指,手卻比以前粗糙許多,食指關(guān)節(jié)處還留下塊刀疤,那是切咸菜疙瘩的時候刀子滑下來割傷的。王一清心里充滿內(nèi)疚,打算等下個結(jié)婚紀念日,給妻子買枚戒指。
從此,王一清時常關(guān)注薩達姆的消息。單位上的電腦一沒有人用,王一清便搜索薩達姆?;丶衣飞现灰愤叺昀镫娨暽喜シ排c薩達姆有關(guān)的節(jié)目,便停下來看。
慢慢地,王一清對薩達姆的情況了解越來越多,單位上的人們再說起薩達姆的時候,誰也不如王一清知道的多。王一清能清晰地說出薩達姆的兒子烏代和庫塞7月22日被美軍擊斃,薩達姆的保鏢9月5日被美軍奧迪諾少校抓獲。王一清仿佛成了薩達姆的隨從,幾乎知道他的一切情況。
王一清在單位上干著寫材料的工作,這種工作,辛苦而枯燥。當時,也是因為單位上沒人喜歡干,才把王一清從基層借調(diào)來。王一清也不喜歡,但為了來城市,為了將來的發(fā)展,當人家物色準他,征求意見時,他同意了。王一清是個敏感而又藏不住心事的人,每當材料不合老板要求,挨了批評后,心里郁悶,就和同事們說薩達姆。這個時候,伊拉克戰(zhàn)爭已經(jīng)隨著薩達姆的被捕漸漸接近尾聲,薩達姆也不再是社會上的熱點,王一清卻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說。
眨眼間幾年過去了,每年有個結(jié)婚紀念日,王一清卻始終沒有給妻子買下結(jié)婚戒指。這期間,他們單位陸續(xù)調(diào)進了四個人,其中一位還安排到王一清的辦公室。王一清的調(diào)動卻遲遲沒有結(jié)果,而且糟糕的是當初借他來的那位領(lǐng)導調(diào)到另外的市里任職了。
借調(diào)來第二年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他想是不是應(yīng)該給老板送點禮?
可是送多少,送什么,怎樣送,心里沒個底。他想起農(nóng)村的老父親對自己說過,一杯開水暖人心。他買了些縣里產(chǎn)的小米、綠豆、紅棗等土特產(chǎn),去給老板送。進了市委家屬大院,發(fā)覺和自己平時來時大不一樣,每家別墅門口都停著幾輛小車。有人正從車里搬上東西進了老板家的門,過會出來之后,下一輛車跟上。人們有條不紊,像排練過似的。這一下顛覆了王一清認為送禮就得偷偷摸摸的想法,他拎著手里的東西,等了半天,覺得自己拿的東西太寒酸,沒有了勇氣。
王一清覺得還是從工作上找原因吧,自己以前干得還不夠好,再加把勁,或許下一年就調(diào)進來了。
王一清借調(diào)來的第三年五月,中國某個地方發(fā)生了大地震,死了許多人,全國各地組織集中悼念死難的同胞,捐款捐物支持災區(qū)。王一清所在的市里也積極行動,辦公室通知時,王一清正在忙著他的材料。那位后調(diào)來的女同志接的電話。王一清聽見對方把一個一個人通知完之后,沒有他的。
女同志問,沒有王一清?
對方干脆地回答,借調(diào)的不用。
女同志掛了電話,好意地對王一清說,我們下午參加默哀,你不用去,省點心。
王一清抬起頭沖她笑笑,繼續(xù)弄他的材料,腦子里卻嗡嗡的,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就這樣坐了半天,實在憋不住,拉開椅子跑出辦公室。
他順著樓梯走到市委大院里,滿院子都是明晃晃的小車,刺得他眼睛直想流淚。大門口有堆上訪的,手里拉著白色的橫布條。王一清穿過這些人群來到街上,第一次在上班時間跑出來,王一清不知道該去哪里。他順著人群不知不覺走到汽車站,聽見廣播上正在喊回他們老家的車再有五分鐘出站。王一清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去了,聽見這個廣播,心里還是抖了一下。
下午兩點鐘,王一清提前來到辦公室,站在窗口前??斓絻牲c半的時候,各單位的人陸續(xù)聚集在了市委大樓前的廣場上。兩點半的時候,沉痛的哀樂想起,全場肅穆,國旗緩緩降下,幾千人一起鞠躬。王一清哭了,他說不清是在為那些死于地震的同胞難受,還是為自己。一群鴿子從廣場上空飛過,羽毛閃爍著白光,消失在遠處。王一清忽然想變成只鴿子。
單位捐款的時候,按照以往慣例,處級三百,副處二百,科級一百,科員五十,王一清這類借調(diào)的人,一般都是回原單位捐。這次情況特殊,在以前的基礎(chǔ)上,向上浮動,老板兩千,其他領(lǐng)導一千,交特殊黨費。
王一清發(fā)了瘋似的,取了兩個月工資。當他把嶄新的兩千五百元放在會計辦公桌上的時候,她瞪大了美麗的眼睛。
她望著王一清說,你不需要在這兒捐,也不需要捐這么多。
王一清負氣說,我就要在這兒捐,就捐這么多。
會計好心地提醒他說,你真的沒這個必要,這樣不好看。
王一清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他不懂規(guī)則,捐這么多錢是為了積極表現(xiàn)。他呵呵一笑說,我就捐這么多。放下就走了。
下午,辦公室主任找王一清來了。他拿著一沓錢說,一清,我咨詢過了,借調(diào)人員都回原單位捐款。
這句話惹惱了王一清。王一清說,我就在這兒捐,捐兩千五。
說完這句話,王一清不管辦公室主任,埋頭改材料,把他晾在了那兒。
第二天,捐款的紅榜貼出來了,老板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兩千元。接著按職務(wù)、資歷依次排下來,王一清看到末尾,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
他急匆匆地去問會計。
會計說,因為你捐款數(shù)額比較大,特地轉(zhuǎn)到紅十字會去了,他們或許會表彰你。
王一清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失去了所有重量。
不久,市里開始組織規(guī)模龐大的戶外健身運動。各單位在自己的辦公樓外因地制宜,劃出了羽毛球場地,擺上了乒乓球案子,買了跳繩、拔河繩,裝上了單杠、雙杠等健身器材。這些活動美其名曰健身,實際上誰都知道,這個城市位于大的地震帶上,唐朝的時候就發(fā)生過八級多的大地震。人們害怕現(xiàn)在發(fā)生地震,便盡可能地在戶外活動。
王一清他們單位也裝上了各種設(shè)備,每天上午十點多開始,人們就溜出辦公室,開始活動。這些習慣了坐辦公室的人剛開始來到院子里懶洋洋的,三個、兩個一伙靠著單杠、雙杠、乒乓球案子聊天,像吃飽了出來曬太陽的大貓。后來幾個年輕的姑娘和小伙子開始打乒乓球和羽毛球,慢慢地單位別的人都動了起來,大家各取所好開始鍛煉身體。
過了段時間,大家都開始打起羽毛球來,原因是尹主任喜歡打羽毛球。
尹主任為了打好羽毛球,準備了套尤尼克斯裝備,總價下來五千多元。當尹主任帶著這套裝備站到院子里的時候,她那原本美麗的面容增加了幾分英姿颯爽,顯得更加高貴迷人。她運動起來的時候,跳躍、奔跑、甩頭都瀟灑極了。她飽滿的胸脯顫悠悠的,兩條長腿肥瘦適中,又白又嫩。
市委大院里的其他單位看到尹主任打羽毛球之后,好幾個領(lǐng)導也迷上了打羽毛球。他們每人也購置了尤尼克斯裝備。后來發(fā)展到王一清單位幾乎人手一把尤尼克斯球拍,只是在型號上有些差異,老板們都買了超級高彈性碳素、納米鈦裝甲的YONEX AT700奧運紀念版套裝 ,其他人根據(jù)自己的職務(wù)大小分別購置了尤尼克斯的其它型號。每天當王一清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們揮舞著這些昂貴的球拍在院子里打球的時候,王一清通常坐在辦公室里撰寫那沒完沒了的公文。
有幾次,鄭師傅在樓下喊王一清,小王,下來打球。
王一清回答,忙。
公文沒完沒了,王一清沒有時間,再說王一清也買不起那么貴的球拍。
快要數(shù)伏的時候,市里舉辦了場規(guī)模龐大的消夏晚會,具體由王一清單位承辦,請來了許多耀眼的明星。漂亮的尹主任站在這群明星中間,頓時黯淡了,頂多像顆小星星,只有點微弱的光芒。王一清對各種星向來不感興趣,但是這次請來了王菲。王一清一點兒也想不到市里的活動能請來王菲。當老王菲在保鏢和隨從的簇擁下穿著黑衣服出現(xiàn)的時候,王一清有種窒息的快樂。王一清擠啊擠啊,一直擠到王菲身邊,單位有個家伙正拿著相機在拍照。王一清說,給我和王菲照張合影。這個時候,尹主任也擠到了王菲的另一邊。王一清看到相機快門一閃,王菲被人流夾裹走了。王一清站在原地,回想王菲剛才的樣子。尹主任走過那個拿相機的家伙那兒,側(cè)著頭去看和王菲的合影,王一清也湊過去。王一清看到相機里只有王菲和尹主任,沒有自己。他不解地望著照相的那個家伙。那個家伙一臉壞笑地望著王一清說,對不起,人一擠相機偏了。王一清出了身冷汗,擠出人群回了辦公室。
后來聽說那天王菲只唱了一首歌,王一清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王菲了。忽然他想離開這個地方遠遠的,遠遠的。
那天王一清回家之后,尋找自己的運動鞋。
妻子問干什么?
王一清問,你說薩達姆被抓住了嗎?
妻子說,你不是說新聞上播薩達姆被抓住了?
王一清哦了一聲,把頭鉆床下。
你要干什么?妻子問。
跑步。王一清說。
妻子說,你也應(yīng)該鍛煉鍛煉身體了,只是今天開始數(shù)伏,這么熱的天,你去跑步?
王一清掀開日歷。6月17,庚申日。入伏。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王一清帶了雙運動鞋。
一進單位大門,看見尹主任正翹起屁股在黑色的帕薩特旁邊換高跟鞋。她的長發(fā)垂下來,遮住半個臉,屁股翹翹的。王一清咽口唾沫,想尹主任真是個好女人。尹主任換好鞋直起腰來,跺了跺腳,看見王一清,問道,小王,你早。香風從她身邊吹來,王一清呆了呆,才想起尹主任問他話,他回答,尹主任,早上好。
那天上午王一清憋足氣干活兒。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天氣稍微涼了些,人們?nèi)齼蓛蓮霓k公室出來去打羽毛球。王一清換上運動鞋,轉(zhuǎn)了轉(zhuǎn)脖頸和腰。走到院子里的時候,尹主任招呼他說,來打羽毛球呀!
王一清遲疑了下說,我,跑步去!
在眾人的注視下,王一清扭著因為坐久了僵硬的身子跑出大門,感覺渾身像脫光了衣服一樣難堪,而且心里為拒絕了尹主任不安。這個時候,他聽到身后傳來鄭師傅的話,牛逼個啥呀?王一清苦笑一下,大步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帶著腥味的熱氣和炫白的太陽,王一清感覺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跑去。忽然不知從哪兒看到的廣告詞“一路向北”沖進王一清的腦子里,王一清向著北邊跑起來。跑了幾步,就熱得喘不過氣來。王一清想那些打羽毛球的人大概已經(jīng)打完一局,正端著杯子在喝茶。
王一清給自己定下目標,跑到滹沱河岸邊。
路兩邊的門市里無精打采地放著音樂,幾把歪斜的椅子上躺著大肚皮的老板,一個女人在給孩子喂奶,乳房白花花的。
王一清向前跑去。好久沒有鍛煉身體,腿像兩只不聽使喚的筷子,亂擺,而且沒有氣力。
曬化了的108國道像長長的棉花糖,瀝青散發(fā)著刺鼻的毒氣。紅燈亮了,卻等到綠燈亮起來的時候,也沒有車經(jīng)過。王一清踩在粘腳的瀝青上,有種走進荒原的感覺。
穿過京原鐵路的時候,王一清裸露的腳腕碰了下鐵軌,像踩在通紅的鐵條上面,感受到種尖銳的刺痛。已經(jīng)遠遠望見滹沱河,一道道的白氣在河流上空交纏盤旋。
王一清深吸口氣,朝前奔去。
幾個破爛的門扉口躺著幾條瘦狗,交差似的虛弱地叫了一兩聲,又悶頭大睡,口水吧嗒吧嗒滴在地面上。
一塊一塊的玉米田散發(fā)著果實快要成熟的氣息整整齊齊排列著走向北邊。
加油!
加油!
王一清給自己鼓勁。
快要窒息的時候,王一清看到了滹沱河岸。他像狗樣大張著嘴呼呼喘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心都要跳出來,卻覺得好像完成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有些暗暗得意。
河水被鐵礦污染了,渾濁的水面上飄著黑色的鐵渣子,在依舊熾熱的太陽下閃爍著片片亮光。
休息了會兒后,王一清開始往回跑。
說是跑,其實差不多比走都慢了。王一清能聽到自己的心在噗通噗通劇烈地跳動。
穿過青色的玉米地。
穿過黝黑的京原鐵路線。
返回108國道的時候,路上有許多車??磿r間,已經(jīng)六點多。
到了市委大院門口,有個老太太攔住王一清,把張單子塞進他手里。王一清以為是上訪的,隨手接住。
進了單位院子,還有兩個人在打羽毛球,鄭師傅坐在臺階上喝茶,看見王一清他撇了撇嘴。
回了辦公室,王一清喝了出去時晾下的茶,拿起剛才老太太塞給他的傳單。是宣傳天主教的。王一清根本不相信這些,匆匆掃一遍,隨手把它擱在一摞文件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晚上回了家,王一清渾身疼痛,吃過飯早早就睡了,一晚上沒有醒來,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王一清腿疼得幾乎抬不起來。到了下午快五點,同事們出去打羽毛球的時候,王一清咬了咬牙,又換好鞋跑出去。
這天比第一天跑起來更加艱難,除了呼吸跟不上,身體到處都在疼。不鍛煉時間太久了。返回大院門口的時候,王一清看看表,比昨天晚了十分鐘。
昨天那個老太太居然又在??吹酵跻磺澹咽种械膫鲉芜f過來。王一清說已經(jīng)有了,沒有接。老太太朝王一清和善地笑笑,手依然舉著。她的笑很普通,王一清心里卻一暖,伸出手把傳單接過來。
接下來的幾天,王一清每天五點出去跑步,單位忙的話,他跑步完了回來再加班。堅持一段時間之后,每天上班之后,竟然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下午五點出去跑步。在接近窒息的奔跑中,他感覺到非常久違的自由。
每天回來,總能在大院門口碰到那個老太太。每次她總是沖王一清笑笑,塞給他張傳單。王一清沒有再拒絕,回到辦公室把它放在桌子上。
單位上的人們還在打羽毛球,但是隨著地震的風聲越來越遠,打球的人越來越少。除了尹主任幾乎還在每天堅持以外,其他人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沒有了當初的那種勁頭。他們名貴的羽毛球牌子掛在墻上,有的已經(jīng)布滿灰塵。
國慶過后,天氣漸漸涼了,風也大起來,戶外打羽毛球已經(jīng)不能算是好的活動。單位舉辦了一場羽毛球比賽,除了王一清,其他人都參加了。
剛開始,風很小,小得幾乎吹不動羽毛球。院子里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大家穿著簇新的運動衣,揮舞著名貴的球拍,嗬嗬大叫。后來風越來越大,羽毛球被風吹起,一次次改變方向,像受傷的小鳥在無奈地掙扎。人們停下來,等風小一些或停了??墒秋L沒有絲毫小的跡象,對面樓頂上過國慶時插的紅旗像張開翅膀的鳥群,不停地用勁掙扎。
等待的人們終于失去耐心,宣布羽毛球比賽結(jié)束。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都得到了一份獎品,尹主任那組不出所料獲得了第一名。
那天中午,獲得第一名的尹主任那組在“天外天”請大家吃飯,單位的人皆大歡喜,吃完飯老板又請大家去唱歌。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沒有像以往那樣聽到外面打羽毛球的聲音,王一清有些不安。到了五點的時候,王一清換好鞋,出了辦公室,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刻也不停歇的風。沒有看到尹主任,王一清有些失落。
他一口氣穿過108國道、京原鐵路,跑到滹沱河岸邊,大片灰色的云積聚在河岸上空,像水流一樣一眼望不到邊際??蔹S的茅草在風中無力地搖擺,掉了葉子的樹木疏朗起來,露出樹頂上許多用小棍和樹枝搭建的鳥窩。
往回跑的時候,風更大了,但是是順風,王一清跑起來很省勁,他不斷給自己設(shè)置目標,一次次進行沖刺。
到了大院門口的時候,居然才五點四十幾分,比平時足足早了十多分鐘。王一清有種戰(zhàn)勝了什么的感覺。那位散發(fā)傳單的老人卻不在,王一清有些驚訝。
回到辦公室,王一清數(shù)了數(shù)老人給他的傳單,居然一百多頁了。
過了十分鐘,聽到單位院子里那些汽車開始陸續(xù)發(fā)動。
六點鐘的時候,院里的汽車已經(jīng)差不多走完。王一清一抬頭,看見那位老人站在大門口,像株孤零零的電線桿,風把她的頭發(fā)吹成一團,好像她在這兒已經(jīng)站了很久。王一清想剛才明明沒有看到她呀。忽然產(chǎn)生了種想和她親近的感覺。
王一清跑下樓,接過她遞過來的傳單,站在她對面認真看起來,還是關(guān)于天主教的,和以前的沒有多大差別。王一清不清楚老人為什么每天這個時候站在大院門口。
沒有了那些五點左右打羽毛球的同事,出去跑步的時候王一清有些不安,畢竟是在上班時間,以前大家都在玩誰也不當回事,可是只有他一人玩的時候,就顯得怪異。
王一清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六點鐘下班后再去跑步?
想著這件事情,王一清又隨手拿起傳單,看到上面寫著星期天教堂做禮拜。他想自己還從來沒有去過教堂呢,便打算星期天去看人們怎樣做禮拜。
星期天早上王一清沖完澡,正準備去教堂,忽然辦公室主任打來電話,讓王一清替老板去電信局參加電視電話會議。這類會議王一清以前也替老板參加過,內(nèi)容大多無關(guān)緊要,老板們不愿參加,便隨便打發(fā)個人去湊數(shù)。今天王一清被抓了差,他覺得倒霉。
王一清非常不樂意地去了會場。會議開始的時候,只零零落落坐了十幾個人,大多是各個單位的年輕人,也有些像王一清這樣借調(diào)的。電視里上級領(lǐng)導輪番講話,各省代表介紹經(jīng)驗,大家聽得無精打采,大多數(shù)人打開手機瀏覽信息或聊QQ,也有人在筆記本上亂畫東西。
兩個多小時,電視上的人才講完,主持人宣布散會,哄地人們都站起來,不到一分鐘,會場里沒有人了。
出了會場,王一清不知道教堂的活動結(jié)束了沒有,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往那邊走。到了教堂門口,正有許多人從里面出來,王一清想肯定來晚了,但還是不死心,想進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教堂門口的小廣場上,出來的人們聚成團不知道在聊什么。教堂門口有個女人抱著募捐箱,給位得了白血病的教友募捐。
王一清進教堂的時候,又迎面碰上幾個出來的人,心里想這大概是最后幾個人了,里面頂多剩下幾個打掃衛(wèi)生的。
沒想到一走進教堂,他就被莊嚴的感覺攫住了。大概正在做彌撒,幾百人安靜地坐在臺下,仔細聆聽。王一清找個地方悄悄地坐下,前面幾塊電子大屏幕上放著彌撒的內(nèi)容,仔細看,不是英文,上面的文字王一清居然一個也不認識,當然也聽不懂。
王一清覺得見鬼了,難道這里的這么多人都看得懂這些文字,聽得懂這種語言?
他繼續(xù)坐著,看接下來干什么。
接下來幾個學生摸樣的人領(lǐng)唱贊美詩,這次用的是英文,王一清能聽懂幾句了,他看到周圍的人都張著嘴跟著哼,王一清被這種奇怪的局面弄糊涂了,他打量前面的幾案。每隔兩尺遠擺著一本《圣經(jīng)》。這些《圣經(jīng)》有些舊,但看起來每一本都挺完整。王一清拿起一本,是法國修道院印制送給這座教堂的。王一清奇怪這些《圣經(jīng)》沒有像公園里的油傘、盆景,被人順走,教堂門口沒有把門的。
過了會兒,兩個農(nóng)民模樣的夫婦要走了。他們貓著腰躡手躡腳地退到過道里,丈夫一條腿跪下,行了個禮,接著妻子也這樣行了個禮,兩人肅穆地離開。
王一清震驚了。
那天直到離開教堂時,王一清還在被莊嚴的感覺籠罩著,想起每天下午六點左右在單位門口散發(fā)傳單的老人,神圣感涌上心頭。
下個星期一下午五點鐘時,王一清換好鞋,系好鞋帶,把臉貼在玻璃上,希望看到有人在打羽毛球,或者玩雙杠、跳繩也好,可是沒有人出來。那些安靜的體育器材在秋日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冷冷的光澤,單杠上面居然晾了一條花白格子的床單。王一清忍住想要跨出門的雙腿,心不在焉地校對材料。
五點五十分的時候,院子里傳來發(fā)動汽車的聲音, 然后乒乒啪啪人們關(guān)辦公室的門。王一清跑到樓頂上,看見汽車相繼開出大門,一位瘦弱的老人從南邊逆著風走過來,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到后面,越往前走,她的面容越清晰。她手里拿著傳單,走到大院大門口停住了。王一清趕忙跑下樓頂,往出走。到了老人身邊的時候,院子里的汽車已經(jīng)走完,騎摩托和自行車的同事也在急匆匆回家,沒有人對老人留意,也沒有人接她遞過來的傳單。王一清鼻子有些發(fā)酸,后悔今天沒有按時跑步。他朝老人揮了揮手,大步朝北跑去。
接下來的日子,王一清不管單位的同事五點鐘在干什么,他準時出去跑步。每天六點鐘左右跑回來,從老人手中接過傳單,與下班回家的同事插肩而過。他從人們那略有些疲憊,又茫然和滿足的臉上,知道許多人想著又過了一天了。他想整個機關(guān)公務(wù)員的人生就是本大日歷,看起來季節(jié)分明,其實是一天一天在重復,啥時候這些紙撕完了,一輩子就過完了。
辦公桌上的傳單越來越多,王一清舍不得把它們處理掉,一張張摞起來。聞到上面的墨香,王一清就仿佛看到那位老人。
慢慢地,王一清發(fā)現(xiàn)自己跑步的時候,背后有些人對他指指點點。他想我只是個借調(diào)的,你們還能把我踢回去?
隨著冬天的來臨,五點鐘越來越暗,已經(jīng)接近天黑。
有次,快五點的時候,鄭師傅在院子里擦車,王一清路過時,他用怪腔調(diào)問,又要出去跑步了?那個“又”字說得特別重。王一清知道他是故意在等他說這句話。他的話酸溜溜的,一下讓王一清想起幾年前他在高速路上說的“你怎么連新聞聯(lián)播也不相信呢?”王一清笑了笑,沒有理他,用勁向前跑去。出了大門,王一清聽見后邊狠狠地說,怪不得調(diào)不進來!
后來,五點鐘天就黑了。
一天王一清跑步回來,看見尹主任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以為沒人了,他敲敲門,里面卻說,請進。王一清進去時發(fā)現(xiàn)尹主任正在讀英語托福書。王一清有些驚訝,在他們這種單位,工作和英語沒有半點關(guān)系。他不禁問,您要出國?
尹主任招呼他坐下,給他沏了杯茶。沒有回答他的話,卻說,在咱們單位的年輕人中間,我最看好你,有才華,又有毅力,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呀。坐機關(guān),就是要坐住,拼誰的耐力強,你把所有沒耐心的人都熬走了,你就成功了。
尹主任說這些話的時候,王一清看到尹主任白皙的臉上眼角有幾道細細的皺紋。他想起尹主任很年輕的時候就是下邊縣里的領(lǐng)導,工作能力非常強,組織上本來準備要重用她,才安排到現(xiàn)在這個單位,可是上邊很器重她的那個老板出車禍死了,尹主任再沒有挪動。
王一清每天繼續(xù)跑步,還買了些關(guān)于跑步的雜志和書籍,沒事的時候亂翻翻。沒想到一翻就鉆進去了,原來跑步有這么多的學問。從此,王一清有空暇就研究跑步,一段時間過去,王一清覺得自己以前根本沒有理解跑步的意義,只是和單位的人們賭氣。他照著書上講的那些,調(diào)節(jié)呼吸、步子、姿勢,還買了專門的跑鞋,跑步變得越來越輕松,越來越舒服。
快到新年的時候,忽然傳來干部職工要延遲退休的消息,人們議論紛紛。鄭師傅一聽臉色白了,他說,好不容易盼到六十歲,要休息了,又要推遲退休。哪些狗日的愿意遲退休,只有那些當官的,難道要老子拉你們一輩子,把你們拉到棺材里,拉到火葬場?
王一清看著鄭師傅的樣子,覺得他很可憐。他此時的心情跟鄭師傅完全一樣,盼望退休。現(xiàn)在讓他退他也愿意。
那天中午,王一清約鄭師傅去喝酒。鄭師傅去了,再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擺出老資格的樣子,他不停地自己主動要酒。后來,他端著酒盅邊喝邊問王一清,你知道自己為啥調(diào)不進來嗎?你知道小張的舅舅是誰,小王的大伯是誰,和你一個辦公室的那個賣逼貨的公公是誰?王一清知道鄭師傅喝多了,奪下他的酒杯,扶著他搖搖晃晃回了單位。沒想到鄭師傅站在樓道里罵老板。后來尹主任出面,派了另一位司機把他送回家。
天黑得越來越早,天氣越來越冷,單位上許多人沒事四點多就溜了。
一天,快五點的時候,王一清正準備換上裝備出去跑步,忽然老板叫他。
王一清進去,看見墻上掛鐘的時間指向四點五十五。老板讓王一清坐下來,談他借調(diào)的事情。他說鄭師傅馬上要退休了,一空出編制就解決王一清的問題。王一清心里出現(xiàn)絲綠油油的希望。他問不是要延遲退休嗎?老板說正在醞釀,還沒有正式文件出臺。
墻上那只漂亮的掛鐘分針在飛快地走,王一清看見馬上要五點了,想到跑步,心里有些焦慮。老板好像看出了王一清的不安,問他有事嗎?王一清忙說沒有。五點鐘過去了,老板還在說。王一清覺得老板這次可能下定決心要給他辦了,有些興奮。五點半的時候,老板終于點點頭說,你好好工作吧,借調(diào)的事情會解決的。王一清忙跑回辦公室換鞋,然后一頭扎進黑夜里。跑在路上,感覺非常高興。
當他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六點半了。王一清沒有看見那位熟悉的老人,門口只有兩桿昏黃的路燈,惆悵涌上他的心頭。
第二天,王一清沒有見到那位老人。
第三天,王一清還是沒有見到那位老人。
王一清想老人是病了,還是對他失望了?
王一清還在繼續(xù)堅持跑步,可是老人像是消失了,王一清再也沒有見到。
新年過后,延遲退休的文件沒有下來。鄭師傅辦理了退休手續(xù)。王一清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編辦、組織部、人事局蓋了章,需要市長簽字時,人事忽然凍結(jié)了。王一清覺得冥冥之中好像有只手操控著命運,偏偏在自己調(diào)動的時候,人事凍結(jié)了。他想,工作還在繼續(xù)做,為什么人事就凍結(jié)了?凍結(jié)了人事,這份工作誰來做?
王一清想起尹主任說的,坐機關(guān),就是要坐住,拼誰的耐力強,誰熬到最后,誰就成功了。他嘆嘆氣,算自己再有多少年才能退休。
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市里搞全民健身運動,有機關(guān)馬拉松比賽,王一清報名參加了。他跑在一群氣喘吁吁的機關(guān)工作人員中間,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輕松自如過。一路上他把許多人甩得遠遠的,只有個很精神的中年人跟著他,還超過他兩三次,后來王一清把他也甩遠了,他沖到終點的時候,也沒有看見那個人。
王一清得了第一名。
市里的記者采訪他,王一清談了許多關(guān)于長跑的認識。見多識廣的記者沒想到長跑這么有文章,要求王一清寫幾篇。王一清便結(jié)合著自己的實踐,寫了些東西,陸續(xù)發(fā)表在市報上。
過了段時間,王一清突然接到個民營銀行的電話。他很意外,除了工資卡上那點錢,他基本不和銀行打交道,更別說和這種民營銀行了。
王一清和銀行的老總見了面,覺得他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老總一見他,就樂呵呵地說看了王一清的文章了,覺得真棒。王一清謙虛幾句,以為老總要他幫忙寫點東西。寫了多年材料,王一清經(jīng)常遇到一些單位寫不了材料,付些報酬,請外邊的筆桿子來寫。但這種事情,一般辦公室的同志出面就可以了,用不著老總啊。
沒想到老總寒暄完,說,你跑得真快,跑了幾年了?
王一清才想起這位老總就是馬拉松比賽上的那位中年人。
老總和王一清聊起跑步的事情。這是王一清跑步以來,第一次和人深入地聊這件事情。他很認真地談自己的感受。中間,有位年輕的女孩進來給他們續(xù)了幾次茶。王一清沒想到他和這位老總居然可以聊這么長時間的跑步。
聊完跑步,老總問起了王一清的工作和生活。王一清講了自己借調(diào)的事情。老總忽然問,你愿意來我們銀行工作嗎?
王一清有些意外,愣了一下。
老總很認真地說他們是企業(yè),不如公務(wù)員穩(wěn)妥,假如王一清調(diào)入市委部門,以后或許能擔任領(lǐng)導,但到他們這兒工作,收入、福利可能比公務(wù)員高些,還可以給他找間房子住。
王一清聽到這些,心里馬上同意了。他問想來就可以正式來嗎?再也不借調(diào)了。
老總說可以,他們是企業(yè),可以自主招聘員工。只要王一清愿意來,明天就組織次考試,他就可以來了。
王一清認真地盯著老總,問,你相信薩達姆被抓住了嗎?
老總握著他的手哈哈大笑起來。
一周之內(nèi),王一清辦妥了去民營銀行的手續(xù)。他想到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借調(diào)了幾年的單位,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輕松。
告別的時候,尹主任說,人才就是人才,金子放到哪里都發(fā)光。已經(jīng)辦完退休手續(xù),來單位領(lǐng)住房公積金的鄭師傅看見王一清,興奮地說,我再開最后一次車,送送你吧,就喜歡你這樣憑本事吃飯的人。
走在路上,鄭師傅用羨慕的口氣對王一清說,別看這家銀行是個企業(yè),收入比咱們高多了,我有個朋友的侄女在那兒工作,一年連工資加福利,可以掙個十來萬,是咱們的三四倍。行政機關(guān)看見好,只是當官的洋氣。
王一清想起幾年前鄭師傅拉著他去省里辦事,路上問,你難道連新聞聯(lián)播也不相信嗎?
王一清問鄭師傅,薩達姆真的被抓住了?
鄭師傅說,這和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下你工作穩(wěn)定了,好好干吧!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