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江 紅
(浙江大學 古籍研究所,杭州 31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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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家世研究】
災異政治下的太史令命運
——司馬遷受宮刑原因補說
趙 江 紅
(浙江大學 古籍研究所,杭州 310028)
太史令是古代天官,以天文占驗為業(yè),兼掌文史星歷。在災異政治逐漸興起的漢代,司馬遷長期擔任太史令一職,身份較為特殊。故“李陵事件”后,司馬遷慘遭宮刑,窮究其中原因,也不能忽略其太史令身份所帶來的影響。
太史令;司馬遷;災異政治;宮刑
提起司馬遷的宮刑,一定繞不開“李陵之禍”?!袄盍曛湣笔侵柑鞚h二年(前99)夏五月的一次對匈戰(zhàn)役,漢武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騎出酒泉,又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出西河,騎都尉李陵將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與單于作戰(zhàn)。此戰(zhàn)李陵兵敗,投降了匈奴。事后,司馬遷因為李陵求情而被處以宮刑。不可否認,司馬遷為李陵陳情,是引爆其刑獄之災的導火線。但許多學者在解釋其中緣由時,往往將司馬遷視為著書立說的史官,而忽略了太史令“天官”的身份對他受宮刑的影響。長期以來,人們對太史令一職并不了解,反而因為司馬遷和《史記》的緣故,對太史令的認識幾等同于后世編修史書的史官。司馬遷是天文官員以及《史記》是私史的論斷早有學者提出。王國維在著名的《太史公行年考》中就曾指出:“漢時太史令但掌天時星歷,不掌記載,故史公所撰書,仍私史也。”[1]278漢代太史令是國家最高天文官員,司馬遷長期擔任此職,主掌天文星歷,而天文星歷在《漢書·藝文志》中乃歸于數術略中的首二種,其小序云: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然星事兇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夫觀景以譴形,非明王亦不能服聽也。以不能由之臣,諫不能聽之王,此所以兩有患也。
歷譜者,序四時之位,正分至之節(jié),會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殺生之實。故圣王必正歷數,以定三統(tǒng)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兇阨之患,吉隆之喜,其術皆出焉。此圣人知命之術也,非天下之至材,其孰與焉!道之亂也,患出于小人而強欲知天道者,壞大以為小,削遠以為近,是以道術破碎而難知也。[2]1765-1767
聯系當時的社會信仰和天人觀念,就能發(fā)現太史令這一身份,在災異政治的環(huán)境中是非常敏感的。司馬遷身居此職而為李陵求情,最終造成的個人悲劇,固然也與這一歷史事實不無關系。
(一)巫史傳統(tǒng)
無論是史學家,或是人類學家都持有這樣的觀點:上古人類社會經歷了從天人合一的萬物有靈時期、巫史通天時期,再到軸心時期的過程。人人通天到天人漸分,是人類理性不斷啟蒙,并向人為秩序邁進的結果,其中“巫史通天”大概是從新石器時代晚期開始的。《國語·楚語》記載:
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實上天,黎實下地?!馐乐畞y,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3]377-378
顓頊帝“絕地天通”的改革開啟了僅有巫史能通天的時代。巫覡通過舞蹈、服毒、飲酒等方式激發(fā)自身尚存的靈覺以與本體感通,借此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巫覡之后,卜、史的通靈能力進一步退化,只能通過模擬宇宙運行(式占等)或是宇宙生成(《周易》等)的方式來引導人們感知終極本體。作為通天的媒介,太史繼承了巫覡對天文、歷法的掌握。[4]23《詩經·大雅·靈臺》引鄭玄注云:天子有靈臺,所以觀祲象、察氣之妖祥也。靈臺是太史觀象之臺,江曉原先生指出,靈本作“靈”,其下赫然有“巫”字[5],似乎也可以指向史之來歷。
只根據神話傳說或許缺少信服力,從大量考古出土材料也可以判定,商代正處于“巫史時期”,也即由巫到史的轉變時期。商人重巫卜,通過祭祀卜筮與“上帝”溝通,以此得到上帝的神諭。因此巫卜在商代享有很高的政治和宗教地位。而此時的史官當為巫卜之輔。殷墟卜辭中有“大史其達”和“大史壬”代王行祭的記載。[6]216
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到,太史繼巫發(fā)展而來,因而具有溝通天神、地祇、人鬼的能力。[7]27-29太史代表的是一種原始的自然天道秩序,這種秩序在人為秩序占主導的社會中不僅一直沒有被拋棄,反而受到歷代,特別是儒家精英的極大推崇。見諸文獻,如《論語·泰伯》有言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8]82《春秋繁露·基義》有云:“是故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盵9]351《白虎通》有云:“天子所以有靈臺者何?所以考天人之心,察陰陽之會,揆星辰之證驗,為萬物獲福無方之元。《詩》曰:‘經始靈臺’。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10]263-265《群書治要·典語》有云:“王者所以稱天子者,以其號令政治,法天而行故也。”[11]792宋儒葉適也曾說:“古圣人所以為治道者,必能知天人之常理而順行之?!盵12]340他們推崇這種源自終極本體的第一秩序,是巫史得以在理性社會存在的原因——社會的正常持續(xù)地運行始終需要來自終極的指導。而歷代太史地位時常發(fā)生變化,本質就是這種來自終極的權力與世俗皇權博弈的結果。
(二)周代太史職掌
西周初年,太史的地位很高。如太史佚,嘗位為四圣之一,在征討商紂王戰(zhàn)爭中“策祝,以告神討商紂之罪”[13]1408;與南宮括“展九鼎保玉”[14]126;規(guī)諫成王“天子無戲言”,促成晉國的分封[14]1635。又如毛公鼎銘文中記錄毛公厝任百僚之長的卿士,皆可證《周禮》“太史掌建邦之六典”[14]374之不虛。太史因明于天道,故能建典辨法?!抖Y記·曲禮下》曰: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清人孫希旦注:“古者以治天道之官為重,故少昊紀官,首為歷正,而《堯典》一篇,獨詳羲、和之命。此言天子建官,先以六大,自大宗以下,皆為事鬼神、治歷數之職,蓋猶有古之遺意焉?!盵15]132可以說,太史擁有的世俗權力是上古政治秩序——通古今天人之際以用事的早期政治權力安排與分配的遺存。
太史掌天下之文,可以征之于商代之史官。作為巫覡之佐,商之太史負責記錄卜筮內容并保存這些龜骨文書,這些甲骨文書在當時就是重要的國事檔案[16]636。因此,《呂氏春秋·先識覽》中提到:“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zhí)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出奔如商?!盵17]179紂之將滅時,殷之太史尹摯也載商之圖法歸周?!吨芏Y·春官宗伯》則記: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
凡辨法者考焉,不信者刑之。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以貳六官,六官之所登。若約劑亂,則辟法,不信者刑之。[15]374-375
太史能據天法以建典辨法,必書于典籍以治邦國??梢娤纳讨苋范技嬗泄芾韲覉D譜典籍的職能。
不僅如此,太史還具有很高的學術地位,是當時的文化、精神領袖。其一表現在太史負責正定文字,如太史史籀曾撰大篆十五篇。到秦時,仍有太史令胡毋敬省改篆書,作《博學篇》。漢初,則有“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2]1720-1721的記載??梢娫诋敃r對文字的掌握是太史的必備素養(yǎng)之一。其二表現在太史是百學之源。龔自珍曾謂:“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薄胺蛄浾撸苁分谧右??!兑住芬舱?,卜筮之史也?!稌芬舱撸浹灾芬?。《春秋》也者,記動之史也?!讹L》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編之竹帛,付之司樂者也?!堆拧贰俄灐芬舱?,史所采于士大夫也?!抖Y》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職藏之故府,而時以詔王者也。小學也者,外史達之四方,瞽史諭之賓客之所為也?!盵18]61并且指出史官宜為道家祖、農家祖、法家祖、名家祖、雜家祖、陰陽家祖、縱橫家祖、墨家祖、小說家祖,“諸子也者,周史之支孽小宗也”[18]62。劉師培在此基礎上申發(fā)之,歸納為“古學出于史官”[19]151-159。其三,表現在周太史 “對各國的地理形勢、各國與周室的政治因緣及各國國內的政治情形與錯綜復雜的利害關系,了如指掌。更由古代歷史,考察各國先世的情形,以推斷他們以后的發(fā)展”[20]218。故周太史伯陽讀史記而知“周將亡矣”[14]145,史伯答鄭桓公“獨洛之東土,河濟之南可居”[14]1757,周太史儋語秦獻公“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復合,合十七歲而霸王者出焉”[14]159,無不與其淵博的知識有關。
太史地位的下降基本以平王東遷(前770)為界。此后太史從早期稱公慢慢淪為執(zhí)政公卿的下屬官員。[21]112-113《史記·歷書》云:“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zhí)政,史不記史,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廢而不統(tǒng)。”[14]1258-1259而太史的職責也僅剩下星歷占候、文書和記言記事。雖然百官出于史,但太史的地位在三代以后的官僚體制中發(fā)生了巨大下滑。也難怪司馬遷在身受腐刑凌辱之時,每每想到“世序天地”的先人,其間的落差讓他心中的“螻蟻”之感更為深刻。
(三)漢代太史職掌
西周晚期以來,太史是日官和記注史官之長。秦漢時期,掌管天文的太史令仍兼領整理圖書和“記君舉”之事。秦代置奉常,太史、太卜、太祝等同為其屬官。至漢代太史令的具體職掌,可見于《后漢書·百官志》的記載:“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時、星歷,凡歲將終,奏新年歷。凡國祭祀、喪、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時節(jié)禁忌。凡國有瑞應、災異,掌記之?!盵22]3572除此之外,我們也可從漢代太史令的具體事跡中了解其職掌,相關史料可見表1所稱引:
表1 兩漢可考太史令(司馬遷父子除外)事跡輯錄表
綜表1可看出漢代太史令的基本職責,主要為治歷、觀測并解說天象,制定歷法、選擇禮儀活動的時間,以及校定數術文獻等等。
漢代太史令專掌天時星歷、瑞應災異等事,是以星歷為主的天官。我們在理解司馬遷個人命運的時候,必須在這一知識背景之下展開。揚雄《法言·五百》曰:
或問:“圣人占天乎?”曰:“占天地?!薄叭舸藙t史也何異?”曰:“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23]24
“史”能以天象預測人事吉兇,即通過與天地鬼神交通來“順天應人”,而圣人則是通過自我的道德覺悟來“順天應人”,這是史和圣人的區(qū)別,也是史與凡人的區(qū)別。以天占人,稱之為“傳天數”。司馬遷云:
昔之傳天數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萇弘;于宋,子韋;鄭則裨灶;在齊,甘公;楚,唐昧;趙,尹皋;魏,石申。[14]1343
司馬遷一直以漢家“傳天數”者自居。他曾多次提到“司馬氏世主天官”,他將自己的先人追溯到顓頊時期的重、黎?!短饭孕颉吩疲?/p>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火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世序天地。[14]3285
又云:
余維先人嘗事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官。[14]3319
司馬氏是“傳天數者”重、黎、羲、和之后,但在東周變革之際,司馬家族喪失了太史的身份,直到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應召入仕,才重任太史令一職。據司馬遷的記載,“太史公(司馬談)學天官于唐都”[14]3288,而唐都是漢代的“傳天數者”[14]1349。至此,不管是從血緣世系上,還是法統(tǒng)學理上,“傳天數”的身份又回到了司馬氏的手上。
從司馬氏父子一生的履歷也能看出他們的職掌中,“星歷”重于“文史”。司馬談在漢武帝執(zhí)政初期和中期擔任太史令,任期長達20多年。漢武帝廣開獻書之路,所得的大量圖書由他負責整理[24]905,《史記》的寫作就是以此為基礎的。他還曾作《論六家要指》,仍可見學術領袖之遺風。司馬遷作為太史令的接班人,在父親卒后三年正式接任,在他任太史令的第三年,就開始編訂太初歷。據《漢書·律歷志》載:武帝元封七年(前104),大中大夫公孫卿、壺遂與太史令司馬遷等上言“歷紀壞廢,宜改正朔”[2]974-975。之后武帝“詔卿、遂、遷與侍郎尊、大典星射等議造漢歷”,又挑選了治歷鄧平及長樂司馬可等二十余人負責此事,并“詔遷用鄧平所造八十一分律歷,罷廢尤疏者十七家,復使校歷律昏明”。司馬遷熟悉天文星歷,全程參與了太初歷的制定,并起著關鍵作用。王國維評價說:“蓋公(司馬遷)乃太史令,星歷乃其專職,公孫卿、壺遂雖與此事,不過虛領而已……此亦公(司馬遷)之一大事業(yè)也?!盵1]272此外,司馬遷長期伴隨漢武帝,“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14]1404,到過緱氏、東萊、泰山等地,參與國家的祠畤祭祀。
顯然,漢代太史令是巫史傳統(tǒng)意義下的“史”官,與星歷占候密切相關。魏晉以后,太史局仍為專司天文歷算的機構,負責測候推步,觀察星辰,稽定節(jié)序時歷。
《漢書·藝文志》數術略“天文”小序云:“星事兇悍,非縝密者弗能由也。”[2]1765這句話是說,涉及天文災異的事情非常兇險,如果不小心謹慎很容易招致禍患。西漢一朝,官員、經師因言天象獲罪甚至被殺害的事例不勝枚舉?!皾h興,推陰陽言災異者,孝武時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則眭孟、夏侯勝,元、成則京房、翼奉、劉向、谷永,哀、平則李尋、田終術……仲舒下吏,夏侯囚執(zhí)、眭孟誅戮,李尋流放,此學者之大戒也。”[2]3194-3195班固所舉的這些事例中,董仲舒晚年因作《災異記》獲罪,“遂不敢復言災異”;夏侯勝據《洪范五行傳》勸諫昌邑王,“王怒勝為妖言,縛以屬吏”;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眭孟,認為“泰山石立,枯柳復生”的異象表明匹夫當為天子,被霍光以“妖言惑眾,大逆不道”的罪名誅死;李尋與賀良等人向哀帝上言漢家天下要“再受命”,后以“反道誣惑”謫徙敦煌;京房被罷后,三次上書,冀以“天意”干政,然終亦為宵小所害。這些人都是當時一流的“通合天人之道者”,也是一流的學者,皆因言天象而獲罪。
晚明顧炎武《日知錄》“星事多兇”條下還列舉了大量血跡斑駁的事例:
淮南王安以客言“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大起”,謀為叛逆,而自剄國除。眭孟言“大石自立,僵柳復起,當有匹夫為天子者”,而以夭言誅。趙廣漢問太史令知星氣者,言今年當有戮死大臣,即上書告丞相罪,而身坐要斬。甘可忠推漢有再受命之運,而以罔上惑眾,下獄病死。弟子夏賀良等用其說,以誅。齊康侯知東郡有兵,私語門人,為王莽所殺。王況以劉氏復興,李氏為輔,為李焉作讖言十余萬言,莽皆殺之。國師公劉秀女愔言“宮中當有白衣會”,乃以自殺……[25]1711
從以上淮南王案、趙廣漢案可以看出,不僅言天象者容易被罪身戮,聞者也難免受其牽連。自董仲舒首先推說《春秋》災異,災異政治的影響愈演愈烈。到成哀間,對言天象者的追責甚至到達了聞風問罪的程度。哀帝的寵臣息夫躬“數危言高論”,以災異建言,失寵后被罷免在家,于庭中畫北斗,“持匕招指祝盜”,被認為是在“視天子吉兇,與巫同祝詛”,皇帝立即派人將其下獄審問,息夫躬當庭僵仆氣絕[2]2178-2188??梢姡靶窍髢春贰钡母袊@確實為劉向、班固有感而發(fā)。
漢代極其重視天人感應,認為“未有不先形見而應隨之者”,一切反常、怪異的或不同尋常的事物和現象往往被看作是上天示警的征兆。在他們看來,異象災異是天意的表征,與王朝的“符命”所在、社會穩(wěn)定緊密聯系在一起。這種觀念由來已久,自從周人賦予天以人格意志,強調人君為政受天命的影響,“天人交感,妖祥應德”的觀念就一直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社會生活。陰陽家將此總結為天人相類和天人感應:天與人之間具有一種類似的關聯,自然界有四時、節(jié)氣、日月星辰,人也應該隨著這些變化而變化,以與自然界相適宜。而且,人與自然還存在這樣的關系:人類社會的政治好壞會影響天象的變化,導致各種災異祥瑞的出現。[26]
漢興以來,這種災異思想開始不斷發(fā)展。漢文帝二年就曾為日食下發(fā)罪己詔書,將上天降下災異的原因歸結為自身不德[14]422,反映了災異思想對漢文帝施政的影響。在出土的銀雀山漢簡《三十時》中,有三篇關于災異之說的內容,分別是《不時之令》《為政不善之應》《人君不善之應》[27]303,也反映了時人對災異與國政的認識。對掌天象災異解釋權的“太史”而言,其臨深履薄的職掌所在,無疑會對其政治生涯乃至個人生命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李陵投叛事件發(fā)生后,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記錄了自己的言行和心路歷程:
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2]2725-2738
當時朝廷充滿了對李陵的睚眥之辭,司馬遷想為李陵申辯,適逢漢武帝召見,就借機為李陵陳情??梢娫谶@次事件中,司馬遷將自己設定為一個言官的角色,欲以“拳拳之忠”諍言直諫。在漢武帝看來,司馬遷始終是太史令,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象解說權和世襲的精神統(tǒng)治權。而司馬遷不顧太史令的身份,貿然為李陵求情,恰恰是“失于縝密”的表現。雖然從漢武帝對儒家災異說的態(tài)度來看,他并不愿意被災異束縛手腳[28]67,但這并不意味著武帝對災異不加重視。相反,我們可以從其詔舉賢良的策書中,窺測到他對天象災異的態(tài)度。其制曰:
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當虞氏之樂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圣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誖繆而失其統(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2]2496
漢武帝想要建立五帝三王的功業(yè),他也深信天命對國運的影響,因此積極尋找代表漢家正統(tǒng)的符命所在。漢武帝改正朔、易服色、修祠畤,封禪泰山的一系列活動都與此相關。不僅如此,武帝時的求仙訪藥及晚年的巫盅案等,亦皆與他的“個人信仰”有關。武帝對天官司馬遷始終抱著猜疑的心態(tài),那么當司馬遷為李陵求情時他勃然大怒也就可以理解了。我們甚至可以推測,李陵投降后的這次召見可能只是漢武帝對太史令的一次例行詢問,其間是否征詢此次戰(zhàn)敗的天象吉兇雖不得而知,然其“推言陵功”致有“誣上”之實,卻未必不與他的太史令身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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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The Destiny of Imperial Astronomer under the Calamity Politics ——Adding to the Reason Why Sima Qian Suffered from Castration
ZHAO Jiang-hong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ncient Book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Imperial astronomer was the astronomical officer in ancient times, who studied astronomy as his main job and was appointed as the book-manager and the academic leaders. In Han Dynasty with the calamity politics rising gradually, Sima Qian worked as an imperial astronomer for a long time. After “Li Ling Event”, Sima Qian suffered from castration. However, the impact of the identity as the imperial astronomer cannot be ignored.
imperial astronomer; Sima Qian; calamity politics; castration
2017-04-13
趙江紅(1992—),女,浙江東陽人,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禮俗文化與占星學文獻研究。
K207
A
1009-5128(2017)13-0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