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紅
1
冷月梅六十上下,丈夫死了,她就從黑龍江出來,投奔鳳城的哥哥,哥哥對她倒是不錯,可嫂子就另當別論了,于是她就在家政公司掛了名,心想這年紀也干不了別的,做個保姆倒可以糊口,可將近一個月了,竟沒生意。陳朗打來電話時,老板看了看坐在角落里,面色黝黑的冷月梅。
“哎,癱子,伺候嗎?”
她抬眼,眼是黑漆漆的,濃郁的眉毛覆蓋著深且寬的眉弓。冷月梅怎么也想不到,一個住在大連的癱子會從鳳城雇保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來接她的出租車,竟然把她拉到了一家中醫(yī)診所門口。
冷月梅拎著行李站在路邊,大連的風吹著她,她從沒出過遠門,這次來投奔鳳城的哥哥已經是個壯舉,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同意來大連,不過既然是逃命,去哪兒也就無所謂了。
2
陳朗坐在窗前,看風把葉子扯下來,往四面八方亂拋。一個女人站在樹底下,深灰色的半袖被風掀起來,露出一截滾圓的腰,女人蜻蜓點水的目光從他所在的窗前瞟過。陳朗用手指叩了叩桌子,桌上的小念佛機,一聲一句地數(shù)著天機。
冷月梅走進來,診所里人不多,她很快注意到坐輪椅的陳朗,他三十多歲,臉色恍白,下巴先于別的五官伸出來,兜在臉盤子下面,一雙小圓眼中,黑眼珠是薄薄的一撇,在暗淡的光線里空蕩蕩的。
冷月梅走過來,說:“你就是陳朗?”陳朗點頭,他細長的袖子把手遮了半截,只露出兩根彎曲的指頭和透明的指甲芽。冷月梅盯著那臺小小的、棗紅色的念佛機,陳朗的指甲就融在了一團金邊里,也是那么小小的,卻有些逼人。
穿白衫的護士來喊陳朗了,冷月梅問護士:“你們做手術嗎?”護士愣住,說:“我們只做針灸推拿,不動手術?!崩湓旅愤@才緩過神似的吐了口氣。她對醫(yī)院的恐懼像深入骨髓的一根刺,她的丈夫孫貴金就是被醫(yī)院折磨死的,臨死也沒閉上眼。想到這,冷月梅打了個寒戰(zhàn),走廊里的陰影覆蓋上來,遮住她的額頭,她摸了摸腮上的汗。
陳朗哼了下鼻子:“冷姐。”冷月梅說:“別叫姐,叫阿姨?!标惱士戳丝此f:“無所謂?!崩湓旅氛f:“你怎么會從鳳城雇保姆?”陳朗說:“我是鳳城人,在這治病?!彼f話前總要騾馬似的打個鼻突兒,也不知是習慣還是鼻子里堵了東西。冷月梅心說,治病是個奢侈的事,在外地治病就更奢侈。她正想著,陳朗忽然說話了:“把我推進去。”冷月梅下意識地站起來,為了掩飾慌張,她故意咳嗽了兩聲,又朝墻角的痰盂啐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撈起輪椅把手,把他推到針灸室門口。
護士跑來開門,冷月梅剛抬頭,一個赤裸的男人就從里面撲出來,他禿著腦袋,受難者般敞開紅鮮鮮的四肢,活脫脫就是一刀下去,切割出的人體截面。冷月梅嚇得后退一步,是孫貴金嗎?她握輪椅的手直哆嗦。就在這時,一只小小的,僵硬的手抓住了她。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陳朗的手,他說:“不過是一張掛圖。”那是只蒼白且長滿了皴的嬰兒般的小手。冷月梅從驚嚇中回過神,一口氣屏成核,卡在嗓子里,她盯著那只小手,猛地想吐。護士從外面伸頭進來,問:“是不是中暑了?外面涼快?!?/p>
冷月梅趕緊跟了出去,兩人就著鐵椅子坐下,長出了一口氣。護士看看她:“暈針?”冷月梅點頭。護士笑了:“很多家屬都暈針?!崩湓旅氛f:“我不是家屬。”護士說:“也差不多。”冷月梅有點較真:“我明天就不干了,這活兒我干不了。”護士一愣:“你嫌他是癱子?”冷月梅沒說話。護士把她拉一拉,低聲說:“他二十歲出車禍癱瘓,這都十年了,你知道誰在資助他嗎?是香港首富李嘉誠!”說著,她朝針灸室緊閉的門努努嘴:“你可別不信啊?!崩湓旅窂堉彀停粫r回不過神來。
冷月梅忽然想起自己四肢健全的兒子,他拼命地干活也還不上房貸,可這癱子坐在家里就有人給他錢花。她說:“李嘉誠是什么人,說聯(lián)系就能聯(lián)系上?”護士一撇嘴:“有殘聯(lián)??!他現(xiàn)在的資助人是北大醫(yī)學部的老教授,這人是我們張大夫的老師,不然白給治啊?!崩湓旅沸睦镆惑@,原來陳朗針灸是不用花錢的!她環(huán)顧四周,陳朗是她見過、唯一來了醫(yī)院,卻仍舊有尊嚴、有面子的人。
有人喊護士,她起來走了。冷月梅默默坐著,陽光在頭頂上游動,燒艾草的煙氣從針灸室的門縫里滲出來,一縷一縷織成網,把她包進去。
3
陳朗的房子在一個很老的小區(qū),二樓垂下的牽?;褡强?,這花是攀著電線爬過來的,時日久了,織了厚厚的一層,許是爬得過猛,耽誤了開花,只有零星幾朵紫花,開得淺淺淡淡。陳朗指著一樓鐵銹的門:“就這兒?!?/p>
冷月梅推著陳朗進來,一抬眼,就把屋子瞧了個通透,沒有隔斷,除了灶臺就只有沙發(fā)和一張床,便越發(fā)顯出床的大,和屋子的小而空。電線像枯槁的血管,埋伏在墻壁和角落里,伸向電飯鍋、電水壺和床上的一臺筆記本電腦。冷月梅說:“沒有電視?”陳朗抬頭看看她,指了指筆記本:“哼,我不看電視。”
難道陳朗真的有保姆嗎?冷月梅又想起他手背上的皴。窗外的牽?;ㄔ谖L里搖蕩,麻雀落下來,又飛走。陳朗袖子里的佛號忽然停了,他拉下兩片眼皮,從輪椅旁的掛袋里掏出個裝著黃色液體的塑料袋?!芭?,尿袋滿了?!彼匝宰哉Z。冷月梅驚訝地看著他,良久才挓挲著手指,把尿袋拿出去倒了。
陳朗并沒有擺弄電腦,天剛黑他就躺下了,冷月梅關了燈,耳朵里卻隱約有人語,老人附在墻根說話,小孩一深一淺地追逐,樓群里仍舊飄浮著各家爐灶的香氣,旖旎的夜才剛開始,陳朗的屋子卻好似一座新墳,張著大口,就等著把她葬進去。冷月梅伸頭去看陳朗,他扁平的身子烙餅似的攤在床上,呼吸很輕,幾乎聽不見。
月光照進來,和著別家的燈光,像摻了油的水,在光溜溜的墻壁和地板上流動,冷月梅的眼皮被這水弄得黏糊糊,她打了個哈欠,把頭埋進枕頭里。這一晚,冷月梅沒有夢見孫貴金,她在睡夢里想,這就算逃出來了吧,算是吧……
冷月梅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了,陳朗躺在床上瞪她,冷月梅跳起來說:“晚了,晚了,今天還去扎針嗎?”陳朗皺著眉頭:“哼,我一周只去一次?!彼男『谘劬Φ扇藭r底氣十足,他說:“你會腌咸菜吧?”冷月梅說:“會?!标惱蕪恼眍^底下掏出一個鐵皮盒,拿出二十塊錢,說:“豇豆,就要豇豆?!?
4
冷月梅空著肚子走出去,買了一大兜子豇豆,然后在家門口找了家面店鉆進去,點了兩碗陽春面,打包。老板是個胖女人,瞪著眼睛瞧她,說:“你是對面小區(qū)癱子的新保姆吧?!崩湓旅芬汇?。女人打量著她:“昨天見你推他從外面回來,是不是又去針灸啦?”冷月梅點點頭。女人說:“他來了也有兩年嘍,一點沒見強?!闭f著,她朝冷月梅一撇嘴:“那些有錢人都怎么想的,資助他干什么。”冷月梅說:“你口音不像大連人?!迸艘恍Γ骸拔依霞液邶埥?。你也是吧?”冷月梅趕緊點頭。
女人裝了兩碗面,撈在手里,卻舍不得給她,是想和她再多拉扯幾句,冷月梅便也不急著接。女人說:“他之前的保姆姓黃,他叫她黃姐,那人比你還要大幾歲,可就是不會伺候人,你瞧見他手沒?哎喲喲,全是皴。這得多久沒洗了才能那樣?!彼种臁@湓旅氛f:“他身上有導尿管,那么長。”她用手比劃著:“從肚皮里頭伸出來,連在一個塑料袋上,他哪能洗澡,要死人的?!迸算读算叮骸笆沁@樣?”冷月梅也愣?。骸澳莻€姓黃的沒說過?”女人眼角一歪:“她還能說這些,她跟他……”說著,她把手指頭在兩眼前一勾,“看著都扎眼睛?!崩湓旅氛f:“這話咋說的?”女人把兩個嘴角一拉,臉就比尋常長了一倍:“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神秘得很。不光是她,之前那幾個也是,平日里見了我們兩眼一滑,假裝沒看見,人家牛得很,能伺候這樣的癱子。”說著她湊過來,是想說更體己的話,卻又想起兩人并不熟悉,便尷尬地笑一笑,不再言語了。冷月梅心想怕是還有別的,便嘴上賠著笑,暗地里加了些小心。女人已經把面條送到了她手上:“吃吧,不要錢?!?/p>
冷月梅推搡不過,只能拎著兩碗面往回走,心里卻蒙蒙地起了一層疙瘩,免不了覺得欠了人家,手里的兩碗面,便越發(fā)沉起來。剛過了馬路,不知從哪鉆出一條黑白花的小狗,一瘸一拐跟在她后面,冷月梅轟了一下,它就遠遠地跟著,卻也不走。樓道沒有門,那狗倒也聰明,站在門口望了望,停住了。冷月梅閃身進屋,陳朗仍舊躺在床上:“誰追你,急三火四的?!?/p>
冷月梅把東西放下,又回頭瞅了瞅門,心想也不知那狗走了沒有,她把面條倒出來,給陳朗端過去。陳朗抽了下鼻子,小眼睛倏然一亮。冷月梅說:“今早起晚了,沒給你做飯,趕緊趁熱吃了?!标惱侍ь^看她。
冷月梅把他拽起來,他的背像截枯死的樹干,又干又脆,她心下一驚,手里趕緊放緩了些,輕輕地抬,可動作一慢,她就有點吃不消了,陳朗雖然不胖,但畢竟是個年輕人,冷月梅著實是累到了,腦門上起了一層汗珠子。陳朗尖著屁股坐在那兒,腰里是空的,人就像樘在半空的木頭樁子,一邊戳在床頭,一頭扎在被子底下。冷月梅挨著他坐了,把飯送到他嘴邊,他的手,勉強能捧著碗,可五根指頭已經萎縮了,小孩拳頭般地勾在一起。冷月梅想干脆喂他吧,不然還得給他洗衣服,倒更累了。于是接過飯碗,用勺子把面條搗爛,一口一口送進他嘴里。
陳朗尖著嘴,小眼睛瞇縫起來,一雙手兜在胸前,指頭時不時動一動,配合他的牙齒,一咬,一咬,吃得極香。冷月梅想,他應是不怎么吃外面的東西,偶爾吃一回,便像過節(jié)。
吃了飯,陳朗的臉色紅潤許多,他一直那么坐著,看冷月梅摘豇豆。他說:“嗯,得捋齊,齊刷刷的才好?!?/p>
冷月梅說:“怎么都是吃,齊不齊能咋的?!标惱柿⒘搜劬Γ骸氨仨毜谬R。”冷月梅心想,難怪護士說他不好伺候,腌個咸菜也管,就說:“我從來也沒見你碰過電腦,你那電腦不是擺設吧。”
陳朗忽然不說話了,冷月梅回頭看她,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從她的角度望過去,他剛好在陽光的背面,頓時成了個黑色的剪影,她趕緊換了個角度,這才看清他的臉,陳朗的臉上掛著一層冰殼,滴水不漏。
5
陳朗坐在自己的影子里,陽光烤著他的背,他坐在這床上十年了,看每一個保姆腌豇豆,卻沒有一個把豇豆捋齊了再放進壇子里,你瞧瞧這些女人,大手一撈,豇豆綠瑩瑩的身子從指頭縫里橫七豎八地掙出來,活像要逃命的小青蛇,女人們把豇豆塞進壇子,擦出密密匝匝的咯吱聲,刮著耳底子,一個月后,小青蛇被撈出來,翠綠變成腐綠,亂蓬蓬的一坨,像酒瓶子里泡爛的尸體。他瞧不起老女人的糙,更瞧不起她們旁敲側擊的話,明知道他一個人,就來打他的主意,不就是一臺電腦么,有什么可問的,這可不是關心,更不是無心之話,打量他癱了,腦袋也跟著傻了。她們如此試探他,不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錢嘛,她們就不能問得委婉點?可連豇豆咸菜都腌不好的人,又能精細到哪去。
他說:“你們干活沒有章法,拿出來時還要捋齊了再切,倒不如一開始就弄得清清楚楚,到時候也省點力氣?!?/p>
冷月梅說:“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這么講究?!?/p>
陳朗已經把頭扭向窗外,干什么的?他做得最好的菜是生魚片手握,是正經跟了師父學的日式料理,他的萎縮的、烏糟糟的小手當年散發(fā)著壽司醋的清香,他把它放在女朋友文麗身上,她的眼就化成一朵桃花。文麗說過,他的手像女人的手,只是比女人的手更迷人。
文麗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像日本動畫片里的小女孩。她曾經說,等她們有了錢,就去大連,她一定要生活在有海的地方?,F(xiàn)在,他真的來了大連,可她或許已經嫁人了。時間過得真快,算起來,他已經癱了十年。
冷月梅見陳朗不理自己,就轉身去廚房,墻角依次立著三個壇子,冷月梅打開一個,是豇豆,再打開一個還是。
陳朗再也不說一句話,他倚在床上,陽光從他的腦門上經過,撲向灰突突的地板。冷月梅不敢去問他了,因為他睡著了,也不知做了什么夢,嘴角微微地翹著,眉頭卻鎖在一起。
冷月梅躡手躡腳出去扔垃圾,卻發(fā)現(xiàn)那狗還在門口,見她出來,就搖著尾巴跟了上來,她忽然有些不忍,就到馬路牙子邊坐了,小狗跟過來,一聲不響地伏在她腳邊。冷月梅喃喃地說:“我也是寄人籬下,救不了你。你命不好,認了吧?!毙〖一锖孟衤牰耍瑔鑶璧亟辛藘陕?,冷月梅起身往回走,它竟沒再跟過來。
冷月梅回到廚房,站在三個大壇子跟前,忽然有些傷感,想起自己在黑龍江時家里有只叫大黃的狗,天一黑就蹲在門口,有它,她就不怕,只是夢里它護不了她。孫貴金的鬼魂會越過大黃,乘虛而入,他不說話,可冷月梅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拼命地掙扎,她說你這么自私,就不替我們娘倆考慮,你再不死,我和你兒子就都活不成。可孫貴金就是不說話,他光禿禿的頭白晃晃的,上面兩只眼珠瞪得老大。大黃的鼻子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風刷著它的毛,月亮曬在房檐上,連蟲子都把自己斂在草叢里不出聲,萬物都寂靜下來,仿佛打定了心思要聽冷月梅怎么說,可孫貴金就坐在她的胸口上,她出不了聲。冷月梅抿緊了嘴角,身上篩糠似的抖,直到大黃站起來,吧嗒吧嗒地走,孫貴金這才站起身,他說,我死了,你就好了嗎?冷月梅睜開眼,他的臉正對著她,一雙眼是灰色的,里面沒有眼珠。
陳朗的念佛機隱隱地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6
陳朗在床上躺了兩天,每每他喊,冷月梅就來搬弄他一回,雖說他坐著的姿勢讓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可畢竟也是坐著,眼就能越過玻璃,看外面來往的人。他始終沒告訴冷月梅他曾經是個廚師,這事對他自己而言尚且遙不可及,對別人說,倒越發(fā)像他杜撰的。陳朗扭了扭頭,枕頭被他枕出一個酸溜溜的坑,枕瓤兒呱唧呱唧地響,像流過耳邊的水。他也有些恍惚,十年前的事情他記得不多,除了那次車禍,別的都糊里糊涂。他嘆口氣,人哪,誰也不知道明天是橫著還是豎著,倒不如天上的月亮,秦時明月左右不過眼前的樣子吧。他瞇著眼,恍惚覺得自己很是讀過幾本書的。
冷月梅窩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月亮透過窗簾,模模糊糊地照進來,他兩個誰也不說話,各想各的心事,往常這時候陳朗想的都是文麗,可這一兩天,他腦子不怎么好用,卻也不是全忘了,約略還記得的是她的胸脯,小而堅挺,是特別耐老的一種。想到這,他的手指頭就動了動,在床單上劃出兩道淺淺的痕。
冷月梅的腦袋里好像攪了糨糊,屋里沒有鐘,她又懶得看手機,樓道口的牽牛花藤像是避世的一道簾,挑開來,就沒有了時間,她恍惚覺得胸膛里空蕩蕩的,似乎連心跳都沒了,可不是一座墳么,她這么想著,眼皮一點點往下沉。也罷,只要沒有孫貴金,便是這么著,也是好的吧。
陳朗說:“你到床上睡吧。”冷月梅沒動,也不知聽見沒有。夜?jié)庵叵聛?,陳朗豎著耳朵,仿佛聽見極輕的腳步,忽倏一下,從窗子底下經過。不一會兒,冷月梅就打起鼾來,平緩澀滯的撲哧聲,極輕的,陳朗起先有些嫌厭,后來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依稀下起雨,窗臺泛起涼氣,濡濕了被子,窗簾被風吹開,露出黑洞洞的夜,像敞開了的衣領子。陳朗夢見自己在跑步,那么長的一條跑道,沒有盡頭,他先是興奮,可跑著跑著,人就開始發(fā)慌,風吹進夢里,吹得他搖搖晃晃,像一片樹葉子,再看腳,竟然不見了。他一嚇,醒過來,覺得胸口發(fā)緊,濡濕被子的不是雨,是他的自己的汗珠子。
冷月梅打開燈,發(fā)現(xiàn)陳朗臉上都是汗,找了藥灌下去,又把被子翻過來捂住,他仍舊喊冷。這么一折騰,兩人都睡不著了。
冷月梅問:“還有沒有被褥?潮乎乎的可不好?!标惱蕮u頭,摸摸身底下的褥子,那褥子從鳳城跟到大連,躺了快十年了,上面的單子先是起了一層毛球,漸漸的,毛球磨沒了,連帶著花草圖案也都沒了樣子,如今只剩下一副單薄的經緯,拉著纖細的絲,盤根錯節(jié)地支撐著,像把蜘蛛的網鋪在身子底下,黏糊糊的。外面極靜,冷月梅雖醒著,卻不甚清楚,蒙蒙的又說:“你年紀輕輕的怎么想不開呢,也不是沒錢,日子不要過得太緊巴,我來這兒少說也有半個月了,就沒見你動過肉,天天吃咸菜可不行。”她本是想說,給我買張行軍床吧,睡沙發(fā)壞腰,可這話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她不想人說她欺負癱子,何況這癱子還是個孩子。她有點郁悶,就扭著屁股翻了個身,沙發(fā)咯吱一聲。
陳朗扭頭看她,她肥大的身子在月光里化開,像一攤流淌的肉。他說:“信佛的人不吃肉?!崩湓旅氛f:“知道,可你信嗎?”陳朗的聲音略大了一點:“念佛機天天唱,你說我信不信?!彼谋亲釉谙掠晏炜偸锹院靡稽c,許是空氣潮濕,五臟六腑也就跟著柔軟了。不用哼字開頭,冷月梅覺得他的嗓子很有幾分男子氣,禁不住回頭去看,嘴上卻仍是別扭著:“真信還是假信?”
陳朗有點累了,不想跟她嚼舌頭,索性閉了嘴巴,只管看著窗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又覺得冷,身子底下那張網,似乎化成了水,倏地流過去,激得他一哆嗦。他朦朦朧朧又看見一輪月亮,就掛在床頭,溫潤的似一塊帶水的玉,便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湊過去,可身子不聽話,就只能伸出手,碰到一塊柔軟的物件,趕緊抓住,他說:“我不想死……”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上,像堂而皇之的偷窺者,冷月梅爬到床上,頭枕著胳膊,她想,誰想死呢,誰都不愿意死啊。陳朗手上的皴被汗水沁得消失了,尖尖的指甲芽扎著她的掌心,絲絲撓撓的癢,她昏昏地睡過去,腰終于踏實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冷月梅猛地醒過來,她的胸口上趴著一只小小的手,嬰兒拳頭似的,佝成一團,輕輕地蹭。她伸手推開,扭頭去看陳朗。睡得正香呢。窗外的麻雀惶惶地叫,天邊隱約露出一線白邊。她再回頭,陳朗的臉埋在陰影里。
第二天一早,冷月梅推門出去,潮濕的樓道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動了一下,走過去,竟是之前那只狗。淋了一夜的雨,毛趴在身上,小了一圈,越發(fā)顯得瘦骨嶙峋,腿上的傷開始化膿,淌著黃水。她想起黑龍江老家的大黃,孫貴金死后那些日子,要不是大黃,她是萬萬不敢一個人住的,而現(xiàn)如今,房子租出去了,大黃也不知怎么樣了。她想著,禁不住濕了眼睛,心頭一軟,就朝那小狗喚了幾聲。小狗強撐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來到她腳邊,撲通一聲趴了下去。這一趴,看在冷月梅眼里就是跪,她趕緊把它抱起來,轉身進了屋。
陳朗正在床上發(fā)呆,卻見她抱了條狗進來,就問:“誰家的?”冷月梅說:“流浪狗。”陳朗說:“文麗之前也養(yǎng)過一只?!崩湓旅氛f:“你放心,我撿回來的,我自己照顧,不花你錢?!标惱视悬c不高興,眼睛卻仍舊盯著那條狗。
冷月梅說:“文麗是誰?你女朋友?”陳朗沒言語。冷月梅又說:“是不是你出事,她就走了?”陳朗說:“你都知道,怎么還問。”冷月梅說:“你多大出的事?”陳朗說:“二十四?!崩湓旅沸南攵臍q的小伙子,猛地出了這檔子事,脊柱壞了,下身也不能用了,難怪女孩子要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冷月梅點點頭:“你說說吧,不然要憋壞的?!?/p>
陳朗假笑著,眼睛卻紅了,可他什么都沒說,是真的說不出,他不能說自己后悔得要死,怎么就沒跟文麗把那事給辦了,他甚至覺得要是有個孩子,文麗就不會離開自己了,女人不都是為孩子活的嘛,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也許還會順帶著照顧一下自己。他那時候是很倨傲的,竟然相信紳士風度,總覺得做為一個男人,應該給女人安全感,好像男人天生就該充當女人的保護傘。文麗說他不能碰她,不然他厭倦了,不要她了,她就嫁不出去了。陳朗聽了這話很是得意了一陣子,什么時代了,這樣的姑娘竟然被他碰上了,可事實證明,這些美德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并沒有什么用。當?shù)弥僖矡o法站起來,也無法做她真正意義上的丈夫,她就哭著收拾了東西,永遠地離開了她,甚至都沒當面告別,只留下一封信,信上說,她得有個孩子,所以她不能嫁給陳朗。
不管什么時候,她總有辦法說服他,她總是楚楚可憐地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而事實證明,所有人都理解她,甚至擁護她,他們都勸陳朗,讓他想開點,他不能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更不能毀掉她做女人的機會。他必須放手,必須。陳朗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他,他抓住他母親痛不欲生地大喊,你們都讓我放了她,可誰想過我,我該怎么辦!我還沒碰過她,媽,她得逞了,得逞了!陳朗仍記得他母親淚水滂沱的臉,同樣是女人,他要看她怎么說。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拔掉能拔掉的輸液管,他不敢相信文麗就這樣帶著完整的處女膜去找下一個男人了,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再也不能做男人了。他氣急敗壞地解開褲子,病房里亂糟糟,女人嚇得吱哇亂叫,男人們撲上來阻止他,可他還是看見了它,它縮著皺巴巴的脖子,稀軟的身子橫陳著,他拿起水果刀刺過去,一個男人捉住陳朗的腕子,刀尖還是落在了它身上,眾人驚叫,隨即靜了下來,人們好奇地盯著它,它一動不動,片刻后,幾滴血落在白床單上。陳朗沒有任何感覺,從那一刻起,他終于明白,它蒼白卻干凈地死去了。
“你不是信佛么,就叫他佛子兒吧。”冷月梅冷不丁的話,把陳朗嚇了一跳,他幾乎是哆嗦著把頭扭向她,臉死白的。
陳朗真的感冒了。
這次去針灸,張醫(yī)生只給他熏了艾,又囑咐冷月梅用生姜和紫蘇葉煮紅糖水,冷月梅一一辦了,可還是不見好。他說話之前的哼,變成了一迭聲,這回鼻子真塞住了,哼一聲根本不管用。
7
生命總是帶著奇跡降臨的,沒有一個星期,佛子兒腿腳就好齊全了,它脾胃壯實,只吃白米飯竟也長了不少肉。只可憐冷月梅,日日咸菜,便也跟了陳朗的臉色,菜腥腥的。這日她拎了一兜土豆從市場回來,路過面館,那黑龍江女人巴巴地跑出來,拉著她進屋說話。
“這幾天沒見你們出來。”女人端了碗醬鴨脖,白瓷盤子上擱著,越發(fā)顯得油滋滋的。冷月梅說:“他病了?!迸肆嗥鹨粋€脖兒塞給她:“吃?!崩湓旅坊秀庇X得肉這東西,已是隔世的事了。
“他這一感冒,差點要了我的命?!彼龂@口氣,眼吸在鴨脖上挪動不開。女人瞧出了幾分意思,說:“吃吧,都瘦了?!闭f完背過身去喊服務員,嘰嘰咕咕囑咐著,冷月梅見她眼睛沒在自己身上,便趕緊咬了一口,竟比心里想著的還好吃。
女人回過頭來時,桌上的鴨脖只剩了幾根骨頭,她一瞇眼睛:“怎么就感冒了?”冷月梅說:“那窗子不知怎么半夜里開了,風灌進來,吹的。”女人說:“你也是,窗子關沒關也不知道么?!崩湓旅氛f:“說的正是這個呢,我記著明明是關上了,只是沒鎖。”女人說:“那個主兒自己連床都起不來,絕不可能是他自己開的,會不會是外面的人?”冷月梅一激靈:“癱子有啥可看的。”女人笑了說:“連我都好奇呢,什么樣的人,竟然能拉來那么些捐助?!辈徽f這個還好,冷月梅皺起眉頭,牙縫里的一絲鴨肉撓著舌頭,她咂著嘴唇,說:“你們都說他有錢,我卻沒看著,整日里吃豇豆咸菜,大米粥也薄得很?!迸藟旱吐曇粽f:“我也是聽人說的,他的事特殊,所以殘聯(lián)幫著聯(lián)系了一些有錢人,這叫慈善?!崩湓旅纷焐蠜]說什么,可心里覺得有幾分道理,被女人這么一點撥,倒生出幾分希望來。女人又說:“我早先在北京做過幾年生意,現(xiàn)在又在這里,口音早就亂套了,虧你竟聽出黑龍江味來,這就是緣分,你沒事就到我這兒來坐坐,別跟那癱子虧了嘴?!崩湓旅纺樕弦粺幔睦锞褂袔追植皇亲涛?,六十歲的人了,倒像只流浪狗似的,沒著沒落地過著日子,要是孫貴金還在,她也不至于這般光景,可他到底是不中用的。想到丈夫,冷月梅越發(fā)落了威,怏怏地起了身,說聲:“我走了?!北闾统鲥X來放在桌邊。女人自然是不肯,兩人扭著肥胖的身子推搡了一氣,這才罷了,冷月梅又白吃了人家一頓。
才下了幾場秋雨,樹葉就落了一層,深淺的水洼里映著人的泥腳,啞劇一般,忽倏一下閃過去,冷月梅在水里頭看見自己圓胖的身子,小小的腦袋。電話響起來時,她剛跨過一個水洼,是她兒子,沒別的事,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就說了實情,不過是要錢。他一樣一樣說著,好像句句都是針扎肉的理由,什么老婆懷孕,奶粉沒著落,房子貸款還沒還清,上班遠,得買車,老丈人嫌他不會賺錢,他自己也迷茫得很,活著沒趣,不如像他父親那樣,兩腿一蹬,倒是有福。冷月梅聽到這兒就打斷他。她哼了一下鼻子:“他倒不想死呢?!?/p>
兒子說:“我爸這輩子太辛苦了,男人啊,不容易?!彼湫χ?,砰地一下,又跨過一個水坑,這小區(qū)年久失修,一棟棟的樓房連綴起來,不想繞路的司機干脆把車子開進來,呼嘯的車輪軋過石板路,哐當當?shù)仨?,漸漸的,石板碎了,露出地的皮肉,泥沙蓄了水,就成了黏糊糊的肥肉團子,糊在過路人腳上,甩都甩不去。
兒子又說:“媽,你幫我一把吧?!崩湓旅诽ь^看看太陽,天沉得很,風依舊是大,吹得她眼紅紅的。她又想起孫貴金,便發(fā)狠地對自己說,幸而那時候給他打了三針杜冷丁,便是他日閻王來拿她,她也理直氣壯,她還有兒子,她只能保一個,想到這里,她咬著牙根說:“你要多少?”兒子嘟囔了一個數(shù)。她點點頭,心里頭卻是一驚。
冷月梅迷迷糊糊回了家,翻出唯一的那張存折,捏在手里,鼻子酸溜溜的。陳朗還在咳嗽,烏云壓在窗檐上,他瞥了她一眼,沒說什么。佛子兒汪汪叫了兩聲,就在床腳下趴了,舔著冷月梅的一只拖鞋。念佛機還在自言自語,悶悶的,把空氣聚攏起來,再往芯子里壓了一塊鐵球。
冷月梅的錢是不夠的,所以她想了個辦法,這辦法有點不要臉,可她必須試試,她對陳朗說:“能不能預支一年的工資給我?”陳朗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小眼睛看她。冷月梅說:“我這兒有合同,咱們簽一年的。只要你需要,我就在這兒干,干啥都行?!标惱蚀蛄恐?,這女人是不是瘋了,他心知自己給的錢不多?!澳闳卞X么?”他禁不住要問,可問了,自己又后悔,萬一她張嘴借錢呢,她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沖著他的錢呢。陳朗已經無意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頗有家產的男人,對女人需要格外防范,盡管她們只是保姆,而且年過花甲。
冷月梅點點頭,眼光閃了閃,她剛想把事情的經過跟陳朗說一說,他卻一扭脖子:“萬一我死了呢,你可就賺了?!崩湓旅氛f:“你前幾天才說怕死,這時候又不忌諱了?!标惱实善鹧郏骸拔沂裁磿r候說這話了?!崩湓旅芬采鷼饬耍骸澳氵@孩子怎么顛三倒四的?!标惱屎吡讼卤亲樱俨焕硭?。
冷月梅知道他是故意的,像遭了背叛似的,心里越發(fā)不好受,便夾著佛子兒到廚房坐著。陳朗盯著屋檐下的烏云,猛地想到什么,禁不住轉了轉手指頭。放學的小孩從窗下走過,幾個穿戴入時的女孩子也從窗下走過,牽?;ǖ暮熥酉∈枇瞬簧?,還沒被風吹掉的葉子七扭八歪地牽著藤子,女孩子的高跟鞋踩在沙石縫里,啪嗒啪嗒,帶著抑揚頓挫的尾音。
兩天后,他給了冷月梅一個存折,在看不見的虛空里,那一筆款子飛向遙遠的省城,一個叫孫全民的賬戶。冷月梅站在銀行門口,仿佛看見那紅艷艷的小紙片齊刷刷地排成一隊,在她面前一躍,就倏地消失不見。她閉著眼,心頭涌起從未有過的爽朗,風刮著她的頭發(fā),她把手放在胸口,銀行的玻璃門上就映出一個歡喜的影子。
經過面店門口,黑龍江女人又招呼她進去,她卻擺擺手。女人歪著嘴笑:“怎么這么高興?”冷月梅說:“我要抱孫子啦?!迸税炎煲蝗Γ骸芭?,好事,恭喜哦!”冷月梅卻好似顧不得許多似的,點點頭就走了。女人立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兜鴨脖:“帶回去吃吧。”冷月梅趕緊說:“不了不了。”她的肚子還寡淡著,里面盡是稀囊的飯米粒,可她并不覺得委屈,她挺著胸脯從女人面前走過,不屑于她手中油滋滋的肉體,她猛然間找到了遺失許久的、紅鮮鮮的、鑲著金邊的自尊。
佛子兒在門口沖她搖尾巴,牽?;ㄒ呀洸幌窈熥恿耍閾蠐系負u擺著,像大動物的涎水,風略猛的時候,那涎水就斷了,嘩地一聲落下去,成了半截干燥的尸體。電線露出來,有麻雀落在上頭,烏云散了,這幾天是晴天。
陳朗坐在輪椅上,鼻子還是發(fā)沉,堵著黏糊糊的東西。他說:“給我擦個澡吧?!?/p>
冷月梅點點頭。新買的水盆,大紅的,一個喜字在水里晃悠悠地笑,蒸汽熏上來,攜著花露水的香。陳朗的鼻子猛地一醒,他還記得小時候,每年夏天席子上都是這個味道,上海牌的,碧綠的翠,盈盈的晃,透過那深厚的綠,就看見他母親低垂的眉眼,是在補襪子,也不嫌他腳臭,只管專注地、細細地縫??上Ш髞硭隽塑嚨?,滿身都是管子,把腳丫子扎成血窟窿他也不知道疼,她就被這道心火點燃了,燒了整整兩年,得了癌,死了。陳朗那時候就覺得自己是一團火,不是明火,是熏艾的那種火,光頭光腦地熱,帶著濃厚的煙氣,繚繞不去。他父親是聰明的,早早就豎了一道墻,跟他斷了父子關系,如今他燒不到別人,就只能燒自己,可他不想死,死了就沒趣兒了。
于是他把手伸進水盆里,溫潤的水讓他一激靈,手上的皴殼破開,露出雪白的肉,他想,只是沒有壽司醋的香味,只是指頭伸不直,別的呢,倒也沒有別的什么了。他說:“熱?!?/p>
冷月梅攥著抹布,她六十歲,快抱孫子了,只要不讓她一個人睡就行。起風了,她走過去看了看窗子,關著呢。陳朗說:“抱我躺下?!?/p>
冷月梅低著頭,微微泛白的頭發(fā)擦著他的臉,月亮照不透簾子,便像從外面潑進來的水,洇濕在窗戶上。陳朗的手伸進她懷里,她什么都沒說,她在想,省城里的某家醫(yī)院,很快就要接生一個孩子,粉嫩白胖的一團肉啊。她繼續(xù)擦著,溫潤的水吮著陳朗的肉皮,他舒服地嘆了口氣,冷月梅的眼就順著月光化開了,她想,佛子兒吃飽時也是這么嘆氣,大黃也是。
漸漸的,月光水一般漫起來,她的敞開的懷里生出一個荒僻的池塘,僅能容下一尾小而生澀的魚,小魚輕輕劃過去,帶著纏綿的肉的香氣,瀲滟在水中的還有一個淡淡的喜字,笑瞇瞇地看著床上的男人和床邊的女人。
冷月梅想,再不用睡那沙發(fā)了,腰上終于踏實了,孫貴金沒敢來,這屋里不僅有個小佛子兒,還有個男人,雖說半截子不能用,可畢竟還是個男人。冷月梅側身躺下,袒露的胸在月光里發(fā)亮,她恍惚覺得胸脯脹脹的,像又回到了十八歲。十八歲的她挺著尖尖的乳房,一扭一扭地走,前面就是黑龍江的老房子,院里堆著厚厚的雪,一個獨輪車橫躺在地上。她覺得冷,一貓腰兒鉆進屋里,炕上躺著個沒穿衣服的男人,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她想跑,卻跑不出去,有股力量把她往他身邊拽,她貼著他的身子,他卻說,你為什么引誘我?她說,明明是你勾引我。男人說,你可別用針管子扎我,我怕疼。
一絲風都沒有,窗簾沉重地垂在月光的胸口,月光便遲滯著,不肯動。佛子兒在月光的末梢瞪著眼睛,機敏的小而圓的眼睛,像沉在黑水里的玻璃珠。念佛機還在唱,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聽得久了,就首尾相接,咬成一條蟲,滾進月光的紗籠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
8
天晴了,風卻仍舊在刮。
冷月梅剛起床就接到孫全民的電話。他說:“媽,怎么只有四萬?!崩湓旅氛f:“錢都給你爸治病了,你不是不知道?!睂O全民說:“咱們不是……”冷月梅說:“什么?”孫全民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不是給他打了杜冷丁么?!崩湓旅纺X袋忽地漲起來,說:“這事以后不許再說。”孫全民稀稀疏疏地說話,嗓子里像吊著一只鬼:“你說再不讓他死,他就會把咱們拖成窮光蛋??伤懒?,你怎么還說沒錢,既然總是沒錢,干嗎不讓他活著?!崩湓旅沸睦锇l(fā)涼,像平白無辜飄了一場大雪,寂寂無聲,卻壓得她直不起腰來。孫全民在電話那頭沉重地嘆了口氣,說:“上次說了,二十萬。房子貸款,還有車的首付……”他后面還說了什么,冷月梅沒聽見。
接下來的幾天,冷月梅連豇豆咸菜都吃不下了,兩個大眼窩連成一條橫亙的溝,亂蓬蓬的頭發(fā)像被釜底抽薪的柴,忽倏一下就干癟下去,落在地上,變成黑白交雜的苔蘚。
太陽沉下去,月亮升起來,天是黑沉沉的一片,不知從何時起,星辰不再耀眼,它們被地面的燈光捕殺殆盡,冷月梅被眼前孤涼的天空驚到,猛地想起自己已經是個老人了。
陳朗扭頭看她,夜色遮住了她臉上的皺紋,她那大而黑的眼就凸顯出來,陳朗忽然間有些想哭,可他忍住了,只把手伸過去,輕輕按在冷月梅的腕子上。冷月梅沒有動,她忽然間想通一件事,這世界上,總是一件事取代另一件事,一個人取代另一個人。
自那以后,冷月梅把陳朗的手機挪到沙發(fā)上去充電,理由是,它有輻射。
冷月梅又開始買豇豆,腌咸菜,頭垂得更低,活干得更多,再也沒有埋怨,她要把自己獻給床上的年輕男人,他就是她的佛,求佛的人總要拿出點誠意,像是賄賂,又像是交涉,求他普度眾生,救她離苦得樂。陳朗渾然不知,日子就這樣流水一般過去了。
這一天,兩人早早吃過晚飯,冷月梅又推著陳朗出去走了一趟,回來時,夕陽已經沉到樓后去了。陳朗躺下后,冷月梅開始打掃衛(wèi)生,她心不在焉,剛拖過的地,還淋著水,就拿掃帚掃。陳朗說,“你怎么了?”冷月梅沒聽見,她時不時朝窗外看,等最后一絲陽光褪去。
“換個尿袋?!标惱收f。冷月梅沒說話,她在想該怎么向陳朗開口。陳朗有點愣怔地看著冷月梅,冷月梅仍舊站在那兒,高突的眉弓里藏著一雙烏漆漆的眼。陽光忽倏一下消失了,小屋猛地墜入一片昏暗的灰燼中,涼氣從四面八方鉆過來,冷月梅終于要說話了,她朝前走了兩步,站在床邊一尺遠的地方,緊握的一只手上,骨節(jié)蒼白。佛子兒嗚咽一聲,像人的哭聲。
冷月梅開始脫衣服,一件,兩件,光越來越弱,她的臉從混沌中伸出來,堅定卻哀怨地看著陳朗。她強壯的身體在光與暗之間擠壓出一片焦灼的空間,兩片下垂的乳房緊貼在肚子上,乳頭像兩根指向地面的手指,小腹微微亮著,大腿顯得越發(fā)暗,她把四肢都扎進黑暗里,像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女體,這女體的頭頂,依稀有白發(fā)在閃動。冷月梅說:“能不能預支五年的工資,以后不光讓你摸上面,下面也行?!?/p>
陳朗瞪圓了眼睛,他驚訝地看著黑暗里的冷月梅,眼里生出一條小魚,這魚從荒僻的池塘里鉆出來,歡天喜地地轉著身子,可也就是那么一剎那,小魚沉了下去,他的眼又變成先前,淡淡的一抹。
“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他高高在上地看著冷月梅,盡管他是躺著的,可冷月梅就是覺得自己被他壓扁了,只一道眼風,就能刺穿她的骨頭。她說:“我兒子要買房,買車?!标惱蔬种欤庼矎乃难劾飻U散開,彌漫在整個臉上?!八懈觳灿型?,這還不夠么?”冷月梅一哆嗦,把自己縮在墻角里,可是她體格太大,縮了骨頭,縮不了肉,兩條肥胖的胳膊仍舊明晃晃的。
陳朗說:“不劃算?!?/p>
冷月梅的臉開始發(fā)燒,像兜頭澆下一盆開水,燙得她五臟俱焚。什么不劃算?做母親為健康的兒子賣身不劃算,還是癱子買一個花甲女人不劃算?大約都不劃算。她站在門口,搖搖欲墜,渾身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只差人猛地一推。
陳朗說:“你走吧,花這些錢,我可以找個年輕的?!?/p>
冷月梅真的散架了,世界在她面前顛倒過來,就像小孩子手里的紙風車,呼啦啦地轉個不停,大連的風真大啊,天上又蓄了一層烏云,腐壞的棉花似的,從芯子里往外黑。她慌忙穿上衣服,沖了出去。佛子兒跟在她后面,邊走,邊回頭。牽牛花的藤萎縮成一捧細硬的線,成了電線的須根。樓道門是張開的大嘴,一樓的窗戶是瞇縫的眼,被陽光曬脫了色的簾子在風里飄著,成了那眼里的一點虛無縹緲的漣漪。
陳朗的肚皮又疼起來,連著整根脊柱,絲絲落落,似那床榻上的蜘蛛網向上生長,扎進了肉里。他有點后悔了,雖然冷月梅不年輕,但只有她給他擦身子,全心全意地擦,別看他是病人,病人的眼最尖,誰是做樣子,誰是實心眼,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她不像之前那些女人,她是疼他的,雖然只是可憐的一點兒。他把手按在肚子上,疼痛一點也沒緩解,他忽然想起冷月梅預支了一年的工資,就這么趕走她倒是自己吃了大虧,想到這,他又覺得她和黃姐沒什么兩樣,不是他存心要占她們便宜,是她們引誘了他,她們搬弄他的時候,總是敞開領子,露出圓胖的胸脯,她們叉開腿,把壇子放在兩腿之間,再把一根根細長的豇豆塞進去。她們在衛(wèi)生間用塑料盆洗私處,嘩啦啦的水聲,一撩一撩,水花就撲打在他的臉上,迎面而來,兜頭蓋臉。這時候他就想,是她們的錯,她們處心積慮。
陳朗有些不甘心,他要給鳳城的家政公司打電話,這回他要一家一家地找,要年輕的,不用她們照顧,他要的只是一個能睡在自己身邊的血肉之軀。要是他的腿能走,這些不過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哪個男人沒有女人?滿大街都是腿腳麻利、內心空虛的男人,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找了個甘愿為他們生兒育女的女人,還抱怨社會不公,這社會有什么不公的?陳朗氣急敗壞地砸了下床,小拳頭只是擊起一捧灰塵,薄薄的一抔,煙花般地散開。
他咳嗽了兩下,這回是真的。其實他感冒早就好了,之所以不讓冷月梅知道,就是要讓她自己爬上床來,這十年里,他發(fā)現(xiàn)再差的女人也是好母親,她們自以為母愛是一道光環(huán),于是奮不顧身。陳朗疼得緊,是腹膜和內臟在發(fā)炎,他的僵尸般的軀體里是一片焦爛的戰(zhàn)場,肚腸猙獰地哭,攪起一團團刀槍,狠狠地砍刺。
時間木著臉,月光一寸寸升起,墻壁生出大片的黑影,裹尸布一般朝陳朗撲來,他瞪著小而圓的眼,像被逼進琥珀的蟲。念佛機若無其事地唱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想支起身,使盡全力卻只是抬了抬脖子,枕頭瓤從四面八方流過來,在他腦袋下面匯成一汪死水,把他陷進去。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陳朗想起,他的確說過這句話,我不想死。
風呼呼地吹,黑芯子的烏云和樹撕扯著,樹葉四處奔走,秋已病入膏肓。冷月梅把身子壓低,紅腫的眼在亂飛的頭發(fā)間發(fā)狠地瞪著,佛子兒細小的身子像一條狼,狼的腳步沒有聲音。
月亮不見了,滿世界就只剩下薄脆的一點星光,街燈一亮,世界就顛倒過來。冷月梅拖著一條影,佛子兒也拖著一條影,一人一狗都能感覺到影子的沉重,冷月梅的心定了定,她又折身往回走。
門是虛掩的,風一吹,吱呦的響,陳朗躺在床上,她要是不回來,他就得等下一個保姆,直到她來了才能吃飯,扎針,換尿袋……而這期間,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天棚,一樣是活著,他的活竟是這般不由自主。
佛子兒也鉆進來,刷刷地抖著身上的毛。屋子里靜悄悄的,發(fā)酵的豇豆冒著酸溜溜的氣泡,地底下的一雙拖鞋八字腳地趴著,筆記本電腦仍舊是一個月前的姿勢。
冷月梅摸到床前,一股溫熱的酸氣浮上來,她的腳背一燙,啪嗒一聲,床沿是濕的,絲絲網網的床單黏在褥子上,觸手已是冰涼,卻另有一種腐熱從底下鉆出來,啪嗒,啪嗒,啪嗒……
冷月梅這才明白,不是豇豆酸了,是尿。她摸索著找到空癟的尿袋,地底下已經汪了一片。佛子兒舔了舔,又扭頭走開了。
陳朗忽然抓住冷月梅的手,他冰涼的手像只鉗子。冷月梅一激靈,整個身子僵成一截問號。陳朗細小的眼在黑暗里瞪出一股憤怒的火,可這火的深處是虛的,像是微微顫抖的小動物,盡力地虛張聲勢。
“怎么了?”冷月梅問,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怎么了?”陳朗哼著鼻子,“我的電話呢?”冷月梅的身子微微松散開,她直起腰,居高臨下地說:“不是在充電嗎?”陳朗說:“床邊就有插座,為什么要在沙發(fā)上充電?!崩湓旅氛f:“哦,你拿不到了啊?!闭f著,她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佛子兒跳上她的膝蓋,伸出鮮紅的舌頭,輕輕地舔著她的手指。
天涼了,人們不再出來納涼,窗外的小花壇上覆了一層落葉,被風一吹,紙片似地揚起來,呼啦一下,亂飛開去。冷月梅的心被一片巨大的陰影蓋住,她覺得胸口又酸又脹,好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從袋子里取出锃亮的針管,她好像又聽見那塑料袋子的嘩啦聲,那么不祥。她始終沒有把電話給陳朗,有些事,她不介意再做一遍。
陳朗說:“別想控制我?!崩湓旅氛f:“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标惱收f:“你就那么想給他弄錢么,你生他養(yǎng)他還不夠么?”冷月梅說:“你不懂,這就是母親?!标惱收f:“你把電話給我?!?/p>
冷月梅開始掉眼淚,是眼睛鼻子一塊跟她作對,它們聯(lián)合一氣,酸得讓她哆嗦,也不知哪來的水,在她身體里汪得太久,一汩汩地往下流。她用袖子擦,用手背抹,淚順著她的皺紋淌,她抹去了一些,卻被皺紋吸走更多。佛子兒安靜地趴著,玻璃似的眼珠轉來轉去。
她時不時深深抽一口氣,那磅礴有力的抽氣聲讓陳朗有些害怕,他猛地意識到,冷月梅雖然六十歲了,卻比他還健康,十年了,他前所未有地惶恐起來,他竟然是這般無著無落地躺了十年,任憑不相干的人住在他的屋檐底下,讓她們查看他的身體,喂他吃飯,陪他睡覺,他像無知的孩童一般嘲笑和侮辱她們,他以為她們都是流浪的狗,他以為這是報復,他以為他還有資格報復……
冷月梅說:“我把自己賣給你,你活一天,我伺候一天,只這一次,我以后再不提錢?!标惱驶艁y地抓著被單,蛛網似的單子終于破了,它死得悄無聲息。
冷月梅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月亮從烏云里爬出來,城市里的燈火終于熬不住了,一盞一盞伏下去。陳朗的屋子和夜終于融在了一起。
冷月梅靜悄悄地收拾,床單換了,地板拖干凈了,可屋子里的尿味怎么也驅不走。陳朗不再說話,他本該盤算下她的提議,可他累了,他畢竟是個病人,再心高氣傲,也做不了身體的主,他開始發(fā)燒,糊里糊涂,內心的憂切恐懼讓他患得患失,人一旦自怨自艾,精氣神就短下去。
9
冷月梅再次站在銀行柜臺前,兩個眼睛像熟透的桃子。這是一筆不小的匯款,工作人員緊鑼密鼓地處理著,銀行里靜悄悄,風刮不進這里,這座真金白銀的大廈是世間最堅固的避難所,她倚在舒服的座椅里望著自己的胸脯和大腿,穿舊了的風衣上粘著幾顆飯米粒,她伸出指甲去摳,米粒掉了,留下一排僵硬的污漬。
孫全民打來電話,她沒有接。
拉面館的女老板又見著冷月梅,她急匆匆地從門前經過,臉灰撲撲的。她喊冷月梅來吃鴨脖,她頭也不回,她變成和黃姐一樣的人,生怕在外人面前露了馬腳,人一旦有了秘密就開始自卑,而這個年紀的女人自卑起來是沒救的。
陳朗照舊按時去針灸,護士發(fā)現(xiàn)冷月梅不再暈針了,她威然地立在他身邊,哪怕張醫(yī)生趕她,她也不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母子,因而有人說,這回陳朗找到了個稱心如意的保姆。
冬天來了,風帶著冰碴刮過窗臺,玻璃上掛了一層水汽,蓄得久了,就凝成飽滿的一滴,刷地淌下來,留下清晰的淚痕。念佛機的聲音依舊那么老,卻又那么嶄新,它生澀卻圓熟地叨念著,像祭奠又像慶祝。
陳朗在佛號里老了一歲,他睜開蒙眬的眼,發(fā)現(xiàn)窗戶上有飛撲而來的雪珠。“嗯,下雪了。”他輕輕地打了個鼻突,聲音很小,不是哼,是嗯。
“冬天來了?!币粭l熱乎乎的胳膊伸出被子,在他脖子上輕輕一抹,把被角掖進里面?!霸俑忻翱刹皇囚[著玩的?!崩湓旅钒压饬锪锏纳碜舆f過去,陳朗的小手就伸過來,輕輕抓住她。
“都是我編的,沒人資助我。張醫(yī)生是信佛的……我的錢都是賠償款……”陳朗像在說夢話。冷月梅捂住他的嘴,像個護短的母親,她環(huán)顧四周,窗戶是鎖的,窗簾也拉緊了,只有佛子兒靠在床邊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