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廢名文學中的“寫實”,迥然不同于普通意義上的“寫實主義”,是一個發(fā)明于20世紀30年代初,意義不斷衍變,并在40年代作為反八股的旗幟被推上前臺大書特書的概念。本文討論了“寫實”在文章、思想、文明三個層面的意義。首先,分析了廢名文學從“說夢”到“寫實”的演變過程與動因;其次,分析了“寫實”的“實”通過對以周作人為媒介的儒家的習得而獲得“人情物理”的內(nèi)涵,并在抗戰(zhàn)國難之中進一步發(fā)展為反八股的作文主張而得到應用;最后,揭示出在儒家一人一家通于家國天下的邏輯下,“寫實”怎樣從一個作文概念上升為國民性批判、文明再造的途徑。這樣,通過對“寫實”概念的深入梳理,本文揭示了廢名尤其是其40年代以文學啟發(fā)、匡救天下的文學抱負的形成過程與最終形態(tài),以期更新學界對廢名其人以及新文學與現(xiàn)代史關系的理解。
關鍵詞:廢名;寫實;說夢;儒家;新文學
一、廢名文章的“說夢”與“寫實”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后開始新文學寫作的廢名,在幾年的摸索嘗試之后,由最初的隨順五四新文學大流,而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在1927年5月19日寫畢的札記性散文《說夢》中,總結了其文學生涯開始以來的寫作經(jīng)驗和文學觀念。他稱文學創(chuàng)作“是夢,所以與當初的實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藝術的成功也就在這里”{1}。這種文學觀鮮明地體現(xiàn)了廢名這一時期的文學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用他自己的詞匯,可以稱作“說夢”。在同一篇文章里,廢名提到自己之前的一篇評論魯迅小說集《吶喊》的文章,頗有悔作之意,因為這篇文章“是那樣的不確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廢名的文學方式是“以自己的夢去說人家的夢”{2}。這段感想既是對自己“說夢”式地理解魯迅是否確實的反思,也呈現(xiàn)了他的寫作秘訣,即以極其主觀的方式,把客觀對象進行變形,書寫對象也就唱出了自己的心靈之歌。
因此,也就難怪,在稍早些的1925年,當廢名的第一本小說集《竹林的故事》出版時,他在書中附錄了波德萊爾的散文詩《窗》。這樣的收文安排,使得《窗》成了《竹林的故事》時期廢名的元寫作的隱喻。而《窗》所講正是“說夢”式的寫作帶給人的安慰:
(我)自足于在他人的身上生活過,擔受過了。
你將問:“你相信這故事是真的嗎?”那有什么關系呢?——我以外的真實有什么關系呢,只要他幫助我過活,覺到有我,和我是什么?③
《窗》中這個編故事人是一個非常內(nèi)傾的人格形象,他覺得通過想象賦予平凡事物以豐富性,虛構出一出人間喜劇,也就是自己經(jīng)歷了這些生活,在想象的領域擴張了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說夢”使生命同時蘊含著極度的豐滿和虛幻。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于二三十年代廢名這個同樣內(nèi)傾的、本來就喜歡在回憶想象中過生活的寫作者,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吨窳值墓适隆分械男≌f諸如《柚子》《阿妹》等,讓人讀著似乎也可算作回憶的散文。這些小說前加一篇《窗》,也暗示我們,廢名這時正在真實與虛構的邊緣游走,或者說正在形成他那“說夢”的小說寫作方式。
到了1926年,廢名開始寫他的長篇小說《無題》,也就是后來的《橋》,“說夢”的文學方式已經(jīng)相當成熟。這部他珍愛有加、筆耕不輟地寫了十年的小說,可說是廢名品嘗藝術虛構之美的最經(jīng)典之作,散文《說夢》的一部分以及后來廢名零星發(fā)表的許多文藝觀點都是針對它的。其中很說明問題的另一個言論是1930年《斗方夜譚·六》里的話:“我是一個站在前門大街灰塵當中的人,然而我的寫生是愁眉斂翠春煙薄?!眥1}廢名寫《橋》的時候“說夢”到了這種程度,虛構的小說世界簡直是一個高蹈出世的烏托邦,是凡塵中人仰望不已的一種救贖。《橋》正是一個內(nèi)傾的詩人極力寫其“心象”{2}的幻美之作。十年造橋,是因為廢名對于彼岸之美的珍賞,然而也印證了他在《橋》里說的話:“‘鏡里花難折,可笑的是這探手之情。”③厭世的、唯美的、高蹈的烏托邦,這個成熟于20年代后期、與五四寫實主義截然對立的文學創(chuàng)造,確實是夢一般的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出離塵世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會感到“高處不勝寒”,何況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本沒有那么太平的環(huán)境可以供詩人長久把玩一種精致的制作?!稑颉防锘妹赖某蠲紨看洌瑢嶋H上凸顯的是說夢的藝術品與現(xiàn)實世界的分裂。所以廢名寫《橋》,也寫出了一個講述自己與環(huán)境的分裂的副產(chǎn)品《莫須有先生傳》,而個性化地重新發(fā)明“寫實”,雖然含著玩笑態(tài)度,也是從《莫須有先生傳》開始的,是作為一種說夢以外的人生姿態(tài)而引入的。
與說夢寫心的《橋》判然有別,《莫須有先生傳》設置了兩個對立的聲部:一方面是文學隱士莫須有先生,另一方面是與浪漫高蹈的文學人格完全異質(zhì)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們。莫須有先生多思多感、佯狂不恭、嘲人嘲己,是苦悶而孤獨的文學者,福樓拜、塞萬提斯是他的偶像;鄉(xiāng)下老太太們則完全不同,她們面對的是中國底層人民艱難的生計問題,不僅每天屋里屋外地干活,得了閑還要割駱駝草、挑泔水,掙錢補貼家用。她們是執(zhí)著于日用生活的、物質(zhì)上斤斤計較的。小說描寫的是這兩個聲部、兩種世界的對話——或者更準確地說:不能對話。莫須有先生在與老太太們的談話中,也屢次向她們敞開自己的精神世界,這種交流卻從未成功,因為老太太們總是用自己鄉(xiāng)下人實用的邏輯消化莫須有先生的言論,給出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正是在這樣的談話中,莫須有先生稱房東太太為“寫實派”,房東太太也認同“寫實派”的人生態(tài)度,甚至想以之糾正莫須有先生。這是“寫實”一詞在廢名處最初的出現(xiàn)。我們舉個例子:一次莫須有先生講故事,說一個嫉妒的女人下毒害死了自己的親姐姐,也失手毒死了自己愛的人,老天爺懲罰她,把她變成了一塊石頭。老婦人和莫須有先生對話如下:
(房東太太:)“石頭,變一塊金子那就好了?!?/p>
(莫須有先生:)“唉,沒有辦法,各人的意識都給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造就了!你就只記得金子。令我很寂寞?!?/p>
(房東太太:)“好孩子,能夠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剛才說話的神氣我很有點耽心,我怕你超出寫實派的范圍以外。人生是沒有什么可以叫做一個醉字,那只是一個不得已的糟蹋,在藝術上也難免不是一個損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就沒有講得很好玩,恐怕就因為你此刻的氣候不適于講故事,那實在要同游手好閑的人茶館里談天一樣才好?!眥1}endprint
相比莫須有先生編故事中自遣心事的“說夢”,老太太的話表現(xiàn)著“寫實派”的文學趣味:文學不要浪漫熱情的沉醉狀態(tài),而要像茶館里聊天那樣,切實、有趣,說的都是生活中有用的人情物理。如塞萬提斯寫《堂吉訶德》那樣,寫沉醉在騎士夢里的堂吉訶德一次次被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愚弄,那種不留戀夢幻而擁抱生活的態(tài)度,就是廢名這里的“寫實”。
值得注意的是,1930年“寫實”最開始出現(xiàn)在廢名文章中的時候,基本上都不是說的“寫實”,而是說的“寫實派”?!皩憣嵟伞币彩且粋€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常用詞,當時就有文學研究會是“人生寫實派”、鄉(xiāng)土文學家是“鄉(xiāng)土寫實派”等提法。而廢名師從的周作人也使用“寫實派”一詞,如他1920年的《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2}中,就認為俄國近代文學是寫實派的文學。五四以后,西方寫實主義作家大量被譯介,廢名所青睞的巴爾扎克、福樓拜等人,也是公認的寫實派大師。有了這些常識,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在1930年的文學場中,被稱為“寫實派”會讓人聯(lián)想起怎樣的一些作家和作品。但廢名的“寫實派”提法并不是隨順大流。在筆者看來,廢名對經(jīng)典寫實主義客觀逼真再現(xiàn)社會生活的真實,不回避社會的任何陰暗丑陋面這一內(nèi)涵,進行了引申和改造,使“寫實”一詞除了指文章風格,還指向人生態(tài)度,是那種與“說夢”的沉醉相對立的、實際和入世的、依循常識指導生活的態(tài)度。廢名就這樣在自己的字典里重新發(fā)明了“寫實”一詞。
其實廢名1930年對于“寫實”的看法,也強調(diào)了“說夢”與“寫實”的互相溝通。在《立齋談話》(1930)中他說:“我想,藝術之極致就是客觀。而這所謂客觀其實就是主觀之極致,所謂入乎內(nèi)出乎外者或足以盡之。”③又說:“我們所有的小說,我以為都是小說家他們做的詩,這些小說家都是詩人。他們所表現(xiàn)的人物,都是主觀的……小說家都是拿他們自己的顏色描畫人物。顏色生動,人物也才生動?!眥4}為了證明這個觀點,他舉了寫實派福樓拜小說的例子。對這時的廢名來說,客觀與主觀、寫實與說夢,在好的小說里并不矛盾。說廢名的“寫實”是“說夢”的對立面,這是作為人生和寫作的態(tài)度而言;在藝術創(chuàng)作手段上,二者又是相通的,比如《橋》就寫了心的實在。
也是在1930年《莫須有先生傳》和《橋》陸續(xù)發(fā)表的時候,廢名又發(fā)表了散文《阿左林的話》,文中引了阿左林關于小說的觀點。大致上說,阿左林認為“小說絕對不是它(日常的生活——引者注)的完全的表現(xiàn)”,因為小說的對話經(jīng)過了加工,它流暢、虛偽,不同于自然的對話。并且小說總是有著自己的結構,而“人生是沒有結構的;它是各色的,多方面的,流動的,矛盾的,完全不像它在小說里那樣整齊,那樣板然的方正”。廢名反對阿左林的觀點,認為:
“小說絕對不是它的完全的表現(xiàn)”,這話我以為如果從阿先生的意思翻過里子來說才很有意思。西萬提斯或者才不能不說是寫實派。這里才真是沒有結構。本來這個道理平常,可以說如同照相與寫生之比。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蔽乙詾檫@是一句很妙的話。所以阿左林先生的話我并不佩服。{5}
從這里我們可以觀察廢名這一時期的“寫實”與經(jīng)典“寫實主義”的區(qū)別。阿左林的觀點其實很符合寫實主義原則,因為“寫實”在西方傳統(tǒng)里就是來源于模仿說,生活本身是本源性的、第一位的,而藝術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是附屬的、第二位的。但是,廢名反對阿左林,因為他有對“寫實”的個性化改造。把“小說絕對不是它(日常的生活)的完全的表現(xiàn)”翻個里子來說,就成了“日常生活絕對不是小說的完全的表現(xiàn)”,小說這個“夢”地位一下被抬到了實生活之上,成了第一位的了?!凹廊缭冢郎袢缟裨凇边@個說法,類比的是一種小說家處理小說創(chuàng)作與實生活關系的態(tài)度,指寫作的時候?qū)τ诂F(xiàn)實是忠實的,但是其實在忠實之外有很大主觀馳騁的空間。所以塞萬提斯是真正的寫實派,“實”是指想象力的自由馳騁中的實感。所謂“寫實”不是照相,而是寫生,也是說明“寫實”有著對實生活的能動性。對于“寫實”的能動性的強調(diào),和廢名之前關于寫作是“說夢”的觀點相勾連,從中可以看出廢名文學觀念演變中的連續(xù)性。就在同一年寫作的《橋·故事》一章中,廢名還讓小林說出“人生的意義本來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這故事的手法”{1}這樣的話來。不重在故事本身,而重在寫作的語言、敘述工具,這是廢名在建國后的杜甫研究中稱之為“文字禪”的寫作方法?!稑颉繁旧砭褪俏淖侄U,就是對于語言的把玩。但是在這種對于寫作工具的興趣之外,廢名還是想以寫作表達他的情思。即是說,對于文章寫法這樣工具媒介層面的鉆研,以及寫出實在感受的表達愿望,雖各處一端,卻二者兼有。文字禪的寫法是小說散文里一直有的,而表達“實感”的努力,在《橋》中就是寫心象,在《莫須有先生傳》中就是寫莫須有先生的處境與心理,“說夢”和“寫實”都追求著對某種刻板現(xiàn)實以外的“實感”的表達,于是自然就不是機械地模仿現(xiàn)實的寫法。所以,廢名的寫實觀從一開始就很特殊,他一方面認為生命感悟的實在、想象力的奔騰,無不是“實”;另一方面,在他那里藝術成品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他迷戀于打磨工具、琢磨藝術,以求得藝術本身的完美,并不認為藝術就只是生活的附庸,“寫實”是一種“祭如在”的較靈活的態(tài)度。
1930年的廢名以塞萬提斯為榜樣,贊美小說寫出生活實感的豐富可能性,這與他當時對于文學的認識、想要成為福樓拜式小說家的愿望是一致的。正是在最初的“說夢”情結中,他徜徉于《橋》的藝術世界,而在對于《橋》的第一次反思中,有了當時他所理解的“寫實”努力,即《莫須有先生傳》。這一次“說夢”到“寫實”的調(diào)整還是在文學內(nèi)部進行的,廢名仍然相信塞萬提斯式寫作對現(xiàn)實的捕捉是有效的;而抗戰(zhàn)爆發(fā)后返鄉(xiāng)生活長達十年之久,然后再回到北平重拾紙筆的廢名,其被時代生活大變動更新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大大越出了原有的文學范圍。這部作品就是寫于1947-1948年,和《橋》同樣沒有寫完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
如果說在30年代,《莫須有先生傳》和《橋》相比,一為“寫實”一為“說夢”,那么40年代,相比于《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傳》也可說是“說夢”之作。40年代的廢名,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普通的小說文體,小說體式本身就注定不免“說夢”氣,而他要表現(xiàn)大時代和他從中參悟的道,需要更具涵容力的文體。廢名這樣議論道:endprint
《莫須有先生傳》可以說是小說,即是說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實那里面的事實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須有先生做了一場夢,莫須有先生好久就想登報聲明,若就事實說,則《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完全是事實,其中五倫俱全,莫須有先生不是過著孤獨的生活了。它可以說是歷史,它簡直還是一部哲學。{2}
可以看出,在作者變化了的眼光下,《莫須有先生傳》最終仍不免是一場夢,而《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是歷史、是哲學,廢名遠不是把它當作小說來經(jīng)營的。40年代廢名宣布:“我現(xiàn)在只喜歡事實,不喜歡想象。如果要我寫文章,我只能寫散文,決不會再寫小說?!雹鬯f寫散文“方法是寫實,具體的寫自己的事情”{4}。一方面“寫實”在40年代有了更豐富的內(nèi)涵,當它再次被與“說夢”/虛構式的文學對舉時,它更加激進徹底,不再是《橋》那樣的拿文章寫世道,而是世道發(fā)而為文章,{1}近乎一種反文學的文學了。
40年代的廢名,進一步對于散文小說之分有如下論述:
莫須有先生現(xiàn)在所喜歡的文學要具有教育的意義,即是喜歡散文,不喜歡小說,散文注重事實,注重生活,不求安排布置,只求寫得有趣,讀之可以興觀,可以群,能夠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更好,小說則注重情節(jié),注重結構,因之不自然,可以見作者個人的理想,是詩,是心理,不是人情風俗。必于人情風俗方面有所記錄乃多有教育的意義。最要緊的是寫得自然,不在乎結構,此莫須有先生之所以喜歡散文。{2}
其實,考慮到廢名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這里對小說的批評絕非泛論,而是確有所指。提起重情節(jié)、結構,是詩、是心理的小說,恐怕廢名腦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橋》與《莫須有先生傳》時期的小說。參考30年代初的《阿左林的話》,似乎廢名對于之前阿左林關于小說與現(xiàn)實、小說局限性的觀點有某種回歸。40年代的廢名其實是在反思以往的同時,大力擴充文學承載力,把整個生活放入文學,其不求虛構和安排布置、只求自然寫實的態(tài)度背后,是一種文學最大程度表現(xiàn)實生活的企圖,實際上把文學的意義和重要性極大地增加了:文學可以囊括世界,理解和消化世上發(fā)生的一切事,這樣它才能真正承擔挽救世道人心之責任。而這種在寫作上不遺巨細,最大程度上放棄了一般小說的結構布置、選擇安排,想容納最大限度的生活世界的“實”,才是40年代“寫實”在文學層面的真正含義。
二、“寫實”內(nèi)涵的新變:反八股的作文原則
30年代中期的廢名較之前有了很大變化,從1935年前后開始,他自稱是學道者而不再是小說家。在本文看來,這個變化主要來自這些年里他的閱讀和交游。具體來說,兩個方面對他的影響很大:一個是周作人,一個是《論語》。他之所謂聞道學道,也就是學儒學佛。而周作人在廢名心里,則是最合于儒家君子理想的一人。
廢名與周作人最初的交往早在1921年,之后廢名一直以周作人為師,周作人的思想、人格、趣味的痕跡在二三十年代廢名創(chuàng)作中歷歷可見。周作人本人思想變化也很大,從20年代新文化的鼓吹者、文學革命的戰(zhàn)士到開辟“自己的園地”的自由主義者,一直到30年代獨立自由、精神上有修行色彩、以愛智者自命的苦雨齋老翁,周作人的變化也引導著廢名。30年代的周作人轉向傳統(tǒng)文化,贊賞儒家人格、傳統(tǒng)民間文化、晚唐詩歌、晚明小品文等等,并且更明顯地表現(xiàn)出廢名一再提及和贊美的科學和道德的人生態(tài)度。而就廢名的“寫實”觀念來說,其受惠于周作人最深的,似乎更在于對人情物理的關注,以及寫作態(tài)度上的科學和道德。寫實的“實”究竟是什么?這是一個問題。因為受周作人以及以周作人為中介理解到的儒家的影響,寫實的“實”有了較為特殊而具體的內(nèi)涵,即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物理。而這樣把握世界的視角,必然會要求一個中庸平正的儒家人格,廢名思想心態(tài)里的儒家色彩,也因此更為濃厚。
廢名關于科學和道德及二者關系的思辨,見諸筆端的開始于30年代散文《知堂先生》,延續(xù)到40年代的《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需要注意的是,“科學”一詞在廢名處有兩個含義,不同的地方意義不同。第一個含義是指西方傳來的近代科學技術,這是我們一般使用“科學”一詞時習慣的含義,比如《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里面對于現(xiàn)代科學文明的批判。但他還將這個詞引申出另一層意思:科學是一種態(tài)度,有時是文藝上的態(tài)度,有時是人的處世態(tài)度,后來在40年代,他甚至說科學是西方文明的一種宗教,正如儒家是中國的宗教一般。這時候,“科學”一詞已屬倫理范疇,和廢名語匯里的“道德”一詞發(fā)生關系。下面我們就來梳理“科學”的第二層含義及其與道德的關系。
在1934年的《知堂先生》{1}一文里,“科學”一詞第一次被作為一種態(tài)度使用,這個詞可以用來概括此文中提到的周作人的處世態(tài)度。在廢名的描述中,周作人的態(tài)度是平正寬和的、唯物的、自然而然有了那些德行的、于人生哀樂都節(jié)制有度的。廢名在這篇文章最后說,他看電影而生了一個感想:
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
然后又批評既有的藝術“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這樣的語境可以讓我們推測出這時候“科學”的含義,應該是取其客觀公正,相比起偏執(zhí)于某一個團體做出的價值判斷,科學的態(tài)度放逐了狹隘的價值鼓吹,能幫助文藝受眾形成正確的價值觀,而不是被黨派的宣傳迷惑。但是廢名筆鋒一轉,接著寫了周作人對廢名說:“科學其實也很道德?!边@句話很妙,指出了科學的態(tài)度背后也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文藝作品即使是以客觀為目標,寫作中也會帶入作者自己對事物的評判,因而不能說它因為科學,所以就沒有倫理的維度??茖W的態(tài)度還是要忠于科學所認同的價值,只是理想的科學不是囿于黨派,而是追求更高的價值。
廢名的這個記錄,和他1930年《立齋談話》里對主觀和客觀的思考很有相通之處,科學的境界就是之前的“客觀”這一理想境界,但是客觀又仍然是主觀的,科學也仍然是道德的。周作人的科學的態(tài)度,就是不為狹隘的宗派感情迷惑,清醒節(jié)制,追求公正客觀地觀察和處理人事。聯(lián)系之前討論的“說夢”與“寫實”,道德的、宣傳的文藝很主觀,近乎“說夢”;科學的文藝則與“寫實”相通,廢名就這樣在科學與道德兩種態(tài)度的對比中,為“寫實”注入了“科學”這一品質(zhì)。endprint
廢名40年代寫《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雖然還是在鼓吹自己的主張,但是在他看來,不是左翼文學那樣為一黨一派鼓吹,而是宣傳自己相信的真理,因此是“科學”的。這時候他也有了自己的判斷,科學是西洋的宗教,極度客觀的東西可能也極度主觀,所以他的寫作也非常主觀,而又自稱一切實錄,目的是要傳達他所相信的真理。
廢名對儒家的修習并進而悟道,也是在30年代中期。儒家是入世的,是教導人們處理日用倫常問題、關懷人情物理的學說。廢名對儒家的最初感應,也在于頓悟了孔子勸人入世有所作為的話,即所謂“鳥獸不可與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這對于他之前現(xiàn)代主義式的出世避世態(tài)度是一個反撥。廢名逐漸接受儒家以后,他的寫實也就常??滟澮环N近于儒家的品質(zhì),1936年他的《古槐夢遇小引》贊美俞平伯過的是寫實的生活,并且由寫實而漸進于聞道。而另一篇更詳細、更多涉及儒家的文章《關于派別》{2}中,“寫實”一詞出現(xiàn)了四次,更是給了我們觀察“寫實”使用情境的機會。
我們看到,這四次使用都是在說陶淵明,其中前兩處使用“寫實”一詞指的是寫作方法,包括題材上選擇真實的平凡生活,以及寫法上的誠實樸素。陶淵明的寫實,使他不同于其他文人,尤其不同于興酣筆落的公安辭彩一派。中國文人喜歡寫華美的空話,所謂“八股精神”是也。然而陶淵明有著類似孔門的誠實切實,他寫的都是他的生活,包括他想象自己的死,也是想的兒子將怎樣啼,親戚將怎樣送他,都是關于人情物理的安排。廢名所欣賞的正是這點,他認為周作人的特異之處,也是在這樣的類似陶公的地方。接下來的兩處寫實,都是說陶淵明以及孔子過的是“寫實的生活”。什么是寫實的生活,廢名用了一個對比試圖說明。他先說起所謂“曠達的人”,這些人雖然有很好的境界,但未必無普通人的煩惱,俗事臨頭時也恐怕不能免俗。倒是另一些“能近取譬修己安人的人”,可以用“恕”寬己寬人。我們很容易看出,這后一種人即是真的儒家。因為儒家之道就在于忠恕,在于推己及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家的精義之一就是處理好人我關系。廢名顯然認為陶淵明和孔子是這種“修己安人”的人,所以他們過的“寫實的生活”,也就是這種在人倫間用儒家智慧修己安人的實際生活。于此可見,“寫實”在這時已經(jīng)浸潤著儒家的處世態(tài)度,變成了一種人生狀態(tài)的形容了。
雖然30年代中期廢名的很多思想發(fā)展都直接或間接地得益于周作人,但是也應該意識到,廢名遠非周作人的學步者,他在師從周作人的同時,又有著自己獨特的人格和文學個性。其中最大的差異,就像他自己后來說的,他是唯心論者,而周作人是唯物論者。其實對此,周作人早在1928年的《桃園跋》中就做了清楚的指認:“廢名君是詩人,雖然是做著小說;我的頭腦是散文的,唯物的?!眥1}這種差異,越到后來越有了奇特的發(fā)展。廢名的詩人氣質(zhì)與乃師大相異趣,比起周作人的平正通達、中庸節(jié)制,他于萬物更有一種深情,且自有其熱腸沸涌之處。后來雖也接觸儒家,卻反而對其中的性善學說有獨特的心得,結合對唯識佛教學說的個性化讀解,而一躍成為唯心論者。廢名的“寫實”原則,在他思想演進的這一過程中不斷調(diào)整著內(nèi)核,但最后總算保存下來了。在其成熟思想中,唯心世界觀和追求實感兩方面形成了一種共處,因為對他來說,心的實也是實。
到1936年,廢名已經(jīng)明確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是福樓拜式文學家,而是修習儒佛的“學道者”。后來他在1948年的《我怎樣讀論語》{2}中回顧了自己的這段思想跋涉。他說他隱居西山時,有一天散步,在寂寞中記起了孔子“鳥獸不可與同群”的話,感到了孔子的偉大,后又在1935年懂得了孟子的性善,從而成為了一個唯心主義者,得道了。其實廢名這個了悟也很自然,當他立志做“說夢”的文學家時,他排拒了幾乎所有的實生活,以及實生活的人情物理。這種出世的態(tài)度在現(xiàn)代中國沒有遠景,更何況廢名也曾是熱情溢露的新青年,他保存的五四遺產(chǎn)使得他不會長久安于枯寂的隱居。所以在漸漸年長以后,早年的儒家修養(yǎng)開始起作用,為他安排和世界發(fā)生關系、生命熱情獲得出口的另一條路。于是,廢名真的就由“說夢”而“寫實”,逐漸告別了小說家的身份,來融入實生活,承擔一個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大時代中的責任了。同時,覺悟到“性善”也使他有了思想支援,不再陷于現(xiàn)代人對人性之惡的看法以及相應而來的悲觀態(tài)度,人生態(tài)度更加積極。而關于性是至善、是天理的理解,與佛教唯識宗的思想一起影響廢名,使他由唯物而唯心了。這時候,歷史也走到了1937年,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以及抗戰(zhàn)開始后廢名的流離、回鄉(xiāng),他真的到了和北平文學圈子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中,他的心智在歷史的因緣下開始了新的成長,“寫實”態(tài)度也由此得到了新的應用。
廢名的“寫實”觀念最終成熟并被推上前臺,是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順著戰(zhàn)前儒家倫理指引的方向,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歷史大變革,“寫實”完成了第二次內(nèi)涵的新變。而這個概念在此書里的主要針對性,在于對國語作文八股習氣的針砭,以及擴而充之對華夏文明八股積習的反對。下面就讓我們先在文章寫法的層面梳理一番40年代“寫實”的內(nèi)涵和使用狀況。
首先在文學上,“寫實”是什么?“寫實”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最基本的地位,是一種國語作文原則?!皩憣崱痹趶U名那里是作為一個和八股相對的概念被提出來的,因此某種程度上說,八股不是什么,寫實就是什么。莫須有先生曾對著金家寨小學的余校長批評韓愈、王安石的八股。對于韓愈,他說:“你想韓文里有什么呢?只是腔調(diào)而已。外國文學里有這樣的文章嗎?人家的文章里都有材料?!雹蹖τ谕醢彩摹蹲x孟嘗君傳》,他評價它“沒有感情,沒有意思,不能給讀者一點好處,只叫人糊涂,叫人荒唐,叫人成為白癡”{1}。這兩個例子從反面告訴我們,“寫實”是有材料、有意思、有真情實感的文章寫法,對讀者心智的健全是有助益的。
“寫實”也是莫須有先生國語寫作教育最重要的原則,是他為了反八股而樹立起來的旗幟。這是一個很有彈性的概念,既是廢名所尊奉的一種文章標準、人格態(tài)度,同時又可以經(jīng)過改造而成為小學生的作文原則。對于小學生作文來說,“寫實”首先要求一個“誠”的主體,廢名是要小孩子寫他們歡喜的東西,真誠地展露自己的天性?!皩憣崱边€解答了“寫什么”(對象)和“怎么寫”(手段)的問題。廢名認為,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至于寫什么,廢名說是“一切事物都可以寫的”{2},這主要是糾正八股文一切的事都不能寫,寫的都是與生活無關的問題。在“怎么寫”方面,廢名現(xiàn)在比起虛構小說更喜歡散文事實,重要的是教育意義,他也要孩子們學習觀察,對于自己身邊的事情能夠敏銳捕捉其中審美的、倫理的意趣,寫成文章。關于廢名教孩子們“寫實”,《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有好多例子,試舉一些。比如有一次,一個學生寫荷葉:“他說清早起來看見荷塘里荷葉上有一小青蛙,青蛙蹲在荷葉上動也不動一動,‘像羲皇時代的老百姓。莫須有先生很佩服他的寫實。不是寫實不能有這樣的想像了,這比陶淵明‘自謂是羲皇上人還要來得古雅而新鮮?!雹劭梢?,“寫實”有一種觀察中重新獲得新鮮別致的生活經(jīng)驗的含義。又比如古樂府的《江南》一詩,寫魚戲蓮葉東西南北,廢名對學生說,這樣的文章就是寫實,因為先是看到魚,后又觀察到這邊也有魚,那邊也有魚,于是這樣寫,寫出了實感。{4}可見廢名的“寫實”作為兒童寫作原則,就是要寫自己的真觀察、真感受,反對空洞的模仿。endprint
廢名自己在學生作文上的種種態(tài)度,也幫助說明寫實是什么。他出作文題總是站在孩子的角度考慮,努力讓孩子們能夠?qū)懽约焊信d趣的事情。比如,看到有學生喜歡捉蟋蟀,就命一作文題《蟋蟀》;學生喜歡參與黃梅風俗節(jié)日,他就出《送油》《放猖》為題。有一次,黃梅中學招考作文為《國難與教育》,廢名很不高興,斥之為八股。后來他自己招考作文,出了一個打擦邊球的題目《暮春三月》——一方面堵八股家之口,一方面引導學生描寫眼前的春天。后來,他又出了一個作文題《水從山上下去,試替它作一篇游記》{5},希望引導學生寫水流過自己家、親戚家的流程,把自己的家園感情自然表達出來??梢钥闯?,所有廢名的作文題都是此世間的事物和體驗,“寫實”就是忠于人間生活,還要熱愛人間生活,讓孩子們學會觀察捕捉自己經(jīng)驗中鮮活別致的東西。
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寫作中,也多處體現(xiàn)了廢名對寫實原則的貫徹。如《無題》一章,寫莫須有先生一家人到臘樹窠石老爹家做客,生動地寫出了性格各異的人物和做客的各種細節(jié),極富人情物理。比如,石老爹的二兒子仲正是被抽兵的年齡,他不高興時就說:“幾時我跑到日本老里面去,看你把老子怎么樣!”⑥一句話寫出了仲的別扭性格、當時中日戰(zhàn)爭的狀態(tài)、老百姓的民族觀念是非觀念、石老爹對兒女的縱容等方面,而又很幽默。寫實就是觀察生活,并且用簡潔的準確的句子表現(xiàn)生活的復雜肌理,整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都是努力這樣做的。
三、作為文化療救主張的“寫實”
廢名40年代的精神結構中,像他所喜愛的儒家一樣,由一己到一國也是貫通起來的,“寫實”也不僅僅是文章層面的小問題,它從語言文章出發(fā),關涉到了世道人心。比如,莫須有先生有一次批評模仿魯迅《秋夜》句子的學生說道:“你們?yōu)槭裁纯偸悄7履??一個人為什么這樣不能自立呢?我總是教你們寫實,作文能寫實,也便是自立?!眥1}把“寫實”上升到能否自立的人格修養(yǎng)層面,借莫須有先生之口傳達出了廢名在作文教學背后的苦心,他是要為中國社會培育一種誠實的、自立的新人,挽救被八股毀壞的民族性格。廢名不管是教育學生還是自己思考問題,都有這種由具體問題上升到人格修養(yǎng)、天下興亡的思維方式。
廢名的“寫實”在40年代主要是針對八股的弊端而提出的。而其實對于八股的反省在五四以來接連不斷,廢名的老師周作人30年代就寫過《論八股文》一文,談了八股文的寫作特色,以及由此造成的以讀書人為主的中國官吏的人格。他談到中國的奴隸性時說:
幾千年來的專制養(yǎng)成很頑固的服從與模仿根性,結果是弄得自己沒有思想,沒有話說,非等候上頭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動,這是一般的現(xiàn)象,而八股文就是這個現(xiàn)象的代表。……中國做官以及處世的妙訣,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賢立言”,又可以稱作“賦得”,換句話就是奉命說話。做“制藝”的人奉到題目,遵守“功令”,在應該說什么和怎樣說的范圍之內(nèi),盡力地顯出本領來,顯得好時便是“中式”,就是新貴人的舉人進士了。{2}
周作人的觀察和廢名雖各有側重,但廢名是非常認同他的老師的,他的八股/寫實觀恐怕也受到周作人思想的影響。周作人主要講中國官場的奉命說話、官吏自己沒有主張,八股由此是專制制度的產(chǎn)物和工具,禁錮思想;而廢名主要是從文章與人格的角度來進行批判,認為八股盛行而讀書人不能修辭立誠。他們的意見是有相通之處的,即是說八股文沒有思想只有腔調(diào),或者說形式大于并制約了內(nèi)容,這影響中國的讀書人世界甚巨。
在中國文章傳統(tǒng)中,有“文如其人”之說,文格和人格是互相接通的。八股文章表現(xiàn)出來的,是讀書人八股化的人格,而這種八股化又隨著讀書人的掌權而泛濫于中國社會,這一切都是廢名反對的。莫須有先生抗戰(zhàn)時期在黃梅鄉(xiāng)下,讀遍了黃梅地方的公私文章,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當不了中國的讀書人,因為“私的方面他不會應酬,公的方面他不會起草”③,即是莫須有先生不會八股。而文章的八股精神滲透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面,比如鄉(xiāng)下商人賣石灰,打出的廣告云:“石灰出賣,日本必敗”;小學生明明住學校是為了免兵役,草帽上卻都寫著“抗日”;黃梅縣一個老進士生了兒子,命名“抗日”,傳為美談。{4}而莫須有先生對這些行為很反感。當三記征兵一事需要他向鄉(xiāng)公所寫信的時候,他就很為難,因為他不知道這樣鄉(xiāng)紳讀書人之間的公文要怎樣寫,他不會寫八股文,無法融入讀書人的八股世界。三記征兵一事讓我們看到,鄉(xiāng)紳讀書人之間有一個彼此默契的人際網(wǎng)絡,在里面官紳相護,言語上都是八股的人云亦云、空洞無物,行為上互相勾結,逃避做國民的出兵出糧義務,甚至貪污腐敗橫行。這是一個徹底八股化了的小世界,沒有思想、只有空洞官話的背后,掩蓋的是自私甚至罪惡的實質(zhì)。正像八股文章,冠冕堂皇的腔調(diào)后面,掩蓋著蒼白甚至惡劣的人格。小說中鄉(xiāng)下本家農(nóng)人曾向莫須有先生介紹了這一層情況:
先生你不知道,保上的事情都是作弊!好比那里有一筆款,保長落到腰里去了,我們老農(nóng)曉得不呢?但是地方上的紳士曉得,也便不作聲,你不要我納捐好了,我也不查你的賬!都是這樣狼狽為奸。錢不都是老農(nóng)出的!{5}
莫須有先生在三記征兵一事上幫不上忙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無法加入中國讀書人這個八股化了的世界。
禮失求諸野,與八股化了的讀書人世界相對的,是以農(nóng)民為主體的廣大中國民間。農(nóng)民某種意義上才是真正的儒家,因為他們在倫常中過日子,而他們的倫常還是寫實的,所有的風俗都連接著確實的意義,所有的禮節(jié)都表現(xiàn)著人與人的關系以及感情。比如莫須有先生第一次由石老爹介紹給順的時候,廢名這樣寫他們之間的禮節(jié):
順連忙向石老爹致敬禮,再轉向莫須有先生致敬禮,他可謂之不亦樂乎,而且已經(jīng)分別親疏了,講禮應該是“先酌鄉(xiāng)人”了。莫須有先生于是乎不亦君子乎,連忙安貧樂道了……這時他對于世間的任何人都愛,因為任何人都愛所以他分別親疏了,他愛順了。{1}
鄉(xiāng)下人之間的禮節(jié)是那樣有著切實的意義,表現(xiàn)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點也不是八股裝樣子,這是廢名所贊賞的。endprint
廢名喜歡寫鄉(xiāng)下人對于禮節(jié)的經(jīng)心在意,表現(xiàn)了鄉(xiāng)民的質(zhì)樸敦厚。比如,鄉(xiāng)下新年第一天有不能隨便到別人家去或者與別人說話,而要先拜年的禮俗,順是十分遵守的,故不小心遇上莫須有先生太太很尷尬,趕忙假裝沒看見。后來慈和純到順家拜年,廢名寫道:“慈同戴了新帽子的鳳姐在那里享受賓主的光榮,真是光榮之至,慈從來沒有人把她當賓,鳳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當主了?!眥2}寫兩個人互相講禮的快樂,在一種充滿儀式感的交往中互相確證了自己的價值與彼此的關系。這也正可以印證費孝通的看法,鄉(xiāng)土中國真是“禮治社會”,秩序與人際關系都是由“禮”來維持的。新年本家農(nóng)人來給莫須有先生磕頭拜年,莫須有先生本來很不習慣,因為他的都市生活經(jīng)驗讓他難以接受這樣共同體的禮儀,但他連忙想:“是的,我同你們有家族關系。我不能拒絕你們向我拜年,可見我同你們不是路人?!雹勖耖g生活的講禮是有意義的,包含了家族、鄉(xiāng)人的真切感情和牽連,形式代表一種切實的內(nèi)容,這就是“寫實”。廢名的“寫實”,包含著儒家的內(nèi)蘊,指的是表現(xiàn)人際間的關聯(lián)即人情物理。民間禮俗內(nèi)蘊的正是這一套人情物理,所以鄉(xiāng)土禮俗與寫實精神相吻合,廢名很是贊美。
鄉(xiāng)下人的樸實、誠懇是很突出的,他們的世界里文字不發(fā)達,或者說形式表現(xiàn)得有些稚拙,但是其代表的內(nèi)容是切實可靠地存在著的。廢名饒有興味地討論過鄉(xiāng)下人是“耳食之徒”,即是說,“其成語,其典故,都是口傳下來的,但有確切的意義,彼此心知其意”。{4}廢名列舉了“侯門深似?!薄蔼q可說也”“毛鼓所然/毛骨悚然”“雞子里頭尋骨頭”幾個熟語,寫鄉(xiāng)下人口耳相傳的詞匯以及語言表達能力。{5}這些熟語在讀書人看來都用得不甚正確,但是它們都是意義切實的,這體現(xiàn)了民間和讀書人世界正相反,語言表達很粗糙甚至有錯訛,但是意思卻很真,是切實存在的。廢名在行文中流露出來的是對于這種狀態(tài)的贊美,鄉(xiāng)下人的重視內(nèi)容、形式是有內(nèi)容的形式這一點,是可以救正八股的惡習的。
如果使用中國傳統(tǒng)的“名”與“實”兩個概念進行觀察,則中國讀書人的八股習氣可謂之重名輕實,而民間社會如前文分析的恰好相反,是重實輕名。比如,莫須有先生在五祖寺中學時,曾和一個秀才出身的同事爭論。莫須有先生認為課本里不該選蘇軾的《李氏山房藏書記》,因為這是八股;秀才則說:“這篇文章還不好嗎?那篇《晨》是什么東西呢?題目是‘晨,他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把題目都忘記了!”⑥可見舊讀書人之重名輕實,和莫須有先生相反,也和中國民間相反。而中國民間的重實輕名遠不止于文章和禮儀?!赌氂邢壬w機以后》談到中國抗戰(zhàn)中婦女被日本兵強奸一事,這樣說道:“中國的婦女都是健全的,中國的農(nóng)民也是健全的,都是健全的思想……中國婦女給日本兵強奸了,并不以為自己非死不可,她的男人也只是覺得妻子可憐,小孩也看媽媽一睨,媽媽可憐。婦女與婦女則有時說笑話了。宋儒‘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貞潔觀為什么這樣不合人情呢?因之也不合道理呢?”{1}可以看出,民間并不認為受辱的婦女必須死節(jié),只有以宋儒為代表的讀書人才主張死節(jié)??梢娒耖g是重實輕名而讀書人是重名輕實的。對于百姓來說,求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為了三綱五常而死是典型的八股精神。
關于周作人抗戰(zhàn)期間落水一事,廢名也有自己的看法,他這樣議論道:
大家說他(周作人——引者注)做漢奸,容或有之,因為他倔強,正如同他憤恨一樣,豈有一個人而不忠于生活的?忠于生活什么叫做“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死”有什么意義?倒是“生”可怕!無求生以害仁最為難。不欺自己才是求生者的功課。求有益于國家民族才是求生者的功課。他只注重事功,(這或者是他的錯誤!)故他不喜歡說天下后世,倒是求有益于國家民族。知堂先生真想不到中國真?zhèn)€這樣亡了,因為他住在華北,華北淪陷了,他的痛切之感當然是中國亡了,他常批評中國歷史上的人物,現(xiàn)在輪到他自身了,人豈有不忠于道理的,忠于道理便是忠于生活,于是大家說他做漢奸容或有之,因為本著他的理智他是不喜歡宋儒的,換一句話說他是反抗中國的歷史的。{2}
廢名的解釋是否吻合周作人落水時的真實思想,我們存而不論,但是這個解釋里可以看到廢名從中國民間獲得并意在贊美鼓吹的生活態(tài)度,那就是“求生”是第一位的,而死節(jié)是最沒用的。在廢名看來,北平淪陷以后,深深感到中國亡國的周作人不選擇死節(jié)而選擇立下事功是勇敢的,是比死還難的。后人形容宋儒有句話叫:“平日袖手看文章,臨危一死報君王。”可見他們的死節(jié)是一種打著愛國旗號的八股,是最沒用的。周作人的接受偽職,在廢名看來是因為希望借助職位有益于中華民族,所以我們不該只看到他名義上是偽政府官員,還應看到他實際是想要有益于中國。這個思想貫徹的依然是重實輕名的態(tài)度。
廢名從民間的戰(zhàn)時狀態(tài)中看到了重實輕名的求生態(tài)度,甚為贊賞。而這態(tài)度與他的“寫實”也是相通的,“寫實”是寫作上的重實輕名,不比做題目的重名輕實。所以莫須有先生教國語,教孩子們“寫實”,是借助文章改造他們的人格,讓他們也能重實輕名。而最大的“實”就是生存,因此廢名說:“中國的老百姓的求生的精神是中國民族所以悠長之故?!雹塾纱丝磥?,在廢名那里,中國的民族精神最首要的一點即是“求生”,這是民族性的寶藏,而五四運動時對之的批判是需要反思的。莫須有先生舉了一個例子,他當年聽說日俄戰(zhàn)爭戰(zhàn)場在遼東半島,這是一個國恥,而當?shù)刂袊r(nóng)民在戰(zhàn)場上拾炮彈殼。莫須有先生當年在五四的邏輯下,把這當作中國國民的劣根性批判,認為中國人冷血不愛國。而抗戰(zhàn)以后,他返鄉(xiāng)更多地接觸了農(nóng)民,則改變了看法,認為:“這個拾炮彈殼并不是做官貪污,無害于做國民者的天職,他把炮彈殼拾去有用處呀!他可以改鑄自己家中的用具呀!他在造房子上有用呀!他在農(nóng)具上有用呀!今番‘抗戰(zhàn)建國四個字如果完全做到了,便有賴于這個拾炮彈殼的精神!”{4}抗戰(zhàn)勝利后,有一次莫須有先生去理發(fā),看到店里擺放著一套“萬國旗”,是抗戰(zhàn)前的東西,戰(zhàn)時搬到鄉(xiāng)下藏起來的。莫須有先生感嘆這真正是“惜物”了,并且說:“抗戰(zhàn)建國必須要有這個精神?!眥1}莫須有先生在鄉(xiāng)下觀察聽聞到的老祖母們抗戰(zhàn)中死守其家,要為兒女有所保存的事跡,則更是生動體現(xiàn)了中國百姓的執(zhí)著求生。莫須有先生這樣寫這些老祖母們:“兒子與媳婦必得逃,自己則堅決不逃,因為家里的房子要緊,農(nóng)具要緊,兒輩的前程要緊,自己中年婦人的生命算什么呢?身體更算什么呢?所以也不逃,死守其家不去?!眥2}莫須有先生的三舅母為兒子一家守護家產(chǎn)的含辛茹苦,贖買田產(chǎn)的艱苦努力,面對敵人的機智勇敢,在在指引出中華民族的希望所在,故莫須有先生稱她為“民族英雄”。農(nóng)民的勤儉、執(zhí)著求生、樂觀機智,這些中國最基層的好品質(zhì)比讀書人的品行更能支撐起一個國家。endprint
與寫實相通的追求“實”的態(tài)度后來還延伸到1949年寫作的《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以下簡稱《歡喜的話》)之中?!稓g喜的話》第九章講新中國理想的教育,以對“為學問而學問”的批判開篇。“為學問而學問”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以蔡元培、胡適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推崇的學問態(tài)度。而在廢名看來,這種態(tài)度正是現(xiàn)代的八股。廢名總結八股有三個特征:“一是玩弄文字,一是做官,一是與大眾脫離關系?!雹蹫閷W問而學問的現(xiàn)代城市知識分子,正有這些毛病,所以必須用新的教育來改造。什么是新中國的教育?在廢名看來:“新中國的教育必然是反八股的教育,是學習,不是抱著書本子;是為人民服務,不是做官。因為是學習,是為人民服務,那(哪)里還會與大眾脫離關系呢?”{4}我們看到,廢名在此處依然是反對八股的重名輕實的態(tài)度,并且認為理想的教育要有革命的精神,要為人民服務,而為學問而學問只能導致一種空洞無物的學問的自我循環(huán),對于現(xiàn)實生活毫無用處。可以看出,這種反八股,求有內(nèi)容、有實效的知識的思路,和《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宣揚的那個“寫實”其實有著相通的本質(zhì)??梢哉f《歡喜的話》要求用有效的知識來反對八股,也是把做文章時具體的“寫實”原則引申開來,作為更普遍的一個面對文學、面對知識的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不僅可以指導作家和知識分子寫出更好的文章、做出更有用的學問,而且求實的精神也可以使一代知識分子走出八股,得到新的安身立命的信仰和態(tài)度。并且大而言之,求實也是對社會虛浮風氣的療救,對中國整個民族性格的重建。
就這樣,在抗戰(zhàn)之中,廢名的“寫實”從文學層面引申開來,向著民族性改良法的方向發(fā)展;在1949年,“寫實”則完成了它的漫長成長,從一個文學寫作的原則,逐步豐富發(fā)展,形成了一個開闊的、文化重建意義上的最終形態(tài)。
【責任編輯 穆海亮】
① 廢名:《說夢》,《語絲》第133期,1927年5月28日。引自廢名著,王風編:《廢名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4頁。
{2} 同上,第1152頁。
{3} [法]波特萊爾著,廢名譯:《窗》,載《竹林的故事》,北京:新潮社,1925年版。引自《廢名集》,第10-11頁。
① 廢名:《斗方夜譚》,《華北日報副刊》第343-354期,1930年12月22日-1931年1月7日。引自《廢名集》,第1265頁。
{2} “心象”一詞,是吳曉東在他研究《橋》的專著《廢名·橋》中提出的概念,用以解釋《橋》的詩學特色。這個詞和中國傳統(tǒng)詩學、禪宗思想都有關,又可以貼切地闡明“廢名在創(chuàng)造性的自由聯(lián)想中生成的一個個擬想性的情境”。參見吳曉東:《廢名·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
{3} 廢名:《橋·詩》,《語絲》第4卷第44期,1928年11月12日。引自《廢名集》,第523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傳·這一回講到三腳貓》,《駱駝草》第11期,1930年7月21日。引自《廢名集》,第703-704頁。
{2} 周作人:《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晨報》1920年11月15、16日。引自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9-266頁。
{3} 廢名:《立齋談話》,《華北日報副刊》第284-287號,1930年10月12-16日。引自《廢名集》,第1251頁。
{4} 同上,第1252-1253頁。
{5} 法(廢名):《阿左林的話》,《駱駝草》第21期,1930年9月29日。引自《廢名集》,第1235-1236頁。
① 廢名:《橋·故事》,《華北日報副刊》第253號,1930年1月27日。引自《廢名集》,第569頁。
{2}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開場白》,《文學雜志》第2卷第1期,1947年6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809頁。
{3} 廢名:《散文》,《華北日報·文學》(北京)第9期,1948年2月22日。引自《廢名集》,第1453頁。
{4}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文學雜志》第2卷第8期,1948年1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907頁。
① 此為王風與筆者討論時所言。值得一提的是,后來筆者讀鶴西(程侃聲)致廢名信,其中說:“‘拿生活來寫文章比‘拿文章來寫生活或許后者到底是較為容易的事?!边@個說法和王風所說有相通處?!赌氂邢壬w機以后》或可稱“拿生活來寫文章”,《橋》則近于“拿文章來寫生活”。此信載《駱駝草》周刊第3期,1930年5月26日。
{2}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引自《廢名集》,第908頁。
① 廢名:《知堂先生》,《人間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引自《廢名集》,第1297-1301頁。下面討論本文時,所引文字出自此文的,不再一一注明。
{2} 廢名:《關于派別》,《人間世》第26期,1935年4月20日。引自《廢名集》,第1302-1317頁。下面討論本文時,所引文字出自此文的,不再一一注明。
① 豈明(周作人):《桃園跋》,廢名:《桃園》,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版。引自《廢名集》,第3406頁。
{2} 廢名:《我怎樣讀論語》,《天津民國日報·文藝》第132期,1948年6月28日。引自《廢名集》,第1469-1475頁。
{3}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教國語》,《文學雜志》第2卷第7期,1947年12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882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教國語》。引自《廢名集》,第882頁。endprint
{2}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引自《廢名集》,第904頁。
{3} 同上,第901-902頁。
{4} 同上,第902頁。
{5}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教英語》,《文學雜志》第3卷第5期,1948年10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1063頁。
{6}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無題》,《文學雜志》第2卷第2期,1947年7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830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引自《廢名集》,第906頁。
{2} 周作人:《論八股文》,《駱駝草》第2期,1930年5月19日。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660頁。
{3}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上回的事情沒有講完》。引自《廢名集》,第898頁。
{4} 同上,第898-899頁。
{5}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路上及其他》,手稿,存北京圖書館。引自《廢名集》,第1123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卜居》,《文學雜志》第2卷第3期,1947年8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841頁。
{2}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民國庚辰元旦》,《文學雜志》第3卷第2期,1948年7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1008頁。
{3}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留客吃飯的事情》,《文學雜志》第3卷第3期,1948年8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1024頁。
{4}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路上及其他》。引自《廢名集》,第1115頁。
{5} 同上,第1115-1116頁。
{6}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莫須有先生教英語》。引自《廢名集》,第1049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這一章說到寫春聯(lián)》,《文學雜志》第3卷第1期,1948年6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981頁。
{2}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一天的事情》,《文學雜志》第2卷第11期,1948年4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973頁。
{3}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這一章說到寫春聯(lián)》。引自《廢名集》,第982頁。
{4}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停前看會》,《文學雜志》第2卷第9期,1948年2月1日。引自《廢名集》,第919頁。
① 廢名:《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這一章說到寫春聯(lián)》。引自《廢名集》,第979頁。
{2} 同上,第989頁。
{3} 廢名:《一個中國人民讀了新民主主義論后歡喜的話·新中國的教育》。引自《廢名集》,第1986頁。
{4} 同上,第1988頁。
作者簡介:康宇辰,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