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安居
整個下午他都心不在焉。
日程安排上的最后一個人進來時,他正巴巴地抬頭張望,墻上的鐘沖他一笑,分針慢悠悠一跳,五點差一刻。
七點整。他想。他期待今晚的活動。很期待。
“柴大夫,您好?!辈∪嗽陂T邊就開始卑躬屈膝,聲音柔麗,媚容堆得老高,笑得顆粒直往下掉,是全方位的討好??刹窈脑骋怦R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病人的諂媚盡數(shù)浪費,訕訕地收聲、斂容,遞上病歷單,熟門熟路地躺倒在操作臺上,張大嘴,世上頓時多了個肉質洞穴,里頭潛伏一條游動的舌頭,聳立兩彎堅硬的白巖石。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如此丑陋的肉質洞穴成了柴胡的整個世界。這洞穴恰如黑洞,密度無限大,體積無限小,黑洞形成是引力坍縮導致的,這洞穴有能力吸食掉他的所有,體力、智力、時間、生活,全部世界和整個人生,是因為他的靈魂坍縮了。
看病走程序,第一步,掃描病歷單的條形碼——屏幕上旋即跳出三組符號:兩到三個漢字,是病人的名字;一個漢字,是病人的性別;還有一個數(shù)字,表示年齡。柴胡必須確保身邊肉質洞穴的主人與電腦顯示的三項內(nèi)容匹配,只有這一點是重要的,不能弄錯,別的都無足輕重——三個信息組合成的實物是什么,長什么模樣,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飲食偏好和審美偏好,對世界有什么看法,今天心情如何……他通通不關心。他是解牛的庖丁,真正的目中無“人”。他關注的甚至不是洞穴,而是洞中的一顆或幾顆牙齒。雖然牙科病人幾乎都會反復來好多次,但他能記住的只是牙齒,他通過牙齒認識他人和世界:總共有九顆齲齒排著隊,等待摘除牙髓、封閉牙冠,上牙套;十二顆年輕的牙需要除菌斑;五顆發(fā)黃松動的智齒應該拔掉;有七八排長期吸煙導致的黃牙需要潔牙,清理牙石、噴砂和拋光……工作幾年下來,他越來越下意識把自己歸入修理工一類,在流水生產(chǎn)線上勞作,發(fā)現(xiàn)病牙,鎖定,清整,修理或消滅。
在醫(yī)科大讀書時,柴胡最好的兩個朋友,分別學心內(nèi)和婦產(chǎn),實習回來后交流,一個說,現(xiàn)在女人無論美丑老幼,在老子眼里就只是一根又一根陰道。另一個說,不管男女,咱看到的只是一顆又一顆心臟。他們贊美女人的方式,相應變成“好一條平滑無菌、充滿彈性的陰道”和“如此動人勻稱、跳動有力的心臟,能不讓人陶醉”。相比之下,柴胡是最正常的,他的關鍵詞是牙,可以說皓齒明眸,說齒如瓠犀,說齒若編貝,說榴齒含香,說丹唇列素齒,說粲然啟玉齒……怎么說怎么優(yōu)雅,怎么說怎么古典,怎么說都有文化。但身為醫(yī)生,三人的本質是一樣的,他們未來的一生,都將系于某一個特定的人體器官。
畢業(yè)時,三人在合影背面,嘻嘻哈哈畫了個只有陰道、心臟和牙齒的女人,每個器官里署上各自的名字,作為他們青春五年的紀念。
幾天前,柴胡整理房間,翻出畢業(yè)時那張舊照片,看得出了神。他摩挲那個三器官女人,再掰著指頭數(shù),發(fā)現(xiàn)按這種算法,將他認識的所有醫(yī)生加起來,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女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出問題了。他只看得見牙齒,看不見長牙的人了。
不應該這樣,不是嗎?他開始想這個嚴肅的問題。但他是專業(yè)人士,醫(yī)牙就是他技術專長,人生問題是什么東西,他可不擅長。他從沒關心過所謂“完整的人”,只有人的牙齒——還必須是出毛病的牙齒——才有意義,更科學的表達是,病變的牙髓和牙體。至于牙冠和口腔修復,那是旁邊五號臺羅布麻的事。他的整個人生都圍繞牙髓和牙體展開,無論工作、教學,寫論文還是參加會議。他最熟悉的聲音是鉆牙的恐怖的吱吱聲。牙髓和牙體給了他一切,收入、社會地位、身份、房子、車子、老婆,還有全部夢想的實現(xiàn),人生意義和價值,所有的一切。所以,除了牙,他沒有別的需要考慮。
有個病人正圍著羅布麻轉圈,磨嘰求情,想要臨時加個號。羅大夫放下手頭正處理的牙齒,拍著工作日志本對想加塞的牙齒說:“你看,你明明預約的昨天,昨天不來,今天怎么行?今天有今天的牙?!迸ゎ^指示操作臺上“今天的牙”——“你先把嘴閉上吧,老這么張著累得慌。”病人應聲合攏嘴,揉揉腮幫子。
想加塞的病牙慘兮兮的:“對不起啊醫(yī)生,忙忘了?!?/p>
“行啊你,連治病都能忘,說明你沒事嘛。”
加塞牙的聲音和笑容都病了,發(fā)出苦味來:“真是忙啊,事太多了,醫(yī)生,醫(yī)生。”
老羅說:“你再叫也沒辦法,只能重新預約,我看看……下周一全滿了,周二……”
加塞牙說:“那都翻到下周去了!您看我都趕過來了,您就行個方便,給寫個條,我立馬下去掛號……”
老羅指指墻上的鐘:“我們五點下班,你自己看看,還來得及不?”
加塞牙還想做最后的努力,老羅不耐煩了,筆帽敲著日志本:“只有下周二下午,再就是周五上午,預約還是不預約,趕緊說話?!?/p>
值班護士黃芩已經(jīng)過來轟人,聲音尖細,柳眉倒立?!敖裉斓难馈币沧鹕韥恚瑵M臉不悅地乜斜加塞牙,他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中年壯漢,骨骼粗大,肌肉發(fā)達,發(fā)起怒來貌似有能力一拳打掉人的大牙。加塞牙見糾纏無效,只得定了下周二,垂頭喪氣出門去。
柴胡的目光追著加塞病牙,將羼雜鄙薄的憐惜貼上他后背。“忙”和“忘”,都是“心亡”,在都市奔波,多少人胸腔是空的,沒心。人們需要更好的秘書、設計更周到的記事本、更高級的手機和電腦、更快的車、更多的錢、更大的房子、更健康的牙齒,其實他們最需要的,是心,一顆常態(tài)運轉、溫熱靈動的心,能感受完整的人、完整的生活的心。
所以他格外需要,也格外期待今晚的活動。
柴胡“今天的牙”很簡單,已經(jīng)做完根管治療,定制的烤瓷牙冠,今天來上牙套做咬合調(diào)整。不久處理完畢,千恩萬謝走了。柴胡摘下口罩,收拾東西,器械在盤子里叮當響。黃芩見了問候道:“柴大夫,今天下班早啊?!?/p>
柴胡心情好,開起玩笑來:“那是必須的,晚上有約會?!?/p>
羅布麻和黃芩同時說話。一個問“嫂子知道嗎?”一個說“嫂子好幸福啊?!比缓髢扇藢σ曇谎郏凵窭锏囊馑级家粯印阆胧裁茨??!
柴胡笑道:“你們都太不純潔了,一聽約會就冒壞水,約會就不能是個……沙龍活動什么的?”
羅布麻和黃芩的反應再次一致,明著贊許,暗里奚落:嚯!文化人啊,這一大把年紀,還過文化生活。
柴胡不理會,兀自收拾,心里突然打個激靈。今晚“性靈人生”的身心靈關愛,他只記住——當然,也只需記住的兩個信息——時間七點整,地點SOSO。
柴胡內(nèi)向、宅,不怎么逛街,SOSO的大致方位當然知道,畢竟是大型商場,地標建筑,具體位置卻很模糊。
“你們知道SOSO在哪兒嗎?”
羅布麻和黃芩還是同時反應,一個問“哪個SOSO?”一個驚“SOSO都不知道?!”
黃芩對所有高檔商業(yè)圈都充滿愛戀,是當然的專家:“離單位挺近的,從南門出去東拐,沿環(huán)線上立交橋,挨著老城門就是。”
柴胡一氣呵成地飛出門診室,飄下車庫,躍上駕駛座,蕩出停車場。在此之前,他的心情和步履都輕盈,感染得輪胎都活潑好動。等到一輛車“滴滴”進黏稠而浩蕩的車流,人和車才弛緩下來。
車流很慢,一步一頓。每一輛車里都裝著個百無聊賴、怒火中燒的司機,喇叭此起彼伏,卻不傳遞任何信息,純粹為表達情緒。咫尺外的人行道上,回家的人們面無表情地穿越厚實的噪音,行色匆匆,連麻木都是潦草的。這個城市里有三千萬人口,每天在一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往返奔波,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為什么奔忙?討生計,求發(fā)展,還是追逐夢想?或者,他們東奔西走、上躥下跳、左支右絀、外焦里嫩,僅僅因為習慣,因為別人都這樣,因為不知道還有別的存在方式?拼命保持身體的奔“忙”,就是為了不面對“心”已“亡”的事實?
柴胡看著滿懷迷惘、欲望、憤怒和焦慮的無頭蒼蠅們,心里充滿奇怪的飽滿、快樂,以及沒來由的優(yōu)越感——都市何其倉促蒼涼,讓人身心都風干,形式內(nèi)容都空洞,只有我,知道并且能夠從生活的縫隙里逃出來,為枯萎的心靈尋求滋養(yǎng)和慰藉,重獲溫潤、充盈的靈魂。他現(xiàn)在要去做的事是好的,讓他對自己滿意,參加這種活動本身,已經(jīng)讓他感覺自己的完整和與眾不同。
晚高峰比預計的還堵,到達SOSO已經(jīng)六點,找到車位停好車,又是二十分鐘之后。
走出停車場,一抬頭,但覺一架超級攝像機猛地拉出長焦鏡頭,樓群恢弘龐大,拔地而起,高高在上,切割天空。從聳立樓群的角度俯視,人微小如沙粒如螻蟻,黯淡如輕灰如塵埃,被巨型幕墻和金光閃閃的雕塑襯成笑話。
在SOSO,高樓才是主角,連同樓里的店家、店家的品牌,人在其中,是輕飄飄的碎片,無足輕重的飾品。
SOSO有商業(yè)區(qū),也有寫字樓,華燈初上時,寫字樓一側已燈火闌珊,商業(yè)區(qū)則剛剛開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衣食住行包羅萬象,聲色犬馬應有盡有。
柴胡很高興還有約莫半小時吃個便飯,指頭命令觀光電梯將他送上頂樓美食城,鈔票命令侍者將西式簡餐送到他面前。城市就是這樣被驅動運行的。
柴胡是精細之人,等餐間隙,找到號碼,確認預約。手機送出一個清脆甜美的女聲。是的,是“靈憩”。對不起,不是書吧,是咖啡館。是的,SOSO西區(qū)3號樓B124,七點整,歡迎您來參加。沒關系,有沒有預約都行,我們歡迎空降的。沒有,我們在地下一層,半開放式,離觀光電梯不遠,門口有一棵樹,一出電梯就能看到,應該很容易。找不到的話,您可以隨時打這個電話。好的,靈憩等著您。
掛電話的同時,柴胡靈光閃現(xiàn),佶屈聱牙的“靈憩”,原來是“心靈休憩”的簡稱,他和今晚的活動當真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刻鐘后,他斯文地擦嘴,慢慢走進電梯,摁亮B1。
一切順利。
他枯槁的心已蠢蠢欲動,期待一場精神按摩和愛撫,有細雨洗禮,有醍醐灌頂。
電梯門一打開,就感覺不對勁。地下一層很清冷,也有商家招牌,但大多關著門,即使有燈光,也是一副電力不足、茍延殘喘的樣子。沒有門牌號。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金閃閃的路標銅牌,釘在承重墻立柱上,鐫著黑色字體:
B區(qū) ←2001-2010 2011-2020→
左箭頭指著一家簾幕低垂、燈光曖昧的SPA,掛鎖緊扣,空無一人;右箭頭指向一個顯然人跡罕至的狹長通道。
電梯時不時一聲響,吐出三兩個人,轉眼星散不見,鬼魅一般。這些人大多穿西服套裝或齊膝一步裙,目不斜視,步履如飛,熟門熟路,熟到麻木,對周遭全無興趣。柴胡盡量攔截到一兩個問路,但沒有人為他停留,他必須追著邊走邊問,得到的都是懷疑的表情、迷茫的眼神、含混的吐詞,以及沒有信息量的手勢。
這些衣著光鮮的人,如同原子或電子,沒有個人色彩,在地底穿行,直來直去。人生就這樣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中間沒有場景,所有的過程都是浪費,越短越好??墒侨松诉^程,又有什么終點呢?誰的終點不是一個“土饅頭”?現(xiàn)在連土饅頭都不可得了,不過“一蓬火,一把灰”而已。
柴胡搖搖頭,再搖搖頭。為這些電子原子人悲哀,不是他們沒空沒耐心指路,而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態(tài)度。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出問題了嗎?他們需要跟他一起去參加那個沙龍,關愛自己的心靈,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
當然,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找到“靈憩”。柴胡看看表,已經(jīng)六點五十了。
找了一圈不得要領,他從扶梯升上地面,一家咖啡廳的露天區(qū)里,圍綠色圍裙的服務生正在幾張桌子間穿梭,伶俐而親善。他走過去,重復那句已經(jīng)爛熟滑溜的話:“請問西區(qū)3號樓在哪里?”
“西區(qū)?”服務生搖搖頭,“我們這里不分東西區(qū),只有ABCD四個區(qū)?!?/p>
“是B124?!?/p>
“哦,往前走,左邊第一個通道穿過去,那邊是B區(qū)?!狈丈甘舅⒁鈽求w上一個金屬牌上巨大的C,說,“這邊是C區(qū)。不過那邊好像沒有3號樓——我也不清楚,您到那邊再問吧?!?/p>
柴胡禮貌地道謝,滿意地離開,心情愉悅,還有些迫切。服務生指點得很對,他轉眼找到B區(qū),服務生的疑惑也很對,B區(qū)的人說,這里沒有3號樓,也沒有B124,他們的門牌號都是四位數(shù),會不會是2124?
距離七點只有幾分鐘了,柴胡第二次給咖啡館打電話,但一無所獲。那個好聽的女聲能做的,只是把他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地址門牌重復一次,把開放式地下一層、電梯和門口的樹重復一次,補充的唯一信息——是香桂樹,開著小花。
問“西區(qū)” “3號樓”,人們還能幫著猜測,問“香桂樹”,只能直接茫然。柴胡下到B區(qū)地下,視野所及全無植物,上到地面,從另一處扶梯下到地下,視野所及還是全無植物。至此,他已經(jīng)向不下十人問過路,綜合起來的信息表明,他就在“靈憩”附近,非常非?!案浇保苍S只有三米或十三米,但被商場和人群攪亂,被廣告牌和霓虹燈扭轉,他和“靈憩”兩個渺小的點之間,就是連不上線。
七點轉眼到了,七點轉眼過了。
他感覺疲倦,在建筑群的懷里暈眩,迷失。地下一層是半露天的下沉式庭院,抬頭往上,但見鋼筋、玻璃、電子幕墻、大理石,幽藍發(fā)暗的天空節(jié)選霓虹燈和流行音樂的片段。一個身體彎成S型的妖嬈明星,媚笑著從半空俯視他,展示粉底的完美效果。她的腳下,另一冷艷女人手持左輪手槍,豎在臉前,屈膝背靠代言的黑色SUV。車輪旁邊,一個戴白直帽的廚師,端著剛出爐的披薩,胖乎乎的憨態(tài)可掬。這些女人和廚子,都是他最熟悉的人,每天無數(shù)次見面,在電視、網(wǎng)站、手機和廣告牌上。如果他去世界各大城市,他們都會跟著他,對他媚笑,對他冷艷,對他憨態(tài)可掬,給他粉底,給他汽車,給他披薩。
他身子埋在陌生又驕傲的樓群腳下,整個身子沉在地底,心靈懸浮于虛無,想降落休憩,卻找不到門口有香桂樹的咖啡館,無處著陸。只任憑女人和廚子誘惑,勾引,挑逗,圍著他旋轉,全世界都圍著他旋轉,越來越快。
他將自己和他的心都停在一處荒涼的地方,定定神,第三次撥通咖啡館的電話。
“您好,靈憩咖啡館。”還是那個女聲,現(xiàn)在聽起來不那么迷人了。
“你們活動開始了嗎?”
“是的,剛剛開始。”
“我到了,但找半天就是找不到地方?!彼黠@覺察到自己聲音里的氣急敗壞。
“真不好意思,我們這里不太好找。您現(xiàn)在哪兒?”
不是不太好找,是太不好找。“我就在B區(qū),旁邊有個……”他環(huán)顧四周,“夢什么莉香薰水療。”
“是那個會員制的足浴館嗎?”
“我不知道,是夢蘿莎莉香薰水療?!彼蛔肿帜钅切谐C揉造作的紫色花體字。
電話那邊停了兩秒,說:“這個不清楚,名字我不記得,但我們前面不遠還有個健身房,就在足浴館對面?!?/p>
他轉身一看,香薰水療的對面是一堵墻,但墻邊有條過道,過道的盡頭果然有個跆拳道館。玩跆拳道自然是健身。
“對,我看到了?!彼蠼校幌抡駣^起來。
“那差不多就到了,從健身房一直往前,有個旅行社的門面,然后左拐,斜對面有棵桂樹,旁邊就是我們咖啡館?!?/p>
柴胡依言而行,健身房的對面是一家小型游戲廳,掛著最新網(wǎng)游“星際旅業(yè)”的招貼畫。但游戲廳旁邊沒有拐彎通道,是一個半開放式的射箭館,不過,射箭館再往前百米左右,確有過道,穿過過道左拐,前面果然有一處開放的露天平臺,里面種一叢細黃的竹子,圍一圈灌木,更像是小葉黃楊,而不是香桂。不過柴胡對植物向來不在行,灌木長得高,差不多就是樹了。
小葉香桂灌木圍繞的竹子旁邊,就是他此行輾轉的目的地,今晚的圣地,靈魂洗浴滋潤之地,一個裝潢別致、富有情調(diào)的咖啡茶座。時間已經(jīng)晚了,他來不及細看木質招牌上燙印的花體文字,全身心欲撲門而入。
一個男侍者在門口吧臺招呼:“先生您好,是來參加今晚的活動嗎?”
“是的!是的!”他的身心盛滿笑容和歸屬感,多得溢出來,流淌滿地。國共諜戰(zhàn)片里,地下工作者歷經(jīng)生死,警惕周旋,終于對上暗號,欺身半步,雙手有力地一握,兩眼放光,低呼一聲“同志!”這就是他此刻的寫照,心找到安放處,回家的感覺,滿足、安穩(wěn)、幸福、美滿,真真賓至如歸。
“歡迎您。”侍者從吧臺上方探出一點身子,低聲指引:“從這邊過去,后面還有座位。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七點半準時?!卑膳_里還有一個男侍者,柴胡沒見到剛才接電話的甜美女生,但不重要,這不是他關注的。他滿心想的是,活動竟然推遲了半小時!就像專為等候他的遲到。一切都充滿象征意義,簡直是天意和神啟。
半分鐘后,柴胡已經(jīng)坐在一個很小資很情調(diào)的室內(nèi),身邊是七八個很小資很情調(diào)的年輕人,一個最小資最情調(diào)的中年女子站在人群前,身邊的白色寫字板上,有幾個很小資很情調(diào)的字——“周末沙龍之減法生活”。
柴胡在微醺中聽絮絮低柔的女中音,果然如聽天籟,妙不可言。自始至終沒有提到“性靈人生”這個主題關鍵詞,但生活學會用減法,只選對的,不要貴的,不要別人都有的,不要別人眼紅的,這不就是性靈人生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一切盡在不言中。果然字字珠璣,滿室禪意!
活動安排跟網(wǎng)上預告的不同,沒有放映性靈短片,也沒有教深度呼吸和心靈健美操,但確實有香薰和綠茶,作為背景音樂的古琴更是讓人“如聽仙樂耳暫明”。主講人發(fā)言后是討論,柴胡積極參加,獲得小規(guī)模掌聲,無比受用,身心清爽。活動安排的隨性調(diào)整,讓他喜歡到心底,沒有非按規(guī)劃不可的刻板僵化,隨心而動,順勢賦形,如風行水上,云卷云舒,好不自然流暢。
好多年以來,這是柴胡過得最通透充實的一個周末,這將是他接觸禪修,尋找自我之路的起點。
周一清早,柴胡回工作崗位,精神飽滿,心情愉悅,見了黃芩主動打招呼,見了提前偷溜進過道的病人也不呵斥。
還沒進診室,就聽得羅布麻哼唧:“錯過就錯過嘛,多大的事兒……也許壓根兒就沒……”見柴胡進去,如蒙大赦,大聲問,“老柴老柴,你上周末去SOSO了吧?”
“是啊?!彼挥傻脻M面綻笑。
“我問你,那兒東區(qū)有新開一家SPA沒?就是那個很有名的什么凈什么靜品牌,有大荷花的連鎖店,在搞開業(yè)大酬賓,有沒有?”一邊問,一邊沖他殺雞抹猴地擺手搖頭。
“東區(qū)?SPA?”柴胡記起那個紫色的夢什么香薰水療,連忙點頭,“有有有”,雖然心里懷疑,那不溫不火不清不爽的樣子是新開張?還大酬賓?
羅布麻狠狠地白他一眼,飛快地轉身背對他,沖著手機嚷:“你看看,我就說沒有吧,老柴昨天剛去的,根本就沒開,你去體驗個啥呀?”停一會,得了電話那頭的指令,轉身再問柴胡,“你去的是右安門外的那個SOSO嗎?”
他愣了一下,右安門?不,他去的明明是左安門外……左……
羅布麻已經(jīng)代他回答:“對對對,就是右安門外的SOSO,絕對沒有,你肯定搞錯日子了。等它真開張,我一定陪你去。我怎么可能舍不得呢,你負責貌美如花,我就負責賺錢養(yǎng)家……”
羅布麻膩歪的聲音虛浮飄搖,氤氳了柴胡關于周末的美好記憶。
身邊,今天的第一位病人已進來躺倒。柴胡機械地掃描病歷單的條形碼。
肉質洞穴打開,如漩渦,如黑洞,黑不見底,深不可測。他定定神,安撫自己:左右有什么要緊?不管怎么說,那是一個有意義的夜晚,通透充實,是他接觸禪修,尋找自我之路的開始。
神啟一樣的SOSO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