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 偉
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歷史回顧
潛 偉
(北京科技大學科技史與文化遺產研究院,北京 100083)
中國科技史的建制化略晚于中國考古學,并從中得到了許多滋養(yǎng)。盡管目前中國考古學對科技史的容納程度有限,但從歷史角度來看,兩者曾經的密切關系也有跡可循。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的關系可分為四個時期,分別以1957年、1980年、2004年為節(jié)點。早期科技史家與考古學家保持著良好關系,王琎、梁思成、竺可楨、王振鐸等是其中代表。夏鼐與柯俊的交往是中國考古學家和科技史家交往的典范:夏鼐撰寫了許多科技史文章,與科技史家們來往頻繁,促進了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交融;柯俊在其幫助下,開展了商代鐵刃銅鉞、晉代周處墓“鋁片”等有重要影響的研究工作??萍伎脊旁谶@種情況下應運而生,成為科技史與考古學之間重要的橋梁。在新的歷史時期,科技史與考古學將沿著各自軌跡發(fā)展,由“術”而“學”,共同促進學術繁榮。
科學技術史 考古學 科技考古 夏鼐 柯俊
柯林伍德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梁啟超把哲學史、史學史、社會科學史、自然科學史等并列,稱之為學術思想史。如果自然科學史可謂一階學術思想史,則對其歷史回顧則成為二階學術思想史。從歷史角度考察一下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科技史與考古學這兩個具有親緣關系的學科的關系,探究其思想上的溝通與流轉,或許是頗值得的事情。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科技與學術傳統逐漸向中國傳播,中國近代學術蓬勃興起。中國考古學、科技史等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從萌芽到發(fā)展起來的,學科建制化逐漸提到議事日程。
中國考古學是中國學術史中最具有傳奇色彩的學科之一。其早期發(fā)展與金石學有一定聯系,1898年敦煌遺書和1900年殷墟甲骨文的發(fā)現,促進了中國考古學近代化的開端。歷史在1929年帶給大家接二連三的驚喜:李濟被聘任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主任;中國地質調查所新生代研究室成立,步達生為名譽主任,楊鐘健為副主任;北平研究院歷史文化研究會考古組成立,徐旭生任主任。三個重要學術機構的成立,標志著中國考古學走向建制化。1936年,最早的考古學刊物《田野考古報告》(后更名為《考古學報》)出版。1952年,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正式設立。1959年,中國考古學會在北京成立;1979年,中國考古學會在西安恢復成立。中國考古學建制化已初現雛形。
中國科技史的建制化也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1954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成立,竺可楨任主任;1957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成立,李儼為主任;1958年,《科學史集刊》(后更名為《自然科學史研究》)創(chuàng)刊;1980年,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成立;1981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開始招收自然科學史專業(yè)的研究生。這些都標志著中國科技史學科的建制化。
可以看出,中國科技史的建制化整體上晚于考古學,因此必然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借助考古學相對更成熟的力量??萍际氛撝幸每脊艑W相關成果,或者使用考古學方法,實屬正常;相反,考古學的方法體系脫胎于地形學、類型學,對新生的科技史的依存度相對較低,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可以從中國知網(CNKI)整理數據中得到證實。根據CNKI統計,截至2016年12月,《自然科學史研究》發(fā)表的1693篇文章中有194篇與“考古學”相關,占11.5%?!犊脊艑W報》發(fā)表的1103篇文章中有54篇與“科技史”相關,僅占4.9%。兩個各自學科的頂級刊物統計表明,考古學對科技史的容納程度遠低于科技史對考古學的寬容度!
在科技史學者心目中,考古學與科技史是相近的兩個學科;而在考古學家心目中,恐怕未必如此。根據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編寫的2013年版《學位授予與一級學科簡介》,考古學的相關學科是“中國史、世界史、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理學、地質學”,而科學技術史的相關學科是“理學、工學、農學、醫(yī)學門下的各一級學科,中國史、世界史、考古學、哲學等”[1]。從中不難看出現實中兩個學科的取向差異,科技史比考古學的外延確實要大很多。
如果用CNKI數據庫同時搜索“科技史”與“考古學”兩個主題詞,可列出各年的變化趨勢(圖1)。很容易看出,隨著論文總數的增加,科技史與考古學總的聯系是在增加的,而且在1980年、2004年分別出現兩個上升拐點。
圖1 “科技史”與“考古學”共引頻次變化(數據來源:CNKI)
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的關系史有三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分別是:1957年,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成立,標志著科學技術史學科建制化的起步,此時科技史更多地是向考古學尋求支持;1980年,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成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成立,標志著新時期的科技史學科進入快速發(fā)展的階段,隨著一批科技史的教學研究機構的相繼設立,科技史與考古學的互動大幅度增加;2004年,中國科學院傳統工藝與文物科技研究中心成立,北京科技大學科學技術與文明研究中心成立,隨著“指南針計劃”等國家重大項目實施,科技史與考古學的融合進入到全方位的更深層次。據此,可以將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的發(fā)展分為四個階段:1957年以前為萌芽時期,1957年至1980年為起步時期,1980年至2004年為發(fā)展時期,2004年以后為高潮時期。
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國的科技史工作者只有零星幾位,主要是對本門學科的一些總結和對歷史問題的簡單討論。另有一些學者不僅在自身研究領域取得了不俗成績,也非常關心科技史的相關問題,成為某些科技史學科方向的開拓者。
早在1920年,王琎*王琎(1888~1966),字季梁,浙江黃巖人。1909年,庚款留學美國理海大學,獲化工學士學位;1914年,參與創(chuàng)辦中國科學社;1915年起,歷任國立東南大學化學系主任,中央大學教授、理學院院長;1928年,任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所長;1936年,再度赴美獲得明尼蘇達大學碩士學位;1936年,任四川大學化學系教授;1937年起任浙江大學化學系系主任、師范學院院長、理學院代理院長等職;1952年院系調整后,先到浙江師范學院執(zhí)教,后為杭州大學一級教授。即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中國古代金屬原質之化學》和《中國古代金屬化合物之化學》,隨后又有《中國古代陶業(yè)之科學觀》(1921)和《五銖錢化學成分及古代應用鉛、錫、鋅、鑞考》(1923),創(chuàng)中國學者用現代化學分析方法對古物進行檢測分析之先河。王琎是中國化學史、中國冶金史、中國科技考古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有趣的是,他竟然是后來成為中國冶金史、中國科技考古領軍人物的柯俊的親舅舅。
另一傳為佳話的是梁氏兄弟,身為梁啟超長子的梁思成*梁思成(1901~1972),廣東新會人。1927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畢業(yè),獲碩士學位;1928年,任東北大學建筑系主任;1931年,任營造學社法式部主任;1946年,任清華大學建筑系主任;1949年后,兼任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委員會委員等。和次子梁思永*梁思永(1904~1954),廣東新會人。1923年赴美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學習東亞考古;1930年畢業(yè)回國,任中央研究員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研究員;主持發(fā)掘昂昂溪、城子崖等遺址;1950年,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分別成為了建筑史家和考古學家,1948年雙雙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首批院士。兄弟倆經常交流治學之道,體現了科技史與考古學相容相生的道理,也恰恰顯示了那個時代學人的融會貫通。
1954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竺可楨*竺可楨(1890~1974),字藕舫,浙江紹興人。1918年,獲哈佛大學氣象學博士;1927年,任東南大學地學系主任;1928年,任中央研究院氣象所所長;1936年,任浙江大學校長;1949年以后,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兼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主任。為主任委員,侯外廬和葉企孫任副主任。17位委員分別是:向達、侯外廬(歷史學與考古學),錢寶琮、李儼(數學),葉企孫、丁西林(物理學),袁翰青(化學),侯仁之(地理學),竺可楨(天文學),陳楨(生物學),張含英(水利工程),梁思成、劉敦楨(建筑學),劉仙洲(機械工程),李濤(醫(yī)藥科學),劉慶云(農業(yè)科學),王振鐸*王振鐸(1911~1992),字天木,河北保定人。1936年任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特邀編輯;1937年受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委托研制古代科技模型,后留聘于上海中央研究院工程研究所;1938年受聘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9年任國立中央博物院專門設計委員;1949年以后,任國家文物局博物館處處長,文物博物館研究所副所長,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兼任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等。(發(fā)明與發(fā)現)。[2]
這份名單幾乎涵蓋了當時國內所有重要的科技史家。唯獨看上去有些別扭的是地理學家、氣象學家竺可楨卻被貼上了天文學的標簽,而當時天文學史界比較活躍的如陳遵媯并未入選,而席澤宗那篇著名的《古新星新表》到1955年才正式發(fā)表。
中國科技史從建制化開始即重視考古學的支撐作用,首批委員當中的向達即具有考古學背景。他研究敦煌學、中外交通史等,參加過西北史地考察團,有一定的考古學經驗。而名單中并沒有參與創(chuàng)立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梁思永、夏鼐*夏鼐(1910~1985),浙江溫州人,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奠基人之一。1934年清華大學歷史系畢業(yè),1935年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獲埃及考古學博士學位。1941~1942年在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任專門委員。1943~1949年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副研究員、研究員。1949年秋~1950年9月任浙江大學教授。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歷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長、所長、名譽所長。1982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等。中國考古學在新中國成立后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洗牌,原史語所的李濟、董作賓、高去尋等遠走臺灣,原北平研究院的徐旭生、蘇秉琦等并入考古所,原地質調查所新生代研究室的楊鐘健、裴文中等后來在中國科學院創(chuàng)建了古脊椎動物研究室(后更名為古脊椎與古人類學研究所)。
竺可楨是中國科技史早期建制化的主要人物。除了創(chuàng)建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和組織中國科學史的學科規(guī)劃以外,他還身體力行,撰寫科技史論文,參加國際學術交流。他在《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上發(fā)表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是標準的科學技術史學術論文,從文獻考證到實地觀測,旁征博引,中外最新資料都為其所用,堪稱經典之作。截至2016年年底,該文的引用竟然高達1251次(CNKI),創(chuàng)所有中文文物考古期刊論文最高引用數??脊艑W期刊中的頭牌文章竟然是科技史方面的,也令現在很多人不易理解,其實從中可窺見科技史對于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王振鐸先生。他是中國當時最出色的古代機械復制專家,研究復原了指南車、記里鼓車、候風地動儀、水運儀象臺等百余種古代科技模型,分別收藏陳列于中央、地方及國外的博物館中,增強了博物館陳列的科學性和直觀性。因為他的存在,許多抽象于古文獻中的器械物品得以生動地展示出來。他是一位科技史家,同時也是一位文物博物館專家。新中國成立后,他曾長期擔任國家文物局有關部門的領導工作,與文物考古事業(yè)結合緊密,是科技史與考古學結合于一身的典型代表。
科技史界與考古學界都將夏鼐與柯俊兩位先生的那段傳奇交往頌為美談,可以作為早期學者們對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關系的最佳詮釋。
夏鼐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就非常重視科技史的學習,并對此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在他主持考古所工作后,更加密切了考古學與科技史的聯系。他不僅親自撰寫有關科技史方面的文章,懂得利用考古學的資料解讀科技史的問題;同時也注意應用科技史的知識,為考古學提出研究方向和解決問題。他創(chuàng)作了一批高水平的科技史論文,發(fā)表在文物考古類的雜志上[4- 10]。并且,夏鼐在1979年結集出版了《考古學與科技史》論文集,影響了一代考古學家和科技史家[11]。
《夏鼐日記》[12]不但詳細記述歷年的田野工作和室內研究,還對歷次重大考古活動有所記述,為20世紀中國考古學史,乃至整個中國現代學術史提供豐富而重要的史料。根據《夏鼐日記》記載,他與科技史家交往頻繁,經常閱讀、撰寫科技史論著,參加各種科技史相關學術會議更是難以計數。這里僅統計1976年至1985年他生命最后十年,與科技史有關的日子幾乎占去他生命中接近一半(表1)。
表1 夏鼐參加科技史有關活動頻次統計(1976~1985)1)
1) 根據《夏鼐日記》卷8、卷9整理。
可以看出,夏鼐對中國科技史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參加了當時中國科技史許多重要活動,特別是天文學史、冶金史、陶瓷史、紡織史、度量衡史等領域。他不僅撰寫論文,還審閱了大量科技史的論著,提出寶貴的意見。甚至在他生命最后十年,與其說此時的夏鼐是位考古學家,不如說他更像是位科技史家。他1983年退居二線以后,仍擔任考古研究所名譽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很多精力不得不放在各種公務活動上,即便這樣,他在業(yè)余時間仍然癡迷學術,積極參加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的創(chuàng)建與國際會議的籌備活動。直至去世的那個月,他還到席澤宗處,將中研院院士錄借給他參考,以寫《葉企孫先生傳略》(6月1日);他還在安排伊朗教授研究曾侯乙墓出土的可能與聲學有關的金絲線彈簧型物(6月5日)。
根據《夏鼐日記》記載的各位科技史家名字出現的頻次(表2),大體能夠看出以夏鼐為中心的科技史與考古學關系發(fā)展的走向。
表2 夏鼐的科技史家朋友圈1)
續(xù)表2
1) 根據《夏鼐日記》卷10整理。此處頻次僅為日記中提及名字,可能是見面交流,也可能是閱讀某人著作或懷念之記錄。
在所有人當中,夏鼐與王振鐸的交往最多也最頻繁,遠超出其他科技史家。一方面兩人年紀相仿,興趣愛好接近,故非常投緣,建立了緊密的私人交情;另一方面,兩人同屬于文物考古系統,工作性質接近,能夠經常在工作中盡享交流。
因為建筑史的考察與考古學天然的聯系,夏鼐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就與劉敦楨、梁思成、林徽因等建立了聯系。50年代以后,由于工作上的關系,他們常常共同出席一些會議,因此交往密切。竺可楨是中國科學院領導,1949年以后與夏鼐的聯系自然密切很多。
張子高與夏鼐是清華時期同學,20世紀30年代早有交往。新中國成立以后,張子高關注化學史,夏鼐經常將樣品交與他及其學生楊根化驗分析,因此交往甚密。但1975年以后,特別是藁城鐵刃和周處“鋁片”之后,夏鼐對金屬樣品的主要合作者轉向柯俊及其冶金史團隊(圖2),而與張、楊的聯系就少了很多。值得一提的是,時任北京鋼鐵學院圖書館館長的胡庶華在20世紀60年代初常常與夏鼐探討冶金史的問題,但夏鼐在1962年看過胡的《中國古代八種金屬發(fā)現年代的初探》稿子后,認為他“似乎過分相信傳說”而頗有微詞,反映出他堅持文獻與考古二重證據進行科技史研究的思路([12],卷6,295頁)。
夏鼐于1945年3月22日~23日與李儼先生相見,大概是與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前輩最早的接觸了。當時夏鼐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團在蘭州一帶調查,而李儼時任隴海鐵路局副總工程師。夏鼐“返舍后知李樂知先生曾來訪,遂往西北大廈拜訪,晤談頗久。氏欲一觀漢簡,以其欲于漢簡中覓得算學史之材料也。又欲得唐代花磚拓本,以研究幾何花紋,遂約明晨再見?!?[12],卷3,298頁)
科學史所各位同仁中,席澤宗和華覺明兩位與夏鼐接觸最多。1975年,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變更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席澤宗年富力強,不久擔任該所古代史研究室主任,還負責籌建了該所的近現代史研究室,并于1983年擔任所長。席澤宗經常與夏鼐討論科學史、天文學史的問題,并且因為事務性工作需要,科學史所與夏鼐的主要聯絡工作通過他進行。華覺明因為導師王振鐸的關系,與夏鼐有更多的接觸是可以理解的;且華覺明本身勤學好問,從事的冶金鑄造史也正是夏鼐關心和支持的方向,利用機會多學習交流,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
夏鼐經常閱讀李約瑟的著作,在晚年還接待過他多次,因此李約瑟是夏鼐最熟悉的國外科技史家,并不奇怪。由于國際中國科學史會議的原因,夏鼐生命最后幾年與何丙郁聯系較多,經常交流意見。
圖2 1976 年7月夏鼐(左)與柯俊在考古所安陽工作站([14],74頁)
夏鼐與柯俊因河北藁城鐵刃銅鉞的鑒定工作聯系在一起,在學界傳為美談。已出版的《柯俊傳》[13]和《柯俊畫傳》[14]對此都有較詳細的敘述。這里根據《夏鼐日記》所述再補充部分史料。因鐵刃銅鉞由商代遺址出土,當時報道中國是世界上最早擁有人工冶鐵的國家,但是夏鼐對此很不放心。1973年8月,他寫了一篇對藁城商代遺址出土銅柄鐵刃的讀后記。9月,他自己查閱了格廷斯(Gettens)所著《兩件中國早期隕鐵刃的青銅武器》(TwoEarlyChineseBronzeWeaponswithMeteoriteIronBlades),心中已經有數。同年11月,中科院地質研究所陶克捷報告了藁城鐵刃的化驗結果。1974年8月,河北省文管會唐云明取回鐵刃銅鉞,對地質研究所切片大為不滿,并不同意隕鐵的結論。恰在此時,北京鋼鐵學院的丘亮輝等與夏鼐先生談中國冶金史的問題,夏鼐便將地質研究所做過的樣品交給他們再做分析。1975年6月,柯俊等到國家文物局匯報古代鐵器研究問題,夏鼐在坐聽講,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同年11月和次年2月,兩人又見面談了有關冶金史的問題。1976年5月,柯俊教授等以“李眾”(理論組群眾)筆名撰寫的《關于藁城銅鉞鐵刃的分析》報告最終提交,得到夏鼐先生的充分肯定,很快就在《考古學報》上發(fā)表。夏鼐先生還特意聯系此篇文章在國外發(fā)表(圖3)。
圖3 1977年4月夏鼐與柯俊的通信([14],76頁)
另一件轟動的事情是西晉周處墓出土“鋁片”的鑒定。1953年,江蘇宜興周處墓出土了一批金屬帶飾,經過多個權威機構多位專家鑒定,其中16片較完整的是銀,另有從淤泥中揀出來的不辨器形的小塊金屬經鑒定是鋁片。1976年,受夏鼐委托,柯俊又對西晉周處墓出土的金屬帶飾做了重新鑒定。他將這16件較完整的金屬帶飾,使用電子探針掃描,確定它們都是銀制的。至于小塊鋁片,就其化學成分而論,含有約3.0% 的銅、0.4%的鋅、1.0%的鐵、0.6%的硅、0.2%的鎂。利用碳來還原鋁礦石,需要較高溫度,即使得到鋁,也不會含有這樣多的銅、鋅、鎂,而鐵、硅則又偏低,此外組織結構檢驗證明其是經過軋制的。因此,柯俊很肯定地認為所檢測小“鋁片”與現代鋁很接近,不是普通的純鋁。1977年3月,這一鑒定報告(圖4)出來后,柯俊覺得會對之前鑒定工作的同志們產生負面影響,便與夏鼐商議不再發(fā)表,而是通過夏鼐發(fā)表《考古學與科技史》文章中加以說明。這一“冷處理”,體現了前輩們崇高的境界,并將對科學的嚴謹、對他人的尊重和對中國考古學界聲譽的維護統一起來了。
圖4 未發(fā)表的《關于周處墓出土帶扣和碎片的檢查報告》首頁
此后,以柯俊為首的冶金史團隊,連續(xù)發(fā)表了一批關于中國早期銅冶金、鐵冶金的重要論著,在國際上享有盛譽??驴”救艘膊粌H是一位著名的材料科學家,而多了一個科學技術史家的頭銜。
如果說夏鼐將柯俊引進科技史大門,錢臨照則是將柯俊推上位的。錢臨照是我國著名的物理學家,是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第一任理事長,他與柯俊等人共同開創(chuàng)了中國電子顯微學研究,因此接觸也是很多。在錢的推動下,柯俊也逐步參與更多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工作,1983年10月在西安召開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當選為理事長,1986年12月在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第三次代表大會上再次當選為理事長。此外,柯俊還積極拓展中國科技史界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將中國的研究成果推介到世界上去。1989年8月在聯邦德國舉行的第十八屆國際科學史大會上,他當選為國際科學史聯合會理事;1990年8月在英國劍橋舉行的第六屆國際中國科學史會議上,當選為國際東亞科學技術與醫(yī)學史學會副主席。
考古學與科技史的一個重要的結合點,就是催生出科技考古這個研究方向。夏鼐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首先引進自然科學的專家仇士華等開創(chuàng)了中國碳十四測年的研究,也積極支持以周仁先生為代表的陶瓷史團隊和以柯俊先生為代表的冶金史團隊,衍生出陶瓷考古和冶金考古兩個分支。在《考古學報》刊登的這兩個方向的重要研究論文[15- 20],至今還是經典之作。在很長的歷史時期,碳十四測年、陶瓷考古、冶金考古是中國科技考古最重要的三個部分。
由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北京科技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單位發(fā)起籌建的中國科技考古學會,是科技史與考古學結合的產物。1988年5月,全國第一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在廣西南寧舉行;1989年10月,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在安徽合肥召開。在這兩次會議上,一批對考古發(fā)掘出土資料和文物進行自然科學研究的學者聚集到一起,迫切希望能夠有自己的學術組織,同時也對這個新興研究領域的學科屬性與定名進行了討論。1991年4月,在河南鄭州召開的第三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期間,正式將會議名稱的“實驗室考古”改為了“科技考古”,并宣布成立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籌),柯俊當選為理事長。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這個“籌”真令人發(fā)“愁”了,至今仍未能得到民政部正式批準(圖5)。
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的結合更加緊密。自然科學技術的理論和方法進入考古領域,實物遺存的潛在信息便逐步被揭示出來,學術難題不斷被攻破,屢有重要成果問世。2015年,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正式成立了科技考古專業(yè)委員會,科技考古也算是有個名正言順的地位了。與此同時,中國考古學會也相繼成立了多個科技考古相關的專業(yè)委員會,如動物考古、植物考古、人類骨骼考古、新興技術考古都設立了各自的專業(yè)委員會。隨著學科的發(fā)展,原來科技考古定位模糊的面貌逐漸改善,科技考古在科技史、考古學中的定位也表現出不同的取向:科技史中的科技考古要解決的是科技史的問題,是以古代物質材料為研究對象來探討科學知識和技術的起源、演變與發(fā)展規(guī)律;而考古學中的科技考古更關心的是考古學的問題,是用現代科技手段來研究古代人類遺留下來的物質資料。雖然所屬學科不同,但殊途同歸,反映出學科交叉的無限魅力。
圖5 2002 年7月,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籌備人員在夏鼐銅像前合影([14],162頁)(左起:陳鐵梅,王昌燧,韓汝玢,仇士華,柯俊,潘其風)
從歷史上看,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有著天然的聯系,很多研究方向得益于考古學的發(fā)展。反過來看,科技史對考古學也有很多貢獻,不僅提出了許多值得研究的新問題,也在方法上增添了更多自然科學研究手段,使得考古學顯得更“科學”。雖然老一輩的考古學家和科技史家有著密切的合作關系,但現在的情況似乎是科技史依賴考古學更多一些,而考古學因為有自身的獨特研究范式對科技史更不待見??萍际费芯啃枰脊艑W的新材料、新證據,科技史家總是推崇和依賴考古學的成果,如果說科技史是學術思想之“學”,考古學可算作是獲取學術思想之“術”;考古學對科技史的問題導向目前似乎缺少足夠的關注,盡管考古學對科技考古的容納和依賴與日俱增,但也主要是作為一種方法或工具來看待。今天的考古學界似乎很難再出夏鼐那樣視野寬廣且對科技史關愛有加的大家,夏鼐不可復制。這是一個特定歷史時期所決定的,新中國成立初期需要基于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學術研究和教育,包括科技史與考古學在內的許多學科都表現出強烈的歌頌偉大祖國的傾向,共同的目標使兩個領域的學者能夠有更多的溝通。而經過多年的學科發(fā)展,學術界有了更成熟的思考,專業(yè)更精細化以后帶來的是高筑的學術壁壘??萍际吩诒3衷瓉碜匀豢茖W理性思想的同時,也正發(fā)生其人文學科轉向,已經走到更關注人類生存發(fā)展的環(huán)境,更關注歷史背后的社會文化背景了??脊艑W在經過“新考古學”洗禮后,加速了自然科學化的道路,科技考古已經融入考古學中成為工具性的技術手段,同時也在不斷追求大格局,尋找其學術思想史應有之地位。新時期的科技史能夠給考古學帶來什么樣的啟示,如何不僅立其“學”也助其“術”,這是值得更多思考和期待的。相信在更廣闊的空間里,中國科技史與考古學能夠琴瑟和鳴,再奏笑傲江湖,共同構建中國學術研究的新天地。
致 謝 時值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60周年所慶,得到張柏春所長和韓琦副所長邀請參加所慶大會并作此報告,在此表示感謝。本文寫作過程得到韓汝玢、李秀輝諸位先生的幫助,亦表示衷心感謝。
1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 學位授予與一級學科簡介[R].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3.
2 尤芳湖. 中團科學院成立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委員會[J]. 科學通報, 1954,(5):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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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夏鼐. 略談番薯和薯蕷[J]. 文物, 1961,(8): 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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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aeology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 Technology in China: A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QIAN Wei
(InstituteofCulturalHeritageandHistoryofScience&Technology,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Beijing,Beijing100083,China)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he discipline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 technology developed slightly later than that of archaeology in China, and benefited a great deal from it. Although the discipline of Chinese archaeology now contains very little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China,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is evident from th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re are four stages of this history, separated by the years 1957, 1980 and 2004.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pioneering historian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ch as Wang Jin(Wang Chin), Liang Sicheng(Liang Ssu-ch’eng), Zhu Kezhen(Chu Kochen)and Wang Zhenduo(Wang Chen-to), kept up good relations with archaeologists in China. The story about Xia Nai(Hsia Nai)and Ke Jun(Ko Tsun)is a classic example. Xia Nai wrote a series of research articles o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China, frequently interacting with historians, and promoting adeepermingling of these two discipline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Xia Nai, Ke Jun and his archaeometallurgy team conducted important research on items such as the iron blade of a bronze axe-spear unearthed from a Shang Dynasty tomb, and the so-called aluminum sample from a Jin Dynasty tomb. Research on archaeometry in China came into existence in this way, becoming the bridge between archaeology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China. In the coming new era, both will develop along their own trajectory, and will continue to contribute to China’s academic prosperity in the futur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rchaeology, archaeometry, Xia Nai(Hsia Nai), Ke Jun (Ko Tsun)
2017- 04- 01;
2017- 04- 14
潛偉,1972年生,江西贛州人,院長,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冶金技術史、工業(yè)遺產、科學技術與社會。
N092∶K87
A
1000- 0224(2017)02- 0218-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