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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官和藥譜

2017-07-18 18:39陸春祥
長江文藝 2017年7期

陸春祥

花中官場

幾千年前的北中國大地,萬木空翠,花綻葉茂。先民們?nèi)粘龆鳎霸?,人質(zhì)樸,那些植物和花類,被先民們寄予各種希望和念想,反復(fù)吟詠,于是我們有了不朽的《詩經(jīng)》。

花和人相伴,人們的生活,更需要花,人和花,相依為命。人們種花賞花,那些花,更多是美的象征。但也有人別出新裁觀察花,花如人,花中也有它們獨特的世界。

宋代作家陶榖的筆記《清異錄》卷上,就有《花經(jīng)九品九命》,將一些主要花類比作人間官場,一一分類。

這個分類的人就是張翊,堪稱花部尚書。

張一直居住在長安,因亂往南去,好學(xué)勤思,頗得皇帝重用。他這個游戲之作,用人間九品官級排列花,當(dāng)時的人們,都認為他排得很恰當(dāng)。

以下是花尚書張翊的排列:

一品九命:蘭 牡丹 臘梅 酴醿 紫風(fēng)流

二品八命:瓊花 蕙 巖桂 茉莉 含笑

三品七命:芍藥 蓮 薝卜 丁香 碧桃 垂絲海棠 千葉

四品六命:菊 杏 辛夷 豆蔻 后庭 忘憂 櫻桃 林禽 梅

五品五命:楊花 月紅 梨花 千葉李 桃花 石榴

六品四命:聚八仙 金沙 寶相 紫薇 凌霄 海棠

七品三命:散水 真珠 粉團 郁李 薔薇 米囊 木瓜 山茶 迎春 玫瑰 金燈木筆 金鳳 夜合 躑躅 金錢 錦帶 石蟬

八品二命:杜鵑 大清 滴露 刺桐 木蘭 雞冠 錦被堆

九品一命:芙蓉 牽牛 木槿 葵 胡葵 鼓子 石竹 金蓮

花官有幾十種,有限的篇幅,不能一一細說。這里按九品排列的各級第一名,試著解讀一下。

一品五種花官,首推蘭花。

蘭是中國傳統(tǒng)名花,種類也比較多,我們常見到的有春蘭、惠蘭、建蘭、墨蘭、寒蘭等。

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它們各有品性。蘭質(zhì)樸文靜,淡雅高潔,這是東方審美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蘭這樣,做人也要這樣。

蘭這么名貴,做人情表忠心什么的,絕對首選。

《越絕書》載:勾踐種蘭渚山。

按時間推算,這正是勾踐被吳王打敗的時間段里。勾踐臥薪嘗膽,甚至嘗吳王的糞便,勾踐有那個閑心種蘭美化生活嗎?肯定沒,他的心思,全部用在復(fù)仇上呢。他先要麻痹吳王,他要消磨吳王的斗志,他送美女,他建立大型養(yǎng)狗基地,用狗去捉南山的白鹿,干嗎?獻給吳王,夫差喜歡玩。所以,勾踐種蘭,也是處心積慮,夫差喜歡奇花異草,蘭花就成了不二之選。

后人將渚山也稱作蘭渚山,山下有集市,蘭花一條街,還有驛亭,那就是蘭亭。王右軍弄了個名噪天下的《蘭亭集序》,那是后話了。

繼續(xù)說蘭在紹興的故事。

張岱有個一起習(xí)琴的同學(xué),叫范與蘭,范非常喜歡種蘭花。他種的建蘭有三十余缸,都是大盆。夏天的早晨,他將蘭搬到屋內(nèi),晚上將蘭搬出屋外,蘭們避陽光吸露水;冬日的上午,他將蘭搬出屋外,晚上將蘭搬到屋內(nèi),蘭們始終沐浴在冬日的暖陽中。范與蘭愛蘭護蘭,將生命融入蘭的年華中,經(jīng)年如此,不覺得累。

終于,范的辛苦,得到了超值的回報。

建蘭開花季節(jié),香氣直逼屋外,客人來他家坐一小會,香氣就會襲滿人的全身,三五天不散。

張岱在《陶庵夢憶》里這么寫:我去他家玩,吃睡都在他家,建蘭的香氣愈加濃烈,濃到我的鼻子都不敢聞了,只好張大嘴巴,用嘴來吸吐那些濃烈的香氣。那些香氣,就如流動的水汽一般,充盈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建蘭的花要謝了。那么多的花,倒掉多可惜呵,我真的不忍心,于是和范同學(xué)商量:我們能不能將這些花吃掉呢?

范同學(xué)張大眼睛看著我:怎么吃?

我說:這個我有經(jīng)驗,花草我吃得多了,可以將花和面粉攪在一起煎,可以將花和蜂蜜一起浸泡,還可以將花烘干泡茶喝,這些都可以的呵。

范笑笑:那好吧。

于是,那些花都成了我們的美食。

高官佳蘭,儒雅高潔,形象內(nèi)斂,品質(zhì)深邃,它就是花中孔圣人,生前大名,老少咸愛,死后也一直為人精神享用,中國人的價值標(biāo)桿,兩千五百年來,一直都是。

二品五種花官,首推瓊花。

瓊,就是美玉。喻指一切美好事物。

你“投我以木瓜”,我就要“報之以瓊琚”。

瓊花,又稱聚八仙、蝴蝶花,是中國特有的名花,唐朝就有栽培。

此花花大如盤,潔白如玉。八朵大花瓣,圍著花心兩朵小花,似八仙聚會,中間有小仙子,白云飄飄,仙氣裊裊,八仙閑散聚會,這是什么樣的風(fēng)景?風(fēng)姿淡雅,風(fēng)韻獨特,浪漫傳奇。所以,瓊花一向受世人厚愛,被稱為稀世仙花。

我去揚州,恰值五月,滿城開著瓊花,揚州人驕傲地向世人宣稱:維揚一枝花,四海無同類!獨一種,牛逼得很。

瓊花官,特立獨行的異類,花品花性,都獨一份。

三品七種花官,首推芍藥。

芍藥又叫別離草,花相(古人稱牡丹為王,芍藥為相,一花之下,萬花之上)。

七仙女,玉皇大帝的小寶貝,和姐姐們私自下凡,本已大錯,她居然還要嫁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這就犯好幾道天條了,老天當(dāng)然要處罰,罰你們一年只能見一次,七月七,你們就在這一天相見吧。每年的這一天,七仙女手里捏著幾朵芍藥花,來銀河邊和情郎相會,上演一出苦情戲。芍藥就是別離草呵,愛情之花,花用七仙女的淚水澆灌而成,花中寄托著情人們無盡的相思。

我對芍藥的記憶,則是因為她莖的藥用功能。

每年五月初,老家門前的菜園子里,紅紅的芍藥花開滿園子,穿著粗布黑衣,長須飄飄的爺爺,似乎對這一片花特別用心,花間有一棵雜草都要輕輕地拔掉,還不時會松松花根部的土。我有疑問,花不是開得很旺了嗎?這花只是好看,不能當(dāng)菜吃。我認為,菜園就是種菜吃的。爺爺笑笑,摸摸我的頭:我要的是芍藥花的根,它的根是很好的藥材,可以賣錢。

芍藥花很快謝掉?;ㄩ_花落,很自然的現(xiàn)象,但我希望她快點長大,可以當(dāng)藥賣錢。

第二年七八月份,可以試著挖了。扒開泥土,芍藥粗壯的肉質(zhì)塊根,傻乎乎剛睡醒的樣子,紡錘形,長柱形,如果折斷,則會看到白白的顏色,有點像山藥的肉。取下芍根,去掉根須,按粗細不同分類,用刀刮去根皮,洗凈,晾干。晾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在烈日下暴曬,至少要有半個月時間,才能達到藥店收購的標(biāo)準(zhǔn),爺爺做這些事的時候,很專心,他常常會拿著芍藥根,用手指彈彈,細聽,如果有清脆的聲音發(fā)出,他的臉上就有滿足的表情露出。

這大約是困難時期,唯一可做的生意了。如此辛苦種出來的芍藥,也不過一兩塊錢一斤,如果種的人多,價錢還要低。

《詩經(jīng)·溱洧》歌吟:“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贝呵锬莻€時候,鄭國每逢三月初三,在溱河、洧河的河邊上,都會舉行一年一度的盛會,男男女女,人山人海,特別是小伙子和姑娘們,更是有說有笑,并互相贈送芍藥以表達情意。這幾句寫的大概就是當(dāng)時的情景。

這個產(chǎn)生于4900年前的古老花卉,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發(fā)揮著強大的審美功能,用以贈別情人或友人。見面時送,分別還送,可見芍藥花的普遍了,如果那時有國花評選,一定是芍藥。

侍郎、郎官之類的芍藥,講情義,重基層,從頭到腳,生前死后,把一生都獻給了人民。

四品九種花官,菊推第一。

既是四君子之一,不知為什么作者要將其排四品,四品和一品,官的品級天差地別了。

接著說張岱。

兗州一本家朋友,約張岱去看他的菊花園。張岱一向?qū)ɑú莶莞信d趣,自然樂得其往。

張岱先這樣賣關(guān)子:我到了他家,在園子里走了一大圈,沒有發(fā)現(xiàn)一盆菊花,又在他房子的周圍走了一大圈,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盆菊花,我正納悶?zāi)兀??過了一會,主人來了,將我引到一塊面積很大很大的空地,這里,有用蘆葦編起來的廠房三間,原來,菊就在這里面,廠房里的菊,把我看傻了,這哪里是菊呵,這簡直就是菊的海洋嘛。

這個廠房的三面,全是用菊搭成的菊墻。每一面墻,都砌了三層的壇,壇子從大到小,菊花也是從大盆到小盆,呈階梯狀,依次往上。

這些菊花,大的花朵,如瓷盆大,一朵,一朵,一朵,像球一樣滾圓,像金銀荷花瓣,新鮮、艷麗、華貴,而花與花之間,皆翠葉層層,沒有一張葉子脫落,勃勃生機。

是自然的力量?是泥土的力量?還是人工的力量?我想應(yīng)該是數(shù)種力量的綜合,才有了這芬芳的菊海洋。

附帶說明一下,兗州這個地方,大凡生活有點富裕的人家,都對菊非常鐘愛。賞菊之日,這些人家的桌子上、炕上,燈旁,爐邊,凡是吃的用的,都離不開菊,仿佛,菊花是他們生活的日常。

張岱喜歡菊,我也喜歡菊。

老家門前的屋檐下,栽有白菊花,基本不用什么管理,隨它們自由生長,秋天只需要收獲就行了。雖然不多,媽媽仍然會將它們采摘下來,用水蒸過,晾干,泡茶時加幾朵白菊,頓時清香滿口。

白菊性辛、甘、苦,微寒,平肝清目,清熱解毒。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將菊花列為上品,稱為“君”。

朋友剛從西北高原來,帶來一盒野菊,花朵極細,呈淡黃色,味苦,應(yīng)該可以泡一壺極好的清涼茶。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花官菊花,尊老愛幼的典范。

五品六種花官,首推楊花。

楊花就是柳絮。

詩人庾信有《春賦》:“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滿飛?!?/p>

楊花雖列五品,官也不小,卻不見得是好花,就如這一級官員,上接天,下接地,最容易腐敗一樣,壞官挺多。某司長家的贓款,居然排成墻,兩億多。

楊花的不好,其實是“水性楊花”這個成語害的,浪蕩女人之淫之濫,人見人怕。柳樹長在水邊,十足的水性,“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柳葉常年不枯,遇春風(fēng)即開,而楊花呢?真是太賤了,什么人都想撩撥一下,行人厭煩,她卻覥著妖臉,往人家懷里鉆。

我走運(河),賞百花,柳樹常常側(cè)著身子往河里靠,柳葉條條隨風(fēng)飄,它水性,不怕掉水里的。那毛茸茸的楊花,不少人害怕,它還常常連累人家,風(fēng)一撩,它不時弄得麥冬身上雪白一片,人家麥冬,可是正經(jīng)花草噢。

花官柳絮,輕浮的代表。

六品六種花官,首推聚八仙。

聚八仙,就是瓊花呀,前面已列二品,不知為什么又降至六品,這錯誤也犯太大了,連貶四級,差點就趕上蘇東坡了,蘇大學(xué)士從二品的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一路貶至黃州團練副使,那是從八品呵。

是花尚書錯排了?還是張不識花?我估計都不是,他是故意的,就如人間的官一樣,讓你當(dāng)就當(dāng),喊下臺就下臺,連下數(shù)臺。

那就再說下,這一列花官的最末一位:海棠。

蘇軾和陸游,都有詩贊海棠。

東坡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碧K看海棠看不夠,白天看,晚上看,夜深了,弄個燭燈還要賞。人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么喜歡一種花,一定是有緣由的,估計海棠懂他的心思。

放翁詩云:“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陸的眼中,海棠艷美,高雅,這海棠,就是睡著的楊貴妃呵,唐明皇看來看去看不夠,恨不得時刻含在嘴里。

我走運,必去橋西公園。公園東南角,靠近高家花園一帶,有兩個海棠小叢林,各有數(shù)十株。春天時,葉像梨樹葉,圓而飽滿,花如大朵白色茶花,十朵百朵壓枝低,我過花下,香風(fēng)陣陣。冬天時,沒有葉子的海棠樹,看著像櫻桃樹,枝條雖朝天四散,但枝上仍有飽滿的小粒,似果,又似花蕾,我想,它們是在養(yǎng)精蓄銳,以待來年。

現(xiàn)在,我知道海棠是有身份的,六品,也不小了,身邊有些六品官員,那臉孔,比二品一品還板,我在電視中看到好多大官的臉,基本上都是笑瞇瞇的呀,你看,最近火爆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的高育良書記,整天笑著臉,即便被人揪住了尾巴,也笑得燦爛。以后,每次經(jīng)過海棠林,我都會向它們作個揖,算是禮貌吧。

還有一位熟人,紫薇,也要提下。

老家的田野里,兩山夾著一塊小平原,田角有一棵紫薇祖宗樹,已經(jīng)一千多年,杭州市十大古木之一,盜挖它的人,還被判緩刑二年?,F(xiàn)在,它仍在櫛風(fēng)沐雨,花開花謝,迎接韶光。

好官,好官,工作了一千多年也不退休,為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七品十八種花官,首推散水。

這個品級的官,人間也最多。芝麻官,除了軍事和外交,大小事情都得管。

散水花,就是玉蕊花。

唐劉禹錫《和嚴給事聞唐昌觀玉蕊花下有游仙二絕》詩之一有句:玉女來看玉蕊花,異香先引七香車。

宋代姚寬的筆記《西溪叢語》卷下這樣說明:唐昌觀玉蕊花,今之散水花。

而在宋代另一位作家宋敏求的《春明退朝錄》卷下,則這樣解釋:揚州后土廟有瓊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衛(wèi)公所謂玉蕊花。

我徹底蒙了。散水花就是玉蕊花?玉蕊花就是瓊花?

好吧,就算是吧。又是瓊花,這回,瓊花大人,從六品又降到七品了,越來越像蘇東坡了。

和散水同類的花官中,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木瓜、薔薇、山茶、迎春、玫瑰,他們都是實在官員,勤奮,踏實,低調(diào),務(wù)實,為人間帶來春色,為人民帶來福祉。統(tǒng)統(tǒng)給一百零一個贊。

八品七種花官,首推杜鵑。

杜鵑,扎根山區(qū)的好公仆,中國大地的五百三十多種杜鵑,都深入山林、田野,表現(xiàn)良好。

映山紅是杜鵑中的模范,花官中的卓異,嘔心瀝血。它的紅,就如大清官于成龍,是自己的心血凝聚而成?;ü賯冋l勤奮誰偷懶誰廉潔誰腐敗,上蒼有眼,一清二楚。上蒼有意要它紅,紅透天。

九品八種花官,首推芙蓉。

芙蓉,又叫木芙蓉。

《長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其實,芙蓉沒這么嬌貴,它們什么地方都能生長,也就是說,作為花國最基層的官員,它們生活在底層,深知民間疾苦,因此盡職盡責(zé),成為花界的模范公務(wù)員。

五代后蜀,有一天,花蕊夫人逛花市,她看到滿街滿樹的芙蓉花,如天下彩云,鋪天蓋地,歡喜得不得了。蜀主孟昶,為討妃子歡心,發(fā)布了一道大型植花命令:將成都四十里長的街兩旁,都種上芙蓉,來年開花時,成都就是錦花城了!

第二年十月,孟主攜妃檢查驗收芙蓉綠化工程,效果極好。整個城市,芙蓉花紅艷數(shù)十里,燦若朝霞,成都終于多了個“芙蓉城”的外號。

皇帝下令,小官芙蓉使出渾身解數(shù),集體操好好地表演了一回。芙蓉官,聽話,盡責(zé),賣力。

明代的張謙德,自稱是張翊的后人,他寫有一本科普著作《瓶花譜》,中有《品花》,也將各種名花按官員的品級分類:

一品九命:蘭 牡丹 梅 臘梅 各色細葉菊 水仙 滇茶 瑞香 菖陽

二品八命:蕙 酴醿 西府海棠 寶珠茉莉 黃白山茶 巖桂 白菱 松枝 含笑 茶花

三品七命:芍藥 各色千葉桃 蓮 丁香 蜀茶 竹

四品六命:山礬 夜合 賽蘭 薔薇 秋海棠 錦葵 杏 辛夷 各色千葉榴 佛桑 梨

五品五命:玫瑰 薝蔔 紫薇 金萱 忘憂 豆蔻

六品四命:玉蘭 迎春 芙蓉 素馨 柳芽 茶梅

七品三命:金雀 躑躅 枸杞 金鳳 千葉李 枳殼 杜鵑

八品二命:千葉戎葵 玉簪 雞冠 洛陽 林禽 秋葵

九品一命:剪春羅 剪秋羅 高良姜 石菊 牽牛 木瓜 淡竹葉

花官同樣分九品,但小張和老張的排列,大不一樣,老張一品(荼蘼),小張二品;老張沒品(水仙、各色細葉菊、滇茶、瑞香、菖陽),小張一品;老張九品(芙蓉),小張六品;不一一舉例。

小張為什么這么大膽?

道理很簡單,花界如人間。人間的官員,升升降降,實在正常,沒品的可以突然平步青云,有品的可能瞬間一落千丈。

壹廬書房,寫字臺邊的花架上,有一盆金邊瑞香,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瑞香,葉片青色帶銀紋理,個子不高,長得規(guī)規(guī)矩矩,花也開得小心翼翼,因為無知,我一直將其當(dāng)作非常一般的花對待,沒想到,小張將它的官階弄這么高呢。一品,真花不露相呵!

花中官場,游戲之作,一笑了之。不過,人如花,花如人,花開花謝,榮華富貴,生老病死,一切,都逃不出大自然的掌心。

另一種藥譜

陶榖的《清異錄》,卷上還有《藥譜》,將許多日常的重要的中藥名,提煉出它的性質(zhì)特點,用另一種別名,點筆勾畫,頗具神思。

中文的博大精深、表意豐富,使這種命名及后文的奇妙情節(jié),有了最大的可能。不識藥性,焉能成文?因此,侯寧和蕭觀瀾,兩位作者豐富的藥學(xué)知識應(yīng)是基本前提。

我摘了比較多的原文,既是借鑒古典筆記的寫作傳統(tǒng),摘引復(fù)述為歷代筆記之常態(tài),更重要的是,雖為游戲之作,也實屬難得,可省去諸君的查錄之繁。

先看侯寧是怎么來戲造藥譜的(有大量刪節(jié)):

假君子(牽牛)。昌明童子(川烏頭)。淡伯(厚樸)。木叔(胡椒)。

雪眉同氣(白扁豆)。金丸使者(椒)。馘毒仙(預(yù)知子)。貴老(陳皮)。遠秀卿(沉香)?;紫壬ㄉ袂?。九日三官(吳茱萸)。焰叟(硫黃)。三閭小玉(白芷)。中黃節(jié)士(麻黃)。時美中(蒔蘿)。導(dǎo)河掾(木豬苓)。

嗽神(五味子)。曲方氏(防風(fēng))。削堅中尉(三稜)。白天壽(吳朮)。洞庭奴隸(枳殻)。黃英石(檀香)。綠劍真人(菖蒲)。

風(fēng)稜御史(史君子)。雪如來(白蔗)。赦肺侯(款冬花)??喽洁](黃芩)。調(diào)睡參軍(酸棗仁)。黑司命(蓯蓉)。知微老(白薇)。太清尊者(樸硝)。既濟公(升麻)。冷翠金剛(石楠葉)。脫核嬰兒(桃仁)。抱雪居士(香附子)。隨湯給事中(甘遂)。斜枝大夫(草龍膽)。野丈(白頭翁)。

建陽八座(蛇床子)。玄房仲長統(tǒng)(皂莢)。叢生藥王(覆盆子)。仁棗(川練子)。石仲寧(滑石)。命門錄事(安息香)。隱上座(郁李仁)。水狀元(紫蘇)。飛風(fēng)道者(牙硝)。帝膏(蘇合香)。畢和尚(畢澄茄)。金山力士(自然銅)。麝男(甘松)。冰喉尉(薄荷)。草東床(大腹皮)。腎曹都尉(葫蘆巴)。壽祖(威靈仙)。玲瓏霍去?。ㄞ较悖Q幽昃硌ㄉ0灼ぃ?。黃香影子(梔子)。出様珊瑚(木通)。中央粉(蒲黃)。瘡帚(何首烏)。支解黃(丁香)。洗瘴丹(檳榔)。水磨橄欖(金鈴子)。無名?。ǖ赜埽o憂扇(枇杷葉)。

這位侯進士,雖為游戲,但主要還是根據(jù)藥性,賦以形象,將中藥名分別命名,具體析之,大約有四類方法。

其一,性格直白。

牽?;ǎ倬?。

我不知道作者為什么這么命名。我的印象中,牽?;ㄓ蟹e極意義的象征,常用來形容質(zhì)樸和堅強。會不會是,它會不斷攀附,總是在一合適處生長自己?或者,它開著喇叭形狀的花,見人就炫耀自己的鮮艷亮麗,遠離正人君子誠實和低調(diào)的本性?假君子,總給人一種不光明磊落的傷感,好好的花,為什么會假呢?

厚樸,淡泊。

厚樸是比較高大的落葉喬木,樹皮、根皮、花和種子,都可以入藥。它是國家二級重點保護的野生植物。厚樸,讓人充分想象,一樹森林中,那是一個不太多見的長者,洞曉人間百事,歷經(jīng)世事滄桑,在人生的旅途中,你碰到一些痛苦,食積氣滯,腹脹便秘,濕阻中焦,喘咳吐瀉,他都能很有效地幫你解決。當(dāng)然,他無欲無求,淡泊名利,他還是我們?nèi)松靶械牧己脤?dǎo)師。

陳皮,貴老。陳皮越久越好,人生老至,仍能食如飴,步如飛,且對社會發(fā)揮著重大作用,那是一種怎樣的向往呢?

其二,功能為主。

化米先生,神曲。

神曲不是一味藥,而是一種合成,為辣蓼、青蒿、杏仁泥、赤小豆、鮮蒼耳子加入面粉或麩皮后發(fā)酵而成。我的家鄉(xiāng),浙江桐廬,有著名的紅曲酒,將上等糯米瀝干蒸熟,倒入干凈的大缸,加入適當(dāng)比例的水。當(dāng)然關(guān)鍵是紅曲,只有紅曲發(fā)酵,才能釀出好酒。化米先生,太形象了,就是神曲將米化為酒的。當(dāng)然,從藥理上說,它性甘溫辛,健脾利胃,消食化積,也是一種化。

嗽神,五味子。類上。遇有咳嗽,我仍然喜歡喝這個。

調(diào)睡參軍,酸棗仁。類上。睡眠方子中,總有他的影子,從命名看,他也是有助睡眠的主力,不然,怎么可以成為參軍呢?

其三,委以官職。

中尉。都尉。錄事。御史。參軍。督郵。給事中。平章。

藥效的大小,估計就是官職的大小??疃ǎ环庖浴吧夥魏睢?,肺如果碰到什么問題,也不是件小事,五味子不行,款冬花試試。唐朝詩人張籍有《款冬花》詩:僧房逢著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已斜。十二街中春雪遍,馬蹄今去入誰家?老僧告訴張詩人,這款冬花,是止咳嗽的良藥。若干年后,張詩人患咳嗽,好久不愈,偶然想起這個款冬花,立即服用,很快靈驗。侯爺駕到,疑難問題手到病除。

其四,各類形象。

抱雪居士,畢和尚,黑煞星,飛風(fēng)道者,綠劍真人 ,槖籥尊師。金丸使者,遠秀卿,焰叟,水狀元,草東床。

枇杷葉,無憂扇。五味子,款冬花,再來幾張枇杷葉,日常生活中,潤肺止咳,基本上就無憂了。

巴豆,草兵。這個兵,卻是鋒芒無比,比一般的將還厲害,指那打那,懷孕婦女吃了甚至胎都能打。

清朝作家褚人獲的筆記,《堅瓠集》丙集卷之二有《桑寄生傳》,將百余味中藥名運用到一篇文章中,情節(jié)曲折,引人入勝,也是另一種機智。

常熟的蕭觀瀾,因為同鄉(xiāng)有個姓桑的人,品行不端,就寫了篇《桑寄生傳》諷刺,全文用藥名聯(lián)成,堪稱工巧。

全傳如下(有刪節(jié)):

桑寄生者,常山人也,為人厚樸,少有遠志,讀書數(shù)百部。長而益智不凡,雌黃今古。談辭如玉屑。狀貌瑰異,龍骨而虎睛,膂力絕人,運大戟八十斤走及千里馬。與劉寄奴為布衣文,劉即位,拜為將軍,日含雞舌侍左右,恩幸無比。薦秦艽、周升、杜仲、馬勃,上召見之,曰:“公等所謂參、苓、芝、術(shù),不可一日無者也,何相見之晚耶!”生即進曰:“士以類合,猶磁石取針,琥珀拾芥,若用小人而望其進賢,是猶求柴胡、桔梗于澤瀉也。”然頗好佛,與天笠黃道人密陀僧交最善,從容言于上,上惡其異端,弗之用。

水賊反,自號威靈仙,與辛夷、前胡相結(jié)連,犯天雄軍。上謂生曰:“豺狼毒吾民,奈何?”生曰:“此小草寇,臣請折箠苔之?!鄙洗笙玻n穿山甲、犀角帶,問:“何時當(dāng)歸?”曰:“不過半夏?!彼鞄洷?,乘海馬攻賊,大戰(zhàn)百合,流血余數(shù)里。令士卒挽川弓,發(fā)赤箭,賊不能當(dāng),遂走,絆于鐵蒺藜,或踐滑石而躓,悉追斬之。惟先降者獨活,以延胡索系之而歸,獲無名異寶不可勝計。

生益貴,賞賜日積,鐘乳三千兩,胡椒八百斛。以真珠買紅娘子為妾。紅娘子者,有美色,發(fā)如蜀漆,顏如丹砂,體白而乳香。生絕愛之,以為牡丹、芍藥不能與之爭妍也。上聞,賜以金銀花、玳瑁簪,月給胭脂胡粉之費。一日,上見生體羸,謂曰:“卿大腹頓減,非以好色故耶?宜戒淫欲,五味以自養(yǎng)?!鼻伊罘胚h其妾。生不得已,贈以青箱子而遣之。然思之不置,遇秋風(fēng)起,因取破故紙題詩以寄焉。

然生既溺於欲,又不能防風(fēng)寒所侵,寖以成疾。面生青皮,兩手如干姜,皤然白頭翁也。上疏乞骸骨,王不留行。上曰:“吾曩者預(yù)知子之有今日矣?!辟n神曲麯酒百斛,以皂角巾歸第,養(yǎng)疾而卒。

這蕭觀瀾,要么是中醫(yī),要么就是中藥的深度愛好者,或者是中醫(yī)世家,用一百多方草藥,構(gòu)筑他的故事天堂,活靈活現(xiàn),實在有些傳奇。

這幾乎是一部傳奇小說了。

小說情節(jié)曲折,基本用中藥名構(gòu)成。主人公桑寄生,能文能武,先不被重用,后來寇賊造反,戰(zhàn)事吃緊,皇帝不得不求助于桑將軍,終于血里殺出,替皇帝打了勝仗。皇帝獎賞多多,桑生于是沉迷女色,身體出了狀況,引以為豪的大肚子也沒有了,皇帝要他遠離女色。接下來,是桑生和紅娘子的生死離別,凄凄慘慘切切。遠離了女色,雖帶著眾多的賞賜榮歸,但被弄壞的身子已病入膏肓,桑生,最終在疾病中死去。

總之,這是一個被女色害了命的典型案例。

難的是,這些曲折的情節(jié),竟然是由一百多方中藥名構(gòu)成。

中國傳統(tǒng)的中藥,就是廣袤大地的動植物精華,很多名稱極具內(nèi)涵,如厚樸、遠志、當(dāng)歸。有的還有極強的戲劇性,用延胡索捆降將,用真珠買紅娘子為妾,情節(jié)自然天成。天門冬日曉蒼涼,落葉愁驚滿地黃,天涼人愁,有情人終難成眷屬,詩意境界遼闊,意象萬千。

游戲也需要才氣。

用中藥名入詩,古人常用。

褚人獲在抄完《桑寄生傳》后,靈感忽來,緊接著也結(jié)合自身實踐寫了一則趣事:

江道行,夏天被蜂叮咬,找藥不著,戲作藥名詩:蟬脫連翹才半夏,柴胡逞毒肉從容。蒺藜刺若細辛箭,荊芥芒同大戟鋒。獨活急當(dāng)歸草果,苦生(參)還續(xù)斷蜈蚣。破故紙同香白紙(芷),從今防己更防蜂(風(fēng))。

哈,戲文雖短,情節(jié)同樣連貫活潑,故事的延展性極強。

明代著名書法家董其昌,愛死這篇奇文了,他甚至花了極大的精力來書寫,他的長篇書法《桑寄生》,也算書法奇葩。

我想象著,董大家書寫這篇長文,不可能一氣呵成,常常是,寫完幾方中藥,就會點起煙袋,再泡一壺茶,長思,抬頭看看天,低頭啜飲一口茶,腦子里幻象著中藥的生長環(huán)境,治病,救人,對自己,對世界——每一帖藥,都是那么的切合,那么的綿綿有意,呵,我們不就生活在本草的世界里嗎?

花界官場,中藥戲文,他們都以三十分的才情,想努力尋出其中和人的關(guān)系,求個良心管我,留些余地做人(清朝王永彬)!

花,藥,人,天,地,物我,互我,融我。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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