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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同學群

2017-07-19 07:07萬寧
當代 2017年4期
關鍵詞:媽媽同學

萬寧

已是午夜,還有兩個版沒送過來。吳緒走到窗前,盈盈的月光撒到臉上,涼涼的,卻帶著香味,她翕動鼻翼,桂花香立馬穿腸而過。早幾天她就看到前坪八九棵桂花樹上綴滿花苞??粗铝粒勚鸹ㄏ?,吳緒絲毫沒有浪漫情緒,哈欠一個接一個,以至瞌睡把她按倒在沙發(fā)上,她斜歪著靠墊,就已落入不省人事的境地。

辦公桌上,一盞臺燈漏著橘色的光,開著的顯示屏上泛著藍光,放在一本書上的三星手機,吱吱的振動聲響個不停,要是平常,這嗞嗞聲會讓吳緒看上幾眼,偶爾,會進去插幾句話,這樣子,在不知不覺中,晚班的漫長與無聊,摻進一些嘻嘻哈哈,就會多了些愉快的成分。

吳緒今天沒心情,她累。

這周她值晚班,中午是一定要睡一下的,可是剛躺下,媽媽就打來電話,哽咽哭泣,說沒辦法跟你爸爸過下去了。沒來得及哄哄老娘,爸爸的聲音闖了進來。“我不跟你癲婆子娘過了,”爸爸幾近咆哮,“你快回來,我餓得兩眼發(fā)黑,到現(xiàn)在還沒呷飯!”

“小茵呢?要她接電話?!眳蔷w對著電話喊。媽媽又沖進電話,“被你爺老子趕走了?!?/p>

吳緒脊背一涼。老兩口這回又鬧大了。爸爸八十五,媽媽八十,與保姆小茵待在老家板山。

吳緒開了一個半小時車,到家時,兩個老家伙坐在廳屋里,還在慪氣扯皮,你一句我一句,沒消停。

弄清原委,吳緒氣得想吐血,癱坐在椅子上。就因為一個鍋子,爸爸說小茵沒洗干凈,媽媽說洗干凈了??墒?,爸爸就覺得媽媽不該幫外人,怎么可以長別人的威風滅自己的志氣,于是就發(fā)火罵人,罵著罵著,還不過癮,就動手趕,要小茵走。媽媽卻不肯,說,小茵走,我也走。如此這般,相持不下。吵架時,爸爸還不讓小茵在廚房做飯,硬要她走。

“小緒,我餓?!卑职殖吨鴧蔷w的衣袖。“誰叫你趕走小茵?”這話沖出喉嚨,吳緒又咽了下去,可是坐在飯桌旁的媽媽把這話吼了出來。爸爸回過頭去,眼珠鼓起:“都是你!”

吳緒起身,扶著爸爸坐下,也用眼神把還要回嘴的爸爸制止住,然后又定定地看著媽媽:“你們都不準說了,我就給你們做飯,如果誰再說一句,我立馬就走?!?/p>

一片寂靜。

吳緒在廚房做飯,好在小茵做了前期工作,弄個兩菜一湯,也只是一下子的事。吳緒把飯菜端上桌時,廳屋里只聽見此起彼伏的鼾聲,爸爸躺在沙發(fā)上,媽媽窩在躺椅里。吳緒坐下來,喘了口氣,有種蒼涼堵在喉頭,記不清爸爸媽媽從何時開始成為不講理的冤家對頭。人家的父母,過去粗暴甚至歇斯底里,到老了就慈祥謙和,一切都圓潤了。吳緒是他們的獨女,本來這些,她的哥哥吳味會和她一起承擔,只是在一個繁星密布的夏夜,十五歲的吳味與同學去湘江河里游泳,一江的星星在水里流動,看似奇幻瑰麗其實詭譎陰險,哥哥迷魂其中,自此再也沒回家。當時吳緒五歲。她莫名其妙地成了那個時代少有的獨生子女。

容不得多想,吳緒把熟睡的父母叫醒吃飯。他們真成了孩子,吳緒要敦促他們洗手,他們洗過,居然又乖乖地把手伸過來給吳緒看。看得吳緒想哭。時光這東西,就是一怪物,它可以把什么都顛倒過來,吳緒耳朵里還留存著媽媽喊她洗手的聲音,只是那聲音不再溫婉纖細,而是直接粗重,爸爸聲音沒變,長相變得比媽媽更像娭毑,媽媽倒是有些接近男人。

爸爸媽媽在桌子上咂巴著嘴,除了吃東西,還要說話,夸吳緒做的飯菜比小茵做得好吃。媽媽夸得起勁時,爸爸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那你還請她?媽媽說,這是兩回事,如果僅僅因為這件事,就辭退別人,以后,我們家就名聲不好了。

“我就快九十了,還怕名聲不好?”爸爸放下碗,對著媽媽把嘴里的飯菜連同口水噴得四處都是。

媽媽用手嫌棄地擋住這些飯屑與口水,輕蔑地嘖嘖:“牛皮!你就會吹牛皮,八月才過的八十五,現(xiàn)在才十月,就九十!”

爸爸霍地站起身,把那對渾濁的眼珠甩到媽媽臉上。在廚房抹灶臺的吳緒沖出來時,只看到爸爸去后院的背影?!澳憷舷矚g氣爸爸,你就不能放一點讓?!彼p聲嗔怒媽媽。

“放了一輩子的讓,不想再放了,我的日子也不長了,我也想別人放我的讓?!眿寢尪酥?,劈嘰劈嘰地吃著,也劈出一句實話。

叔叔在這時走進屋里。叔叔家住在對面屋場。爸爸媽媽都是城里國企職工,在工廠宿舍樓住了大半輩子,臨到退休,爸爸說城里污染嚴重,回老家把爺爺留下的老屋拆了,砌了現(xiàn)在的這棟房子。他們倒是好,卻苦了吳緒,那時她還沒車,她帶著孩子與老公,擠公車坐三輪。老公宣小渲有時也嘟囔,就你爸媽會折騰。砌房子時叔叔并不樂意,他認為爺爺?shù)睦衔輵摎w守在板山老家的他所有,哥哥離開了幾十年,憑什么又要回來。爸爸理直氣壯,“我修吳家老屋,誰敢放屁!”吳緒是個明白人,她把叔叔扯到一旁,“將來我肯定是不會回來住,這房子怎么說都會是叔叔的?!?/p>

聽了這話,叔叔不再吭聲。他看著哥哥把老屋推倒,砌成村里當時最漂亮的房子,只是沒想到哥嫂在板山一住就住了快二十年。

叔叔小爸爸十歲,還能在地里勞作,有兩個兒子,在城里做生意,幾乎不回來,家里只有他們兩老,所以,老兄弟之間,越來越親。

叔叔見到吳緒,嘿嘿地笑起來,“你爸好玩吧?就為這事要退了小茵,我可再也找不到人來你家做事了?!?/p>

“不要找了,讓他們自己做,要不,就直接送他們?nèi)ヰB(yǎng)老院,省得我跑來跑去的。”吳緒一臉不悅。

媽媽跟叔叔打著眼瞇,“小茵肯定在你家,要她回來,吳緒回家了,沒人敢趕她走?!?/p>

吳緒猜著也是,她給叔叔倒茶遞煙,在一旁重重地嘆氣。叔叔望了她一眼,說:“以后別急著往家趕,這里有我,我故意來晚點,就想餓餓他們,總是瞎胡鬧?!?/p>

晚飯是小茵做的,媽媽陪叔叔喝著自泡的藥酒,爸爸不言語,只是往嘴里扒著飯。吳緒晚上還要上班,她也不等桌上吃飯的是否吃完,撿了些東西,就上車,剛發(fā)動,她就叫起來。

爸爸不曉得什么時候坐到了后座,抱著個竹籃子,籃里兩只麻鴨。家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兩只鴨,鴨是他趕墟時買回來的,喂了幾個月。平日里媽媽在菜土里侍弄她種的幾樣蔬菜,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吳緒的驚叫,引來了叔叔與媽媽,他們還沒說話,爸爸搶先解釋,“我要住到小緒家去,”他噘著嘴,“在這里,你們都欺負我!”

叔叔打著酒嗝,嘖嘖地噴著酒氣,噴了好久,也沒噴出一兩句話來,媽媽卻大吼:“你這個死老頭子,要干嗎?你不怕累死你女兒,還口口聲聲說心疼女兒?!?/p>

吳緒只能哄爸爸,說自己明天要出差,去了,你也只能一個人留在家里。好說歹說,爸爸極不情愿地下車了。接著,她緊趕慢趕,在九點趕到報社,沒喘氣,就開始一個版接一個版地看大樣??粗粗难劬﹂_始撐不開,那些文字進入大腦,變成一團糨糊。一個人,心累的時候,會突然想放手,她只想靠著沙發(fā),瞇上眼睛,人卻像在往后移,面前空曠,景物一晃而過,所有的景物是黑色的,各式各樣的黑,深的淺的濃的淡的,糾纏混亂,并且一個勁地往下墜,這種墜落呈無限狀,永遠沒個底,吳緒無法阻止,她置身恐慌絕望中,看著快速滑落發(fā)出的嗚咽。

“吳總,吳總……”

吳緒感覺到有雙手在把她從黑洞里往回拽,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顏色,她定睛一看時,卻看到編輯中心主任拿著兩個版的大樣站在面前。

下了班,已是深夜一點多,吳緒的手機嗞吱地響個不停,特別是高中與大學班的微信群,這會兒,混在國外的同學正醒著,再加上幾個夜貓子,什么話題都策。吳緒刷了一下朋友圈,很多人都在幸福地吃著喝著玩著,小資地侍弄著花花草草,高尚地曬著自己的日常生活。曬娃的、曬旅行的、曬恩愛的、曬美食的,五花八門,充分體現(xiàn)了國民生活的豐富多彩。也有小部分自認為顏值高的男女,動不動就曬自拍,男的在哪都叉腰在那顧盼自雄,女的除了搔首弄姿,總能尋到自己錐子臉鈴鐺眼的拍照角度。而同學群里卻是爭吵不斷,譬如現(xiàn)時現(xiàn)刻,有同學正在把黃小明奢侈的婚禮與屠呦呦獲諾貝爾獎進行對比,站在各自的角度發(fā)表觀點。剛開始還爭論得有節(jié)制,爭著爭著,就放開了,上升到方方面面的攻擊,且是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吳緒對這些話題不感興趣,這些人的事,與自己太遙遠。你去憤慨,又不能改變什么。之所以還看幾眼,是因為何里,她高中的男同學,她與他有過藍天白云般的情感,又因云里霧里沒有原因的原因,與他分手。而吳緒記得導致她下決心不理他,僅僅只是因為他的一個眼神,她看到他亮著眸子斜睨一位從他面前而過的女同學,女同學有齊腰的長辮子,春光明媚的樣子。吳緒被這個眼神刺疼了眼睛,當時他們剛剛考上大學,不在一個城市,何里跟吳緒說,記得給他寫信,那刻,吳緒是點了頭的??墒沁@頭還只是剛剛點完,何里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不經(jīng)意的眼神葬送了他們還沒開始的愛情。吳緒鬼尋了般,心就鐵了。他們在那天分手后,從此沒再見面。何里給吳緒寫過無數(shù)封信,吳緒一概不看,原封退回。何里來學校找她,她躲著不見。有當說客的高中同學找吳緒,說何里就是想知道你為何突然不理他。吳緒說出的理由很充分,父母不同意,我是獨女,不敢不聽他們的。吳緒現(xiàn)在回想,常常捂起嘴笑,自己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怎會因為一個眼神,鐵下一顆心?就真的不理這個曾與自己眉來眼去的人。

說來說去是年輕,有資本賭氣,有時光可以重來。年輕是可以任性的。初戀無疾而終是正常,只是每個版本都有不同的細節(jié)。何里幾乎從吳緒的記憶里消失,吳緒要記的事情太多,她沒有時間回憶。只是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拉進西山學校四十二班同學群里。六七十個人,三十年沒見過面,很多人幾乎從沒聯(lián)系過,誰誰什么職業(yè)干什么,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狀態(tài),全是一抹黑。吳緒一進去,就潛水,她只看不說。何里早就在群里,吳緒進群時,他是視而不見的,當時他好像正在說話。其實,他是這個群里的話癆,仿佛一直在說話。爆料最新信息、最新觀點,然后與班上一位叫羅衣的女同學不停地辯論。在辯論中,何里的現(xiàn)狀以及生活境況,暴露無遺。算是一個正常人。結婚了,有一兒子在國外讀博。自己是一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只是吳緒沒明白,之前不作聲的一個人,怎么就成話癆了?是職業(yè)落下的病根?

這個班上,居然成了兩對夫妻。有同學在起哄。唯獨在這個話題上,何里是沉默的。當然,也許他正在忙,不在線上。吳緒心里是想何里接茬的。有挑事者說,四十二班本來還有一對,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就黃了。都過去這么多年,當事人要出來說說,當初是怎么了,害得人家何里差點跳湘江。吳緒一直扛著,不開口,隨他們挑釁,她反正深度潛水。當然,兩個當事人不接話,話題自然就過去了。何里在群里失聲一個禮拜。雖然沒加何里微信,但吳緒可以通過群里微信看到何里發(fā)部分的朋友圈,大概一星期一兩條。都是些政經(jīng)新聞或評論。他幾乎不曬自己任何私生活。算是一個嚴謹?shù)哪腥?。在打開他發(fā)的朋友圈時,吳緒會想,他是不是也會打開我的看呢,看后肯定失望,她幾乎也不曬自己,倒是每天發(fā)一條她服務的單位報社公眾號的微信到朋友圈里。這是單位要求的,她覺得自己必須遵守,不是別的,自己在這個單位上班,單位好,自己才會好,自己的生活品質(zhì),完全依靠單位給予的工資獎金。西山學校四十二班大部分同學都混得人模人樣,當官的發(fā)財?shù)囊淮蟀?,居然有幾個廳官兩個上市公司老總幾個高校教授,幾個移居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日本的。一個縣城的鎮(zhèn)上中學,在一個班級,能出這么多人物,是夠驚人的。而且,這個班上百分之八十是農(nóng)家子弟,這些出人頭地的同學絕大多數(shù)也正是他們。一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畢業(yè)照,時不時地在同學群里轉(zhuǎn)發(fā),大家都去對號認領當年的自己。吳緒看著那個緊鎖眉頭表情惶惶的妹砣,抿了抿嘴,兀自笑著,感覺那神情比現(xiàn)在的自己要蒼涼。每個人回憶自己青蔥歲月時,多少會帶著美化的成分,吳緒那個時候不知道青春是美的,頭發(fā)弄得亂糟糟,衣服穿成男生樣,神情恍恍惚惚,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動彈不得。

對于吳緒,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高二的時候,父親托關系把她弄到離家五十公里的西山學校,當時西山學校的升學率位居全省之首,沒有允許吳緒發(fā)表任何意見,她就被綁架到這個學校。父親帶著她從市區(qū)坐一個小時的火車到達漣鄉(xiāng)縣城,步行到渡口,坐竹篙撐的船過漣水河,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父親背著一口樟木箱子與一套被窩鋪蓋興沖沖地走在前面,吳緒提著桶子、臉盆及洗漱用品茫然地跟在后邊,兩旁的稻谷,綠中帶黃,在視線里一望無垠。這樣的行走大約持續(xù)了三十多分鐘,吳緒在這一片稻田美景中猛地望到一所學校。吳緒一直是在父親所在的工廠子弟學校上學,第一眼見到西山學校時,以為是走進了一個夢境,兩面巨大的防火防盜墻,由青磚砌成,靠北的圍墻開了一扇門,古香古色的,門楣上有紅底金字“西山學?!钡男X?,走進去的一剎那,簡直被石化了,眼前的景致,只在電影里見過,沿著圍墻有條石子路,環(huán)繞著這路的是一條便河,這條便河又環(huán)繞著一個小洲,洲上有個古建筑群,青磚素瓦,雕檐飛壁,且綠樹蒼郁。從校門往右走上幾十步,便是座窄窄的石橋,伸向小洲。橋的不遠處,石子路旁有口水井,有教職員工在洗衣洗菜。站在橋上,目光穿過洲上操坪,可見一大門,寬大而厚實,門楣上有“西山書院”四個字,里邊是個庭院,中規(guī)中矩,對稱的四角栽有四株花木,爸爸在一旁念叨:“前面的大廳,是主講堂。在清朝的時候,這里就是一個學堂,了不得?!币源藶檩S心,東西向各有四個四合院。

吳緒的教室是在西邊最里的一間。

她走進去的時候,老師正在講課,教室里有密密麻麻的人頭,每個同學的課桌上都壘起兩垛書,近七十個人的目光打在老師身上,形成一束強光,照得老師神采奕奕。老師穿著藍布中山裝,腳上是一雙軍跑鞋,以講臺為中心,在課桌間來回走動,聲音抑揚頓挫。吳緒見他眉飛色舞唾沫四濺,貌似很生動,因為班上同學的情緒都被他調(diào)動著,不時地哈哈笑起。只是,吳緒無法知道他在講些啥。老師講的是漣鄉(xiāng)話,用鼻子發(fā)音,動不動就唔啊唔啊地叫一聲。老師一開腔,吳緒的眼前便是稻田,像走在來學校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聽見四野風吹稻谷的嗚嗚聲,吳緒鼓著眼睛望著老師,不想自己跑神,結果眼珠子都差點鼓掉了,老師的話還是沒聽懂幾句。

吳緒埋頭寫信,要把這一悲慘情形告訴爸爸。盡管她知道爸爸還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她等不及了,她必須回去。一截白色粉筆落下來,停在她光禿禿的課桌上,她愣愣地看著這半截粉筆。同桌的男同學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轉(zhuǎn)過臉去,著實嚇了一跳,幾十雙眼睛形成的強光打在自己的臉上,老師踱著方步,拿起吳緒剛剛寫字的信紙,順手交給同桌:

“念!上課不聽講,看她寫些啥?!?/p>

這男同學飛瞄了幾行,“田老師,算了吧,”男同學面帶難色,“她剛來,是在寫信?!?/p>

“念!”

男同學真念了。用的是漣鄉(xiāng)話。吳緒一句也沒聽懂,可是同學們卻笑翻了。吳緒的小臉血噴似的漲得通紅,只是她的憤怒卻在那一刻井噴了,她一把奪過那封信,大聲說:“我來念!”

爸:

你把我送到這里,我的心卻先于你回到潭州。我知道你想我考上一所好大學,讓我只身一人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從某種意義說,這所學校的環(huán)境我是喜歡的,可是我喜歡它,它卻不讓我喜歡。此時,在課堂上,我試圖努力聽課,可是卻只能聽懂老師唔啊唔啊的感嘆詞,其余的,我只能望著老師的口型去猜,猜也猜不明白。這樣的場面,你是萬萬想不到的。中國方言的隔離性,真的讓人意想不到,幾十公里的相距,語言竟像兩個世界。在這里,我肯定是考不上的。爸,你趕快接我回家吧……

教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同學笑,老師背著手,臉向黑板,站著沒動。吳緒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再加上她小時候在北京的舅舅家待過兩年,音調(diào)音色里還帶點京味,隨便讀點什么都好聽,何況是在讀自己寫的家信。大家被鎮(zhèn)到了,原來朗讀的聲音可以這么美。吳緒抬起頭,等待老師的發(fā)落。教室里極其安靜,老師動了幾下嘴唇,卻沒發(fā)出聲音,倒是下課的電鈴替他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正中下懷。他點了點頭,輕聲說:“下課?!苯又瑠A著薄薄的備課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與吳緒同桌的男孩,這個時候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吳緒,“你真的要走?”吳緒趴在桌子上,沒有言語?!皠e走,我教你講漣鄉(xiāng)話,好容易的?!?/p>

吳緒盯著同桌,他看上去是個光頭的模樣,但腦殼皮上又噌噌地立著茂密的硬茬,致使烏青色在頭上蔓延。他眼睛又細又長,還喜歡瞇起眼,最搶眼的是鼻子,直直的,在鼻頭處又橫行出一坨肉來。吳緒本想大笑,畢竟不是潭州那些一起長大的子弟學校同學,她只能伸手捂住那些就要發(fā)出來的笑,故作驚異地問:“我為什么能聽懂你講的漣鄉(xiāng)話?”

“我說的是普通話啊?!蹦泻u晃著腦袋,頗為得意。

吳緒趴在桌上,抖動著雙肩,一個人埋著頭,躲著笑。這個男孩就是何里。成績在班上中不溜秋,但是千萬不要看淡了這個中不溜秋,他這個水平意味著能上個一般的重點大學。西山學校的文科班,考上大學,一般情況下是件穩(wěn)穩(wěn)妥妥的事,據(jù)說,每年只有幾名學生落榜,如同中彩。

吳緒沒走,倒不是何里,是因為吳緒爸爸壓根就沒來接她。

我們這個社會的階層與圈子,一直是隱形的。忽如一夜春風來,突然之間,這個圈,那個群,雨后春筍般齊刷刷地從每個人的手機里冒出來。微信這個東東勢不可擋地占住了好多人的生活,它比QQ更便捷,使用更簡單,所以,幾乎有手機的,都混在朋友圈里,同時,又在朋友圈里拉起一大堆群,諸如家人群、減肥群、工作群、麻麻群、吃貨群、徒步群、家長群、書友群、同學群、同事群、遛狗群,五花八門的。而最最熱鬧的,就屬同學群。這個群里不看職位、不看金錢、不看富貴,只要你在畢業(yè)照里有個人影,你在這個群里便有了話語權。

上午,吳緒單位開會,整頓作風整頓紀律,所以,每個人臉上的肌肉是繃著的。吳緒兜里的手機在不停地振動,她知道此刻她的微信正熱鬧著。有了這玩意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某個時候幾乎成了零。朋友圈里,很多人聽個講座放個屁,見個朋友吃個飯,看個電影兜個風,買件衣服試個妝,打個噴嚏煮個菜,每天的生活場景全曬,而且是時時刻刻地曬。圖片不過癮,還視頻直播。說病態(tài),暴露狂,人家照樣發(fā),就不興咱老百姓有存在感?也因有了微信,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的同學,失散多年沒一點聯(lián)系的人,突然在某一天被某人拉到某群里,他們喊著你的小名,說著你當年的糗事,還曬出你泡眉腫眼、鼻涕長流的照片,一大堆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群里蹦來又蹦去,嘻嘻哈哈,都在追憶似水年華。這肯定是件令人興奮的事。特別是像吳緒這個年齡段的,人生基本定向,孩子都已長大,正是大學畢業(yè)或?qū)⒁ぷ鞯臅r段,日子閑得無聊,同學之間也正都失聯(lián),猛地一聯(lián)系,不親切是不可能的。相互打探,述說幾十年的各種經(jīng)歷,幾乎天天都有說不完的話。

吳緒坐在會議室第二排,看到正在臺上做報告的龔總,嘴角泛起笑意。那天在食堂吃飯時,龔總說早幾天參加了一個同學聚會,把他嚇了一猛跳,班上女同學都長成女同學的媽了,有的比當年女同學的媽媽還老。龔總唉唉地嘆氣著。說他俺腸子都悔青了,去參加這個聚會,讓一直存在心里好好的一個初戀,徹底破滅。見面時,他就想扇自己耳刮子,在心里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當初真的是瞎了眼,怎會為這樣的女人神魂顛倒。吐血。真吐血。接著,他還哀嘆:人可以變老變丑,但不能變粗俗啊……以至于飯桌上的龔總說著說著話都結巴了,還忍不住用筷子去敲碗。

吳緒想著自己同學群里也有人在吆喝聚會,喊得人心里癢癢的。想去又不敢去。歲月是把殺豬刀,誰能扛得???龔總感慨時,吳緒斜睨著玻璃窗上的自己,臉上居然泛起紅暈,好像龔總是在說自己。她捋了捋頭發(fā),瞇著眼睛嘴巴里的飯菜沒能堵住她的嘴,生生地硬是把話茬給接住了:“歲月這把殺豬刀,未必只殺母的,不殺公的?男人就是優(yōu)越,好像你們就沒老,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男同學?在女同學眼里你們一樣成了男同學的爸爸。我女友田禾禾參加同學聚會回來,連連哀嘆,她說抬頭望去,男同學禿頂大肚腩也罷了,偏偏還留著幾縷長長的頭發(fā),圍著中央地帶繞圈圈。大肚腩的呢,褲子系在肚子下,皮帶上還掛著串鑰匙,叮叮當當?shù)?,響聲幾多像她家狗狗脖子上的鈴鐺?!?/p>

飯桌上的人前翻后仰,直接噴飯。龔總臉都綠了,飯還沒吃完,起身就走人。龔總是報社的常務,級別與吳緒一樣,他們同事多年,說話常常針尖對麥芒,好在說了就說了,也沒誰放在心上。吳緒這張嘴,只要靈感來了,誰都說不過。

這個時候的龔總坐在主席臺上,也不嫌累,一直在宣讀這個紀律那個紀律,并且強調(diào)紀律高于法律。吳緒正襟危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副認真領會的模樣。手機依然在兜里振動。吳緒環(huán)顧四周,同事們都在低頭看手機。于是,吳緒也看。最新新聞、股市行情、娛樂八卦、體育賽事、心靈雞湯、煽情故事、健康養(yǎng)生等等,只要手指輕輕滑動,手機里呈現(xiàn)的世界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吳緒刷了刷朋友圈,又在幾個群里爬了好多層樓。她的初中高中群,是七七七廠子弟學校的同學,他們好多都在工廠退休了。群里的人大都不用文字,直接用語音,沒事的時候,吳緒也會聽聽,好玩得不得了。有的女同學從早上起床開始,就在群里叫了,早飯做什么也說,還發(fā)上照片。然后有幾個住得近的,相約著,一起去買菜。一路上,見到什么新奇的,又說又圖的。這些現(xiàn)場直播群里總會有人回應,大家說著七七七廠特色的普通話,相互打趣調(diào)侃,還使勁逗霸,一波一波的,男男女女的,嘎嘎的笑聲原汁原味地灌進耳膜,聽得吳緒呆愣呆愣的,努力地去想他們小時候的模樣。

吳緒看到通訊錄里有新朋友顯示,打開一看,是何里請求添加為好友,吳緒笑了笑,點了接受。于是,顯示屏上馬上跳出可以與何里發(fā)消息和視頻聊天了。吳緒送出一束星光閃閃的紅玫瑰。算是放低姿態(tài),先打個招呼,畢竟當初是自己無理。當然,在花送過去時,吳緒沒有藏住她一臉的壞笑。只是她沒想到,她的壞笑落到手機上,成了何里傳來的一聲招呼。而且,還有一行字,我知道此時,你該是這個表情。這讓吳緒心里一抽。這何里成精了,這也能猜著。吳緒期待何里發(fā)來文字,卻一直沒有動靜。仿佛那個壞笑不曾存在過。吳緒悵悵的,一直盯著與他的對話框,真的是一個字也沒有。吳緒到別的群里轉(zhuǎn)悠,西山學校四十二班群里依然熱鬧,只是吳緒沒想到,何里正與羅衣就我國沒有加入TPP協(xié)議的事在舌戰(zhàn)??此圃谒来驙€纏,又像在打情罵俏,這讓吳緒有吐血的感覺。何里就是何里,朝秦暮楚是他的本性。吳緒記得羅衣,在那個建于清朝年間西山學校的大教室里,羅衣坐在何里前面,她總是回頭借何里的橡皮擦、鉛筆、圓規(guī)、尺子,用他的東西就像是用自己的。吳緒的文具比何里的好而且更齊全,可是羅衣從不借她的。何里與羅衣是一個鄉(xiāng)一個村的,回家來學??偸峭贰A_衣成績比何里好,所以,羅衣嗨何里經(jīng)常是嗨仔一樣,何里也只是嘟了嘟嘴巴,最終還是逆來順受。

吳緒聽不懂漣鄉(xiāng)話,課堂上偶爾會去問何里,羅衣的眼珠子甩過來,不但打在何里臉上,還惡狠狠地撕咬著吳緒。那天,課間休息時,她反轉(zhuǎn)著身子怒斥何里:“你寶壞了,上課都去講小話,照這樣子,你只有回家種田的命?!?/p>

何里不接話,拿著自己的聽課筆記讓吳緒校對,羅衣的氣轉(zhuǎn)到吳緒頭上,她翻動著白眼,再把眼睛里的白狠勁一甩:“不要害人好不好?!你考不上大學,照樣會有工作,在城里吃好的穿好的,何里考不好,就得回家玩一輩子泥巴,你能負責?”

吳緒從筆記本上抬起頭時,羅衣已轉(zhuǎn)背,留下一個結著兩條辮子的暴腦殼。吳緒的臉著了火一般通紅通紅,眼睛里冒出騰騰熱氣,何里看著她,橫了一眼羅衣,咬出兩個字:“神經(jīng)!”

何里就是個黃鼠狼。羅衣說的句句是實話。西山學校的老師常常會在課堂上罵那些學習不發(fā)狠的學生,有痛心疾首、捶胸頓足之勢:這個分水嶺,將決定你的未來是穿皮鞋還是草鞋,是決定你吃國家糧還是農(nóng)村糧的關鍵,這個時候,你不舍得擠,到時有你苦果子吃。這是老師的苦口婆心,也是思想開導,將心比心,堂下都是農(nóng)村子弟,放牛、耕田、砍柴、耙土、種菜什么農(nóng)活都要做,父母的苦,他們都是看到了的,他們也看到了城里人的生活,那是對于他們來說,有如天堂般的日子。現(xiàn)在,這日子就擺在眼前,只要你努力記住書上的內(nèi)容,考出好成績,你從此便可告別日頭下的勞作,可以拿工資,體面地生活。對未來,他們不敢想,只想著眼前的考試。高考是他們的命,是上帝向他們伸出的一只手,如果不去抓住,他們就要在田間地頭重復父母的生命軌跡。他們比父母比哥哥姐姐幸運一些,能夠有高考這樣一種形式,讓他們改寫命運。明白這些,農(nóng)家子弟能不拼命嗎?一個個憋足了勁,巴不得把黑夜當白天用,他們對什么都不關心,只關心高考要考的內(nèi)容,這些復習資料自己背下了多少,這些數(shù)學題還有多少不會做,英語能默記多少。課本以外的那些知識,他們當真不知道,也漠不關心。

吳緒從潭州來,在家時正看著一個熱播的日本電視劇,所以每到那個點,電視劇里的主角小鹿純子便會在眼前晃來晃去,也在心里撞來撞去。爸爸的同學,學校的副校長,家里有一女兒在上初中,這個電視劇也是必看的。上次在他家吃飯時,她與吳緒說起并邀她過去看。她那樣一說,吳緒就記住了,坐在教室里自習的她便開始六神無主。她把書攤在桌上,從教室后面溜走,一路小跑,穿過長廊、天井,過石橋,跑出便河邊上的校門,奔向宿舍區(qū)。

老師宿舍的二樓,一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正播著讓吳緒神魂顛倒的小鹿純子。爸爸同學的小女兒果真在看,吳緒安靜地坐在她旁邊,心情極其復雜,甚至有些忙亂,畢竟是在逃課??墒茄劬s不管這些,盯著小屏幕,恨不得進去復制。要不是這天被班主任鄒老師抓住現(xiàn)場,這份欲望在心里還會瘋長。當然,每到這周節(jié)點,坐在教室里的吳緒依然要神念幾句:“今天有小鹿純子看?!毕袷菍卫镎f。

何里照常用濃重的漣鄉(xiāng)語調(diào)背著英語單詞。在何里面前,吳緒的笑神經(jīng)已經(jīng)逐漸消失,他一個人埋在課本里搖頭晃腦,跟他說小鹿純子等于對牛彈琴。他曾對吳緒說,他的世界只有考試,他一定要考上,哪怕是中專都可以,只要能進城當公家人吃國家糧,這輩子才值。脫農(nóng)改運,是他讀書唯一的動力。當然,在作文里,他們又把刻苦讀書的理由說得堂而皇之,譬如說為革命、為國家、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等等一堆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大道理。

這是個特殊的時代,讀書改變命運的權利剛剛交給每個平常的人,特別是農(nóng)村子弟。在過去的好多年里,你是農(nóng)村子弟,你再會讀書,不經(jīng)過多道關卡,也不會落到你的頭上。也就這幾年,上蒼突然給了機會,泡在農(nóng)村的孩子也可以跳出農(nóng)門,只要你能考上一所學校,便進了一個保險箱,上學后百分之百有工作,有工作就有工資,有工資生活質(zhì)量就可以顛覆從前的苦日子。

西山學校里就讀著這樣一群學生。

教育不能是功利的,教育不是改變生活環(huán)境,而是要改變一種思維方式,教育是心靈自由的滋潤,是培養(yǎng)對世界獨立思考的能力。這些教育理念與當時的西山學校無關,學校師生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奔向高考。那個時候,吳緒會有錯覺,認為自己的頭挨著枕頭,只是剛剛一會,刺耳的電鈴就如同帶了電一般,讓她的身體從床上彈了起來。二十多個人的寢室里,大家你碰我,我碰你,匆匆刷個牙,抹把臉,便奔向?qū)W校的操坪。班主任鄒老師早等在那了,一邊吹哨子,一邊列隊,七十多個少年喊著一二一,跑向西山或是漣水河邊,喊聲驚天動地,山搖水蕩。吳緒的瞌睡也在這些喊聲中無影無蹤,鄉(xiāng)間清新的空氣清洗體內(nèi)濁氣,奔跑的同學如同猛虎下山,志在必得。帶著高昂的情緒,走進教室晨讀,妄想獲得最強的記憶,記住該要記得的全部內(nèi)容,也不管理解了或沒理解的,全部照搬到大腦中儲存,以應對無法預測的試題。如果你置身其中,各種聲調(diào)各種神念各種喊讀成了一種魔咒,所有人的身體都飄了起來,甚至飄離了座位,只有聲音在教室里回旋。

電鈴在這時又會尖銳地嘶鳴。早餐的時間到了。同學們沒有片刻遲疑,類似于箭步,一個趕著一個,奔向食堂。饅頭、稀飯、蘿卜條、霉豆腐,八個人一桌,沒有凳子,站著吃。咀嚼聲、喝粥聲、筷子碰到牙齒聲,聲聲急促,就是沒有說話聲。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沒有時間??偣仓挥兴氖昼?,教室與食堂來去的距離要花掉十幾分鐘。這期間有的想回寢室加件衣或拿本書,有的要去廁所解決大事,如果不趕著用,上課便會遲到。校園里見不到步伐悠閑的學生,他們的行走幾乎是小跑。

人都是慢慢適應的,吳緒沒再做夢回潭州,老師的漣鄉(xiāng)話她連蒙帶猜,能聽懂七八九。她喜歡上校園里的長廊與天井、洲上的古樹,喜歡庭院里那四株花木、夏天的石榴冬天的臘梅。這年冬天,雪花越過青磚素瓦,在庭院里洋洋灑灑,兩株臘梅樹,枝枝舒展,對著主講堂,綻放朵朵小花,幾近透明的黃色精靈,在飛舞的白雪中歡顏明媚。吳緒在那刻聽不到上課的鈴聲,耳朵里灌滿了花開的聲音、雪花落地的聲音。這是世間奇妙的邂逅,她僵在那,枝上晶瑩剔透的花骨朵,散發(fā)出縷縷甜香,吳緒像小狗一樣吸著鼻子,四處亂竄。也不知怎的,就撞到班主任鄒老師身上,“?。?!”吳緒像見到了鬼,驚怵地叫起。鄒老師把手伸到吳緒額頭上,“你腦殼發(fā)燒了,還是鬼尋了?不去上課,站在這庭中發(fā)么子呆!”聲音從鄒老師胸腔里吼出來,吳緒立馬醒過神來,雙腳朝教室里飛奔而去。

鄒老師是班主任,他的話一言九鼎。就連他那隨口一說,吳緒當真就發(fā)燒了,并且咳嗽不止。晚自習時,吳緒無法忍住一波又一波從喉嚨里爬上來的癢,癢了就要咳,而咳嗽聲對教室里的安靜是一種摧毀。學習時間,是同學們寶貴的武器,考場上的身手,就是這些時間累積下來的功夫。吳緒沒有膽量耽擱大家,她帶著病體,一個人待到寢室里。

學校是個生機勃勃的地方,而在上課時段,一些地方又是荒涼與死寂的,譬如那刻吳緒躺著的寢室。這間二十平方米的地方,住著二十幾個花朵般年齡的姑娘,靠墻的地方擺著兩溜雙人床,且是上下鋪,中間的過道,兩個人迎面過時,都要側起身子。一張床上睡兩人,一個橫向距離,上下睡了八個人。逼仄的空間,只有一扇窗戶,幸虧是對著門,且是在過道兩頭,空氣能對流。吳緒的床位斜對著門,與她同床的,是班上的學習委員,秀秀氣氣的,不怎么跟吳緒說話,平常的表情總是淺淺一笑。她雖是農(nóng)家子弟,舉手投足滿是文氣,她從不大聲說笑,喜歡抿嘴低頭。雖然同睡一床,吳緒也不怎么跟她講話,一則她成績太好,吳緒心里會有莫名的自卑。二則,吳緒能感覺到她的謹慎,兩個人有城鄉(xiāng)差別,生活習慣略有不同,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吳緒在不經(jīng)意間得罪了她,而且無法挽回,秋天開始冷的時候,每個人家里送來一床被子,吳緒問都沒問她,就把她的當墊被,自己的做蓋被。每個床位,都是一人帶蓋被,一人帶墊被。但她們之間沒有溝通,吳緒就自作主張了。平心而論,吳緒家送來的被子是要松軟一些也新一些??墒?,那天她臉上泛著冷冷的光,她們睡在一頭,彼此都往外靠,生怕挨到對方,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這種生分,那便是心的遠離。

吳緒躺在寢室里,看著空空的床位,默默地流淚。她想回家。持續(xù)發(fā)熱咳嗽,食欲全無,再加上每天開飯時,八個人站在桌前,吳緒無法控制自己的咳嗽,她怕把病傳給同學,也怕同學嫌棄。她站在桌前,只弄一點點飯菜都吃不完,學校里飯桌上的菜是固定的,冬天永遠是紅蘿卜與白蘿卜輪換,夏天永遠是冬瓜與南瓜,而且見不到什么油星子。沒怎么進食的吳緒,連站立行走都眩暈,坐著聽課也無力氣,老師在講臺上講課的聲音,只在耳朵邊一飄一飄的,就是入不了耳,一句都聽不清。

此時,她躺在床上,盡管流著淚,手里還是拿著地理書,試圖記下一些她從未去過的城市。她知道自己看不進,可是潛意識里,她的時間是一定要看書的。這哪是學校啊,簡直是一座活生生的監(jiān)獄!天天就這些個內(nèi)容去記、去寫、去背、去做,腦袋里除了考試還是考試。生病了,也沒人管沒人理,在每個人心里,唯有考試是天下第一大事。吳緒的憤怒,像這天夜里的風,呼呼的,把門窗拍得嘎吱嘎吱地響,燈光暈暗,偌大的寢室,滋生出無邊的恐懼,她怕門會突然推開。這樣一想,吳緒的頭皮隨即發(fā)麻,眼睛里的門正搖搖欲墜,她嚇得從床上坐起來。要是進來一個人,她是沒有招架之力的。她決定馬上回教室,回到同學中去。

吳緒踉蹌著出了寢室,走向校園。宿舍與校園是兩個區(qū),有八九分鐘的路程,要橫過一條早上晨練的馬路,路的兩頭,一頭是西山,一頭是漣水,中間除了學校外,兩邊都是稻田。此時正是十冬臘月,收割完的稻田,除了幾個草垛,一片空曠,以至于寒風暢通無阻,吹刮得肆無忌憚。

那天夜里除了風聲,便是黑得一塌糊凃的夜色。有些近視的吳緒只能摸索著邁步前行,她剛剛橫過馬路,就發(fā)現(xiàn)一個火星子朝著她的方向移過來。她試著向左走,火星子也往左走,她往右,火星子也往右,無論吳緒睜開眼睛怎么看,也沒見到人,火星子除了移動,還帶有腳步聲。吳緒感覺到了危險,她知道火星子是一個男人的煙頭,但她安慰自己,她想我看不見他,他也應該看不見我。她想讓自己隱藏在夜的黑色里,她居然忘了自己是個近視眼,別人是可以看見她的。她站著不動,火星子也沒動。吳緒凝神屏息,盯著對面,可是,可是,吳緒的喉嚨開始癢,而且是奇癢無比,像有千條肉蟲在蠕動。她忍不住咳嗽起來,那時那刻,她眼睛里的火星子在快速移動,直接對著她來,她想跑,雙腳發(fā)著軟,全身顫抖,人立馬坍塌下去。吳緒張開嘴,北風直接倒灌,她閉上眼睛,用盡她一輩子的力氣發(fā)出聲音來。尖叫聲就在那刻歇斯底里地穿破夜空彎彎曲曲沖出來,把曠野里的寂靜叫得支離破碎。

“吳緒,吳緒,是你嗎?”在另一個方向,傳來何里的聲音。已倒在地上的吳緒看見火星子瞬間消失了。以后的很多年里,吳緒總會想起這一幕,她想那個人也許就站在不遠處,他只是把煙頭掐滅了。想起這一幕時,吳緒又會記起何里的好。在吳緒驚魂失魄倒地的那一瞬間,何里站在了面前,吳緒尷尬地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奇怪的是空中飛揚著塵土,卻飄著一絲一絲的肉香,這肉香讓幾天沒怎么進食的吳緒連吞幾口口水。何里問:“你怎么啦?怎么殺豬樣地叫啰?!眳蔷w不想如實說,撒謊自己剛剛一腳踏空,崴了腳,才嚇得慘叫。

何里嘿嘿地笑起來,“你這聲慘叫,叫得我心里發(fā)毛,那個絕望啊,簡直是慘絕人寰?!眳蔷w站在那,身子向前傾,獵犬一樣吸了吸鼻子,“哎,我怎么硬是聞到了肉香?”接著,她不好意思地解釋,“這幾天餓慌了,可能是想吃肉了?!焙卫镉质呛俸俚匦χ麆恿藙?,從懷里推出一個包袱,揭開厚厚的舊毛巾,端出一個大洋瓷缸,小聲說:“真的有肉,我家今天殺了一頭花豬,我哥哥剛剛送過來的?!闭f著就揭開了蓋子,撲鼻的香味誘惑得哈喇子直往上涌。

“沒筷子?!比思矣譀]請她吃,吳緒居然說出這三個字。何里倒是不計較,“用手拈?!闭f著就拈了一塊放到自己嘴里。吳緒望著他,那肉像是在自己嘴里,她咕噥咕噥地吞著,“香啊香,你吃嗎?”何里把肉端到吳緒面前,吳緒喉嚨里早就伸出了一只手,她咽了咽口水,手指就在洋瓷缸里拈了塊肉送到嘴里,吃了第一塊,便無法停止第二塊,他們倆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就站在空地上,用手指一塊一塊地拈肉吃,一缸子肉,三五兩下,就被吃得精光。吳緒記得,吃肉的時候,沒了呼呼的風聲,那一塊一塊的肉粘上了微弱的月光,吃得太急,好像把月光也吞了。

后來,吳緒才知道,何里的哥哥騎單車四十多里路,特意給弟弟送來這缸肉。在教室門口接到這缸肉的時候,何里涌出了哈喇子,可是,他想還是送回寢室,明天午飯再吃。去寢室的路上,不想就聽到吳緒的慘叫,而吳緒又聞到了肉香,不拿出來與她一起分享,是過意不去的。這樣的經(jīng)歷,人生只有一次,盡管狼狽,卻浪漫至極。這是他倆的秘密。因為這缸肉,他們似乎走近許多,可以用眼神傳遞話語了。

仿佛是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吳緒做夢都沒想過,最后她的丈夫是開飯店的。難道是那缸肉使的壞?老天認定她是個貪吃的人。這是吳緒偶爾的想法。吳緒找丈夫宣小渲時,他并沒有開飯店,那個時候,他是國企的一名中層干部,額頭亮亮地走在欣欣向榮的工廠里,這是個與共和國幾乎同齡的工廠,為新中國創(chuàng)造了好多個第一。爸爸也在這個工廠,那些個榮耀一直是他們的驕傲,在他們的夢想里,他們會一直驕傲下去??墒?,在那年他們有夢碎了的感覺,工廠里的機器時常停轉(zhuǎn),忍了兩年,最后的結局是那些機器徹底失去了轟鳴聲,失聲后的機器便成了廢渣。宣小渲想不離開,也是要離開的。于是,他在市區(qū)一個不怎么起眼的地方開了一家名叫七葉草的飯店,他叫來老家的媽媽與兩位姐姐,專做家鄉(xiāng)飯菜,還沒做好準備,前來吃飯的人,如潮水般涌來。宣小渲這才抬起頭來,正式思考經(jīng)營飯店的道道來。餐飲是有文化的,必須擁有自己的風格,創(chuàng)下自己的品牌,他把年邁的媽媽作為飯店的代言人。在家鄉(xiāng)的菜園子里,在上面掛滿臘魚臘肉臘雞臘鴨的灶臺柴火旁,在做壇子菜辣蘿卜的現(xiàn)場,在曬秋的場景里,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宣小渲拍下母親勞動的照片,放大成巨幅,掛在飯店里。除了喜悅、豐收,人們能看見做美食時媽媽的笑臉。畫面上的媽媽,已不是宣小渲一個人的媽媽,而是大家的媽媽。吳緒不得不佩服,“你姓宣,還真是姓對了?!边@算是她對丈夫的贊美了。

七葉草飯店在市內(nèi)開了兩家,在省城開了一家,生意都不錯,吳緒日子過得風平浪靜,也還富足。只是,前年兒子去洛陽上大學,宣小渲吃了那里幾天的飯菜,回來就念叨,兒子太可憐了,那些飯菜怎么吃啊。當即便決定開個飯店在兒子學校邊上。剛開始,吳緒以為丈夫是說著玩的,沒想到他果真行動,而且把自己的重心移到兒子身邊。倒是兒子不領情,幾乎不去他的飯店吃飯,他害怕同學知道后笑話他??墒牵′忠廊蛔龅闷饎?,弄得吳緒很無語,一個人待在潭州竟成了留守人士。

因為微信,丈夫兒子那邊的事,分分秒秒都能掌控。丈夫能在那邊守著兒子,吳緒省下不少心。朋友圈里,常見宣小渲發(fā)些當季美食、店里擺放的多肉植物或客人爆滿的場面,吳緒第一個沖上去點個贊點評,夫唱婦隨得有些肉麻。

宣小渲熱衷給世俗的食物取個詩情畫意的名字,譬如:魷魚炒雞肉是游龍戲鳳;竹筍炒排骨是步步高升;黃豆燉鴨血是碧血黃沙;菠菜炒番茄是翠柳啼紅;蘿卜絲加點紅辣椒是踏雪尋梅;發(fā)菜燉豬蹄是發(fā)財?shù)绞?;豆腐番茄青菜湯是珍珠瑪瑙翡翠湯等等。每次推出來,吳緒都會笑得淚奔,有這樣坑人的,明明是一些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菜,硬要來點情調(diào)與小資,巧的是偏偏有人好這一口。有時,吳緒笑他想得出,宣小渲摸著腦殼,做出謙虛狀,“剽學的,剽學的?!眳蔷w才不管他從哪里剽竊而來,反正進了她家菜譜,實實在在成了她家一道菜。所以宣小渲只要一發(fā)這些圖文并茂的東東,她肯定是第一個沖上去點贊點評的,她說,“這些又美又好吃的菜本身就誘人,不點個贊還真是罪過?!?

朋友圈里的點贊點評,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中國的人情往來。你發(fā)送的圖片,片刻的感受,或喜悅或悲催,以及所有的所聞所見,只要發(fā)送了,就有人會給你點贊,看似與你同喜同悲。悲催的事會安撫你,感覺總是有人關注你,當然,關注你的人,平常你也要關注他。如果,有一個人你總是給他點贊點評,而他從不搭理你,如果他對誰都一樣,你會覺得正常,無所謂,他發(fā)的確實有趣好玩,你照樣會去點贊。如果他又偏偏會去搭理別人,這個,人的記性是會記仇的。這個人,要么拉黑他,要么視而不見。這是交友的原則。巴結人,是傷面子的。朋友圈,要的是平等對待。你怎么對別人的,你收到的將是同樣的結果。吳緒是個寬厚的人,她盡量不樹敵,也不拉黑別人,只要是看得順眼的,就勞煩一下手指,點個贊。自己的贊能讓別人好心情,也算是功德。反正她基本不發(fā)朋友圈,少了那些微妙的計較。不過她的閨密田禾禾看到她為宣小渲點贊的積極樣,總是掩嘴而笑。私下里會調(diào)侃:“你放心?朋友圈發(fā)的那些東東是欲蓋彌彰咧?!?/p>

吳緒聽著,只是笑笑,她也奇怪,干嗎田禾禾的話不能存入心里,其實,她的心早就懶懶的了,很多的事,已不在她興趣范圍內(nèi)。她還會退一步想,人生在世,都不容易,自己過好自己,他人一定要做的事,也許有需要的理由,自己是不會去管的。她相信每個人都有個底線,一般不會逾越,逾越了,付出的代價不劃算,大家自然會謹慎。已到了什么都要放下的年齡,放下爭論對錯,放下控制欲,放下責備,放下自怨自艾的心態(tài),過去在意的,都放下,天空在眼睛里瞬間就是碧藍碧藍的,人也通透了,輕盈了。仿佛活著的理由更充分更愉悅,她能見到自己的光彩。倒是宣小渲有空又往家里趕,并主動去板山看吳緒的父母,給他們送些吃的,聽兩老啰唆。那天,他在家門前拍下板山黃燦燦的稻田,曬到朋友圈里,并配上一句話:秧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

吳緒竊喜,但她又冷靜地意識到這是宣小渲放的煙幕彈。這陣子,她發(fā)現(xiàn)宣小渲也在不斷地同學聚會,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學的,熱鬧傷噠,這些聚會當然不排除他能見到曾經(jīng)心儀的女同學。微信把失聯(lián)很久的人強拉在一起,明明已然是陌生人,卻又莫名其妙地聚在餐桌上,仿佛還情深似海。吳緒的同學群里每天也是吵翻了,七七七廠子弟學校的群,基本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偶爾發(fā)點小牢騷。倒是西山學校的那個群,看上去像是在憂國憂民,骨子里卻是在為沒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四處攻擊,其實,他們也算是這三十年變改中的既得利益者。但網(wǎng)絡是沒有判斷力的,更不是個講公義的地方,一些人以煽動民眾情緒去謀取利益,基本墜落為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吳緒看群里的爭辯,有時黑白顛倒,反而像真理在握,他們已形成一個群體,正構建著當代最危險的社會基礎。吳緒還發(fā)現(xiàn)喜歡顯擺什么的,其實他缺的肯定是這個。這是個定律,一定沒錯。

這天,吳緒在子弟學校群里看到一個通知,當時就笑趴了。

各位同學: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五世修得同窗讀!同學聚會是軍令!不管東西南北,海角天涯,請克服困難!千方百計!義無反顧!火速趕來!

同學聚會是軍令!軍令如山!必須執(zhí)行!不得延誤!

聚會地點:廠幼兒園院內(nèi)小朋友餐廳紅花廳。

聚會時間:后天晚上六點。

只是一瞬間,這個群瘋了一般,信息一條一條,冒泡一樣,沒完沒了。

群主也不嫌亂,在群里一個一個地喊,喊到你時,你不答應還不行。吳緒想也只有在同學群里才會有這種狀況,這里不講級別不講成功也不講錢多錢少,大家都是同學,平起平坐,所以在這里才有野蠻霸道且以橫沖直撞方式進行。

有人在喊吳緒。吳緒沒來得及回應,又有人在喊,而且是新鮮花樣?!俺艚袇蔷w,吳緒請回答!”群里出現(xiàn)楚三元的名字,著實讓吳緒驚訝,當初他考上復旦大學后,就好像徹底跟他們拜拜了,今天他的出現(xiàn),有點尋根問祖的味道。楚三元是吳緒的鄰居,他倆從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一都一直同學,到大學就切斷了。吳緒在小學與初中時,還經(jīng)常與楚三元一起在走道靠窗的桌子上寫作業(yè)。這種時刻,楚三元認認真真做著作業(yè),而吳緒卻閑不住她的嘴,除了翻楚三元的文具盒,還一驚一乍的,屁大的事她也要絮叨絮叨。那天也不知怎的,吳緒對楚三元的名字有了興趣,嘻嘻哈哈的,一個人一頓亂笑。楚三元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她嚷起來,“我知道了,你娘生你時,你家肯定只剩下三塊錢了,所以你叫三元?!闭f完又自顧自地繼續(xù)笑,笑完又對楚三元說,“我以后叫你三塊錢。”

“哼嗯。哼嗯。”楚三元的爺爺清了幾口嗓子,從他家屋子里走出來。楚三元的爺爺戴副老花眼鏡,坐在家里看這看那的,總有看不完的書報?!皡羌颐米樱拿植皇侨龎K錢的意思,你不許這么喊他!”平日里孩子們都有些怕這個爺爺。此刻,吳緒看到他嘴唇哆嗦,臉上抖動著青筋,因說話用力,口水從稀松的牙齒間噴了出來,嚇得吳緒抬起手,擋住自己的臉。

“你們兩個,給我坐好!我來給你們好好說說什么是三元。”楚三元說過,他的名字是爺爺取的,“三元是解元、會元、狀元的合稱,不是三塊錢,吳家妹子你聽見沒?”

吳緒撇了撇嘴,翻了翻眼白,她明白狀元,卻沒聽說過解元、會元,正想問,老人家的目光打來兩道強光,“解元,是古時候的秀才,在省會鄉(xiāng)試的第一名,這個考試的及格者,是舉人;會元,是各省的舉人,在京城會試的第一名,會試的及格者,是貢士;狀元呢,是所有的貢士,在太和殿殿試的第一名,殿試的中得者,是進士,也了不得,光宗耀祖啊。”楚三元沖上去,“爺爺你是舊思想,你不要說這些,我們不聽!”

吳緒跟著也沖上去,她推開楚三元,大聲嚷嚷,“我要聽!”她站在那,仰起頭,“為何第一名的,要叫解元、會元、狀元?”

楚三元的爺爺眼睛里有了笑意,他捋了捋胡子,停頓片刻,“吳家妹子,你記住了,鄉(xiāng)試目的在解送人才到京師參加會試,第一名就叫解元。會試目的在進貢人才參加殿試,合格者稱貢士,會試第一名稱會元。貢士入京師應禮部試,必投狀書,第一名就叫狀元。”

驚愕的神情慢慢地罩在吳緒臉上,她站在那,小聲問:“中了進士,考了三元,會怎樣?”楚三元的爺爺印堂亮亮的,依舊捋著胡須?!白龉侔。@是做官的前提哦,古人是學而優(yōu)則仕?!背绷?,他跺起腳,“爺爺你再胡說,我告訴爸爸去?!闭f著就拽住爺爺衣袖,往屋里走。吳緒像中了毒一般,站在那,一動不動,她兩眼盯著空氣,癡愣愣的。

從那天起,她有事沒事喜歡纏著楚三元的爺爺說古。吳緒想到這,沒來由的,對著手機笑。她手指快速摁字,配上喇叭“三塊錢,三塊錢,你回來了?!”楚三元先是發(fā)個暈倒的表情,接著連弄了幾個擁抱的圖案,他說:“你一定要來!好久不見了,你一定要來!”

吳緒也回了個熱烈的擁抱,還送去一行字:“來。肯定來。好想見帥哥啊?!庇梦淖终勗?,情感極度夸張,人與人之間既直白又虛假。說不出口的話,在這里可以拿來當歌唱。大家都厚顏無恥,也就無所謂厚顏無恥了。

這天是周五,下午時分,辦公室里的人來來往往,看上去如同往常??墒亲屑毧?,這些走動的人,聲音是飄的,眼神是空的,晃動的就是個軀殼,內(nèi)里的心思早已跑遠。幾乎所有人在這一刻都已盤算好周末時光,隨時都在為如何隱身做準備。吳緒五點的時候,開著車出了報社大門。今天要回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工廠,參加子弟學校同學的聚會。十幾二十年不見,自己以什么形象出現(xiàn),吳緒是有考慮的。不修飾是對自己不負責,太過修飾又顯得對別人太負責,同學瞧著會不舒服,覺得你自戀。所以,她必須把她的修飾藏匿得一點痕跡也沒有。吳緒生動的五官,云淡風輕般打過霜撲過粉描過眉,畫了一點眼影一點口紅,一件亞麻藍色長裙,外搭一件藏青色的針織外披,光腳踩著一雙深藍帆布懶鞋,休閑里透著文藝。她長發(fā)披肩,大波浪濃密地傾瀉下來。飄飄長發(fā)與飄飄長裙一起搖曳,這是她日常中最多的裝扮。

輕車熟路,就轉(zhuǎn)到目的地,這里幾乎沒什么改變,幼兒園還是原樣,只是內(nèi)容變了,幼兒園沒了幼兒,全是些成年食客,每間教室成了包間。當吳緒走進紅花廳時,里邊已經(jīng)熱鬧翻了。也就在這時,熱鬧戛然而止,大家把目光停在吳緒身上,都在揣測,她是誰。有幾個男同學,圍著她轉(zhuǎn),“你是九十二班的?”吳緒尷尬地低下頭,怪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而她近前的一群人,她一樣也叫不上名字。

嘻嘻哈哈的,他們似乎很熟,吳緒像誤闖的陌生人,“吳緒小胖妞!吳緒小胖妞!”吳緒中學時嬰兒肥,楚三元為報復她喊他三塊錢,便在班上喊起這個外號。

循聲望去,一群男人,長短不一,禿的禿頂,胖的胖肚,有頭發(fā)的,都已麻白,那些青澀少年去哪了?吳緒的目光停在一眼鏡男身上,捂著嘴,眼睛閃亮,“三塊錢,三塊錢?!?/p>

楚三元過來與吳緒握手,邊上有人說:“人家是博士,教授了,我們班最有學問的人?!眳蔷w的手沒有捂住她嘴里的話,“學問是把剃頭刀,本科、碩士、博士,一路剃來,一刀比一刀狠?!币晃葑拥娜送l(fā)出尖銳的爆笑。

楚三元扶著眼鏡,訕訕的,也跟著呵呵哈哈:“這張嘴怎么還沒變?”

沒等吳緒回話,女同學擁了過來,一個個報上姓名,與吳緒擁抱。女同學自然沒逃過地球引力,除了身材走形,臉上浮腫的肉都往下掉,連聲音都沙啞蒼老。她們就是吳緒的一面鏡子,吳緒是個無齡感的人,平時看不見自己的老,今天女同學的容顏令她愕然。倒是她的同學伸出爪子,粗魯?shù)叵崎_她好端端的頭發(fā),高聲嚷嚷:“怎么你的頭發(fā)沒白?刮了仿瓷還是刷了油漆?”吳緒的虛榮心頓時立起來,她忍不住顯擺,“沒,沒染,我的頭發(fā)是我自己的黑。”話沒落音,反而引來更多的爪子在她頭上亂翻,她們七嘴八舌:“怎會不長白頭發(fā)呢?”

“你妖精變的吧?”

“你吃什么啦?”

……

嚇得吳緒縮起來,弓起腰,蹲下去躲著這些爪子。也就在這時又有新同學進來,吳緒才得以逃脫,心驚膽戰(zhàn)的,不明白她們怎么可以放肆得心安理得。她躲在角落里,看著這場熱鬧。人們熱衷相聚,是在懷念過去,還是害怕未來不多了?楚三元悄悄地站在吳緒身邊,也望著眼前的熱鬧,若有所思。

飯局就是在鬧哄哄的氛圍中開始的,酒是一箱一箱地背進來,班上有一同學是某種酒的代理商,今天喝的,全是他贊助。熱鬧有了酒的助興,便是喧嘩,根本聽不見話語,只聽見號叫與狂笑。一樁樁過去的糗事,在桌子上當歌唱,一會兒又笑趴一群人。吳緒出去接手機,接完后,她便坐在坪里的秋千上發(fā)呆。楚三元走過來,“呃”了一聲,“吳緒,你淑女很多,我后悔沒聽爺爺?shù)模敵鯖]來追求你嘢?!?/p>

“什么屁話!”吳緒很震驚這是她說出來的話。

說來奇怪,她應該算得上是個淑女,可是一在楚三元面前,粗話總會脫口而出。吳緒聽媽媽說過,她與楚三元是同一天在廠衛(wèi)生院出生的,他們還有一張嬰兒時期的照片,六個嬰兒幸福地睡在平板木床上,這是一位廠報記者為做一個宣傳報道而拍攝的。只是吳緒從來就不知道哪個是自己,楚三元也認不出,六個嬰兒穿著一樣的衣服,神態(tài)萌萌的,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照片,還是吳緒媽媽找熟人請那位記者加洗的。同學們知道他倆有這樣一張照片,便笑話他們一生下來,就睡在一張床上,天生是夫妻。也許是這個原因,吳緒想撇開這種假想的關系,在楚三元面前總要表現(xiàn)得兇巴巴的,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莫名其妙的是楚三元居然只是一味地謙讓,好像一生下來,在那張床上他確實占過便宜。

此刻,楚三元瞇著眼睛,嘖、嘖地從咬著的牙齒縫里發(fā)出聲來,時不時地往里抽幾口冷氣,“幾十年不見,你還這樣,害我老想你有沒有溫柔的樣子?!闭f著,一屁股也坐到秋千上。

吳緒伸直雙腿,前后搖晃,眼睛肆無忌憚地在楚三元身上掃蕩,弄得身為教授的他有些心虛,不得不伸出手,擋住她的眼睛,“呃,你能含蓄點不,瞅著人發(fā)毛?!?/p>

“就要你發(fā)毛?!眳蔷w就是一不講理的主。

楚三元伸出去的手,這時真想落下來,捏她一下,而且要捏痛她,可是他被他身體里的另一只手掐住,手就落不下去。人是很怪的動物,如果一方明確感覺對方的意思,手落下去就是正中下懷,情投意合,而在沒接到任何暗示的情況下,貿(mào)然落下去捏她一把,曖昧便會漫開。如果只是他單方面的情緒,那會朝下流齷齪方向滑動,當然這個舉動即使在心里實施了一萬遍,那依然是相安無事的。楚三元想起大四時,爺爺鄭重其事地跟他談話,要他找吳家妹子做老婆,男人要找一個制得住自己的女人??墒牵瑡寢寘s不同意,她說這妹子好是好,就是對三元太厲害,娶了她,三元會吃虧。楚三元還沒行動,家里為了吳緒便開始了一場針鋒相對的爭論,爺爺動氣了,沒想到媽媽更生氣。于是爸爸悄悄跟楚三元談話,說吳緒跟我家八字還沒一撇,他們就吵成這樣,如果真進門了,那不會翻了天?那妹子,我們看著長大,你是降不住的。不要去惹她。這涼水一潑,把他心里膽怯的打算徹底潑沒了。

“怎么你上個鳥大學,就徹底失聯(lián),什么意思?”吳緒眼睛翻向夜空,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

“你找過我?”楚三元聲音里有挑釁,“你在那個時候有談不完的戀愛,我干嗎要出現(xiàn)?”

“什么話!朋友總歸是朋友,與我談戀愛有關系嗎?”

“記得我爺爺嗎?當時,他要我找你做女朋友呢?!背鲋砟?。

“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所以就躲遠我。”吳緒望著天,臉是鬼樣子,滲出一絲冷笑。

“怕一輩子做你的下飯菜唄。”楚三元也把頭望著天,“我倆命里只能是同學,雖然一生下來,就睡在同一張床上?!?/p>

吳緒笑了,這笑開始有了熱氣,暖暖的,蕩在夜空。

“這次回來,我看到我們曾經(jīng)火熱的工廠一片死寂,心揪著痛,不想就這樣失去這里的一切,不想回憶起你來,找不到具體場景,所以,我想為我們的工廠做點事?!背煺f出這段話,吳緒感覺他繞了好大一個圈,才把這個他要說的話題亮出來,她怪怪地扯動著嘴角,也不吱聲,安靜地等著楚三元的下文。

“這些荒廢的工廠,仿佛都在等待同一種命運,拆!拆!拆!”楚三元望著吳緒,“可是這些廠房,拆了,就永遠沒了,這里是我們的父親母親奮斗了一輩子的地方?!?/p>

楚三元說的,吳緒在報社的新聞中略知一二。隨著城鎮(zhèn)化的快速推進和城市產(chǎn)業(yè)結構的升級調(diào)整,傳統(tǒng)工業(yè)逐步退出了歷史舞臺。大批失去了原有使用價值的工業(yè)建筑占據(jù)著中心城區(qū)的土地資源,并被當成城市的垃圾和累贅,做新聞時,記者們把這些工廠統(tǒng)稱為:僵尸工廠。

楚三元已從秋千上起身,他站在夜色里,“目前,人們只看到廠房下面土地的價值,少有人意識到,老廠區(qū)所承載的歷史價值遠遠超過土地本身。”他轉(zhuǎn)身,眼睛注視著吳緒,繼續(xù)長篇大論,“工業(yè)遺產(chǎn)是城市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歷史、文化、科學技術、美學及生態(tài)科學價值,是一個國家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是一座城市工業(yè)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見證,只有保護和利用,才是善待社會歷史資源、保護城市生機魅力與原真印記的科學文明之舉。通過工業(yè)遺產(chǎn)保護可以重塑城市物質(zhì)空間特征和城市性格,突出城市文化特征……”

吳緒坐在秋千上,嘴巴半張著,她完全被楚三元帶進去了。她一直是困惑的,她對即將消失的工廠,無能為力,盡管滿是不舍,卻以為消失是遲早的事。楚三元提出的建議讓她豁然,這座城市有今天的容顏,全是當年一五二五時期,工廠在這里設立才發(fā)展而來的。吳緒記得爸爸跟她說過,他是第一批進駐廠區(qū)工地的。那時,四面是荒地,無自來水,喝的是池塘水,無電燈照明,點的是煤油燈,蚊蟲、蒼蠅、老鼠、蜈蚣多的是。一天深夜,忽然聽見茅棚頂上麻雀嘰嘰叫,有人把手電往棚頂一照,發(fā)現(xiàn)一條花蛇正咬住一只麻雀。大家一下都被驚醒,有的搬開床鋪,有的拿來竹篙,將蛇打下來,好家伙,足有一米四五長。楚三元的父親與爸爸是同時期分來的大學生,那個時候,大家干勁十足,以苦為樂,以苦為榮,在他們后來的講述中,都引以為自豪。

楚三元站在那說話的腔調(diào)、姿勢,是吳緒從未見過的。他侃侃而談,行云流水般,盡管聽眾只有吳緒,卻好像面對一群人,吳緒想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肯定有足夠的魅力。此刻,她的心就動了一下,明白知識表面上是把剃頭刀,其實是件隱形的錦衣華服,一舉手,一投足,談吐之間氣質(zhì)便莫名地非凡。還篤定自信,形成強大的氣場,把各式目光唰唰地吸引過來。

“呃,你有聽嗎?”楚三元在吳緒眼前晃動著手,吳緒掀開他的手,橫起眼睛,“怎么沒聽,聽得我滿是驚訝,三塊錢,不一般啊,你剛剛講述的時候,光芒萬丈,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力量,瞬間便把我降服了。”

頃刻間夜色沉寂。

楚三元像被夜色嗆住了喉嚨,啞了半晌,又“哧哧”地笑起來,“吳緒啊吳緒,我們一家人都認定我降服不了你,今天就這樣輕易地降服了?后悔剛剛沒錄音?!?/p>

“呃,跟你正經(jīng)說話,你又不正經(jīng)了,你剛剛對我們老廠區(qū)的想法好,我想聽你具體的建議?!眳蔷w沒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我寫了一個關于建設我市工業(yè)遺址公園的建議,我想你肯定認識一兩個政協(xié)委員,把這個建議作為提案呈上,爭取這些工業(yè)遺產(chǎn)得到保護和再利用?!背惨槐菊?jīng),“這次回來,我去了我們南灣工業(yè)區(qū)的幾個已關停的工廠,在無人的工廠里,偌大的車間在時光的寂靜里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各類管道、大閘門、大閥門、鍋爐、車床,原本不是冒著熱氣,就是有人的溫度。曾經(jīng)的熱火朝天,如今是徹底的冷寂衰敗。此時的工廠,人走了,場景還在,而且還是原汁原味的。我拍了好些照片,莫名其妙的,我就想流淚。我想為這些工廠做些事,這些工廠不能就這樣毀了。我們要留下一些具體的記憶,才能對得起我們的父輩?!?/p>

就著月光,吳緒翻看著楚三元手機上的部分照片。廠房頂部懸掛著的巨型天車,車間的墻壁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供氣管道,像巨型“血管”般四處伸延;銹跡斑斑的巨大閥門、車床,以及殘存在高大廠房上端若隱若現(xiàn)的“文革”時期的老標語;車間外鐵架下水泥地上的綠色青苔……這些畫面散發(fā)出特有的工業(yè)語言,講述著已經(jīng)過去了的工廠故事。吳緒想到父親曾經(jīng)穿行其間,一生最好的時光都丟在這里,她的眼睛有些模糊。

所以,吳緒覺得楚三元不管出于何種目的,他想保護這些工廠遺址,都讓她肅然起敬。自己也是工廠子弟,卻沒去想過這些老工廠的歸宿,以為工廠停工、土地被處置,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從沒想過要去改變這種結局。她站在夜色里,滿臉愧色,手機還給楚三元時,一臉嘻嘻哈哈。

“你的建議我保證轉(zhuǎn)交出去,還有,我也要參與到你的行動中,一切行動聽你的指揮?!?/p>

這一晚,楚三元發(fā)覺世界變了,變得不可思議,吳緒居然說要聽他的指揮。

不只是吳緒說要聽指揮,自從楚三元把工廠無人的車間照片與他寫的提案發(fā)到同學群里,同學們個個熱血沸騰,群情激奮,紛紛表示支持楚三元。有錢的喊出錢,有力的喊出力。楚三元始料不及,在群里拱手作揖,熱淚盈眶,也不管是男是女,沖上去就喊兄弟,相擁相抱,還相互撕咬。微信上各類表情應有盡有,在這里大家習慣了夸張。

微信本就是一扯淡的工具,上午基本上是賣貨的;中午是各種曬,曬胸曬大腿,曬幸福,曬方向盤,曬飛機票的,五花八門;傍晚開始了各種飯局,酒店、KTV、大小飯店,求陪同,求偶遇;午夜是各種餓、各種吃、各種放毒式美食、各種再也不吃夜宵、明天開始戒酒的屁話;凌晨是各種哭、各種失眠、各種感悟、各種胡言亂語。有人經(jīng)典總結:微信是騰訊開的精神病院。只能微信,不能全信。

吳緒經(jīng)常用這個段子調(diào)侃,可是今天,她沉默了,楚三元的行為讓她刮目相看。也許他最初的出發(fā)點是站在自己與父輩的立場上,但仔細聽他的理論,卻是在為這座城市。工業(yè)遺址也是文化也是歷史,毀了,就再也沒有了。不管怎么樣,吳緒鐵了心,也要去呼吁。這并不是幫楚三元,而是為了那些不能忘卻的紀念。

報社前坪那些桂花樹上的桂花早就煙消云散了,只剩下葉兒陰著臉,氣色老綠。紅楓樹,倒是瘋了般,片片紅葉油光放亮,像染上一層蠟,幾乎通透。樟樹披著綠裝安靜本分地立在那。吳緒站在窗前,抬頭望著天空。穿過這些樹木,前邊是個廣場,廣場周邊長滿淺草,草兒已顯枯黃。可就在那片草地的上空,在那些建筑群的襯托下,居然很是開闊,成群結隊的麻雀,黑壓壓的,帶著龐大的陣勢,在廣場上空盤旋,以優(yōu)美的陣勢沖上沖下,然后再盤旋,再飛翔。有讀者打來電話爆料,城市的多處上空近來見到麻雀成群集結。記者趕忙去拍照,去林業(yè)部門采訪專家。吳緒早就在城市上空見到這詭異的現(xiàn)象,每每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視線被這些精靈搶了去,以至后邊喇叭狂叫,才回過神來。吳緒昨天看報紙城事版大樣時,看到了專家解釋,這些麻雀都是從郊區(qū)集結而來。初冬季節(jié),城市上空,相對郊區(qū)鄉(xiāng)野,氣溫要高一些,還有城市除了好覓食,上空的天敵也少,可降低生存風險,免遭襲擊??此鼈儽F進城,在高樓間飛行,在馬路上空歡騰,在草坪里覓食,在樹上嬉戲,吳緒總會在內(nèi)心有諸多柔軟的感慨。此刻,她的眼睛正緊緊追隨著那群麻雀,看它們在廣場上空雀躍歡騰,群起群落。遠遠地看去,一團黑色在飛速前行,一會密集,一會松散,且?guī)е祟惪床欢脑煨?。吳緒總想著它們能落到窗前的桂花樹上,每次眼看著這團巨大的黑色沖過來,且在上空盤旋,可就是一接近這片樹林,它們就集體來一個大轉(zhuǎn)彎,以驚艷的優(yōu)美弧度,絕然離去,飛向廣場的西邊。那邊有一片水域。

看著看著天就開始黑了。其實,才剛過五點,冬季的夜晚來得快,斷黑時的光線提醒人們一天又結束了。吳緒準備去見一個人,其實她一直在猶豫,見還是不見,在心里糾結。那天何里在她的微信里發(fā)來一個嘿嘿,吳緒也回一個嘿嘿,不想他又發(fā)來一個嘿嘿。吳緒真想罵一句毛病??墒撬滔铝耍芏嗳怂梢噪S便罵,可是對他,卻不能。他們之間其實是陌生的,人一陌生,自然就會客套,話語是要過一遍腦子的。明白這一點,吳緒便傳去兩字:有事?這回他除了嘿嘿,還有一字:是。吳緒簡直要吐血了,什么人,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這樣嘿嘿,弄的是哪出?可是她掩飾了她的真實,平靜地送過去一個字:說。當然也不忘把嘿嘿踢過去。這回何里很直接,用語音,他說我來到你的地盤,我們見個面,聊一聊,怎么說也是老同學。他的普通話比當年好很多,聲音變得厚實而穩(wěn)重。吳緒沒用語音,她只打了一個字:好。沉默了一會,她又送去一行字:我請你吃飯吧,順便還你一碗肉。何里發(fā)出狂抓與流口水的表情。一來一去中,他們約在今天晚上。

站在那看麻雀時,吳緒是恍惚的,二三十年沒見過的人,跑去相見,這是干啥哈?真的是敘舊嗎?吳緒自己是不信的。不管怎樣,吳緒是想見何里的,這么多年過去,不曉得何里成何樣了。偶爾梳理過去的時光,吳緒是會想到何里的,可是只要一想起他,吳緒就會莫名地傻笑,想不可思議的開始與不可思議的結束。仔細回味生命里發(fā)生的每一件事,荒誕的居多,很多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來不及思考。一輩一輩的人言傳身教,學會接受,時光照樣繼續(xù)向前,人們又會在時光里忙碌與瑣碎,這就是所謂的日子。吳緒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又一件,早已欣然接受。對事件造成的結果,她不但接受甚至還會愛上,譬如她的兒子。

他們約在湘江邊的四季風餐館見面,因為有具體的包廂,自然不用暗號,就能認出對方。吳緒剛走進預訂的包廂,服務員就來了,說剛剛一位先生把這個包廂換到臨江的水岸包廂,他請你過去。吳緒想,到底是律師,守時還周到。她走進水岸包廂時,沙發(fā)上坐著三位胖男人,齊刷刷地向她看過來,嚇得她連連后退,用手捂住愕然,“不好意思,走錯了?!眳蔷w轉(zhuǎn)身之際,卻聽見有人說:“吳緒,你沒走錯?!彼袕棸阃W×四_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她看見三個男人用同樣的表情看著她,她無法判斷誰是何里。

“猜猜哈,看誰是何里?!?/p>

三個男人年紀差不多,胖的幅度與厚度剛好相似,頭發(fā)也都是虛假的黑亮,有一個保存完好,另兩個都已禿頂。吳緒從這三人身上搜尋何里的影子。其實,何里的具體模樣,她也沒譜,倒是他們講的漣鄉(xiāng)話都像何里的口音,三個人幾乎是同一腔調(diào),聽得吳緒一愣一愣的,她又有些聽不懂漣鄉(xiāng)話了。她呆立在那,兀自紅臉,表情訕訕。

尷尬中,終于有一人發(fā)出響亮的哈哈,聽這笑聲里的得意,吳緒知道他就是何里。她抬頭把目光丟過去,那是個中等個的胖男人,胖得不是很討嫌,頭發(fā)還有不少??此纳駪B(tài)再細細搜尋,似乎尋到了何里當年若干痕跡,吳緒舒出一口氣。

“吳緒,你不夠朋友,我們還同座咧,你完全認不出我了?!焙卫锏纳らT比在學校粗多了。

吳緒后退兩步,嘖嘖地搖頭,“不是我眼神不好,是你變化太狠!你看你,都脫胎換骨了,哪里還有當年的樣子?!?/p>

“呵呵,這就是穿草鞋與皮鞋的區(qū)別?!边吷系娜苏f,“要是鄒老師看到你們腐朽的生活,不曉得又有什么樣的精彩論調(diào)?!?/p>

何里指著他們,對吳緒說,“他們也是西山的,都是四十二班的?!蓖酃?,這世上的熟人,都是說出來的,人與人總會有這樣或是那樣的瓜葛。四個人,同班同學,而且經(jīng)歷的是那樣一個特殊時期,大家一下子就嗨起來。嗨著嗨著,還在同學群里現(xiàn)場直播,何里傳上四個人的照片,只說:“猜中有獎。”羅衣第一時間蹦出來:“何里、吳緒、唐學強、蘇東陽?!眹樀脜蔷w在群里不敢言語。倒是何里打出兩字:巫婆。何里說羅衣住在加拿大,生了三個孩子,老公是個教授,全職太太的她,有的是時間。吳緒想難怪見她時時刻刻泡在群里。

蘇東陽為何里與吳緒拍了一張合影發(fā)到同學群。調(diào)侃的逗樂的喊話的,都出來了。只有羅衣沖上來:“小樣!何里,你就是不長記性?!眳蔷w瞟了一眼何里,扔下手機。

當下人都犯病了,時時刻刻低頭看手機,面前的人也不管多久沒見,反正不是那么關心,稍稍有點空閑,便去撩手機里遙遠的人,與他們又說又笑。

吳緒手里沒了手機,又顯得沒依沒靠的,不曉得要怎樣掀起話題?!鞍?,哎,”唐學強指著吳緒自顧自地笑起來,“我們班好多人,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你?!碧茖W強笑得居然一抽一抽的,“我們班所有同學肯定都記得你?!?/p>

吳緒知道這是揭糗事的前奏,她望著何里,希望他提醒。

哈哈,蘇東陽也笑起來,“誰都記得,吳緒掉到學校便河里,我是親眼見你靠在一棵樹干上,很投入地去望頭頂上的樹葉,有一束斑駁的陽光照在你臉上,我心里剛說這束光真好看,就見你往后一仰,便仰到水里。當時是課間休息,很多同學都走出來透氣,撲通一聲后,那真是一片沸騰。”

這件事是吳緒最不愿別人提起的,自己一個姑娘家,四腳朝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落到水里,想起來就羞。當時坪里支著好些竹竿晾衣服,同學們情急之中,掄起竹竿就往水里伸。喝了幾口水的吳緒,手在空中亂撈,撈到竹竿就緊緊抓住,讓頭露出水面,幾個同學七扯八拉,人才上岸。今天想起那刻的狼狽,依然還是驚魂未定。

吳緒停住了笑,說:“太不可思議了,好好的,干嗎會掉到水里,想想是老天的安排,見你們學習太緊張了,故意犧牲我,娛樂娛樂你們,讓你們放松一下。記得我上岸后,好多同學開懷大笑,特別是男同學!所以,今天,你們要罰酒一杯?!?/p>

“對!我們敬吳緒同學,為我們當初的笑道歉!”喝酒的理由又找到了,他們開了一瓶白酒,喝得興高采烈,西山學校那些屁事糗事都被他們翻了出來,笑一會,又喝一會,然后,又嗨一會。倒是他們沒有吳緒想象的那樣會越喝越失控,杯盞里的酒一點一點抿著,淡然從容。

談話中,吳緒才知道唐學強是某循環(huán)科技發(fā)展公司的老總,蘇東陽在本市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了好幾個樓盤。何里一直是他倆公司里的法律顧問。男人的話題多半與政治與投資與項目有關,吳緒除了細嚼慢咽桌上的美食,便把眼睛投向窗外的湘江,一江的燈火蕩漾在水里,城市的夜景水上水下一起璀璨繁華。

三個男人臭味相投的樣子,嘰嘰喳喳的,又說起了漣鄉(xiāng)話,如果沒有餐桌的阻隔,肯定是要勾肩搭背的。吳緒坐在他們對面,忍不住把這畫面拍下,放到西山學校同學群里。立馬有人上來問,他們在陰謀什么?

吳緒本來沒去聽他們說什么,她的漣鄉(xiāng)話丟得差不多了??墒侨颂焐袘浥f的本領,熟悉又陌生的話語,又會引領著她仔細琢磨,然后恍然大悟,她似乎聽到他們在說南灣老工業(yè)區(qū)搬遷改造的事。聽來聽去,好像唐學強的公司負責搬遷,蘇東陽想拿這塊地開發(fā),何里在法律層面上出著鬼主意。如此這般,聽得吳緒小心臟撲通撲通一頓亂跳。在他們嘴里,都是些僵尸企業(yè),家屬區(qū)的人撤走后,立馬就全拆了。最猴急的是蘇東陽,他等著這塊地要建個大樓盤。

吳緒感覺自己坐在水里,她想掀起周圍所有的水,去撲滅對面三個男人的想法,她在群里說:“他們在討論怎么分蛋糕?!?/p>

“什么蛋糕???”有人流著口水接話。

“我的工廠我的家,我的美好記憶?!眳蔷w摁了若干個哭臉頭像。

吳緒真真假假宣泄著某種情緒,盡管張了幾次嘴,她還是咬住嘴唇,把沖到喉嚨的話咽了下去。多年不見,說話肯定不能直來直去,于是她只是低頭喝著熱茶。何里瞟了一眼手機,忽然想起吳緒父母所在的工廠正屬南灣老工業(yè)區(qū),他嘿嘿地掀起話題:“你根本就不用擔心,拆遷后,你父母的住宅條件肯定會比現(xiàn)在好!”

“什么東西都是拆了再重建,不好玩?!眳蔷w的眼睛沾上了茶水里的霧氣,滿含幽怨,“從前,我們這座城市,沿著湘江,有好多條小街小巷,青石板的巷子,白墻黑瓦間有各式木質(zhì)結構的雕花門窗,人們世世代代在這街巷里花開又花落??墒瞧腥擞X得小街小巷太普通太老舊,于是舊城改造時,一股腦地全拆了,只想著要打造一座新城,卻不想失去了潭州獨特的氣息。如今,想彌補,也只能是仿造,沒了原汁原味。所以,感覺你們是在犯同樣的錯誤!”吳緒噼里啪啦地很突兀地滾出一堆話,讓三個男人驚訝不已,他們沒想到,還沒開始的藍圖里,就有一個堅定的反對者。

他們嘿嘿地笑著。時間卻在尷尬地靜默。

何里必須打破靜默,吳緒是他約來的,他舔了舔突然干燥的嘴唇,說:“工廠除了污染,剩下的全是一些廢銅爛鐵,面目丑陋,技術落后,價值何在?”

吳緒吞了吞口水,她生氣何里會這樣想,“老廠區(qū)的價值,就像城市里的那些小街小巷,毀了,就沒了?!?/p>

“那你說怎么做?”蘇東陽笑著,眼里裝滿不屑。

“建造一座工業(yè)遺址公園!”吳緒的聲音明顯往上揚,“知道‘舊瓶換新酒不?就是在棄置的工業(yè)遺址上或工業(yè)廢棄地上,充分保留場地內(nèi)的原樣,將其內(nèi)的功能轉(zhuǎn)換成可以讓人們?nèi)ネ?、去住、去欣賞的場所。人們可以在休閑游玩中觸摸歷史,這些工業(yè)遺產(chǎn)也就活了起來,繼續(xù)產(chǎn)生著社會和經(jīng)濟價值……”吳緒現(xiàn)學現(xiàn)賣,她把楚三元灌輸給她的那一套如數(shù)搬出,她一搬,還真唬住三位同學。

安靜忽然之間又落下。唐學強咧著嘴,搖著頭,做否定狀,“南灣老工業(yè)區(qū)這么大,工廠四處分散,做公園,太不現(xiàn)實了?!?/p>

吳緒頷首淺笑,“可以分散保留?。」S停工,土地被處置,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但在建新項目時,保留部分最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車間,建成小型遺址地,會很好。”

“什么是工業(yè)遺產(chǎn)?并不是所有的舊工廠都是!吳同學你是泛工業(yè)遺產(chǎn)觀。工業(yè)遺產(chǎn)是有門檻的,南灣老工業(yè)區(qū)遠遠夠不上。全國類似情況有的是?!碧K東陽冷不丁反唇相譏。

“就是啊,再說,看看南灣的天空下立了多少根煙囪,這些早就是全體市民的眼中釘,城市風景中伸出的毒手,難道你不覺得煞風景嗎?”唐學強附和著蘇東陽。

這哪是同學聚會,分明是個舌戰(zhàn)會。

何里望著吳緒接不上話著急的窘態(tài),打起圓場來,“吳緒啊,你的想法是好的,我贊成!可畢竟只是想法,現(xiàn)實不可能讓這塊土地閑置,如今都是最大價值利用,你啊,就不要操這個心,操也沒用?!?/p>

“這個心,我們這群工廠子弟操定了!”吳緒像是在跟何里宣戰(zhàn),激動得滿臉通紅。

唐學強故意放低姿態(tài),嬉皮笑臉的,做出驚嚇狀,“你們肯定有謀劃了,那我們死定了?!?/p>

吳緒抿住嘴,吞下要說的話,她意識到自己忽然站到了他們的對立面。他們顯然不想建什么工業(yè)遺址公園,他們只想著這塊土地早日搬遷完畢,早日把土地置換,早日開發(fā)新項目,早日在這塊土地上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沒想到與何里幾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見會是這么個場面,太好笑了,想象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實竟然如此無趣,居然與浪漫沒有半毛錢關系。她突然想起楚三元的好,想自己與他的想法與愿望怎會如此一致,難道與他同屬工廠子弟有關?她開始胡思亂想,面前的三位男人說什么,她都不接話了。他們又開始說漣鄉(xiāng)話,這下子倒真的是閑扯。

茶又續(xù)了一道水,吳緒低頭喝著,味道很寡淡。他們坐在一起顯然還有事要談,自己再坐下去,只會尷尬,于是,吳緒找了個理由,起身告辭。理由很充分,要回報社看稿子,但何里還是能感覺到某種情緒,他怔怔地望著吳緒。其實,他也詫異,好端端的一個聚會,怎么就有了反目成仇的味道。他后悔帶蘇東陽與唐學強過來,如果只是與吳緒兩人的約會,話題肯定簡單多了,他與吳緒之間還會是那種很近乎的好朋友??墒?,這會子看吳緒的臉色,她已不把自己當朋友了,成了侵犯她家園的豺狼。

何里起身相送,吳緒頭也沒回,徑直往前走。穿過大堂時,她看見映在玻璃鏡上的自己,酒紅色的長裙,兩側點綴著黑底的緞面繡片,靈動里有些妖嬈與隆重。吳緒后悔自己穿成這樣,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開車離開時,吳緒在后視鏡里看到何里,他站在四季風的餐館門前伸著脖子張望。突然就想起鄒老師的那句“你想穿草鞋還是穿皮鞋?”的話來,未來真是不可預料,鄒老師怎么可以想得到,他的這些學生們,脫了草鞋,換上皮鞋后,他們的心有多大。吳緒一眼都不想看何里了,她讓自己跌進車流。此時,江堤上寬闊的馬路上被來來去去的車燈照耀,兩條龐大的長龍臥伏在映現(xiàn)光亮的瀝青路面上,迎面而來的近光燈,在左邊形成黃色長龍。吳緒跟著的是紅色長龍,尾燈與剎車燈閃著紅光,走走停停的。車堵吳緒的心也堵,竟然有股子氣在身體里騰升,千回百轉(zhuǎn)后竟然越聚越多,感覺心肺間沒了回旋的余地,就要炸開了。何里怎么可以變成唯利是圖的模樣,當初在西山學校的他,善良清澈,愿望簡單,可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卻還想要更多,欲壑難填是真的。

車一直在堵,氣呼呼的吳緒把何里、蘇東陽、唐學強三人餐桌上鬼鬼祟祟的照片發(fā)到子弟學校的群里,并打上一行字:三小廝正在密謀摧毀我們的工廠。

發(fā)出去后,吳緒心里立馬痛快,她只想讓同學們的口水淹死他們。盡管吳緒在氣頭上,但有一點,她是清醒的,她知道她只發(fā)到子弟學校的群里,除了他們的觀點與她一致外,最主要的是他們都不認識何里他們,攻擊了他們,他們又受不到傷害。群這東西還真好玩,在某個時刻,同學肯定是幫同學的,而且不講任何道理。吳緒知道,如果她把他們的爭論發(fā)到西山學校的群里,同學們肯定都會站在蘇東陽、唐學強一邊。潭州怎么發(fā)展,他們不關心,他們只關心漣鄉(xiāng)同學的利益,而她吳緒肯定會被群里的口水嗆死,因為他們除了同學,還同鄉(xiāng)同音,他們的淵源更深。

車依然在堵。

雨在沒有任何暗示的情況下,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接著風刮過來,密集的雨水嘩嘩地落在擋風玻璃上。視線里只有雨水,盡管刮雨器在努力地劃動,雨水一層下去又涌上一浪,在玻璃上形成巨大水花。水花的霧蒙住了眼睛,黃色與紅色的車燈顯得特別微弱。吳緒把車往右靠,想停在邊上等雨,右邊剛好有一岔道,可以直接開著下堤。堤下有柳樹、桑樹、蘆葦、草地與沙灘,吳緒想都沒想就往下開,停在江岸上。柳樹、蘆葦在風雨中猙獰,柳樹活脫脫地成了披頭散發(fā)的妖魔,蘆葦唰唰地倒向一邊又唰唰地掀翻過來,抽筋似的癲癇。颼颼的風從江面吹來,伴著鬼叫的聲音在四野高低起伏到了蘆葦?shù)乩镉殖闪死呛?。暴雨中的江面翻涌著黑色水浪,城市的燈火忽明忽暗,在水里搖搖晃晃,接著鬼鬼祟祟,最后支離破碎。

吳緒看著這個場面,一個人在車里兀自發(fā)笑,從天而降的雨,由各種氣體形成的風,這會子儼然是剛才的自己,正在任性正在生氣。雨水傾盆而下,那種叫作風的氣體橫沖直撞,蹂躪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

這場雨像是淋到了吳緒,她心里的氣,正被雨水澆得撲哧撲哧地冒濕氣,仿佛還有一縷白煙從心尖上繞了出來。那刻,她就只是發(fā)著呆。手機在包包里號叫了好久,她只能聽見外邊的雨聲,看著撲打在車玻璃上的雨,她在心里給它們配著音,一浪一浪的,起起伏伏,高低錯落。手機不但號叫,還發(fā)出振動。吳緒的手終于還是落在包包上面,振動讓她意識到手機的呼叫。她掏出手機,爸爸的聲音穿過暴雨打雷一般響起:“小緒啊小緒,你死到哪里去啦?你快回來啊,家里出大事啦!你媽媽與別人私奔了!”

媽媽與別人私奔了。吳緒忍不住笑起來,“八十歲的老太太,要私奔早就私奔了,非要等到這個時候?爸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小緒啊,你不懂的,你媽媽的老情人從臺灣回來了?!卑职衷陔娫捓锾栔?/p>

吳緒還是想笑,可是爸爸哽咽哭泣的沙啞聲,蒼涼在夜里。她的笑僵在臉上,她問:“家里還有誰?”

電話里傳出叔叔的聲音,“小緒,別聽你爸爸的,你媽媽由小茵陪著,去長沙參加同學聚會了,臨行前,還特意囑咐我陪你爸呢?!?/p>

吳緒一聽,知道這又是微信惹的事。早陣子,老公給老媽換了一部智能手機,幫她整了微信。沒想到,沒多久,媽媽在電話里告訴吳緒,說宣小渲做了一件大好事,讓她一下子聯(lián)系到好多過去的朋友,她被拉進各種群,特別讓人激動的是同學群。不過,過去班上四五十人,現(xiàn)在只有十二三人了。媽媽是長沙人,長沙城里的明德小學、長郡中學,一路讀下來,又去南京上了金陵女子學校,在那里她認識了同學的哥哥。聽說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也就在這時,時局發(fā)生巨變,同學哥哥的全家要去臺灣,他們也給媽媽買了船票,可是媽媽想在出發(fā)前,回一趟長沙?;氐介L沙,外婆聽媽媽說要去那樣一個小島,堅決不同意,外公也反對。反對是付諸行動的,媽媽被家人軟禁,不能隨意出門。南京不斷發(fā)來電報,媽媽只能如實相告,抱歉不能同行。而這個抱歉,便是一輩子的離別,幾十年音訊全無。

“小緒,你叔叔亂說,他總是處處幫著你媽,這次,你媽是真的跟人走了?!卑职謯Z過電話,“小緒,你還記得不,你媽媽有個日記本,里邊夾著一張黑白照片,她就是去見那個人?!?/p>

吳緒記得父母那時還年輕,為了這張照片,爸跟媽鬧得好兇。那是一張兩寸的黑白人頭照,照片上的人著西裝,梳著三七分頭,打了頭油,起伏成波浪,一張臉上就只見到含情脈脈的目光。一看就知道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青年,有點兒明星的范。

吳緒不想順著爸爸的思路說下去,故意逗樂,“媽媽天天跟你吵架,每件事都與你作對,她與別人走了,你不正好落個清凈?!?/p>

“小緒,你怎么可以這樣說你媽!”爸的聲音吼了過來,“你趕快給我把你媽找回來,她這輩子必須是我的老婆!你聽到?jīng)]?”

忽然覺得爸爸沒有老,當年那個爸爸又回來了。吳緒抬頭望著江面,水域瞬間開闊許多,裸露的沙灘、水草在逐漸減少。水忽然間活了,在慢慢行走,像幽靈般已經(jīng)上岸,正朝著自己的車漫過來。吳緒頓時傻了,盯著那些奔涌而來的水,車玻璃上的雨水依舊是一層一浪地從夜空中落下。在這刻,吳緒覺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水,是一種錯覺??墒?,來自身體里神秘的感應,又讓她極度不安,她摁下車窗,伸出頭去張望,這一望便讓她魂飛魄散。

腦袋里一片空白,她掛上倒車擋,放開離合器上的腳,往回倒。因為是上坡,車子根本沒有動靜。驚慌中她一腳油門踩到了底,車子箭一般從斜坡上倒飛上了江堤馬路,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響聲發(fā)出時,吳緒以為天在打雷,雨落得如此急驟,怎能缺少雷聲呢?只是雷聲響過之后,周圍一片死寂,吳緒什么都看不到了,身體里的五臟六腑突然翻騰起來,厚厚的黑色纏住了她,拉著她落向不明之地。她掙扎著,想從墜落的狀態(tài)中掙脫離開,可是一切都無濟于事,她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好像漂浮在洶涌的水上,黑茫茫的,無邊無際。

……

吳緒醒來時,看到丈夫宣小渲的臉,他向自己笑著,臉上有激動的表情,兩片嘴唇飛快地翻動著。她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走回來,筋疲力盡。她努力睜開雙眼,耳朵里沒有裝下任何聲音。有那么一會,她的眼前只有畫面,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躺在一個房間里。

宣小渲的兩片嘴唇動得更快了,幅度也大一些,他的雙眼有淚流出來。他是在為誰流淚呢?好多年沒有為誰流過淚了,宣小渲居然在流淚,這是怎么啦?醫(yī)生走進來了,取下自己頭上一個白色的硬殼殼?!靶【w,小緒,你醒了,太好了,小緒,你醒了,哎,嚇死我們了……”吳緒終于聽見宣小渲語無倫次的自語。她張了張嘴,用力想說話,可是口腔里干干的咸咸的,聲音發(fā)不出來。

“小緒,你想說什么?”宣小渲喊起來。吳緒記得跟爸爸的電話還沒說完,爸爸找不到媽媽,不曉得會急成什么樣。“爸爸呢?”吳緒終于正常發(fā)聲。

“呀,呀,呀,醒來問的人,居然是爸爸,這還不讓那個死老頭子樂癲去?!眿寢審姆块g一角擠到吳緒的視線里。媽媽果真是拾掇了一番,頭發(fā)也不是麻白的,成黑亮的波浪狀。上身是絲綢,藏青色底子上起著小朵小朵暗紅色的碎花。下身是香云紗,一條裁剪妥帖的藏青色褲子,精致得體。

“媽媽,爸爸那天跟我哭訴,說你跟人私奔了?!眳蔷w笑起來,“我明明是在江邊勸他,怎么會躺到這里來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宣小渲說,“你躺在這里兩天了?!?/p>

“都是你爸瞎講,害你開車去聽電話。我到長沙只是去參加我中學的同學聚會,哪有什么臺灣的老頭子,現(xiàn)在人家在美國頤養(yǎng)天年哪?!眿寢岆S時隨地不忘數(shù)落爸爸。

其實,吳緒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出車禍了,而且還很嚴重,躺在床上,幾乎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手與腳完全被固定了。媽媽說什么,她已不感興趣,她只是盯著宣小渲,希望他告訴自己,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

房間里又闖進兩人,吳緒覺得好像認識他們,但又叫不上名字。宣小渲與他們很熟絡的樣子,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吳緒,說:“你同學?!彼nD了一下,又繼續(xù)說,“太不可思議了,你知道你從江岸水邊倒車上江堤,正好撞上在沿江路上行駛的車,而這車正好是你同學的,聽說這晚,你們還在一起吃晚飯?!?/p>

有一些記憶在宣小渲的講述中漸漸復原了,吳緒記起了那一腳油門,她望著進來的兩人,并認出了他們,她問:“何里呢?”

“在你隔壁睡著,到現(xiàn)在還沒醒來。”蘇東陽說。

“也是忒奇怪了,怎么掐算也算不了這么準,首先是我們正好路過,你正好沖上來。奇的是我開車,蘇東陽坐副座駕,明明是何里坐后座,可偏偏他重傷。因為你撞上來時,撞的正好是他坐的位置,他在后邊沒系安全帶。坐在前面的我們,因怕電子狗,都是一上車就系上安全帶。沒有系安全帶的何里受重擊后,來回在車里撞來撞去,以致深度昏迷?!?/p>

吳緒這回是真的躺在水里了,她周身冰涼,明明她在離開何里時,已經(jīng)發(fā)誓,今生不想再理他,可是,這世上居然會發(fā)生這樣巧的事。這只能說,她與何里之間真的存有莫名其妙的生命密碼。就在那刻,她執(zhí)意要去隔壁看何里。

宣小渲立馬反對,“你不能動,要靜臥?!眳蔷w橫著眼睛瞟了他一眼,嚷起來:“我要去!”

蘇東陽與唐學強看著宣小渲,明白吳緒是個在丈夫面前不講道理的人,他倆及時唱雙簧:“何里現(xiàn)在不是我們想看就能看到的?!?/p>

“他在重癥病房。”

……

吳緒看著他們,不再言語。

可是蘇東陽與唐學強卻還在話語,“吳緒,我們不明白你為何會從岔道倒車上來,而且速度那么快?”

寂靜在病房里落下來,人們神情惶恐,好像吳緒有暗殺何里的嫌疑。

“漲大水了嗎?這兩天?!眳蔷w很認真地問。

話題太跳躍了,大家一起沉默,覺得吳緒肯定是撞壞了腦子。“初冬季節(jié),河里的水總是不夠,哪來的大水?!眿寢寭尠椎?。

吳緒開始頭痛,頭部的血在奔涌,無數(shù)根血管糾在一起相互廝殺,疼痛讓眼睛無力睜開,眼前的人在漸漸遠去,宣小渲他們的聲音又在耳朵里消失了。

幾天后,何里醒了。他見桌上擺放著一個青花碗,碗里有肉,肥瘦均勻,色澤油亮,香氣從一縷一縷的熱氣里漫散開來,可嗅到老姜與豆豉的味道。他的口水不斷地往上涌,他嚷嚷:“餓了?!贬t(yī)生笑著,示意護士給他喂流食,并說:“這個肉,你只能聞一聞?!闭f著,他咂巴著嘴,“呃,真香啊,聽說是八十塊錢一斤的漣鄉(xiāng)花豬肉,你同學每天都送來一碗,跟她說了,你現(xiàn)在不能吃,她也不聽,每天都送,這不是勾引我們的口水嗎?”

何里想到了吳緒,想起了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們一起用手拈肉吃,那肉的味道,一輩子都沒找回來。他記得一位哲學家說過,人在沒有肉吃時,只有一種煩惱,在有肉吃后,卻會滋生無數(shù)煩惱。

何里笑了。他請護士用手機拍下這碗肉,再寫上這段話,發(fā)到朋友圈與他的同學群里。

吳緒在第一時間點了個贊。

“哇,來了個秒贊君?!蹦遣僮鞯淖o士說。

吳緒在隔壁病房聽說何里醒了,沒多久,就在朋友圈里見到何里對那碗肉發(fā)出的感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當然,何里不會死,但他確實觸摸到死亡了,顱內(nèi)出血,睡過去這么多天,他對生命對生活肯定有了不一樣的感悟。很多事情,只有經(jīng)歷后,才能大徹大悟。

吳緒戴著如同鋼盔一般的頸套躺在床上,宣小渲把手機固定在床架上方,像自拍桿一樣,有多個角度。獨自在病房里,一個手機便能知曉天下。過去,新朋友見面相換名片,如今大家舉個手機,直接加微信。吳緒手機里裝了幾百號人,許多半生不熟的人,不好意思刪除或拉黑??磦€朋友圈,扒拉扒拉地翻,沒完沒了,多少有些煩。但現(xiàn)在竟然覺得有趣了,躺在床上,可以在手機上看別人過日子,反正他們喜歡曬,反正她也無聊,所以曬什么都有閑心瞧上一眼。時光也就在指尖滑溜溜地跑走了,好多天過去,也不覺得久或是難挨。

這天,在朋友圈里,有人發(fā)了一個南灣片區(qū)棚改項目啟動儀式的視頻,是個現(xiàn)場直播,正在發(fā)生的。這就意味著,把人撤走,工廠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廢墟,寂靜會淹沒這片土地,土地上的一切將會悄無聲息地消失。躺在病床上的吳緒覺得自己渺小,無力阻止正在發(fā)生的事。她在視頻中看到了唐學強、蘇東陽,他們在戶外的陽光下,閃亮著白燦燦的牙齒,吳緒有些厭惡地閉上眼睛,她賭氣地想,不看了,不看了,這世界與我何干?只是這時,廠子弟學校群里吱吱地響個不停,他們多個角度,圖文并茂,也說著這個事。幾乎全屏。同學們之所以激動,是因為他們或者他們的父母很多都是棚改涉征戶,牽涉到真金白銀的切身利益。吳緒從他們的語氣里感覺到了興奮,住了多年的集體宿舍樓,老舊、破敗,有經(jīng)濟能力的人早已離開。留守下來的,當然是別無選擇,今天終于可以離開了,能不激動嗎?在他們發(fā)送的照片中,蘇東陽、唐學強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吳緒咧了咧嘴,想進去插上一句話,也就在這時,楚三元蹦了進來,他齜著牙恭喜大家,可以住到新房了。然后也不忘提醒,記得關注老廠房舊機器的命運。話題一下沉重了,但只是一會的靜默,群主便站出來,拱手作揖,并拋出一個鬼臉,說他們早想好了對策,你們等著瞧就是。楚三元伸出大拇指,大贊。

果然,在涉征戶簽字的日子里,吳緒看到一些人靜坐在棚改辦公室前,拒絕簽字,打著橫幅:“為城市保存一份記憶一段歷史!”“強烈要求在南灣工業(yè)區(qū)建一座工業(yè)遺址公園!”

圈與圈,群與群,會交叉,然后無限延伸,相互影響,特別是有關身邊的事,傳播的速度讓人目瞪口呆。就幾天的工夫,這一行動蔓延到南灣的所有工廠,雖然聲勢不大,但已深入到老工人中間。他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要他們的工廠,所以,他們成了靜坐的主要人群。何里把這些場面發(fā)給吳緒,問:“這是你組織的?”

“呸!我一直坐在輪椅上,這個你不知道嗎?”如今,何里也與吳緒一樣,每天都坐著輪椅去康復中心做理療,兩人經(jīng)常一起同路,理療后,偶爾坐在夕陽里看看風景聊聊天。

何里不相信,他劃著輪椅窸窸窣窣來到吳緒的病房,用狐疑的眼神盯著吳緒。吳緒掩藏不住她的興奮,她毫不示弱地迎著何里的目光:“何同學,請記??!工人階級從來就是強大的團結的?!?/p>

何里也認為他們的訴求是件好事,但他擔心鬧過頭,又成了件壞事。他望著吳緒,很想確定她是不是主謀。從法律的角度考慮,如果她是主謀,那她會陷入麻煩。何里從來就琢磨不透吳緒。可是,望著她傻呵呵的,看微信上那些圖片,還一驚一乍的,又有些放心。

爸爸已回板山了,媽媽硬要留下來,每天來一趟醫(yī)院,在小茵的陪同下。她說宣小渲太粗心了,她不放心。吳緒笑著聽媽媽數(shù)落女婿,好像這一切與她無關。人老了,很多話語是要找個切口的。可是這天,媽媽老是望著窗外,目光不敢落到吳緒身上,布滿皺紋的嘴,張了張,又沒聲音。吳緒支開小茵,病房里除了玻璃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便是娘倆。媽媽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吳緒,眼睛突然紅紅的,癟了癟嘴,忽然說:“我想跟你爸離婚?!?/p>

吳緒差點從床上彈起來,老媽你不是一般奇葩,八十歲了,還敢喊離婚。也許不管多么老的人,都會認為自己還有無數(shù)的日子。像爸爸八十六了,好東西總想留著以后用,什么都舍不得,留著錢,怕以后的日子沒錢用,就沒想過有錢卻沒有了日子。吳緒忍住了自己的驚訝,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媽媽,等她說出離婚的理由。

媽媽局促不安,從她的手提袋里摸出手機,打開她的微信,要吳緒看一組照片。黑白的,二十世紀民國時期的,女的花樣年華,著各式旗袍,亦有白衣黑裙的學生裝,男的青年才俊,著各式西裝,幾乎都是合影,全身的,半身的。吳緒已猜到,照片上的女子是媽媽,光用漂亮來形容是遠遠不夠的,可是,吳緒此時夸不出口,她故意問:“誰啊?”

媽媽抿了抿嘴,“我,與那個時候的未婚夫。”

“呵呵,”吳緒干笑一聲,“你們見過了,他要來娶你?”

“沒,他住在美國馬薩諸塞州一個社區(qū)的養(yǎng)老院里,”媽媽攏了攏花白的頭發(fā),“不過我們在微信上視頻過?!?/p>

“你們作為老朋友聊天視頻就是,犯得著要離婚?”吳緒生氣了,語氣不再溫和。

不想媽媽先提高了嗓子,“與你爸吵了一輩子,我累死了,我頂多還有幾年的命,我想隨心所欲地活一次?!彼nD了一下,吞了吞口水,“反正,這婚我離定了?!?/p>

她指著微信上“懷念南京愛情”的圖標說:“與他聊天時,我不想有負罪感,覺得對不起你爸?!?/p>

吳緒想笑,“你們有約定?是不是那個老頭沒老伴了?”

媽媽拍著病床架,“哪跟哪啊,他是沒老伴了,而且走了多年,可我們只是聊天,而且他像你一樣是坐在輪椅里的。”吳緒的眼睛斜睨過去,媽媽立馬意識到說錯了,“哈,不一樣,你是暫時的,他是永久的。”

吳緒佯裝生氣,別過頭去,不看媽媽。小茵這時走進病房,舉著手機,對吳緒說:“你爸打來電話,問我們什么時候回板山?”

媽媽剛要接話,吳緒鼓起眼珠,氣咻咻地說:“什么事都要等我病好了再說?!苯又?,她猛地慘叫,“哎喲哎喲”。她的脖子因剛剛說話太用力,可能扭到筋了,媽媽在一旁嚇得六神無主。

窗外正在火燒云,映照在湘江里,天上水里像著了火一般,成片成片的云霞,裹著血色,深深淺淺地糾纏著。吳緒在這個黃昏里極度沮喪。父母吵就吵唄,好歹還是一家人,吳緒怕極了媽媽的一意孤行,她不知道到時怎樣面對爸爸。她突然對宣小渲生出恨來,好端端的,干嗎給媽買個智能手機,讓她玩什么微信,去聯(lián)系那些個過去很久遠的人。

何里不知何時劃著輪椅坐了過來,他瞇著眼,一副討喜的樣子?!鞍ィ阈南胧鲁闪??!彼屏送扑?,“最新消息,政府已同意建工業(yè)遺址公園了,據(jù)說其實早已有意向,只是一直在猶豫中,不想這幾個月,又是政協(xié)提案,又是這波工人階級的靜坐,促使果斷拍板?!?/p>

吳緒心不在焉,任何里絮叨?!澳憧?,唐學強發(fā)來照片,他們與上海一家景觀設計公司已談妥合作,據(jù)說該公司專攻工業(yè)景觀設計,與德國合資的。”吳緒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可是,這一瞟,就把她眼睛瞟直了,她居然看到衣冠楚楚的楚三元。什么情況?吳緒甩了甩頭,她指著楚三元問:“他是誰?”

“好像是那個公司的執(zhí)行董事長?!?/p>

吳緒心里一聲慘叫,她聽見心口吱吱的撕裂聲,眼里的云霞模糊成殷紅的血。

責任編輯 周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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