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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克段

2017-07-19 07:12李敬澤
當(dāng)代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莊公鄭國母親

李敬澤

公元前722年。《春秋》紀(jì)事首年。

這一年,魯國的國君惠公薨逝。嫡子姬允已被立為太子,但是,姬允此時大概只有兩三歲,于是由他的庶兄、已經(jīng)成年的息姑攝政。按照周朝的傳統(tǒng),攝政者在攝政期間享有君王的稱號,所以,息姑就此成為一代魯公。魯國的始祖,那位神秘的周公,也曾是攝政者,他是華夏文明歷史上最關(guān)鍵的人物,作為最初的“總設(shè)計師”,制禮作樂,規(guī)劃了這偉大文明的基本架構(gòu)。在他的兄長、開國的武王崩逝后,周公扶立年幼的成王并臨朝攝政,后來,成王長大了,周公把一個秩序井然的天下交還他的侄子。

——天下事,竟可如此完美。這是政治,也是倫理和親情,是歷史,也是律法,周公所做的一切將被持久地追慕和模仿。

當(dāng)息姑登上君位時,他并不知道他恰好站在了一個兇險、壯闊的大時代的門前,他并不知道,一切堅固的事物即將煙消云散,他確信,他將像偉大的周公那樣善盡職責(zé),然后,把一個好的魯國交還給他的弟弟。

于是,這一年便是隱公元年。一元復(fù)始,歲月清寂,在歐亞大陸的東端,大地正從漫長的嚴(yán)寒中復(fù)蘇過來,氣溫升高,氣候變暖,黃河流域水草豐茂,恍如江南。但夏蟲不可語冰,彼時的史官無法越過個體生命的尺度觀察人類生活的變化,兩千七百年前,天下本來事少,他把自己等成了一棵樹,終于,到了這年五月,風(fēng)驟起,傳來大事一件,史官端坐,在竹簡上寫下六個字:

“鄭伯克段于鄢”。

是的,就這六個字,禁欲、淡漠。文字神圣,史官如同祭司,在他看來,繁復(fù)嘈雜的記述會擾亂在文字中、在人世間暗自運行的天道。

鄭國的國君在鄢地?fù)魯×艘粋€名叫段的人。

為什么稱“鄭伯”、為什么用“克”字、為什么叫“段”?后世的解經(jīng)者們推敲每一個字,在每一個字中領(lǐng)悟微言大義。

左丘明則在這個標(biāo)題下講述了一個故事。這是春秋的第一個故事,左氏的講述后來被收入《古文觀止》,開卷第一篇。在現(xiàn)代,世事翻覆無常,但《鄭伯克段于鄢》一直在,照例被收入各種教科書。后世的中國人,只要是讀過書的,大概都記得這個故事。

現(xiàn)在,讓我們重讀這個故事: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p>

——鄭國國君武公從申國迎娶了一位夫人。申國與鄭相鄰,在河南南陽,后來被楚文王所滅。申國國君姓姜,這位姓姜的武公夫人后來就被稱為武姜。武姜生了兩個男孩,哥哥就是后來的鄭莊公,弟弟名段。至于他為什么又叫共叔段,后邊會說到。

“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p>

——何為“寤生”?后世的儒生各執(zhí)己見,說法不下七八種。一說是生于白晝,白天生孩子很好啊,怎么會驚到媽媽?另有一說是,這孩子一生下來就二目圓睜,這確實有點嚇人。吵來吵去,占上風(fēng)的說法是,所謂“寤”乃“牾”之借字,逆也,足先出,這在春秋時代的醫(yī)療條件下,很可能會要了媽媽的命。

于是,給孩子起名就叫寤生。這名字起得真是不好,它時時召喚著母親的傷痛記憶,它將時時提醒這個孩子,他是多么艱難地來到世上,他是不順的,孝者順也,難產(chǎn)的寤生從一開始就違逆著母親。

然后,媽媽的心就偏了,都快偏到右邊去了:“愛共叔段,欲立之。請于武公,公弗許?!?/p>

老公老公,把家業(yè)傳給小段吧。

武公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心偏也偏不過天理去,周公禮法固然搖搖欲墜,但其中包含的制度理性,任何頭腦不糊涂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在君位傳承中,必須堅持嫡長子繼承制,首先是嫡子,比如魯國的姬允,如果有一個以上嫡子,那必須是嫡長子。別跟我說小兒子或者小老婆所生的大兒子更聰明、更賢能,問題是,如果沒有金石一般清晰不移的規(guī)則,沒有政治共同體無可爭議的預(yù)期,僅僅憑著高度主觀的賢能原則,每一次君位的更替都可能釀成可怕的分裂和混戰(zhàn),其代價遠(yuǎn)遠(yuǎn)高于君位上坐著一個廢物或瘋子。

更何況,寤生顯然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寤生終于成了鄭公。媽媽很郁悶很委屈,媽媽要為她所愛的小兒子爭利益。

——“為之請制”。寤生啊,把制這個地方封給段吧。那是今日的河南滎陽市汜水鎮(zhèn),后來是三英戰(zhàn)呂布的虎牢關(guān)。寤生沉吟,細(xì)細(xì)想了想小段站在虎牢關(guān)上的場面,終于說,不行啊,“制,嚴(yán)邑也”,地勢險要,不能讓小段閃了腰,“它邑唯命”。別的地方隨你們挑。

母子倆對著地圖看啊看,最后說,我們要京。

好,給你京。

于是,段成了京地的主人,從此江湖上人稱“京城太叔”。

京還是在今之滎陽,雖說不像制那樣地當(dāng)要沖,卻是莽蒼蒼一座大城。大夫祭仲連忙來勸:使不得呀,京城太大,“君將不堪”,那太叔遲早作亂!

莊公嘆口氣:我有什么辦法,我娘非要給他。

祭仲急了:“姜氏何厭之有!”她恨不得把整個鄭國都給了小兒子!“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圖,況君之寵弟乎?”防微杜漸啊,不要讓事情不可收拾!

莊公沉默,然后一張嘴就說出了流傳千古的名言:“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p>

好吧,這句話我們記住了。面對著世間的不公和不義,我們說服自己,上天自有盤算,即使是惡,也如生命一般,會自然地走向衰敗和朽壞。

多行不義必自斃,請相信,請等待。

“京城太叔”,這是多么炫目的名號。叔是弟弟,丈夫的弟弟是小叔,而太叔乃是大叔,是尊貴的,是國君的第一個弟弟。那些年里,太叔段是鄭國最耀眼的明星?!对娊?jīng)·鄭風(fēng)》中,《叔于田》《大叔于田》歌唱的都是這位小段。在《叔于田》中,兩千七百年前的一個女子以粉絲般的狂熱追捧著她的偶像: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她站在村頭,遙望著縱馬行獵的小段,那人,那么美,那么好,那么英武,當(dāng)他出現(xiàn)時,當(dāng)他在原野上奔馳,巷子里就再也沒有男人,世間再也沒有男人,因為他們“不如叔也”,因為,在這癡狂、沉醉的眼中,只有這天上的、云端的男人。

好吧。如此的太叔段,他如同神,萬眾仰望,他如神一般浩蕩、華美、縱情:

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裼暴虎,獻(xiàn)于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汝。(《大叔于田》)

—— “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埿⑾椤读莞桀^》)這位太叔,他駕著四馬的戰(zhàn)車,馬韁如絲帶飄拂,左右兩邊的馬如飛如舞,太叔飛身下車,撲向林莽,火把遍地高燒,太叔赤裸著身體,胸大肌肱二頭肌背肌和八塊腹肌在熊熊火光中閃亮,他是一匹猛獸,他赤手搏虎,他竟制服了猛虎!

太叔啊,求你不要這樣,小心它會傷害你!

——這是一個春秋巨人。在這兩首詩里我們看見了與《鄭伯克段于鄢》完全不同的段。在《左傳》的敘述中,這個段面目模糊,他甚至是軟弱的,他只是母親的寵兒,在野心和貪欲的支配下妄動。而在《叔于田》和《大叔于田》中,你看到這個與猛虎相搏的人,這個在人們眼里具備一切男性美德的人,他的身體如此強(qiáng)大,他的氣概震懾群倫,他的問題不是貪婪,而是無節(jié)制,他不知何為危險,熱血翻騰,他會輕率跨越人類生活的一切界限,以至于即使是傾倒于他的人也不禁擔(dān)心:“將叔無狃,戒其傷汝!”

顯然,太叔段不會聽見這微弱的聲音。此時,春秋的大時代剛剛開始,這個大地上即將出現(xiàn)無數(shù)這樣的巨人,他們在一個崩壞的世界上、在原野和叢林中闖蕩,他們將擒殺猛虎,或者自己成為猛虎。

太叔行獵的隊伍必定不止于京,京太小,一只虎的領(lǐng)地應(yīng)在一百到四百平方公里。太叔逐猛虎而行,他到了鄭國的西邊和北邊,他直接向西邊和北邊的官吏下達(dá)命令,完全不顧那里并不是他的封地。

大夫公子呂跑去向寤生抱怨:“這個國家到底誰說了算?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想讓位給他,那您早說,我趕緊去伺候新主子。否則就趕緊動手,再拖下去,人心就亂了?!?/p>

莊公不動,回答道:“無庸,將自及?!?/p>

事態(tài)繼續(xù)發(fā)展,太叔段公然宣布,西邊和北邊那些地方從此便是我的地盤。公子呂又急了:“可矣,厚將得眾。”

莊公還是不動:“不義,不暱,厚將崩。”

終于,公元前722年周歷五月,消息傳來,太叔段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將要暱襲國都,他們的母親武姜將作為內(nèi)應(yīng),打開城門。

是的,不能等了,莊公寤生說:“可矣”,命公子呂率戰(zhàn)車二百乘直撲京城。

令人意外的是,萬眾景仰的太叔段,他所得到的支持竟如此脆弱,也許是“不如叔也”,所以“巷無居人”,當(dāng)國君的大軍殺來,他的軍隊和國人竟立時土崩瓦解。段倉皇逃往鄢陵,那是如今的河南鄢陵縣,鄭兵追殺而來,“克段于鄢”。周歷五月二十三日,段逃往共國——位于河南輝縣的一個小國。從此,他不再是太叔段,他成了共叔段。

春秋史上,“鄭伯克段于鄢”其實并非大事。但是,它位居《春秋》開端的醒目位置,成為大時代的先聲:維系宗法制家庭、社會和國家的禮制和倫理正在崩壞,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相斫相殺,正始于寤生與段這君臣兄弟之間。

春秋公案第一樁,大家都來評評理。莊公的君位無可置疑,段的反叛鐵板釘釘。后人對此插不進(jìn)嘴去,大家重點討論的是莊公寤生的動機(jī)問題。

的確,在左氏的敘述中,寤生像一個處心積慮、陰鷙冷酷的獵人。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他的獵物和對手犯錯誤、犯更大的錯誤。他本來可以盡快行動,制止段的悖逆行為,這樣至少可以避免最后的悲劇,但是他不,他甚至是在期待著,端坐于此看著段走向他預(yù)設(shè)的陷阱。

《左傳》中,在講完這段故事后,對于《春秋》經(jīng)文何以稱“鄭伯”做出了解說:“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边@是對莊公寤生的道義譴責(zé):你是鄭伯呀,你是國君、你是兄長,你本來有義務(wù)、也有機(jī)會教導(dǎo)你的臣子和弟弟,但是你就這么心懷叵測地等著。杜預(yù)《左傳》注更直截了當(dāng)?shù)財嘌裕骸懊鬣嵅驹谟跉ⅰ?。孔穎達(dá)《左傳正義》引服虔的話進(jìn)一步提出指控:“公本欲養(yǎng)成其惡以加誅,使不得生出,此鄭伯之志意也?!?/p>

所謂“志”、所謂“志意”,說的是人心中無法言喻的隱秘動機(jī),所以,無論《左傳》還是后來的論者都是作誅心之論,他們指著莊公寤生的鼻子喝道:你是不是這么想的?你從一開始就存心除掉你的兄弟!

《鄭伯克段于鄢》,好文章也。結(jié)構(gòu)如此嚴(yán)密,邏輯如此清晰,起承轉(zhuǎn)合,間不容發(fā),層層推進(jìn),一氣呵成。但問題是,它太好了,它讓我們忘了,左丘明在此敘述的事件,時間跨度長達(dá)三十幾年,如果從寤生即位算起,也長達(dá)二十二年。如果把這文章還原到三十年、二十年的歲月里,還原到一天又一天樹葉般數(shù)不清的日子,你難道不覺得,它過于嚴(yán)密、過于清晰?

寤生即位時年僅十三歲,段只有十歲?,F(xiàn)在,母親姜氏為十歲的弟弟要求封地,十三歲的寤生怎么辦?我很懷疑他會說出“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樣的話來,即使說了,這句話也可能已經(jīng)是當(dāng)時成語,他只不過是隨口說出,然后幸運地被載入《左傳》,從此獲得著作權(quán)。相比之下,“姜氏欲之,焉避害?”這倒很像他自己的話。他面對著偏心的媽媽、嬌縱的弟弟,他是長子,現(xiàn)在是這個國這個家的主人,他能怎么辦呢?好吧,給他們,讓媽媽高興。

然后是二十二年的漫長時間,無論段的行為還是寤生的反應(yīng),必定不會像《左傳》所述那樣具有嚴(yán)密的戲劇性,那不是一場戲,沒有人用二十二年演一場戲。在春秋時代,二十二年已經(jīng)長過了大部分人的壽命,莊公寤生,他要用二十二年等待他的弟弟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他真是太有耐心了。況且,現(xiàn)有的敘述中,包含著后設(shè)的、馬后炮式的視角,莊公寤生是勝利者,由此倒推,人們揣度他的志意,使他的言談和行為導(dǎo)向最終的結(jié)局。但是,讓我們回到那漫長的二十二年,莊公何以就那么有把握他一定會在最后攤牌時獲勝?無論當(dāng)時還是后世,國君面對一個心懷叵測的反叛者,常常不堪一擊,他怎么能夠斷定日益坐大的段不會是最終獲勝的一方?不要告訴我“不義,不暱,厚將崩”,如果莊公真的這么想,他就太天真了。

鄭莊公,這個名叫寤生的孩子,他一直在逃避,在拖延,這個拖延癥患者,他不是在等待時機(jī),等待果子熟了,從枝頭落下,他只是不愿做出那個困難的決斷,他一直期望著的是,最終的結(jié)局、攤牌的時刻永遠(yuǎn)不要到來。

因為到了那個時刻,他不能想象將如何面對母親。這個女人,他活在她所賜之名里,就像在“寤生”這個題目下做一篇文章,母親是出題者,寤生是作文者,他多么希望讓母親滿意,雖然他知道母親永遠(yuǎn)不會滿意。他是寤生者,他的兩只腳先來到這世上,從此逆水行舟,世道艱難。他是逆的,他是命里注定的忤逆者,他傷害了母親,他和世界將互相傷害。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順的,天地有恩,人世有情,可是,人世的恩情紛亂難治,他拒絕把制交給段,因為他不能負(fù)了、逆了把社稷、把鄭國交給他的父親。但在他拒絕母親的同時,他就退卻了,他讓母親失望了,他將不斷妥協(xié)和退卻來彌補(bǔ)這虧欠,補(bǔ)救這不順。他嫉妒他的弟弟,他千百次地想過,如果段在這世上消失,那就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是,那同時也是天塌地陷,他將失去他的母親。他無數(shù)次深懷恐懼和罪感地想象自己降生時的情景,噴濺的血,絕望的嘶喊,他是未遂的兇手,他差一點就殺了他的母親,現(xiàn)在,如果他把段從母親的懷里奪走,他就把母親再殺了一次。

由此,我們才能理解莊公寤生的狂怒。他粉碎了段的叛亂,立即派人把母親武姜押往城潁囚禁起來,他嘶喊著,發(fā)出決絕的誓言: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除非到了地下,決不相見!

這是極不理智的行為。無論當(dāng)時還是后世,如此囚禁親生母親都是絕對的人倫悲劇和輿論災(zāi)難,即使秦始皇這樣心如鐵石的人也不能承擔(dān)。

此前的一切絕非莊公寤生處心積慮的結(jié)果,如果是那樣,他一定會想好怎么處置母親。但是,他顯然沒有想好,他不敢想,他只是忍耐、拖延,他拖了二十二年,他以為終究會拖過去,誰想到,他還是不得不面對結(jié)局。

那一日,黃昏日落,忽然,莊公寤生登上了城墻,眾人愕然,他們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沒有人敢上前說話。寤生獨自走到城墻的垛口,他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囚車。

他忽然想哭,想像一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然后,有一天,駐守潁谷地方也就是如今登封一帶的將軍潁考叔拜見莊公。君臣宴飲,潁考叔把大塊的肉撥到一邊。莊公寤生看在眼里,問道:怎么不吃肉啊?潁考叔回話:“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眹业臒跞馕夷餂]吃過,留著帶回去,給老娘嘗嘗。

一席話錐心刺骨,莊公寤生愴然淚下:“爾有母遺,繄我獨無!”

——即使是古文,即使隔了兩千七百年,你也能聽出其中的委屈、傷痛:你是有娘的,天下人都有個娘,只有我呀,我是個沒娘的!

然后,莊公寤生,這孤獨的君王,把他最脆弱、最糾結(jié)的深處敞給了潁考叔,“公語之故,且告之悔”,這里邊是多少年的郁結(jié)啊,是的,他愛他的母親,比段更愛母親,從他生下來,到現(xiàn)在,三十五年了,這三十五年他要做的只是一件事,讓母親歡喜,讓母親知道,他是多么愛她。但是,母親決心奪去他的君位,她是在告訴他,他不是她的孩子。

現(xiàn)在,段跑了,他回不來了。我的母親,她在城潁,我已立下誓言,再見除非是在地下、在黃泉!

潁考叔注視著他的君王,他正是為此而來,他必須給出一個主意,一個戲劇性的、極具心理治療效果的解決方案——好吧,那就挖一條深深的隧道,讓你和你的母親在地下相見。

隧道幽深、黑暗、潮濕,無窮無盡,如同一個巨大的動物的腹腔。任何人在這黑暗的地下都會感到恐懼,那是身陷幽冥,如同死亡。在春秋人的想象中,這就是死亡,是永恒的黑暗。莊公寤生擎著火炬,在大隧中獨自走去,他拒絕隨從,他要一個人走進(jìn)去,火光在隧壁跳躍,他驚嘆地注視著隧壁上用銅鍤鏟出的泥土的紋路。他從未如此寧靜,他慢慢地走著,他感到自己正越走越小,小如嬰兒,小如浮游生物,直到在前方,無盡的黑暗中一點火漸漸地亮了,漸漸近了。

“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

這是莊公的詠唱。

“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p>

一個女人的聲音迎合著?;鸸庹樟亮诉@個女人,她站在那兒,她是那么美,那么慈愛,她是母親,愛他的母親。

寤生重新生了一次。

公元前722年的事件,決定性地鍛造了鄭莊公寤生。此后,我們看到了一個精力旺盛、果敢強(qiáng)悍的君王。歷史猝然加速,在這混沌的、昏昏欲睡的春秋早期,一切都被寤生喚醒。

但莊公寤生不僅難產(chǎn),而且生錯了地方。那是鄭國,其國都在如今的河南新鄭。比起其他諸侯國,鄭國只是后起小國,莊公的祖父桓公是周宣王的少弟,始封在陜西。從祖輩起這個家族就顯示出了在亂世中非凡的生存能力,桓公預(yù)見到大廈將傾,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早早在東部安排了退身之地。然后,莊公的父親武公在西周覆滅、東周初定的大亂中,滅掉了若干小國,生生擠出了一片天地,把鄭國搬到河南。因為輔助平王東遷,他還獲得了周王朝執(zhí)政的卿士地位。

鄭國生于亂世,危如累卵。打開地圖,你會發(fā)現(xiàn)新鄭居天下之中,四通八達(dá),在現(xiàn)代此為大幸,在古代這叫作四戰(zhàn)之地,八面來風(fēng),四面受敵,沒有任何戰(zhàn)略上的回旋余地。后來的春秋史上,鄭國所能做的就是在虎狼環(huán)伺中機(jī)敏地生存下去。此時還是春秋早期,虎狼還沒有充分醒來,莊公寤生得時代之先機(jī),他清晰地看到:“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人心散了,天下亂了,生何難,死何易,鄭國隨時都會煙消云散。終其一生,寤生反復(fù)談及他自己的死和鄭國的亡,這個人身上有深刻的悲涼,這個難產(chǎn)而生的人,他過的是借來的日子,生活對他來說就是一場必定散去的筵席。

——如此悲涼才能如此熾熱。莊公寤生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原則的發(fā)明者和實踐者:劣勢之下,最有效的防守就是進(jìn)攻,不能停,停下就要挨打,要動起來,搶在挨打之前打人。

風(fēng)乍起,莊公寤生攪亂了春秋早期的格局,使得中原和東部各諸侯國陷入混戰(zhàn)。在與宋國、衛(wèi)國、陳國、蔡國的頻繁戰(zhàn)爭中,他建立并主導(dǎo)了與齊國、魯國的聯(lián)盟。莊公寤生在一個較小的規(guī)模上預(yù)演了、啟示了后來齊、晉、楚的霸業(yè)。

公元前712年,隱公十一年,以鄭國為首的齊、魯、鄭聯(lián)軍攻伐許國。這是一個與鄭國毗鄰的諸侯國,其地在今許昌一帶。夏歷五月二十四日,莊公寤生在太廟舉行授兵大典。春秋的戰(zhàn)爭是貴族戰(zhàn)爭,打仗是高貴的事,是精英的專有權(quán)力,按照傳統(tǒng),開戰(zhàn)之前要舉行莊嚴(yán)的儀式,把平日儲存于太廟的戰(zhàn)車和兵器授予高貴的武士。

但這一次,就在授兵大典上,武士們先打了起來。那位潁考叔,按說是位心思深長的君子,但春秋時甚少沒脾氣的君子,君子大多是身體壯敢打架,他和另一個將軍子都為爭一輛戰(zhàn)車起了沖突,潁考叔拉起車轅就跑,子都拔戟便追,長安街上跑了十幾里,二人累得癱倒,只好作罷。

這件事若到此為止也上不了《左傳》,問題是還有下文:戰(zhàn)場上,潁考叔果然驍勇,一手擎著大旗,頭一個登上了敵方城頭——就在此時,城下紛紛亂軍之中,只見箭似流星,一箭正中,可憐那潁考叔栽下城頭!

這是戰(zhàn)場打黑槍啊,從古至今都該殺無赦。莊公寤生很生氣,城是攻下來了,但這事不能算完,傳令三軍,站好隊,端著豬、狗、雞,一起詛咒那打黑槍的孫子:誰干的誰干的,讓丫不得好死!

誰干的?大家都知道,子都干的。

寤生是在裝糊涂。領(lǐng)導(dǎo)真糊涂時,你可以勸,比如潁考叔就出來勸了;但領(lǐng)導(dǎo)裝糊涂時,你不能勸,比如此時,全軍念念有詞,沒一個人出來指證子都。

為什么呢?因為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有鄭國小曲為證:“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保ā对娊?jīng)·鄭風(fēng)》,《山有扶蘇》)那意思是,只要心里想起子都,這世上就“巷無居人”了,別的男人就都沒法看了。

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誰干的誰干的?讓丫不得好死!

就寤生的成長經(jīng)歷而論,他和子都的特殊關(guān)系也在情理之中。問題是,寤生和子都在這件事上敗壞了貴族共同體的公義,他們所得的報應(yīng)便是持久地成了八卦對象,京劇里有一出《伐子都》,就是人家編來出氣的。那戲里子都被潁考叔的鬼魂附體報仇,武生子都,俊美如妖如神。

當(dāng)然,裝糊涂,說明寤生是個明白人。此一戰(zhàn),鄭國占領(lǐng)了許國,若放到現(xiàn)在,嗓門很大身體很差的好漢們必是“滅了它滅了它”喊成一片,但寤生不,他善待許國的公族,特別交代占領(lǐng)軍頭領(lǐng):

“寡人有弟,不能和協(xié),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揉此民也,若寡人得沒于地,無寧茲許公復(fù)奉其社稷,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婚媾,其能降以相從也。無滋他族實偪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凐祀許乎?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唯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p>

“凡而器用財賄,勿寘于許,我死,乃亟去之!“

這一年,寤生四十五歲,在位三十二年,在春秋,已是垂垂老矣。他這一番話是春秋史上最動人的政治言說,句句出自本心,有大政治家的明智、遠(yuǎn)見,有飽經(jīng)世事的通透、蒼涼。是的,我親弟弟跟我都不是一條心,許國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條心?爭這一塊許地,不過是為了戰(zhàn)略上的緩沖。這塊地好比是借來的,遲早得還回去。我死之后你馬上收拾行李撤軍,許國還是許國人的許國。

莊公寤生,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終究是經(jīng)不住風(fēng)霜雨雪,經(jīng)不住生老病死。

也是在這一年,公元前712年,魯隱公迎來了悲慘的結(jié)局。他已經(jīng)攝政十一年了,他一直謹(jǐn)遵禮法,他眼看著他的弟弟姬允漸漸長大,他已經(jīng)盤算著在泰安附近另建宮苑,歸政于弟弟,然后,優(yōu)游山林,頤養(yǎng)天年。

但是,這一年某個寒冷的冬日,大夫羽父向他提出了另一種選擇:我替您殺掉姬允,這樣您就是名正言順的國君,您不必承擔(dān)篡逆的惡名,然后您將一直坐在這里,而我,將成為執(zhí)掌國政的太宰。

隱公驚駭?shù)刈⒁曋@個人。他一直信任羽父,在他統(tǒng)治期間的史冊上,羽父是最常出現(xiàn)的名字,他一直是一個忠誠、明智的臣子。但是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竟說出了如此殘忍卑鄙的提議。

隱公并未憤怒,他只是感到蝕骨的疲憊。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想,如果我是這樣的人,這件事十一年前我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閉上眼,用微弱的聲音說:

“借來的東西,我終歸要還給人家?!?/p>

寂靜。他知道,羽父默然地退出去了。

隱公真是累了,他竟不曾想到,此等弒君大事是不能說也不能聽的,說出去就必須做,就必須成功?,F(xiàn)在,對羽父來說,真正的災(zāi)難是隱公會把他的提議告訴將要親政的姬允。

說的人是白說了,聽者卻不能白聽,這年十一月,羽父指使人刺殺隱公。然后擁立姬允親政,是為桓公。

隱公,他的謚號為“隱”,這不是一個美謚,這是隱晦、隱沒。這個一生遵從周公之禮的人,被他的時代滅了口,被摒棄和遺忘。

然后,魯桓公五年,公元前707年,春秋史上一次標(biāo)志性的戰(zhàn)爭開始了。這一年,莊公寤生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他的天命就在于撕下溫情脈脈的面紗,斷然宣布一個全新時代的到來,那是最壞和最好的時代,是王綱解紐、禮崩樂壞的時代,是天高地闊、龍騰虎躍的時代,是毀滅的時代,是創(chuàng)造的時代,是華夏文明的軸心時代,是這個文明永恒守望的血氣方剛的少年。

在此之前,公元前720年的周歷二月初一,日全食。三月二十四日,周平王駕崩。五十一年前,父親周幽王被犬戎所殺,他在天崩地裂中匆忙即位,立即面臨著根本抉擇,他可以橫下一條心,留在鎬京,那偉大的城,那制作了周禮、君臨天下的地方;但是,這就意味著他必須面對戎狄的巨大壓力,他身上流著文王武王的血,但這血已如此淡薄,無法承受危險而只能選擇安逸。他把這片祖宗的地賞給了小小的秦國,然后逃往成周,那是周公在東部建立的陪都。他所放棄的正是席卷天下的起點,從咸陽、長安到延安,通向天下的路均起于那片平川和高原。從此,西周成了東周,周朝不再偉大。

繼位的周桓王顯然不知天下大勢。平王身上尚且殘存著西周的余暉,而他必定承受東周的衰微和屈辱。繼位之初,這位傲慢的天子就和莊公寤生翻了臉,這無疑是魯莽的。當(dāng)初平王東遷,鄭國是主要的支持者,從武公到莊公,鄭國的國君一直是秉持東周國政的卿士。為了維持這種關(guān)系,周平王甚至低聲下氣地與鄭國交換質(zhì)子,把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桓王送往鄭國為質(zhì)。這段屈辱的經(jīng)歷顯然影響了桓王的判斷,周鄭關(guān)系迅速惡化,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諸如鄭國搶割了周王的麥子之類如同地主打架的沖突之后,公元前707年,桓王宣布,剝奪鄭莊公的卿士之位,雙方徹底決裂。

這年秋天,桓王率領(lǐng)蔡、衛(wèi)、陳聯(lián)軍征討鄭國。周王征討諸侯在西周是常事,在春秋卻是首次。古老的傳統(tǒng)和記憶被喚醒,鄭國和鄭莊公面臨著生死存亡的考驗。

只有戰(zhàn)!莊公寤生起傾國之兵在鄭國境內(nèi)的<\\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7年當(dāng)代\2017年當(dāng)代\4#\鏈接\繻.eps>葛迎戰(zhàn)王師。天下屏息,這不僅關(guān)系到一戰(zhàn)成敗、一國安危,這關(guān)系到東周王室是否還有能力行使天子之權(quán)。

王師大敗?;鞈?zhàn)中,鄭將祝聃一箭射中桓王左肩。

——那一刻,亂軍之中,莊公寤生眼看著那支箭向著戰(zhàn)車上、大旗下的周王而去,他覺得他要窒息了,他覺得這支箭竟如此之慢。

然后,他看見那箭射入周王的肩頭,發(fā)金石之聲。

這是天地為之驚、鬼神為之泣的一箭。莊公寤生,他覺得在那一刻,整個禮樂天下都被這支箭射中了。

祝聃縱馬欲追,寤生止住他:讓他去吧。“君子不敢多上人,況敢陵天子乎?茍自救也,社稷無隕,多矣?!?/p>

此夜,寤生無眠。披衣觀天,感慨萬端。命祭足攜酒食前往周營,探視天子,撫慰群臣。

——他不是為了祈求寬恕。他只是為了此心稍安。在這世上,莊公寤生即使在最放縱的時刻也持著一份分寸和克制。生下來是難的,活著也是難的,人終有一死,世上山高水遠(yuǎn)。

六年后,公元前701年夏天,莊公薨。他的身后,遍野巨人猛獸。

2017年6月4日夜初稿

6月6日下午定稿

責(zé)任編輯 徐子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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