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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

2017-07-19 09:39黎民泰
四川文學(xué)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黑鳥李花老漢

黎民泰

云層中的烘烘月亮,淅淅瀝瀝的蒙蒙細(xì)雨,還有河水的流瀉和蘆桿的搖晃。一個女人的啼泣就這樣在深夜里響了起來,嗚嗚咽咽的,在詭異的月光和愁慘的風(fēng)雨聲中漂浮。

貴德老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女人的啼泣并未消失,依舊在窗外哀戚地響著。老漢拉亮電燈,坐了起來。風(fēng)吹著窗簾,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似有人影在陽臺上晃動。老漢披著衣服,走了出去。午夜的城市靜得深沉昏聵,只有一些寥落的燈火像沉默的眼睛,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閃爍。陽臺上沒有人,只有一攤新鮮的水漬。老漢把手伸出陽臺,掌心朝上攤開。老漢沒有接住想象中的雨滴,也沒有感覺到風(fēng)雨之中的涼意,倒是夏末濁重的夜風(fēng),像火烤似的,流過老漢的指尖和手臂。老漢收回手,走到隔墻前去。老漢掌心貼住墻壁,從下往上,細(xì)致地摸索。老漢沒有摸到一絲滲水的痕跡。

老漢低頭望著腳下的水漬,驀然發(fā)現(xiàn),它像一個蹲著的人形。老漢驚住了。老漢的背皮,一陣陣地發(fā)麻。

如是三夜。老漢再也不敢進(jìn)屋去睡覺了。老漢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睜著眼,望著黑暗中凝固的墻壁和飄忽的窗簾發(fā)呆。

天亮后,兒子、媳婦起床,忙著給孩子穿衣吃飯,送孩子去上學(xué)。老漢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老漢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紅著眼睛,對兒子說,我夢見你媽在哭。兒子扭回頭,怔怔地望著老漢,眼里的疑惑像一塊堅硬的鐵。老漢提高聲音,說我夢見你媽了,她在哭!兒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堅硬的鐵融化了,剛洗凈的臉上,落滿了灰塵。兒子陰沉著臉,不悅地說,花了那么多錢,費了那么大勁,她還哭啥呀?老漢說,你媽肯定遇到不順心的事了,才來跟我哭。兒子癟著嘴,冷言道,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就像住在花園里一樣,她還有啥不順心的?真是享不來福的窮命苦命!說完,就將書包挎在孩子肩上,拉著老婆出了門。關(guān)門的聲音宏大,猛烈。

老漢愕愕地坐在椅子上,望著緊閉的防盜門發(fā)愣。良久,老漢才嘆息一聲,站了起來,走回睡屋里去,彎腰在床底下摸索。老漢一邊仄著身子摸索,一邊搖著頭,傷感地說,現(xiàn)在的兒女,沒有幾個是靠得住的!

貴德老漢提著半瓶酒,來到寶山福地。

遠(yuǎn)遠(yuǎn)的,老漢就看見一片蔥郁的山谷和一座塔式的樓閣。還有一道白亮的水瀑從山腰掛下來,躲在福地的蔥綠里,潺潺地流淌。幾只鳥兒飛到天上,更多的鳥兒藏在林中,你一言我一語的,唱和著鳴叫。

還真是有山有水,還真像個大花園哩!老漢瞇著眼,望著那片陌生的寶山福地,嘀咕。

老漢走進(jìn)牌坊似的大門樓,把福地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看得更清楚了。老漢不覺想起了兒子說的那句話。老漢笑了。老漢打開酒瓶,舉起來,對著嘴唇喝了一口。老漢醉眼朦朧地望著周圍的花草樹木,說桃花呀,你兒說得不假,你還真是享不來福的窮命苦命!

一只黑色的鳥兒飛過來,在老漢頭上扇忽著翅膀,嘰嘰呱呱地鳴叫。

老漢趔趄著又喝了一口酒,仰著脖子對那黑鳥說,我知道你是桃花派來接我的。你別哇哇哇地叫了。你在前面帶路吧。

黑鳥果然不叫了,轉(zhuǎn)回身,飛竄到右面的山坡上,落進(jìn)一團(tuán)蓬勃的樹叢中,不見了。

老漢捏著酒瓶,晃晃悠悠地上了山坡。老漢果然在那團(tuán)樹叢下,看見了老伴兒桃花住的地方:一塊靠背椅似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墓碑中央,刻著“亡妻白桃花之墓”。還有一張?zhí)一贻p時的照片,印在一方瓷片上,貼在墓碑的右上角。

老漢往旁邊看去。老漢看見一溜排同樣的白石墓碑,像一張張靠背椅子,緊挨著桃花,筆直地豎立在坡坎上。那些墓碑上,照樣刻有名字,貼有照片。老漢呵呵地笑起來,說你這里人還不少嘛,還挺熱鬧的嘛!瓷片上的桃花擰著眉頭,不吭聲,眼睛里似有怒氣。

老漢側(cè)著身子,在桃花的墓椅上坐下來。老漢扯起袖頭,去擦拭瓷片上的灰塵。瓷片閃閃發(fā)亮。年輕的桃花,這才像生前一樣,雙眼亮堂地,對他笑了起來。

老漢像糖稀一樣,融化在了桃花的笑容里。老漢禁不住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老漢擦著嘴角,噴著酒氣,把臉湊到桃花面前。老漢說,乖乖,你有啥委屈,有啥不順心的,就給我說吧。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說話,給你寬心的!

那只引路的黑鳥突然飛起來,飛到老漢頭上,朝他哇哩哇啦地嚷鬧。老漢仰起頭,厭煩地?fù)]揮手,說我在跟桃花說話,你吵鬧啥呀?你走遠(yuǎn)點!黑鳥頓時收住翅膀,落到旁邊的一棵枝椏上,縮著脖子不叫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樣。

風(fēng)在山谷里刮起來。坡坎上的樹叢和綠葉都在簌簌抖動。老漢有些恍惚了。

桃花從墓碑后面走了出來,責(zé)備老漢,你咋還是這副牛脾氣呀?這鳥兒是我的朋友,天天都在這里陪著我,你讓它到哪里去呀?老漢趕緊賠笑,趕緊招呼那黑鳥,既是桃花的朋友,你就過來吧,過來我們一起說話。黑鳥歡叫一聲,飛過來,歇落在白色的墓碑頂上,翹著尾巴,傾著身子,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望著兩人。黑鳥的腦門有一撮毛,像眉毛一樣立起。

老漢把桃花拉到身邊坐下。老漢摸摸桃花的臉,捏捏桃花的肩頭。老漢心疼地說,桃花你瘦了,真的瘦了。桃花耷拉下眼皮。桃花的眼角滾出兩行淚來。老漢趕緊給桃花擦淚,說你別哭,別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亂了。桃花搖著頭,淚巴巴地說,你不知道我在這里過的啥日子。老漢趕急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啥委屈,就跟我說吧。桃花瞥了周圍一眼,眼里的怒氣怨氣,又顯了出來。桃花幽怨地說,這里住的全是城里人,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男的總是板著臉,朝我翻白眼;女的也都是橫眉吊眼的,欺負(fù)我!老漢拉著桃花的手,問他們?yōu)樯镀圬?fù)你呀?桃花噘著嘴說,他們嫌我是鄉(xiāng)下人,說話卷舌頭,穿著土氣。老漢滿臉的青筋一下就鼓脹起來。桃花年輕的時候,可是村里長相最秀氣、打扮最漂亮的女人,老漢又是送手帕,又是送圍巾,還把他家屋院后面的竹子砍了,編成許多篾器送到她家,才把她娶進(jìn)家門。老漢一生都喜歡桃花,疼愛桃花,把她當(dāng)菩薩當(dāng)娘娘一樣供著寵著,怎么到了這里,就變得土氣了,就不受人待見了?老漢惱恨地瞪著旁邊那些城里人的墓碑,跺腳說,誰土氣?誰土氣呀?他們城里人才土氣呢!那只黑鳥也跳蹦著,跟著老漢嚷叫,誰土氣呀?誰土氣呀?他們城里人才土氣呢,他們城里人才土氣呢!老漢笑了。老漢醉酒的臉上一片酡紅,指著黑鳥說,看看,看看,連鳥兒都說我們桃花不土氣,都說我們桃花漂亮呢!

可桃花沒有笑。桃花笑不出來。桃花凄凄哀哀地又跟老漢講了一件事。桃花說,有一天她從地里摘菜回來,路過一家城里人的屋院,突然尿脹,找不到茅房,就蹲在那家屋院的籬寨腳下,撒了一泡尿,不料被女主人看見,跑出來,指著她大罵,罵她是畜生,不講文明,連她家的狗都不如。她家的狗還知道去廁所撒尿呢!桃花含著淚,委屈地對老漢說,在籬寨下面撒泡尿咋啦?我們過去在村里不都這樣么?有時把尿撒到別家菜地里,主人還要感謝哩,說幫他肥了地,澆了菜哩。怎么跟城里人住在一起,就不行了,就是畜生了?老漢不說話。老漢望著淚眼婆娑的桃花,不覺想起了自己在城里的遭遇:在老漢居住的小區(qū)里,那些城里人同樣不跟新搬來的鄉(xiāng)下人說話。有時跟鄉(xiāng)下人對撞過,他們也昂著頭,斜著眼看鄉(xiāng)下人。有時連看都不看,好像鄉(xiāng)下人是空氣!好像鄉(xiāng)下人借他們谷子還他們糠一樣!好像鄉(xiāng)下人到他們家里討飯一樣!老漢心里十分郁悶。老漢抓起酒瓶,把剩余的酒一口氣喝干凈。老漢把空酒瓶重重地頓在石板上,噴著滿嘴的酒氣,憤憤地說,一樣的,一樣的。我在城里也過得憋屈,過得不舒心。今后的日子,我還不知道咋過呢!桃花挨身過來,靠著老漢。桃花拉住老漢的手,搖晃著說,那我們就回村里去,跟李花、杏花她們在一起,跟竹青、柳林他們在一起。老漢聞到了桃花身上的氣息。老漢覺得,桃花的身子,還像過去一樣綿軟,桃花的身上,還像過去一樣,暖香香的。老漢的心,頓即被一種溫暖包圍了。老漢暈暈乎乎地想起了李花、杏花,想起了竹青、柳林,想起了他們在村里的那些美好歲月。老漢呼啦一下站起來,雙手劃拉著說,好,好,我們回去,回村里去!可老漢站立不穩(wěn),一個踉蹌,撞在了旁邊一塊緊挨著的墓碑上。桃花趕緊過來扶起老漢。老漢揉著磕痛的額頭,定睛看那墓碑,發(fā)現(xiàn)上面有個女人,正橫眉怒眼地瞪他。老漢“咦”了一聲,說你這個女人才怪喃,我都沒怨你,你倒拿眼睛來瞪我!桃花指著那照片,恨恨地說,就是這個女人,她罵我是畜生,連她家的狗都不如!老漢湊上前去,好奇地打量那女人。老漢指著那女人說,原來就是你欺負(fù)我家桃花呀?看你這面相,就不是好人善人!然后回身對桃花一笑,說看我怎么收拾她,給你出氣!便隨手折下頭上一根枝條,朝著那照片拂打,同時厲聲說,這就是你欺負(fù)我家桃花的下場!這就是你欺負(fù)我家桃花的下場!桃花挽住老漢的手臂,把頭靠在老漢肩上,媚媚一笑,說還是你心疼我。老漢把桃花攬進(jìn)懷里,說你是我的心尖尖、肉巔巔,我不心疼你,誰心疼你呀?桃花的臉一下就紅了。桃花捏起拳頭捶老漢的肩膀,說咋你還是那樣肉麻呀?老漢伸過嘴去,在桃花紅彤彤的臉上親了一口。老漢呵呵笑著,說這么多年都肉麻過來了,你就讓我再肉麻一回吧!桃花羞羞地拿手去遮臉,去推老漢。老漢捉住桃花的手,囫圇著把桃花擁在懷里,踉踉蹌蹌往山坡下邊走。那只黑鳥急了,在墓碑頂上跳蹦著雙腳嚷叫。老漢回頭笑罵道,你這個呆瓜!桃花都跟著我回村里了,你還留在這里做啥?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黑鳥歡叫著飛起來,飛過老漢和桃花的頭頂,飛到晴朗的半空中,興奮地盤旋,鳴叫。

山坡腳下,有一對打著遮陽傘的年輕戀人,正捧著一簇祭祀的鮮花,怔怔地望著飛翔的黑鳥和趔趄著走近的老漢。老漢從兩人眼里,看出了驚訝與錯愕。老漢搖晃著走上去,把一張酡紅的臉孔探到傘下面,嬉笑著說,咋?你們沒見過老年人談戀愛?沒見過老年人親熱呀?兩人被老漢滿嘴的酒氣熏著了,捏著鼻子往后退去。老漢搖搖頭,嘆息著對懷里的桃花說,算了,算了,不跟這些年輕人說了,他們哪里知道我們的心思呀。我們還是回村里去,回村里去吧!

兩個年輕人愣怔在傘下面,看著老漢右手懸浮在空中,在一片亮白的陽光和氤氳的水汽里,東倒西歪地往山下走去。男的皺著眉頭,疑惑地嘀咕,這老漢咋啦?他在跟誰說話?女的背皮發(fā)麻,緊緊貼住男的,眼露恐悸,說我們該不是遇到鬼了吧?

貴德老漢帶著桃花和黑鳥,回到了村里。

村子原本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秀水村。村子后面,還有一條彎彎的河流,終年清澈碧綠,名字也取得讓人舒服愜意,叫翡翠河。翡翠河的對面,就是快速發(fā)展的半城山色半城水的春江市了。

可眼下,秀水村與春江市之間的翡翠河上,已經(jīng)架了一座很漂亮的斜拉橋。秀水村已被橋那邊開過來的工程隊伍,用高高的圍欄圈了起來,從村頭一直圈到村尾,仿佛一道嚴(yán)實的大幕,把整個村莊都遮掩起來。

老漢像年輕時“肉麻”那樣,一手親熱地攬著桃花,一手舉起,指著那高高的圍欄,讓桃花看。那只黑鳥也飛過來,懸停在老漢和桃花面前,伸長脖子,往圍欄上看著。人和鳥兒,都在那圍欄上,看一幅氣勢恢弘的宣傳畫。畫里有寬闊的街道,有林立的高樓,有璀璨的燈火,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街頭雕塑和流光溢彩的噴水布景。黑鳥飛上去,扇動著翅膀,貼著那畫上的街道和高樓飛翔,哇呀哇呀地說,這是啥?這是啥呀?咋不見一根草一棵樹呀?老漢說,這是他們引進(jìn)的項目,說是要花兩三百個億,把河那邊的城市擴(kuò)展過來,要在這里建一個什么城。聽說這城里有住的、吃的、穿的、玩的,人進(jìn)去后,三天三夜都玩不盡,三天三夜都不想出來!黑鳥扭頭問老漢,這里有我們做窩的地方么?老漢說,人家要修一個鋼筋水泥的光光鮮鮮的城,哪里還容許你們鳥兒來做窩,來糟踐呀?黑鳥十分掃興地飛了回來,在老漢頭上嘀咕。桃花也把目光從那圖畫上收了回來,耷拉下眼皮,郁郁地說,這些都是城里人瘋玩瘋樂的耍物,跟我們鄉(xiāng)下人有啥相干呀?你還是帶我們回村里吧。黑鳥趕忙點著頭說,就是,就是。你還是帶我們回村里吧,回村里吧!

老漢只得領(lǐng)著桃花和黑鳥,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圍欄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扎著鮮花,插著彩旗,像一個喜氣洋洋的大門樓。黑鳥首先發(fā)現(xiàn)了那缺口,歡叫著,飛了進(jìn)去。黑鳥四下里望了望,在半空中轉(zhuǎn)過身子,招呼老漢和桃花,你們快快進(jìn)來,快快進(jìn)來!

桃花掙脫老漢的環(huán)抱,快步跑進(jìn)了圍欄??梢粋€戴著紅頭盔、手握對講機(jī)的黑大漢,卻張開雙臂,攔住了老漢。黑大漢毫不客氣地將老漢往外推,說這里是建設(shè)重地,外人不能隨便進(jìn)的!老漢的眉頭一下就立了起來。老漢噴著滿嘴的酒氣,說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村子里,都在這里栽秧打谷,養(yǎng)豬放鴨,娶婆娘生娃娃,怎么成了外人了?黑大漢拿著對講機(jī)往身后一指,劃拉著說,這里早就拆遷了,早就成建設(shè)工地了,哪里還有啥村子呀?你該不是老糊涂了吧?老漢瞪著黑大漢。自從搬進(jìn)城后,兒子、媳婦就經(jīng)常說他“老糊涂”。一些親戚朋友,也說他“老糊涂”?,F(xiàn)在,老漢最討厭的,就是別人說他“老糊涂”。其實,他老漢才不糊涂呢!他老漢清醒著呢!老漢不由分說地推開黑大漢,惡聲說,你走開!我要回村里去,回家里去,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我,攔不住我!然后,老漢就氣洶洶地繞過黑大漢,招呼起桃花和黑鳥,徑直往村里走去了。

黑大漢怔在老漢身后。黑大漢看見老漢右手懸浮在空中,在一片白花花的陽光下,趔趔趄趄地往凌亂忙碌的建設(shè)工地上走著。黑大漢還聽見老漢一邊走,一邊氣哼哼地跟誰說話。老漢說,沒想到我們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現(xiàn)在竟成了外人了!老漢還說,想把我們村子搬走,想把我們祖先人攆走,沒那么容易!

黑大漢終于明白過來。黑大漢把對講機(jī)拿到嘴邊,對他下面的人說,各班組注意,各班組注意,一個瘋老漢進(jìn)了工地,要時刻盯著他,可不能讓他在工地上搞啥破壞!

人和鳥兒,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下,來到了村口的水塘邊。

塘里的水還是那樣的清花亮色。塘里的荷花,還是那樣的粉紅鮮艷。不少頑皮的小孩,像鴨子一樣在水里栽著跟斗戲耍,故意把白生生的屁股露在水上面。那些白屁股上,大多有青色的胎記。老漢知道,那是閻王爺踢他們的屁股,讓他們快快去投生的印跡。

老漢呵呵地笑了起來。老漢止不住想起了小時候,桃花蹲在水塘邊的石頭上,揮著棒槌,嘭嘭嘭地捶洗衣裳的情景。老漢甚至還想起了一年夏天,他悄悄鉆進(jìn)水里,悄悄潛游過去,從水下伸出一只手來,去抓桃花的腳踝。桃花嚇得哇哇大叫,扔了手中的花衣裳就跑,撲爬跟斗的,在岸上摔了好幾跤,臉上和嘴唇一片慘白,以為遇上了要害她的水鬼。桃花望著碧水漪漪的水塘,也想起了這事。桃花噘著嘴,埋怨老漢,說你從小就壞,就知道欺負(fù)人家!老漢嘿嘿地笑,說哪里是欺負(fù)你呀,是喜歡你。桃花掄起眼睛瞪老漢,說喜歡還裝水鬼嚇人家呀?老漢洋洋得意地說,你不知道,男人都這樣,越是喜歡哪個女人,就越想欺負(fù)她。桃花望著老漢,不覺想起過去的日子里,老漢“欺負(fù)”她的那些事來。桃花臉上一熱,一紅,就佯裝嗔怒,拿手去掐老漢。老漢故意呲牙咧嘴,做出一副很痛的樣子,還哎喲哎喲地怪叫。黑鳥不明究里,趕急飛過來問,咋啦?咋啦?老漢揮揮手,說這是我們?nèi)说氖拢銈凐B兒不懂的。你還是飛到前邊去看看吧!

前邊不遠(yuǎn)處,就是村里最有名的皂角樹了,像一把綠色的巨傘,撐在半空中。黑鳥一見那滿樹的綠蔭,就興奮起來,撲扇著翅膀,飛上前去,繞著大樹飛翔。黑鳥一邊飛翔,一邊朝著樹下的老漢和桃花嘰嘰呱呱地嚷叫,說這里真是做窩的好地方,真是做窩的好地方!老漢和桃花相視一笑。老漢和桃花的眼里,都有一種柔暖的光芒。老漢和桃花都不覺想起了過去那些夕陽西下的日子里,村里的老人在樹下歇涼的情景。還有女人在樹下勒鞋底、小孩在樹下瘋鬧瘋玩的場景。但讓老漢和桃花記憶最深刻的,還是每年的陽春二月,村里給皂角樹“牽種”的盛況:上百個村里男人,扛著一大捆拇指粗的草繩,從村后的夜合樹下鋪開,一直鋪到千米之外的村口,鋪到皂角樹下。然后,兩邊的男人齊發(fā)一聲喊,將那長長的草繩悠悠地蕩起,掛在相距遙遠(yuǎn)的兩株大樹上,牢牢地捆扎住。同時,還嘻哈打笑地唱著“牽種”的歌謠:皂樹不結(jié)角喲,夜合來牽種喲;春天牽下種喲,秋天結(jié)大角喲。歌聲很曖昧,也很浪蕩,在村里村外嘻皮笑臉地傳漾,有種騷烘烘的馬尿味道。一些站在家門口看景的女人,就笑著罵那些吼唱的男人,狗日的,都是些騷棒子牛!只有那些半大的姑娘子,似懂非懂的,羞紅著臉,倚在陳舊的門框上,望半空中悠悠蕩動的草繩,不作聲。而那些全然不懂事的毛頭小男孩,卻要跑出村去,追著那些“牽種”的大人問,為啥要給皂樹牽種呀?大人說,不牽種,咋結(jié)角呀?又問,咋牽了種就結(jié)角呀?那些大人憋不住滿臉的壞笑,在他們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說回去問你媽老漢!問他們咋個牽種,咋個生了你!小男孩們果然就跑回家去問媽老漢,結(jié)果媽老漢的巴掌又落到了他們頭上,說球大點人,問這些做啥?等你長大了,就啥都曉得了!可一些聰明的小男孩并沒等到長大,就全都懂得了,就把隔壁的小女孩偷偷約進(jìn)芳香四溢的油菜花地里去,學(xué)著大人,扮起了夫妻,過起了家家。貴德更是靈醒,竟用一把炒得香噴噴的沙胡豆,將桃花騙到皂角樹上,在濃密的綠蔭里,玩起了“牽種”的游戲。貴德看見了桃花小肚子上豆大的紅痣。桃花看見了貴德屁股上被狗咬的疤痕。此后,桃花一見貴德,就臉紅發(fā)燒,眼神慌慌的,不知往哪里躲。貴德一見桃花,就發(fā)呆發(fā)傻,端著飯碗站在自家院門口,飯菜包在嘴里,梗在喉上,半天不動,眼睛像一坨糍粑,緊緊地粘在桃花身上。左鄰右舍的嬸子們見了,就笑貴德花癡,小小年紀(jì),就曉得戀女孩了。然后又尋思著相互嘀咕,這兩個娃娃,該不是前世的姻緣吧?于是,就有喜歡笑鬧的嬸子走上前去,慫恿貴德,讓他爹提了“篼篼禮”,去見桃花的父母,早日給他訂下這門“娃娃親”,免得桃花長大了,飛了。貴德知道嬸子們在拿他耍笑,臉一紅,趕忙抱著飯碗,躲進(jìn)了院門。

桃花顯然還記得過去那些事情。桃花站在皂角樹下,望了望那滿樹的綠蔭,回頭幽怨地對老漢說,你醒事太早了,十二三歲,就曉得把人家哄到皂角樹上去,還看了人家白生生的嫩身子!老漢呵呵地笑,說醒啥事呀?真要是醒事了,還不把你在樹杈上就那個了,還用得著我涎皮寡臉地磨了你七八年,差點把我家林園里的竹子都砍光了?桃花瞪起眼睛看著老漢,說那個?你那個得了嗎?像剛出窩的麻雀子一樣,翅膀都還沒長硬,就想那個!老漢只得認(rèn)栽,說好好好,我翅膀還沒長硬,我沒那本事,行了吧?桃花這才滿意地笑了笑,挽住老漢的手,帶著黑鳥進(jìn)了村子。

村中的巷路又窄又長,還像過去一樣,鋪著青石板。這些青石板都很有一些年月了,棱角都被踩平了。有的地方,還被村里人用來磨鋤頭、釘耙、柴刀、菜刀,陳年累月的,已經(jīng)凹下去一彎弧形了。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青石板,青石板暖暖地托著老漢和桃花。老漢和桃花都從腳底,感到了那濃濃的暖意。在村巷兩邊的墻根下,還臥著各家的看門狗。狗們大小不一,顏色不同,全都彎翹著頭,打量著他們。黑鳥見那些警惕的狗眼里,都有一種兇兇的光,就趕急飛了回來,躲在老漢和桃花身后,怯怯地說,它們……它們該不會咬我吧?老漢笑著安慰黑鳥,說你是我和桃花的朋友,它們咬你做啥?它們只咬生人、惡人。果然,那些花色不同的大狗小狗,一見他們是熟人,眼里的兇光就暗淡下去了,就全都一聲不響地耷拉下腦袋,閉著眼睛睡覺了。有兩只小花狗,還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搖著尾巴嗚嗚地叫,拿腦袋和屁股不停地蹭擦著老漢和桃花的褲腿,像在討好久別重逢的主人。而在不遠(yuǎn)處的小巷口,正有一只蘆花母雞,帶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崽,在草棵里尋食。母雞啄出一條肥胖的蚯蚓來,放到地上,點著頭,招呼小雞崽們過去分享。小雞崽們扇著短促的翅膀撲過去,爭搶著蚯蚓。恬淡的鄉(xiāng)村的陽光里,全是母雞護(hù)崽的咯咯聲和小雞崽們興奮啄食的唧唧聲。黑鳥見了,不禁拍打著翅膀,興奮地嚷叫,這些狗娃子雞娃子,好乖,好可愛??!桃花也欣悅地笑了起來。桃花把頭靠在老漢肩頭,面色紅亮地說,這里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家哦!

之后,人和鳥兒,就經(jīng)過曲折幽深的石板巷路,來到了村中的戲樓前。這戲樓,是兩三百年前,由貴德和桃花的祖先挑頭,村里人共同出錢修建的,就建在桃花家的屋院旁,村中的闊壩上。戲樓已經(jīng)很老舊了,通向戲臺的木樓梯,也歪斜了,就連掛在戲樓正中的祖?zhèn)骱谄崤曝?,也剝落,裂縫了。但在老漢和桃花眼里,這戲樓還像過去一樣,充滿了新鮮,充滿了神秘。老漢牽著桃花的手,走上了木樓梯,走上了戲臺。那黑鳥也跟著他們,飛落到了戲臺上,邁著精巧的步子,在他們腳下,好奇地東張西望。甚至還偏著小小的腦袋,尋思著嘀咕:這地方我好像來過,好像來過哦。老漢和桃花都笑了起來。老漢和桃花往遠(yuǎn)處望去。老漢和桃花都看見了戲臺前的闊壩,看見了闊壩后面的屋舍,還有屋舍后面廣闊的田野。于是,許多煙云過往的舊事趣事,就紛紛回到了眼前。老漢和桃花記得,他們小時候,每當(dāng)田里的稻谷收割完畢,就有跑灘的戲班子,敲著響器,搖著鈴鐺,叮叮咣咣地出現(xiàn)在村口的稻田里。這時,貴德的爺爺和桃花的爺爺,就要翻出干凈的衣服穿上,代表全村的人,莊重地走出村子,去請戲班子到村里來唱戲。那可是全村人一年辛勞耕種后的喜慶節(jié)日。戲班的人還在貴德或桃花家吃飯,村里人就搬出矮椅子、高板凳,到戲臺前的闊壩上占位子了。但占位是有規(guī)矩的,自古傳下來,誰都不能破壞:矮椅子放前,高板凳置后;老人小孩坐前,壯年男女坐后。入夜,幾盞三叉壺清油燈在闊壩上點起,亮如白晝。戲班的人吃飽喝足后,在戲臺上狠勁地敲響鑼鼓。村里人就踏著那鑼鼓點子,走出家門,牽索不斷地來到闊壩上,按規(guī)矩就座。然后鑼鼓齊息,一壩子的人,全都望著貴德的爺爺和桃花的爺爺,鴉雀無聲地聽他們點戲。點的都是正戲、好戲,比如《沉香救母》,比如《精忠岳飛》。至于像《打漁殺家》和《水泊梁山》那些教人作亂打殺的戲,村里人是從來不點,也從來不看的。久而久之,連村里的小孩子都對這些正戲、好戲爛熟于心了,再看戲時,就不專心了,就要趁著大人們專心致意的看戲當(dāng)口,偷偷溜到戲樓的后臺去,偷偷看那些戲子們勒頭、描眉,涂紅抹黑地畫臉譜。戲一散場,他們就急不可耐地跑回家去,學(xué)著戲子們,撕下家門口的紅紙對聯(lián),打著紅臉蛋兒,偷來哥哥姐姐的墨筆墨水,畫大花臉。直到把一張小臉涂得跟鬼似的,他們才躡手躡腳地溜出家門,跑到村外收了秋莊稼的月亮地里,跟小伙伴們聚合,比賽著各人的臉譜和扮相。然后,臉譜和扮相好的就被選出來,在那明晃晃的月亮下面,在那暖香香的稻草堆旁,模擬著戲班子,有板有眼地唱起《沉香救母》、《精忠岳飛》,不鬧騰到明月西沉東方發(fā)白,是不會回家去的。當(dāng)然,這些顢頇的小孩子也曾鬧出過不少讓村里人哭笑不得的事。記得有一年秋天,村里來了一個戲班子,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人長得極是乖巧漂亮,極是招人喜歡。小姑娘剛一進(jìn)村,就被桃花她們這些小女孩圍住了,好奇地打量她身上的紅衣綠褲,還有頭發(fā)上別著的一朵小黃花。小姑娘落落大方地站在人圈中,任由桃花她們看,還跟桃花她們說話。很快,小姑娘就跟桃花她們熟悉了,就跟她們在屋檐下玩起了抓石子的游戲。貴德躲在桃花身后,默默地看著那小姑娘。貴德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睫毛又密又長,像一道簾子似的擋在眼前。當(dāng)她抓石子的時候,頭一上一下地點動著,那長長的密密的眼睫毛,也跟著一上一下地眨閃,好看極了。后來,小姑娘化了妝,登臺唱戲了,那扮相和模樣,更顯得乖巧漂亮了,把貴德看得入了迷,將下巴粘在戲臺邊上,大氣都不敢出,眼睛都不愿眨,像在看降落凡間的天仙姐姐。那小姑娘也很有意思,見貴德這般癡迷的模樣,就趁著戲里有個嬌嗔的細(xì)節(jié),邁著蓮步,款款走到貴德面前,小指頭彎翹著,揚起手中的戲帕,照著貴德的額頭,輕輕拂了一下。貴德一怔。貴德立馬聞見了一股撲鼻的香氣。貴德一下就懵了,傻了。貴德傻傻地趴在戲臺邊上,看著小姑娘。貴德覺得,她渾身上下都長滿了眼睛,都在向他眨閃,都在向他微笑。貴德心叫一聲“我的媽呀”,差點暈了過去。后來戲唱完了,小姑娘已經(jīng)退到后臺去卸妝了,貴德還傻乎乎地站在戲臺前,不知離去。第二天一早,戲班子挑著行頭離開,貴德竟從家里走出來,一張小臉青灰著,頭發(fā)亂蓬蓬的,跟在戲班后面,夢游似地出了村子。戲班走到秋收后曠闊的田野里,走到翡翠河邊蒼青的樹林旁,眼看就要沒影了,可貴德還是那樣,癡癡傻傻地跟在后面。直到桃花發(fā)現(xiàn),帶著他父母追出來,攔住他,在他后腦勺上噼哩啪啦地打了幾巴掌,他才醒轉(zhuǎn)過來。醒轉(zhuǎn)過來的貴德,望著遠(yuǎn)去的戲班子,望著遠(yuǎn)去的“天仙小姐姐”,一臉的迷戀和迷惘,還流下了傷感的淚水。這是貴德第一次為陌生的女孩子流淚。這讓村里的叔伯嬸子們笑了許久,也讓桃花慪氣了許久。貴德再去找桃花時,桃花就唬著臉不理他了。實在被他纏得煩了,桃花就昂著頭,癟著嘴說,你來找我做啥?你去找你的天仙小姐姐呀!每次都噎得貴德滿臉通紅,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后來,兩人長大了,都結(jié)婚了,還時常要在床頭床尾,拿這事來打趣,笑鬧。桃花一提這事,貴德就心虛,就覺得自己不實誠,不地道,甚至覺得自己“犯了作風(fēng)問題”。于是,也就處處讓著桃花,寵著桃花,把她當(dāng)菩薩當(dāng)娘娘一樣地供著敬著,讓她隨意地遣使,隨意地譏笑。桃花樂在其中,貴德也樂在其中。幾十年的日子,就這樣嘻哈打笑著,和和美美地過去了。

在戲臺上盤桓流連一番后,老漢又帶著桃花和黑鳥,去看祠堂。祠堂就建在戲樓對面,但比戲樓的年辰還要久,還要長。老舊的村史和貴德、桃花家新修的族譜,都有記載,說是在明朝洪武年間建的,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算是村里的老古董,老寶貝了。在前面飛翔的黑鳥,看見祠堂的門洞開著,就撲扇著翅膀,想進(jìn)去看個究竟,但被老漢和桃花攔住了。老漢說,不能進(jìn),不能進(jìn)。桃花也說,進(jìn)不得,進(jìn)不得。黑鳥驚奇地瞪大眼睛,似問,咋不能進(jìn)呀?這祠堂修得比戲樓還高大還講究,我就是想進(jìn)去看看稀奇嘛。老漢和桃花趕忙擺手,說沒稀奇看,沒稀奇看的。然后就站在闊壩中央,以一種尊崇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祠堂莊嚴(yán)的門樓和屋頂上的飛檐翹角。老漢和桃花記得,小時候,父母曾不止一次地告誡他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玩去鬧,惟獨不能去祠堂。貴德和桃花眨著眼睛問為啥呀?父母不說為啥,只是恐嚇說,進(jìn)祠堂去玩去鬧,肚子會痛的!貴德和桃花不信。有一天,他們竟伙著村中的一幫男女小孩,從后墻翻進(jìn)祠堂,在里面大肆玩起了“藏貓貓”、“捉壞蛋”的游戲?;薨得C穆的祠堂里,即時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像麻雀子炸了林一樣。瘋鬧瘋玩中,他們還把供在神案上的果盤和靈牌打翻了,那跌落的聲音,又尖銳又宏大,在祠堂幽曠的屋宇下久久回蕩,把他們都嚇呆了。結(jié)果跑回家里后,他們?nèi)及ち舜?。之后又被各家的父母拎著領(lǐng)子,揪著毛根,帶到祠堂里,齊刷刷地跪下。貴德的父親和桃花的父親,在那些扶正的祖先的靈牌前,不停地?zé)?,不停地作揖,口中念念有詞,祈求祖先寬宥,是他們教子教女無方,驚擾冒犯了祖先的魂靈。最為奇異的,是這天晚上,他們這些闖進(jìn)祠堂去瘋玩的男女小孩,全都鬧起了肚子痛,蜷曲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叫著??筛改竻s不理他們,只是坐在旁邊,冷冷地說,看你們今后還敢不敢去祠堂鬧了!第二天早晨,父母走進(jìn)祠堂,在祖先的牌位前磕頭作揖地請了香灰回去,化水給他們喝了,他們的肚子痛才止住。此后,貴德和桃花還有村里的其他小孩,就再也不敢進(jìn)祠堂去玩鬧了。他們偶爾路過祠堂,看見祠堂的門大開著,也不敢隨便進(jìn)去,最多伸長頸子,往里面黑郁郁的世界望一眼,就趕緊離開了。后來,貴德和桃花漸漸長大,漸漸懂得了祠堂的莊嚴(yán)神圣,懂得了祠堂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貴德和桃花記得,每年除夕之夜和農(nóng)歷“七月半”的時候,全村人都要集中在祠堂里,給祖先們燒香磕頭,敬奉刀頭水酒。村里有人家收圓兒了,父母必要帶著新婚的兒子和媳婦,到祠堂去,三跪九磕地祭告祖先,然后再按規(guī)矩和輩分,將兒媳婦的名字,莊重地錄入“宗字簿”。只有正式入冊“宗字簿”了,才算是村里的人,家族的人,才能獲得大家的關(guān)照與認(rèn)可。否則,就是在鄉(xiāng)里“扯了結(jié)婚證”,在宗族里,也是站不住腳,生不下根的。有時,祠堂也用作村里議事。早些時候,議事都是由貴德和桃花的爺爺主持,后來兩位爺爺死了,就改由貴德和桃花的父親主持了。議的有好事,也有壞事。比如村里要修一段路或修一座橋了,貴德和桃花的父親,就會自掏腰包,備下上好的茶葉和旱煙,請各家主事的男人,到祠堂來商量。比如村里死了男人的某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日子實難過下去了,需要接濟(jì),貴德和桃花的父親,又會把那些主事的當(dāng)家男人,叫到祠堂來商議,東家出點錢,西家出點米,幫襯著寡婦把日子過下去。如果寡婦改嫁了,不將孩子帶走,貴德和桃花的父親,就會指派村里的人家,輪流著供給孩子飯食。誰家要是簡慢歧視了孩子,兩人必要攆上門去,進(jìn)行責(zé)問。直到孩子高高興興地吃飽了飯,高高興興地出了那家的門,兩人才會放心地離去。到了冬天,村里人還會把家里的棉衣棉褲和棉被子,送給孩子穿蓋,絕不會讓孩子冷著凍著。這就是鄉(xiāng)下說的“吃百家飯,穿百家衣”。至于壞事嘛,主要是一些雞呀豬呀的小糾紛,頂天了,就是順手牽羊小拿小摸的壞習(xí)慣。假如出了翻墻扒灰、作奸犯科的大壞事,村里便絕不容忍,就要在祠堂里召開家族大會,把那作奸犯科者,從“宗字簿”上除名,然后一陣亂棍,打出村去。這些被責(zé)罰的除名者,以后就再也回不了村子,死后也進(jìn)不了祖墳。一旦進(jìn)不了祖墳,他們就會成為孤魂野鬼,在外面孤凄地游蕩,靈魂永遠(yuǎn)不得安生,更不可能去轉(zhuǎn)世投胎,重新變?nèi)?。這是村里人最忌諱,也最害怕的。所以,在貴德和桃花生活的幾十年間,村中的作奸犯科者幾乎絕跡,就是偷雞摸狗的小事情,也極少發(fā)生。但在貴德和桃花的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祠堂講古”。“講古”分兩種形式,一種是村里人自己“講古”:每逢秋收后閑暇的月夜,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會自發(fā)聚集到祠堂前的闊壩里,一邊吧嗒著葉子煙、勒著鞋底,一邊聽老人講村子的來龍去脈,講祖先們的所作所為。比如哪朝哪代,村里出了一個秀才,進(jìn)京趕考,路上發(fā)生了什么稀奇事,考試又獲得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功名。比如哪朝哪代,村里出了一個孝子,終身不娶,專心侍奉瞎眼的老娘,感動了微服私訪的欽差大人,回去給皇帝上書,皇帝親筆題賜金字牌匾,表彰了這個孝子等等。當(dāng)然,“講古”的人,有時也會講些狐仙鬼怪的鄉(xiāng)野異事。比如一個木匠深夜回家,在河邊上看見一個穿白衣的小女子,蹲在河岸的茅桿叢中,嚶嚶地哭泣,木匠就問那小女子哭啥,小女子說,她走娘家耽誤了時辰,現(xiàn)在過不了河,回不了家。木匠也沒多想,就蹲下身子,對那小女子說,莫哭,莫哭,我來背你嘛。然后就背著那小女子過河。誰想這小女子是前不久失腳落在河中淹死的女鬼,想趕緊找個“替代”去投生,于是就在河中央使起法子,把自己變得千斤般沉重,想把木匠壓到水下去淹死。木匠大驚失色,想拋下女鬼逃跑。但女鬼像樹藤子一樣死死纏住木匠,還把血淋淋的長舌頭伸出來,把綠森森的眼珠子摳出來,嚇木匠。木匠沒有被嚇住,一邊大罵女鬼,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斧頭,與女鬼搏斗。夜晚的河水中,一片噼哩噗嚕的響動。直到住在岸邊的一戶人家,聽見響動,以為是河中來了大魚,打著火把出來,才把那女鬼嚇住,趕急丟下木匠,長聲怪叫著,鉆進(jìn)水里,在白晃晃的河面上,卷起一道細(xì)小的波紋,箭一樣射走了。每當(dāng)聽到這里,坐在闊壩里的村人,就會背皮子發(fā)麻,在月亮地里驚慌四顧,仿佛真有什么鬼怪在身邊似的。有些奶娃子,還直往母親懷里鉆??赡赣H又故意將他們往外推,嚇得那些奶娃子嗚哇大哭,小猴兒一樣,緊緊攥住母親的胸襟不放。四周的大人,頓時爆發(fā)出一片哄然大笑。闊壩里的氣氛,又驚惶,又快活。另一種“講古”方式,就是請走村串鄉(xiāng)的評書藝人來坐鎮(zhèn),也就是說書。說書的內(nèi)容就很寬泛了,從三皇五帝到唐宗宋祖,從封神演義到三國水滸,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江山社稷,草莽英雄,幾乎啥都講。有時還講圣諭,也就是古代先賢圣人的教化、教導(dǎo)。比如“仁者愛人”,“仁義禮智信”。比如“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比如“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內(nèi)外要整潔”。比如“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余歡;國課早完,即囊橐無余,自得至樂”。比如“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等等。這些“講古”,大多是在歲尾年末的隆冬靜夜里舉行,村中的男女老少,齊聚在祠堂里,齊坐在祖先的牌位下,圍著一大堆竹疙篼火,暖暖地烤著,暖暖地聽著。講古人的聲音,像汨汨流淌的春江河水,滲進(jìn)村人心里。祠堂里一片暖暖的紅光和暖暖的意韻。村人全都靜穆在那片暖紅里,神思悠悠的,望向遠(yuǎn)處,似凝望,又似諦聽。恍然間,他們都覺得,他們的世界寬廣起來,他們的日子上接天下接地,扎進(jìn)了祖先的根脈里……

看了祠堂后,老漢又帶著桃花和黑鳥,往村子后面走去。這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夏末的陽光像一層閃亮的金箔,把村路、村巷和村屋,照得金光灼灼,也把老漢、桃花和黑鳥,照得通體燦爛,神采奕奕。他們沐著金色的陽光,剛一走出村子,就看見了那片奇異的樹林:高大的楠樹和柏樹蓊然挺立。樹下有土堆高聳,林間有紫云繚繞。還有一些長腿的白鶴,站在蓊郁的樹冠頂上,伸長頸子,朝著天空響亮地鳴叫。

這是村里人的祖墳地。千百年來,村里人死了,都要用龍桿和喪帳抬著,在孝男孝女和村人悲傷的哭送中,落葬在這片茂密的樹林里,與逝去的祖先和親人們團(tuán)聚。這是村人肉體湮滅、靈魂再生的地方,也是村人最后的家園,最后的歸宿。但在活著的村人眼里,這寂靜的祖墳地與前面生機(jī)勃勃的村子,從來都不是陰陽兩隔的世界。它是村子和村人生活的另外一種延續(xù)。老漢和桃花記得,他們小時候,就經(jīng)常站在村中的家門口,遙望著那片神秘的祖墳地,想象著祖先和親人們在“那邊”的生活:他們是不是像生前一樣,每天太陽出來就要下地干活?他們是不是也要穿衣吃飯,也要為家里的大事小事操心忙碌?村里一些老人的說法,更為神奇,說他們到屋后上茅房的時候,總要看見那些逝去的先人們,扛著鋤頭、釘耙,在墳地里走來走去,有的還坐在家屋前,燒煙,說笑。有時,這些老人還會看見他們年邁的白發(fā)母親,坐在高板凳上,搓著麻線,那麻線“轉(zhuǎn)轉(zhuǎn)”,提在她們手里,垂在身前,滴溜溜地轉(zhuǎn)動,鮮活得如同以往,如同生前。這就讓貴德和桃花等村中小孩,心生驚奇,時不時地要以割豬草為名,跑到祖墳地里去窺探。他們也想見見這些從未謀面的祖先,也想見見他們的樣子,見見他們的生活。但他們總也見不著。只是偶爾的,他們會在祖墳地里碰見一些緩緩游動的蛇。這在陰氣森森的墳地里,是件很讓人懼怕的事,但奇怪的是,他們從來都沒有感到過害怕。那些蛇見了他們,也不驚慌逃走,有時還會停止游動,盤在樹丫上,默默地望著他們,目光深沉而又溫和。于是,孩子們?nèi)枷嘈帕烁改刚f的話:那些蛇是祖先的靈魂變的,他們出來,就是想看看他們的兒孫后輩,看看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子。每當(dāng)這時候,貴德和桃花等村中小孩,就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樹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仰著臉,讓那些蛇看。有靈醒的小孩,還會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哪家哪家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村里的小學(xué)堂讀書了,讀到幾年級了,成績是如何如何的好,家里的墻上全都貼滿了學(xué)校發(fā)的獎狀,等等。那些附著了祖先魂靈的“蛇先人”,便會在樹丫上點頭。直到所有的小孩都自報家門,都匯報了自己的成績,那些“蛇先人”才滿意地晃晃信子,重新蠕動著身子,緩緩地游去了。有的“蛇先人”,在鉆進(jìn)墓地之前,還要回過頭來,再一次地注望著孩子們,目光里的那份溫柔和不舍,讓孩子們看了,都想哭。于是,他們就齊刷刷地跪伏在墳地里,朝著“蛇先人”,不停地作揖磕頭,不停地抹淚相送。當(dāng)然,村里的大人,也經(jīng)常到祖墳地來,給祖先的墳?zāi)拱伟尾?,壘壘土。清明的時候,他們還要專門帶著家人,到祖先的墳頭上,燒香化錢,供奉果蔬水酒。講究的,還要放鞭炮,掛墳飄。在秀水村,祖先的墳頭上長草了沒人拔除,塌陷了沒人壘土,清明的時候,沒人來給祖先人燒香祭祀掛墳飄,那是極不孝道的,是要被村里人責(zé)罵和嘲笑的。所以,在貴德和桃花的記憶里,祖墳地里常年都很整潔光亮,新壘的黃土,時常在蓊郁的楠樹柏樹腳下,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另有一些事情,也讓貴德和桃花難以忘記。比如在某個寂靜的午后,祖墳地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坐在一個墳堆旁,一邊吧嗒著葉子煙,一邊嘰嘰咕咕地跟墳堆里的親人說話。這必定是男人遇到煩心的事了,或者家里出現(xiàn)過不去的坎了,他來墳地跟死去的父母講講,說說。雖然逝去的父母不能從墳里出來,為他分憂,但給父母說說,講講,心里就會輕松不少,再回去面對生活的困難時,也就有了一些寬慰和信心。再比如某個黃昏,暮色籠罩的村子里突然跑出一個女人,跑進(jìn)祖墳地去,一屁股塌坐在某個墳頭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這必定是家中的兒女言語不敬,頂撞了守寡的母親,或者拿氣給寡居的母親受了,母親委屈地跑到祖墳地來,向死去的丈夫哭泣,訴說。同樣的,丈夫雖不能從墳里出來,跟她分憂解難,但哭了,說了,心里也就舒坦了,對兒女的怨恨和怒氣,也就慢慢消散了。再回到家里時,臉上雖然黑著,且做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但人卻沒有閑著,依舊挎著笸籮,提著大潲桶,去喂雞喂豬,含辛茹苦地勞作。

這樣一邊走著想著,老漢和桃花就帶著黑鳥,進(jìn)入了祖墳地。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墳地中央一塊斜陽照射的空地上,李花和杏花,還有竹青和柳林,已經(jīng)坐在那里等他們了。李花還像生前一樣,穿著對門襟的藍(lán)布衣裳,扎著碎花圍腰,挺著飽滿的胸脯,不停地在頭發(fā)里逛著錐子,用麻線“簌啦簌啦”地勒著鞋底。杏花還像生前一樣,婉約地鉤著頭,用五彩絲線,精心地繡著鞋墊上鴛鴦交頸的圖案。竹青和柳林,則穿著白布汗褂,露著膀子,坐在旁邊,用金黃的麥秸桿,編著孩子們喜歡的小玩藝兒。幾只編好的蛐蛐籠,已經(jīng)掛在他們頭頂?shù)臉溲旧?,在斜陽的光芒里,靜靜地?fù)u晃著。

老漢帶著桃花和黑鳥走過去。李花抬起頭來,瞟了他們一眼,有些不悅地說,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們,是不是把我們忘了?桃花趕緊跑上前,在李花和杏花中間坐下來,像年輕時一樣,雙手親熱地攬住她們,臉挨臉地說,我哪會把你們忘了。我在那邊天天都想你們!李花癟了癟嘴,說想我們?想你的貴德哥吧?桃花的臉一下就紅了,低頭咕噥道,我們這輩子從來沒有分開過,我當(dāng)然……當(dāng)然想他啦。李花就拿手指去刮桃花的臉,說你羞不羞呀?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像小姑娘一樣,成天想著男人!桃花瞪眼說,我想男人咋啦?我跟貴德陰陽兩隔,總是見不著面,哪像你和杏花,死了都跟男人在一起,都有男人陪著!杏花不喜歡開玩笑,就停住手中的針線活,抬起頭來,認(rèn)真地問桃花,你在那邊過得咋樣?桃花的臉陡地就沉了下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地說,不咋樣,過得一點都不好。李花和杏花的臉上,就有了一種驚異之色。李花趕忙拉住桃花的手,說我們聽說政府給你補(bǔ)貼了八千塊錢,你們家里又出了兩萬多塊錢,才在那邊買了地的。我們還聽說,那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修得像個大花園,你咋就過得不好了?桃花搖搖頭,說那邊住的全是城里人,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那些城里人根本就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總是冷臉冷眼的,好像我們借他們谷子還他們糠一樣,好像我們到他們家討口要飯一樣。哪像你們這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挨近住著,還有祖先人在身邊陪著,閑悶了,可以去串串門,有啥心事了,還可以去找好朋友好姐妹說說。我在那邊一個人,遭了白眼,受了氣,我找誰說去呀?說著,桃花就噘著嘴,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眼里流出的淚花,像夜晚的露水,在草尖上凄涼地閃爍。李花和杏花“哦”了一聲,似乎明白了桃花的處境。她們長長地嘆口氣,說怪不得人死了,要埋進(jìn)祖墳。沒了祖先和親人,那孤苦伶仃的日子,咋過呀?然后,她們又雙雙攬住桃花的肩頭,安慰道,那邊的日子不好過,你就搬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吧。這里的人都是一個祖先傳下來的,都是好兄弟,好姐妹,沒有誰看不起誰,也沒有誰給別人氣受的。桃花便抬起淚眼,去看旁邊的貴德,說我今天讓他帶我回來,就是想看看,還搬得回來不。要是搬不回來,我今后,今后……說著,桃花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滾落出來,那滿臉的哀怨和凄傷,讓李花和杏花看了,心里非常難受。

這時,貴德已經(jīng)挨著竹青和柳林坐下了。他們像年輕時一樣,把自己的煙荷包拿出來,把煙葉放在腿板上,慢慢地裁著煙皮,慢慢地填著煙葉,慢慢地裹著煙炮。煙炮裹好后,他們還放到嘴邊去,用舌頭將煙皮濡濕了,粘上。之后,他們才把煙炮裝進(jìn)煙鍋,把煙桿銜在嘴里,棚著頭,打著火,共同點燃了,靠在樹干上,慢慢地吧嗒起來。這樣吧嗒幾口后,竹青才在煙霧團(tuán)繞中,問起貴德在城里的生活,是不是很新鮮,很快活呀?貴德瞪著眼,忿忿地說,新鮮個球,快活個球!像桃花一樣,我盡在城里遭人白眼,受人氣慪!竹青驚異了,說你年輕的時候,不是成天想著住進(jìn)城里嗎?咋現(xiàn)在住到城里了,又不舒服,不快活了?貴德長嘆一聲,說那是年輕,不懂事?,F(xiàn)在我才明白,鄉(xiāng)下人就跟這鄉(xiāng)下的稻秧、菜苗一樣,要粘到泥土,曬著太陽,見上露水,才能活。你把它搬到城里,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它咋活呀?柳林在旁邊點點頭,說是這個道理,鄉(xiāng)下人的根就在鄉(xiāng)下,哪能隨便搬移呀。然后又問貴德,今后咋辦?貴德悶悶地說,我也不知道咋辦。要是回不了村子,進(jìn)不了祖墳,我就跟桃花一樣,死后只有變成孤魂野鬼,在外面游蕩了,就再也不能投胎變?nèi)耍瑏硎栏銈冏龊眯值?,好朋友了。說話間,貴德的眼里,竟流出了兩行濁重的淚水,那滿臉的皺褶和哀傷,讓竹青和柳林看了,心里一陣陣地酸,一陣陣地痛。于是,三人就緘住口,不再說話了。三人都悶著頭燒煙。那濃濃的煙霧在他們臉前,在他們頭上,在夕陽朗照的祖墳地里,飄繞徘徊,像一汪濃得化不開的霧,散不了血。

這時,站在頭頂樹丫上一直聽著他們說話的黑鳥,突然撲扇著翅膀,頸子一伸一縮地大叫起來,快看,快看,村里下雨了,村里下雨了!貴德和竹青、柳林趕忙往外望去,只見先前還清新如畫的村子,騰起一片白茫茫的煙塵與水霧,一場夏末的豪雨,竟在夕陽的照耀下,嘩哩嘩啦地降落下來。竹青和柳林趕急招呼貴德,說雨馬上就要下過來了,還是進(jìn)屋去躲躲吧!旁邊的李花和杏花也停下手里的針線活,拉起桃花,急急忙忙地往身后的屋子里跑著。

說是屋子,其實是一個窩棚,用一些樹椏子撐著,上面蓋了一層枯干的野草。他們剛一跑進(jìn)屋子,那雨就從村子里下了過來。但祖墳地里的陽光卻沒有消失,依舊斜斜地照著。于是,那密密實實的雨點,就在斜陽里亮白著,滾珠瀉玉一樣地瀉落。

日你媽,這老天爺咋也半邊人臉半邊狗臉,說變就變了!貴德跑得慢,頭上臉上都落滿了雨水,他一邊擦抹著滿頭滿臉的雨水,一邊嘀咕著罵道。這時,李花和杏花,已經(jīng)拉著桃花,在窩棚的地鋪上,緊挨著躺了下來。地鋪上鋪著柔軟厚實的稻草。那稻草暖烘烘的,散發(fā)出鄉(xiāng)村醇厚的氣息。桃花一下就被這氣息迷住了。她拍拍身邊的空位,讓貴德過去。李花和杏花,也挪了挪身子,招呼著竹青和柳林。于是,三個男人就走過去,挨著各自的女人,躺在了地鋪上。外面的太陽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稀哩嘩啦的,把遠(yuǎn)處的村子和近處的祖墳地,全都籠罩在了一片亮晃晃的雨霧中。窩棚里稻草的幽香四散彌溢,暖濕濕的,讓人感到了雨天那種特有的繾綣與神秘。靜默中,李花突然捂著嘴,吃吃地笑起來。桃花問她笑啥?李花竟瞪她一眼,說笑啥?笑你唄!桃花驚愕不已,說笑我?我有啥值得笑的?李花就用一雙眼睛毛乎乎地盯著她,說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躲在村外的大草堆里看雨的事嗎?桃花說記得。李花又說,你還記得貴德老是往你身邊湊,老是想挨著你嗎?桃花這才反應(yīng)過來,李花是在拿她和貴德年輕時的黏糊事來打趣她。桃花的臉一下就紅了。桃花止不住想起了他們躲在村外的大草堆里看雨的情景:貴德總是想方設(shè)法擠過來,緊緊地挨著她。那種少男少女身體相觸的奇異感覺,讓她又緊張,又激動,又羞怯。李花還想說什么,桃花趕緊翻身過去,擰住她的嘴角,說你別說我家貴德!你家竹青也一樣,成天都把眼睛落在你臉上,餓狗一樣,恨不得把你咬來吃了!杏花不善言辭,聽到這里,只是嘻嘻地笑著,拿繡了一半的鴛鴦鞋墊,掩住嘴巴。桃花瞪著她說,你別笑,你跟柳林也不老實!哪回村里看戲,你們不偷偷跑出去,躲在河邊的樹林里,抱著親嘴呀!有一回,我還親眼看見,柳林把手都伸進(jìn)了你的衣裳里,你還撓癢一樣,扭著身子,嘻嘻嘻地笑!杏花的臉孔,猛地就燒辣起來,漲紅起來。她噘著嘴,訕訕地說,你說李花就說李花吧,怎么說起我來了,我又沒惹你。

貴德和竹青、柳林躺在旁邊,笑微微地望著相互打趣笑鬧的女人,不作聲。窩棚里溫馨而又靜謐。外面的太陽雨依舊嘩啦啦地下著。那亮白的雨霧中,就有了他們年少時的許多歡樂與甜蜜,曖昧與幸福……

次日,雨過天晴。那個戴著紅頭盔的黑大漢,走出工棚,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下午,那個“瘋老漢”進(jìn)入工地后,就再也沒有出來。他先還擔(dān)心這“瘋老漢”在工地上搞啥破壞,后來下起了大雨,他忙著應(yīng)付工地上的事,就把這老漢給忘了。黑大漢望著被初陽照得熠熠生輝的建筑工地,心生疑惑,甚至感到了不安。他趕急拿出對講機(jī),叫來幾個工地組長,帶著他們進(jìn)了村子。

村子早就被他派人用推土機(jī)推倒了。就連村頭那口巨大的水塘,他也派人用殘磚碎瓦,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填掉了。村子里到處都是倒塌的墻壁,毀壞的房屋,還有隨地丟棄的破舊家具和紅紅綠綠的衣物。栽種在院前院后的桃樹和梨樹,也被連根拔起,癱伏在地上,撕裂的根部,露出白茬茬的傷口。村子完全成了一片被雨水淹沒的蒼涼破敗的廢墟。

黑大漢帶著人,搜遍廢墟,也沒有發(fā)現(xiàn)“瘋老漢”的身影。

最后,他們來到村后的祖墳地,方才找著老漢。祖墳地同樣遭到了毀壞,墳頭全被鏟平,那些高大的楠樹和柏樹也被悉數(shù)推倒,像遭受了風(fēng)暴摧殘與蹂躪的殘破森林。在兩株交叉倒伏的楠樹中間,有一個塌陷的墳窩,墳窩里積滿了雨水和落葉,還有一些蟲蟲螞蟻,漂浮在水面上,作著無謂的掙扎。昨天進(jìn)入工地、進(jìn)入村子的那個“瘋老漢”,就蜷曲在這個墳窩里,浸泡在雨水中,死去了。老漢的頭頂上,還漂浮著一只黑鳥的尸體。黑鳥幽藍(lán)的羽毛攤張在水面上,在雨后初晴的陽光下,閃爍著寧靜的暗光。黑大漢折下一根樹枝,挑起黑鳥。黑大漢雖是城里人,卻知道這黑鳥,有個乖巧的名字,叫鷯哥,能說人話,還通人性,常被鄉(xiāng)下人當(dāng)作靈物喂養(yǎng),當(dāng)作伙伴嬌寵。但讓黑大漢驚異的是,那個暴尸荒野的“瘋老漢”,臉上竟然還像昨天午后一樣,泛著一層醉酒的紅暈,甚至還掛著一絲甜蜜幸福的微笑!

同天上午,建設(shè)工地對面的展示廳揭幕。展示廳是個非常奇特的建筑,被財大氣粗的投資方,用特制的異形鋼架和彩色玻璃,修造成一朵盡情綻放的桃花模樣。在這朵盛大開放的“桃花”里,設(shè)有一個巨大的方形沙盤和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屏幕,亦靜亦動地展示著即將修建的新城里,那些新奇的文化旅游項目和瘋狂的游樂設(shè)施:世界最新科技電影樂園、世界唯一驚悚主題公園、世界首創(chuàng)發(fā)射式飛翼過山車、世界最先進(jìn)的第四代室內(nèi)滑雪場,還有世界頂尖的文旅商綜合購物體、大型舞臺秀、星級酒店群和濱湖酒吧街,等等。

展示廳的揭幕儀式,吸引了春江市的許多官員前來剪彩捧場,也吸引了春江市的許多市民和鄉(xiāng)民前來觀看欣賞。桃花一樣盛開的展示廳里,人流如織,人潮涌動,人們都不覺被那即將橫空出世的異彩紛呈的新城驚住了,發(fā)出一片又一片的驚嘆之聲。有個鄉(xiāng)下老漢,仿佛被環(huán)形屏幕上飛馳扭轉(zhuǎn)的過山車畫面嚇著了,退到屋角的椅子上,面色蒼白地喘著氣說,這是啥東西啊?像天上飛的龍一樣!幾個年輕的男女,則對著屏幕上呼嘯而來的過山車,發(fā)出銳利的驚喜的尖叫。

這時,展示廳外面,幾顆巨大的綠色氣球,已經(jīng)拖拽著幾幅巨大的紅色布標(biāo),高高地懸浮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中。那些高懸的布標(biāo)上,無一例外地張貼著幾個金色的大字,在夏末豐沛的陽光下,金光灼灼地閃爍:

獻(xiàn)給春江人民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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