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琪
摘要:??碌臋嗔τ^與階級斗爭、國家機器等宏大主題無關,他強調(diào)的是一種彌散于整個社會的,運行于普通人生活的新的權力“微觀物理學”,而《盲刺客》正是這樣一部權力敘事文本:小說中三代女性均喪失主體身份和話語權,其存在價值在于犧牲自我,為家族謀利益,在父權制價值觀的規(guī)訓下,成為無法逾越其家庭空間的“屋中天使”。
關鍵詞:盲刺客;???;話語與權力;“屋中天使”
引言:
阿特伍德的長篇小說《盲刺客》于2000年出版后便榮獲具有“文學奧斯卡”美譽的英國布克獎。這部小說以其令人眼花繚亂的后現(xiàn)代寫作技巧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迷宮般的文本世界。阿特伍德稱自己是個政治作家,“因為任何事都是政治的”,在《盲刺客》這部小說中,這種政治尤指性別政治。在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強勢的父權敘事裹挾下,小說中女性的個人生存體驗和人生經(jīng)歷就是一部彌散著悲劇基調(diào)的受害史,她們或是失語的他者,或是不可靠的敘述者;她們自覺或被迫將自己禁錮于家庭的私人領域,將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賢妻良母的身份期待內(nèi)化為自己的價值內(nèi)核并自覺將其付諸于自己的生活,甘心做“屋子中的天使”。
一
根據(jù)??碌臋嗔εc話語理論,權力產(chǎn)生話語,話語是權力的載體,兩者互為依存。擁有權力就意味著擁有了話語權,擁有言說和交流的權力,掌握著闡釋所謂真相的權力。作為一名一直關注性別政治和女性生存境況的作家,阿特伍德的作品中話語權也承載了小說人物建構自我身份,表達自我立場的使命。她的小說中擁有話語權的通常是強權的、男性的主體,而被剝奪話語權的則是弱勢的、女性的個體。
小說《盲刺客》中,處于話語權金字塔頂端的是理查德兄妹,他們不僅在家族里處于絕對優(yōu)勢地位,負責處理生意和家族事務,甚至可以操控媒體,顛倒黑白,隱瞞事實真相。理查德兄妹對艾麗絲姐妹的干預猶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下至艾麗絲的著裝,交友,房間的裝修,上至蜜月過程中隱瞞艾麗絲父親的死訊,將勞拉被理查德強奸懷孕的事實誣陷為其因為妒忌姐姐而產(chǎn)生的臆想。正如??滤?,這種權力干預總是借助于“表面光明正大,實際上居心叵測的微妙安排”操縱他人,因而具有隱蔽性、滲透性和普遍性。諷刺的是這種控制與干預還往往被加害者罩上合法的外衣,甚至顯得溫情脈脈。理查德對隱瞞艾麗絲父親的死訊假惺惺的辯解道:“我知道應該告訴你的,可我不想讓你擔憂,親愛的…我不想毀了你的蜜月?!?在理查德兄妹、媒體的共謀下,艾麗絲幾無生存空間,面對的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壓。“…… 我仿佛是傻子,我仿佛是白雪——別人在上面寫了又寫,輕輕一抹就平了?!?“我覺得自己似乎被抹去了,失去了五官,就像一塊用剩的蛋形肥皂,又像虧缺的月亮。”這些心理獨白是艾麗絲對自我主體身份模糊甚至完全喪失的焦慮感的直接投射。傻子、白雪等意象都含有被動、屈從的意味,言說、闡釋、行塑的權力都在于他人,自我的存在輕如鴻毛,可以被別人輕易抹殺。正如文本中異域空間塞克隆星球上的啞女,“女孩們在走上祭壇三個月之前就會被割去舌頭……——還由誰比啞巴更適合做沉默女神的侍女呢?”在男權社會里,無力為自己發(fā)聲的啞女正是這個現(xiàn)實空間里沉默的女性的代言人。
媒體本應該客觀、公正的報道事實,然而在小說中,媒體與資本的勾結使前者徹底拋棄了其正義和社會責任感,淪為資本家理查德的代言人。故事的開頭,多倫多星報把勞拉的死歸因于她的視力和大橋的安全措施;理查德被媒體刻畫成事業(yè)有成,社會責任感極強的成功企業(yè)家;他的妹妹威妮弗萊德則是社交名媛,熱情的慈善家。媒體是公眾心目中真相的見證者和闡釋者,但當媒體與金錢共謀時,真相就會被出賣,公眾讀到的則是為權力集團發(fā)聲的不可信的“真相”。
勞拉是小說中女主人公艾麗絲的妹妹,然而小說開端便是勞拉的墜河死亡,勞拉成為逝者,逝者當然無法言說自己的歷史和故事,言說的權力掌握在生者手中。關于勞拉的信息,讀者可以從兩個渠道獲得,一是艾麗絲的回憶錄;二是所謂媒體的報道。姐姐艾麗絲是整個故事的主要敘述者,然而她的敘述并不可靠?!拔一仡^看看我寫的東西,知道自己出錯了,不是因為寫的內(nèi)容不對,而是因為漏掉了一些內(nèi)容”。這些不可靠的敘述使文本成了一個巨大迷宮,故事更加撲簌迷離。最后,勞拉留在筆記本上的一些符號被艾麗絲破譯,勞拉被理查德強奸、懷孕、強迫流產(chǎn)并送往精神病院等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人的死亡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心臟停止跳動,即生理生命的結束;另一種是話語權的喪失,而這意味著社會身份的喪失,意味著人已非人,等于死亡?!眲诶谛≌f中正是一個雙重意義上的失語者,身體的死亡和話語權的喪失將她徹底置于他者地位,這也意味著她的身份建構需要通過別人的話語完成。
二
在??碌奈⒂^權力觀中,權力的運作形式并非以赤裸裸的階級對抗、暴力傷害等行為為表征,而是通過對操控對象進行“零敲碎打”的處理,對它施加微妙的控制。通過這種肢解式的“政治解剖學”控制他人的肉體,使后者不僅在“做什么”,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這樣,“馴順的肉體”便產(chǎn)生了。小說《盲刺客》中的三代女性,祖母、母親、艾麗絲無一例外的成為被父權社會控制、規(guī)訓的客體,被拘囿于家庭的私人空間,甘心做“屋子里的天使”,試圖以個人的犧牲換得家族的榮耀,共同譜寫了一曲女性的命運悲歌。
祖母阿黛麗婭是典型的家族利益交換的犧牲品,自己家道中落,于是她只好“嫁給了錢”。為了挽救頹敗的家族產(chǎn)業(yè),女性以自己的婚姻和終身幸福為籌碼,嫁給“合適”的人,而不是自己所愛的人,這種安排即是將女性工具化,將其降格為非人,剝奪其主體性和自主選擇幸福的權力。可悲的是社會對這種安排習以為常,而作為犧牲品的女性也自覺接受了這種被貼上了“天使、奉獻”等等被動性角色的標簽,甚至感覺“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也幸運地有了這個機會?!比舾赡旰?,同樣的命運落在了艾麗絲的身上。為了不使五六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付之東流,父親要求艾麗絲嫁給理查德。男性家長的重托使女性產(chǎn)生了獻祭的幻覺,自己的行為因而披上了天使般神圣的面紗,然而正如吉爾伯特和格巴所說,“她們的這種獻祭注定她(女性)走向死亡和天堂。因為無私不僅意味著高貴,還意味著死亡。……是真正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因為只有死亡才能打開通向天堂的路?;楹蟮陌惤z對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掌控能力,成為行走的“花瓶”,空心的“天使”:艾麗絲的發(fā)型、服裝無一不符合理查德姐妹的喜好;蜜月回來時家里臥室已經(jīng)由威妮弗萊德自作主張裝修完畢,“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個被大人排除在外的小孩。而且是那種和藹卻又霸道的大人,事事都忙于做決定,一旦決定便不可更改?!?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理查德兄妹倆聯(lián)手用話語、暴力等各種手段控制艾麗絲的生活,在艾麗絲的周圍編制了一張看似溫情,實則令人窒息的網(wǎng)。這張無所不在的網(wǎng)將艾麗絲行塑成屋子里的天使,任他們擺布。正如凱特·米利特所言,“通過結婚,丈夫和妻子在法律上也就成了一個人。也就是說,妻子一旦進入婚姻,這位女人的存在,或她在法律上的存在,立即就被終止了,或至少已被合并和強化到丈夫的存在中去了?!眅ndprint
母親與父親是自由戀愛,婚后母親將自己全身心的奉獻給了家庭和子女。大戰(zhàn)時父親參戰(zhàn),母親參與管理家族生意。戰(zhàn)后父親歸來,母親則退回家庭,重新做回了賢妻良母。但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滌的父親精神遭受重創(chuàng),變成無神論者,他酗酒、嫖妓,母親忍受著這一切變故,沒有抱怨一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父母因為此事反而在鎮(zhèn)上“更受尊敬了”。父親的不忠行為沒有受到譴責,母親的容忍被人們贊美,這種扭曲的價值觀將女性降格為失去自我的第二性,并致其被天使的“美譽”遮蔽了雙眼。
“天使”這一意象在小說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祖母設計了我們家族的墓碑,并且雕上兩個維多利亞風格的天使;當勞拉還很小時,瑞尼常說那兩個天使就是我們倆;母親“身穿一件粉紅的連衫裙,戴著玫瑰花環(huán),將臺詞完美地表達出來,就像一位天使。” 天使的光環(huán)和美德“像徽章一樣別在我胸前,再也沒有機會扔還給她?!迸詫⑦@個徽章別在胸前,甚至視作榮譽,代代相傳,成為無法擺脫的沉重的桎梏和枷鎖?!疤焓埂币庀笈c故事中女主人公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絕不是巧合,而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契合了作者對女性生存地位與人生際遇等重大主題的關注與考量。
結語:
作者在《盲刺客》中以其嫻熟的后現(xiàn)代寫作技巧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可供多維度闡釋的小說,但它更是一部描寫蔡司家族三代女性的奉獻、犧牲及其悲劇性命運的歷史文本。父權社會的價值觀影響、規(guī)范甚至行塑著女性的自我認知和身份建構過程。所謂的犧牲、美德、奉獻等貌似褒獎的價值標簽組成了一張無所不在的微觀權力網(wǎng),將女性禁錮在家庭的私人領域,自覺接受其被動、失語的他者地位,迷醉于“屋中天使”的光環(huán)。作者以文本的形式為家族中女性的悲劇性存在提供了“一個見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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