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王林
《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寫作意圖一致性考辨
上海 王林
對于蘇軾的《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讀者多因孤立解讀而產生誤解,把《題西林壁》誤解為一首單純的哲理詩,把《石鐘山記》理解為表達作者注重求實精神的游記。本文從兩篇作品的寫作背景、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及文本的解讀三個方面進行考察分析,認為這兩篇前后相繼的作品,其寫作目的是一致的,都是蘇軾離開黃州后借游山玩水、考察事物之名,來發(fā)泄他心中對強加于他頭上罪名的不滿與怨憤。
《題西林壁》 《石鐘山記》 寫作意圖 一致性 考辨
蘇軾的《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都是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傳統篇目,也是深受師生喜愛的兩篇作品。但是在教學中,由于兩篇作品分別處于初高中不同的教材中,因此人們一直對這兩篇作品進行孤立的分析,把《題西林壁》誤解為一首單純的哲理詩,把《石鐘山記》單純地理解為表現作者注重求實精神的游記,而沒有把兩篇作品放在當時的歷史時空下聯系起來進行考察,從而發(fā)現蘇軾創(chuàng)作兩篇不同體裁作品的真正寫作意圖。
閱讀孔凡禮先生的《蘇軾年譜》和其他關于蘇軾的研究資料,我們發(fā)現:《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是蘇軾離開黃州后,在近一個月的時間里連續(xù)創(chuàng)作的。如果回到當年的歷史情境中,我們不禁會問:蘇軾離開黃州時的心態(tài)怎樣?五年的黃州苦痛,他徹底忘卻了嗎?他的作品中有沒有抒發(fā)他被貶黃州的郁悶之氣?有沒有表達他對神宗皇帝聽信小人的讒言,不明真相地把他打入監(jiān)牢,貶謫黃州的不滿?有沒有對在“烏臺詩案”中給他捏造罪名的一伙奸佞小人的憤懣?把兩篇作品聯系起來,放在同一時間和空間背景里,我們會發(fā)現,兩者的寫作心態(tài)及寫作意圖具有驚人的一致性。
據孔凡禮先生的《蘇軾年譜》記載,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三月,蘇軾在貶謫地黃州接到量移汝州(今河南臨汝)的詔命,這一年蘇軾四十九歲,是他在黃州的第五個春天。蘇軾在四月上旬離開黃州,沿長江順流而下,于下旬到達江西九江,訪問了廬山西麓的園通寺。然后,他離開廬山,南下筠州(今江西高安)與弟弟蘇轍見面,見過蘇轍后又折回,于五月中旬再游廬山。這次重游,他記在了《自記廬山詩》一文中: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日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铮巳俗R故侯?!奔榷忧把灾?,復作兩絕句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庇衷疲骸白晕魬亚遒p,神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在廬山?!笔侨?,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有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開先寺主求詩,為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地十余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二詩。最后與總老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仆廬山之詩,盡于此矣。
這次蘇軾在廬山徘徊了約半個月時間,游遍了整個廬山,寫下了一連串的作品,而《題西林壁》是這次所有“廬山詩”的結尾之作。
關于詩歌的第二句,有幾個不同的版本。五卷本的《東坡志林》作“到處看山了不同”,《東坡集》卷十三作“遠近高低無一同”,施元之、顧禧《注東坡先生詩》和清代查慎行的《補注東坡編年詩》作“遠近高低各不同”,清代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作“遠近高低總不同”。不管怎樣,詩歌結尾的兩句都是相同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游完廬山,緊接著蘇軾于農歷六月初九送兒子蘇邁去上饒赴任德興縣的縣尉,在九江的湖口縣游玩并考察了石鐘山,寫下了《石鐘山記》。
從時間上看,這兩篇作品相距很近;從空間上看,這兩篇作品都記述了發(fā)生在同一區(qū)域里的兩件事,都是蘇軾離開黃州后不久創(chuàng)作的;從心理的角度看,蘇軾離開黃州時的情緒和心態(tài)都會影響這兩篇作品的寫作。因而,這兩篇作品都烙有蘇軾當時思想、情感的印記。
研讀蘇軾黃州時期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黃州時期蘇軾的內心世界是復雜的。他當時并沒有因為“烏臺詩案”的打擊而消沉,他心中更沒有屈從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對他的指責;相反,他的心里充滿了抗爭,充滿了憤懣和不平。只是因為當時這些小人把持朝政,蘇軾無法直接對抗,所以,他把這種不平之氣通過創(chuàng)作含蓄地流露出來。
如他在《記承天寺夜游》中寫道: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這里,月色如此美妙,月下的人如此陶醉和快樂。那么,蘇軾真的快樂嗎?這快樂的樣子是做給誰看的?結尾的“閑人”二字是說給誰聽的?這其中,分明表達了蘇軾被貶黃州后郁郁不得志的悲涼心境和對朝廷的不滿與抗爭。
在《書臨皋亭》中,蘇軾寫道:
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這里,“酒醉飯飽”之態(tài),“白云左繚,清江右洄”之景,哪里像一個遭受貶謫和打擊的人所作?其實,臨皋亭本是一個四面透風的兵驛,蘇軾沒有房子住,寄居在這里,應該是極為艱難的。但蘇軾卻偏要做出灑脫之狀,他的這種灑脫之狀是做給誰看的?結尾的“慚愧!慚愧!”是說給誰聽的?分明是對當權者的諷刺,是對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誣陷者的抗爭。
又如《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蘇軾在結尾反用其意,認為即使到了暮年,也不應有那種“黃雞催曉”、“朱顏已失”的衰頹心態(tài),表現出他即使身處逆境,貶謫黃州,卻依然奮發(fā)自強,與命運抗爭的精神和積極的心態(tài)。
在人們熟知的《定風波》中蘇軾寫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里,蘇軾面對險惡的政治“風雨”和人生險途,他大聲地問:“誰怕?”向京城里那些欲置他于死地的奸佞小人們表現出了毫不畏懼的斗爭精神,展現了勇敢面對挫折苦難的樂觀曠達情懷。
在《春渚紀聞》卷六“裕陵眷賢士”中有這樣的記載:
嘉父云:“公自黃移汝州,謝表既上,裕陵覽之,顧謂侍臣曰:‘蘇軾真奇才!’時有憾公者,復前奏曰:‘觀軾表中,猶有怨望之語?!A赉等唬唬骸沃^也?’對曰:‘其言“兄弟并列于賢科”與“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之語,蓋言軾、轍皆前應直言極諫之詔,今乃以詩詞被譴,誠非其罪也。’裕陵徐謂之曰:‘朕已灼知蘇軾衷心,實無他腸也?!谑钦Z塞云?!?/p>
蘇軾從黃州量移汝州,就是把他從距京城很遠的黃州遷移到距京城較近的汝州,這是皇帝對他的恩遇,也說明他有重新被重用的希望。按說蘇軾應該對皇上感激涕零,但是,他在給皇上的謝表里卻帶有“怨望之語”,流露出怨恨和不滿的態(tài)度。由此可以看出,蘇軾從被貶黃州到離開黃州,心里對自己因被小人誣陷而坐牢,最后被貶黃州是不服的,他對皇上不明真相而聽信讒言是不平的,他的心里充滿了怨氣和怒氣。
這種怨氣和怒氣沒有因為離開黃州而消失,反而因為離開黃州而愈發(fā)強烈,以至于他到筠州看望弟弟蘇轍,蘇轍在分別時一再叮囑哥哥“戒口舌之禍”(見孔凡禮:《蘇軾年譜》)。可以想象,兄弟倆對床夜談時,蘇軾一定向弟弟吐露了不少胸中的怨氣,以至于蘇轍害怕他再次禍從口出。但蘇軾不是那種茍且隱忍的人,他要借文章來紓解心中的郁悶,發(fā)泄心中的不滿。于是他很快便在廬山的游玩中借題發(fā)揮了,《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便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
《題西林壁》被很多讀者理解成了哲理詩,認為蘇軾在詩中,借助廬山的形象,用通俗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表達了要認識事物的真相與全貌,必須超越狹小的范圍,擺脫主觀成見的道理。那么,作者為什么要發(fā)表這樣的議論?他為什么要闡明這樣的哲理?在印刷傳媒很發(fā)達的宋代,他要把這首詩寫給誰看?結合寫作背景,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的這首詩是寫給神宗皇帝看的,神宗弄不清“烏臺詩案”的“真面目”,只因為身處于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的包圍之中。蘇軾是借寫廬山發(fā)泄對神宗皇帝的不滿,發(fā)泄他心中的怨氣。
同樣,在《石鐘山記》中,蘇軾也是借考察石鐘山命名的由來,來發(fā)泄心中的不平?!笆虏荒恳姸?,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烏臺詩案”中對蘇軾的指控如同給石鐘山命名一樣,是一部分人捏造的。神宗聽信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的不實之詞,沒有仔細考察就下了定論,使蘇軾蒙受了不白之冤。因而,這篇文章也發(fā)泄了他心中的不滿和怨氣。
《題西林壁》是一首兩句寫景兩句議論的七言絕句。根據宋人愛發(fā)議論的特點,大家都單純地把這首詩看成哲理詩。其實,從內在文脈上來看,蘇軾是想把“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個原因,說給那些“不識廬山真面目”的人聽的。
開頭兩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寫廬山“橫看”是“嶺”,“側”看是“峰”,從高處、低處、遠處、近處看,廬山的形態(tài)各不相同。這樣的描述,說明作者已經認識了廬山的不同“面目”。于是,他總結說,如果誰“不識廬山真面目”,就是因為他“身在此山中”。最后一句中的“只緣”二字,明顯帶有很強的強調意味。因此,全詩從文意上看,蘇軾分明是有特定的言說對象的。
我認為,蘇軾這里是以游廬山來比喻閱讀他的詩歌。他告訴我們,對詩歌的閱讀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并且,不同的人對于同一首詩的理解,在“遠近高低”不同的視角下,看到的意思也是“各不同”的。但人們之所以“不識”詩歌“真面目”而陷入誤解、曲解,是因為讀詩的人陷入了那個特定的“此山”之中。這很自然讓我們聯想起“烏臺詩案”,正是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從蘇軾《湖州謝上表》和此前所作的詩歌中摘取語句,捏造罪名蒙騙神宗皇帝,才使得蘇軾以謗訕新政的罪名被貶謫黃州。由此可見,蘇軾是借著寫廬山之名來發(fā)泄內心對神宗聽信小人讒言的不滿和怨氣。
我們再來看《石鐘山記》。從文章的結構和風格來看,此篇并不是一篇精細的模山范水游記,它雖然標題為“記”,但通篇卻以“議”為“記”,對石鐘山本身并沒有多少精細的描寫,有些地方甚至是粗略帶過。文章從石鐘山的命名入手,圍繞命名的緣由盡情發(fā)揮,大量的篇幅用來抒發(fā)個人感想,展開議論,表達觀點。石鐘山其實只是蘇軾表達個人思想、觀點的一個引子。
文章的第一段,蘇軾一改往日悠游舒展的文風,行文極為促迫。“《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之后,按照行文的習慣,應寫“何以鐘名?眾說不一”之類的話,然后進入對命名緣由的考證。但文章一開頭,作者心中就仿佛有話要說,并急著奔一個觀點而去。
第二段開頭:“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這里我們讀出兩個信息:其一,蘇軾是在未見石鐘山以前就對石鐘山命名的由來表示懷疑了,并且語氣強硬,基本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其二,“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是說他從被貶地黃州遷移到另一個貶謫地汝州的途中。據孔凡禮《蘇軾年譜》記載,蘇軾離開黃州到達廬山,然后又去筠州看望蘇轍,再回廬山游玩,接著去送兒子蘇邁赴任,其后又去金陵拜訪王安石并逗留半月之久……這中間經歷了很長的時間,游歷了很多地方。一貫表達準確的蘇軾,應該說從廬山趕往湖口,但他卻說是從黃州到汝州,這說明,黃州這個傷心地緊緊地牽著蘇軾的心,明眼人一看便知,“烏臺詩案”之痛一直縈繞其心,被誣陷被冤屈的怒氣依然伴隨著他。
蘇軾不僅直接懷疑前人的觀點,而且當“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他也“固笑而不信”,那么,是什么讓蘇軾如此之“固”呢?莫非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經過考察,蘇軾得到了石鐘山命名的答案,于是發(fā)出了“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的疑問。這里“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的人是誰?很顯然不是酈道元,因為“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也不應該是李渤,因為他畢竟還進行了實地考察。這里的“臆斷”者應該另有所指。值得關注的是,蘇軾對李渤指責的語氣頗為強烈,把他稱為“陋者”,并在“笑李渤之陋”聲中結束了全文。聯系本文的寫作背景和寫作心態(tài),我們發(fā)現,這里的“臆斷”者不就是聽信讒言而不進行辨別真?zhèn)蔚纳褡诨实勐?!這里的“李渤”們不就是收集一些不實的證據,欲置蘇軾于死地而后快的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嘛!
至此,我們可以看出,《石鐘山記》是蘇軾借為石鐘山正名來宣泄對神宗皇帝聽信讒言而不進行細致研究,就將蘇軾貶謫黃州的不滿,也是對李定、何正臣、舒亶等奸佞小人的抨擊與否定。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題西林壁》和《石鐘山記》這兩篇前后相繼的作品,寫作目的是一致的,都是蘇軾離開黃州借游山玩水、考察事物真貌之名,來發(fā)泄他心中對強加于他頭上罪名的不滿與怨憤。他摹寫廬山之貌,考證石鐘山得名的緣由是假,發(fā)表自己對“烏臺詩案”的看法,表達對皇上聽信小人讒言的不滿,發(fā)泄對政敵的憤恨是真。
作 者:
王林,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上海市閔行區(qū)教育學院中學語文教研員,上海師范大學基礎教育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師范大學碩士生導師。著有《人間詞話導讀》《古詩文引用范例解讀》及散文集《春山朗月》等。編 輯: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