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呂磊
西安的夏天,越來越熱了,白天很長,早七點(diǎn)鐘到晚十點(diǎn),一直燥熱潑煩,被迫學(xué)會了耐性。偶爾下一兩場雨,滴滴答答,氣若游絲,無風(fēng),苦悶。
這個時候,開始想念小時候的夏天。
在一個小村子里長到九歲,那是一段極為快樂的日子。這個小村子是我的故鄉(xiāng)。夏天的記憶也還鮮明。那時的夏天,酷熱又涼快。太陽很大,當(dāng)頭照著,不遮遮掩掩。從地上到天上,空氣清冽透明,視線可以直直地望出去,不打彎兒。云層肥厚,白的炸裂,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耀眼刺目。天很藍(lán),日子很長。
高原的風(fēng)是涼快的。一陣風(fēng)過來,枝葉彼此摩擦,刷刷的聲音特別讓人心靜。村子里長著很多白楊樹,極高,有上百年的壽命,樹干筆直,挺拔,低處沒有旁枝逸出,都聚在高高的樹的頂部,繁盛茂密,雨點(diǎn)也打不進(jìn)來。春天的時候,小孩子們靈活地攀爬上去,有新抽的嫩嫩的枝條,折下一枝,避開關(guān)節(jié)處掰成小節(jié),輕輕地揉搓,枝條的皮和骨就分開了,去骨留皮,但不能傷著皮,略微削一下,一個簡單的哨子就做成了。手笨的,傷了皮,再怎么吹都發(fā)不出聲音。手巧的,含在嘴里,輕輕一吹,聲音清透,翠綠。
太陽是烈的。小時候沒覺得熱過,總是愉快??諝飧伤?,正午時蟬鳴陣陣,綠意盎然。半個鐘點(diǎn),就能是一場漫長的午覺了。在樹蔭下閑話,在瓜棚或者井邊吃西瓜,既消暑又快活。夏天的雨也多,有時暴雨,是高原的性子。突如其來一場雨,太陽還在高空明晃晃,噼里啪啦的雨滴就落了下來,打在身上生疼。未及反應(yīng),雨就停了,院子里的地皮還沒浸濕。有時一陣悶雷,或者打幾個閃,天烏青下來,雨當(dāng)頭而下,一陣就成傾盆之勢。
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門打開,竹簾卷起,近門的地面也能被打濕。院子里滿地水花,一會兒就浸過了腳面。甕、盆都接滿了,雨往外不停地溢,襯著珠灰或者黑色的瓷面兒,汩汩而流。屋檐噼里啪啦,是清脆有力的,土墻也噼里啪啦,是低沉喑啞的。風(fēng)吹過,雨斜斜地下來,窗柩被打濕,白色的紙糊的窗紙浸了水,微微透明。雨再用力一點(diǎn),就能把窗紙打破。我赤著腳,從家里的窗臺,扶著門框,跳到外面的窗臺。看著雨在風(fēng)中撕扯成各種姿態(tài),聽著遠(yuǎn)遠(yuǎn)的沉悶的雷聲,顧不得腳底的冰冷。天上的天,對面的山,霧蒙蒙的,灰青色,看不真切。雨下多長時間,就在院子里蹲多長時間,看雨充斥了天地。雖然年紀(jì)小,卻隱隱懂得了無法言說的歡愉與天地之寂靜。
雨真涼快。人真好。每每想起家鄉(xiāng),總是想哭。
那時有家,家里有外公,外婆,還有一個小小的我。那時的日子,天真,悠長,不知生之艱難。我把這個家,這個小村子,命名為我的家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
前兩日參加一個70后作家的簽售會,有讀者提了一個問題:“您出生在XX地,長在XX地,又讀書和工作在XX地,您一直在漂流,處于‘無根的狀態(tài)。您故事里面的人物也重復(fù)了您自身的模式,從一個城市流離到另一個城市。您怎么為您找到‘根?何處才是您的故鄉(xiāng)?”學(xué)院里研究者的慣??谖?。作家很機(jī)智,說自己的小說并沒有重復(fù)一個固定模式,如果不自覺,日后盡力避免。至于“漂泊”,是一個人的常態(tài),是正常的生活軌跡,也并非“無根”。學(xué)院里的人,總要為一些現(xiàn)象找因由。不需要把變遷夸大為流離,不需要貶抑或者頌揚(yáng)。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地定義不一樣。什么是故鄉(xiāng)?是出生的地方?還是童年生長的地方?抑或讀書或工作輾轉(zhuǎn)過的城市?故鄉(xiāng)之于每個人的意義也不一樣。動蕩不安,抑或從一而終,哪里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有時不再指向一個確切的地理位置,它變成一個文化符號。這個符號的意義,有時被放大,有時被消解。于我來說,故鄉(xiāng)是時不時回想起的那個地方,是心底所執(zhí)之處。故鄉(xiāng)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