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對寫作者來說,擁有多語種的表達能力本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對維吾爾族作家帕蒂古麗來說,多種語言的鄉(xiāng)土吸引力給她帶來的是反復爭奪的言說景觀,她在散文《被語言爭奪的舌頭》一文中,生動而形象地表現了這一過程:如同兩種油漆之間的混合,不同的顏色覆蓋在墻上,互相爭奪,最終留下獨特的痕跡。維吾爾語、哈薩克語和漢語,在帕蒂古麗的成長中帶來深淺不同的影響,作家用詳細的筆觸記錄下了這一過程。有趣的是,作為一個維吾爾族作家,這一過程反而是她用漢語書寫下來的。
起初,年幼的帕蒂古麗是在不同語言的縫隙中尋找自我的語言認同,“到處是涂改液和橡皮擦的痕跡”。父親和姑姑、外婆和小姨,甚至哈薩克族鄰居與漢族老師,他們都試圖塑造一個符合各自文化期待的帕蒂古麗(或法圖麥、芭迪瑪、李英蘭)。在作家的成長過程中,爭先恐后的各種語言爭奪著同一個舌頭。這個被不同語言改造的過程,也是作家特別的文學面貌形成的過程。
一個印滿各種文化混雜斑紋的獨特的帕蒂古麗是怎樣形成的呢?作家一針見血地指出,只有在自我成長中獲得親切感和認同感的東西,才會在潛移默化中本能地被接受。
直到移居江南,作家才開始像審視一個異鄉(xiāng)人一樣剖析自我:影響是如何一日日發(fā)生,多元文化如何締造了一個嶄新的自我。從最初的不適焦灼中走脫出來,幾種文化的碰撞帶來了一種和而不同的交流和交融,界限不再那么分明?!皩τ谌魏我环N文化的吸收,或許都是在抗爭中去發(fā)現、分析、比較后汲取,而不是不假思索地被這種事物徹底淹沒?!币晃斗哂谝环N本土文化而喪失了新的選擇權,是悲哀的。從最初尷尬地被動接受到后來的碰撞融合,其中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間或也伴隨著文化認同的焦慮。
離開了母語生活環(huán)境,異鄉(xiāng)的語言使得舌頭在不同語境下生澀地切換。轉換一種語言,其實也是轉化一種思維方式。帕蒂古麗說,她開始意識到父親是一個先覺者,從維吾爾族聚居的南疆到多民族混居的北疆,父親早早察覺到了多語言對于融入外界的重要性。掌握了多種語言——盡管過程中可能伴隨著不適和撕扯,這對于打通不同文化間的隔閡,進而吸收、融合、再造,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化意義。
帕蒂古麗敏銳地觸及到了一種語言身份認同的復雜性:丟失在新疆的講維吾爾語的是過去的自己,留在寧波的講普通話的是現在的自己。對母語的日漸生疏是意味著自己的背離,還是代表著融入與延續(xù),或前進的向度?在她的反復追問中,作家不自覺地完成了一次精神還鄉(xiāng)。
“語言是精神得以前行的路徑”,多一種語言,即是多一條出路。帕蒂古麗的寫作,昭示出了多語種作家可能有的另一條精神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