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霍桑有一篇小說叫《我的堂叔莫里諾少校》,講的是少年羅賓的成人禮。
羅賓18歲,鄉(xiāng)下孩子第一次進城。他健壯,手里拿著一根短木棍,兜里有幾塊零錢,他的父親是一位鄉(xiāng)村牧師,打發(fā)他到波士頓投靠堂叔莫里諾。莫里諾少校是波士頓的管理者,那時候波士頓還屬于英國殖民地,但那里的民眾正醞釀著一場暴動。羅賓下了船,就恭敬地向他人打聽莫里諾少校的住處,但這里的人對他滿是敵意和嘲諷。
羅賓在深夜的街頭攔下了一位魁梧的行人,那人身穿斗篷,一半臉涂成紅色,一半臉涂成黑色,他告訴羅賓,在教堂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小時之后,莫里諾少校就會經(jīng)過這里。于是,羅賓就在教堂門口等著。此時,一位紳士路過教堂,這位紳士好像是他在波士頓遇到的第一個友善的人,他說,莫里諾少校很快就會經(jīng)過這里,他愿意陪著羅賓一起等待。
很快,街上傳來叫喊聲,許多樂器發(fā)出雜亂的響聲,許多人發(fā)出狂野的大笑,這些聲音越來越近,一場盛大熱鬧的歡慶活動在月夜中來臨。人群走過來,領頭人騎在馬上,一半臉是紅的,一半臉是黑的,隊伍中有許多怪模怪樣、奇裝異服的人,這支隊伍在教堂前停下,一輛馬車正停在羅賓眼前,周圍的火把發(fā)出亮光,就在車里,坐著羅賓的堂叔莫里諾少校,他渾身涂滿了柏油,粘滿了羽毛,他高大威武,但臉色蒼白,他的額頭因痛苦而抽搐,兩眼發(fā)紅,嘴邊有白沫,暴動的群眾正在羞辱他,拉著他游街。
羅賓看著這個骯臟的、體面盡失的堂叔,又是憐憫又是驚恐。就在叔侄兩人認出彼此的時候,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陣笑聲,羅賓聽到這個晚上所有取笑過他的聲音。每個人都笑得渾身亂顫,羅賓也跟著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最為響亮。領頭人給出一個信號,隊伍又開始行進了。
故事到這里差不多就結束了,羅賓說他想回家去,而那位陪著他的紳士說,你是個精明的年輕人,無需莫里諾少校的幫助,也可以在這個世界立足。
這個小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霍桑把一場暴動描繪成一場狂歡,少年羅賓被拋入一個狂歡的世界,也就跟著眾人笑了起來。笑聲表達了人們對更好的未來、更公正的秩序和更新的真理的憧憬。再比如說,一個少年喪失天真,再也回不到原來安穩(wěn)的家鄉(xiāng),這就是他的成人禮。一個年輕人走進世界,變得破碎,再也黏合不到一起,這是常見的文學母題。
我讀到這個小說的時候,已經(jīng)不太能體會少年羅賓的心境了。我只能追憶,也許在16歲、18歲或者22歲的時候,年輕人會感受到外部世界的敵意,他想討好別人,他想立足于世,他想投入狂歡,他要變得殘酷一些。他很可能先對父母殘酷起來,在他眼中,父親和母親是衰老的、頑固的,再無能力接收新生事物,他們變得滑稽,以為自己真理在握,以為秩序還是老樣子。如果他可憐他的父母,他多少還能表現(xiàn)得溫順一些。然而,他很容易不耐煩,他想離父母遠遠的,他以為自己精明,他看到的這個世界和父親講給他聽的根本就不一樣。他還會有些怨恨吧,難以宣之于口卻又糾結于心的怨恨。
我早就不是這樣的年輕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倒是可以體會少校的心境。父親(堂叔)的權威被虛張聲勢、無聊喧囂、狂躁嬉鬧的人群所踐踏。他擔心少年羅賓會遇到魔鬼一般的領路人,他也懷疑自己灌輸給孩子的價值觀與真實的生活格格不入。他被愚蠢無知又野蠻暴力的大眾羞辱,身上是柏油和羽毛,他被取笑,但努力維持著最后一點兒體面。那些黑暗的邪惡的沖動,也許對年輕人的成長有所裨益?畢竟,他腐朽的觀念無法灌輸給孩子,那些舊秩序不復存在,那些老的真理失去了根基,他維護的是自己錯誤的成見,他將衰老,以后是少年羅賓面對危險的茫茫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