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婆娘被魚刺卡了。是根大魚刺。不稱她“太太”而稱婆娘,一是“太太”落俗,二也是貶她一回,誰叫她又卡了?!三十年來,不知被卡多少回,總是乞靈“威靈仙”,但威靈仙也有不靈的時候,痛得無法入睡,總是捱到半夜,陪她去汾陽路眼耳鼻喉科醫(yī)院(上海人俗稱‘五官科醫(yī)院)。
最近和兒子住一起。別墅在松江泗涇,金少而求屋大,欲250平米以上,只好買遠點,九亭還下去一站,心態(tài)也隨之扭曲了,時而自詡空氣好,時而夸獎房型好,無非尋找心理平衡,就連當地的醫(yī)院也一并夸了進去。
無奈很快打我臉了。那晚計議,去就近入醫(yī),還是市區(qū)五官科醫(yī)院?蕞爾小疾,決定去松江。
把我們引進治療室的是一個瘦削的值班女醫(yī)生。
她戴好口罩,拿來器械,要婆娘張大嘴巴,壓舌板一壓,婆娘一打惡心,她便說“沒有!”我忙說,怎么會沒有呢?我們大家都看見了!她的臉當場掛霜:你們看見有什么用?要我看見!現在我看了,沒有!
“這……是‘沒有,還是沒發(fā)現?”我有點急了,忙點給她看——明明就在小舌頭下,舌根上嘛,像一根牙簽,或者一支筍一樣聳著,介明顯,還看不見?!為方便她,順手畫了一張草圖,示意在小舌尖下面,右側的舌根處。
我好言請她再看看。她皺著眉,又湊近看看,嫌惡之態(tài),盡在眉眼,最后的結論更冷了:沒有就是沒有。兩天后來做喉鏡,先麻醉后檢查。說完不容贅言,起身就走,我追上去,問附近有沒有中藥店,想買威靈仙將就一晚,明日就醫(yī)。
一位高大的男醫(yī)生堵了上來,態(tài)度同樣嫌惡:中藥房?我們怎么會知道?!
至此,我被他們夯得無話可說。倒不盡是氣惱那小醫(yī)生的業(yè)務無能,而是痛心自己平日里處處為他們說好話,無論在輿論場還是現實生活,凡是涉及醫(yī)患矛盾的場合,我一般總是站在醫(yī)院一方。儂至少態(tài)度略微溫和點吧。
怎么辦?兒媳婦當機立斷:去汾陽路眼耳鼻喉科醫(yī)院!介大一根骨頭,捱到兩天后不知會發(fā)生什么呢。
好在新居緊貼高速入口,便油門一踩直奔汾陽路,夜深車少,最多30分鐘便到了“五官科醫(yī)院”。
邀天之幸,那晚來“拔魚刺”的患者不多,記得前兩次來此,都是人頭濟濟,全上海只有此地的“拔魚刺急診”通宵到天亮,如同霍山路的半夜大餅油條攤一樣,再晚,那盞燈,為你溫馨地亮著。
說來怪,一到這里,婆娘就不呻吟了。喉嚨也不痛了。隊伍動得很快。同樣是“小醫(yī)生”,此處如同木匠“拔洋釘”一樣,又如疴僂承蜩,強燈一照,一拔一個,輪到她,又是個稚氣未退的男神,但動作老練而自信,打開口腔一看,用不著我們提示,就“哦”了一聲:“看到了!”話畢不由分說,吱一聲,麻藥噴了進去,便瀟灑地去一趟洗手問,回來舌板一壓,用力過度,斷了,便掣出紗布干練地把舌頭一裹一拉,鑷子伸進去一夾而出,高高舉起:出來了!
大家嚇一跳,簡直就是一根“騎馬釘”!是帶魚背脊上的那種T形硬骨,“這么明顯的骨頭怎么會看不見呢?!”病人相互議論著,他們都是因各家醫(yī)院“看不見”而聚攏來的,如同cA病人不約而同地奔向“群力草藥店”一樣,上海有很多這樣“妖”的地方,進口手表,就是“亨得利”修得最好,甚至紅腸——只有到徐家匯天鑰橋路口的那家買,才最好吃……
“你們醫(yī)院拔魚刺介靈,為什么不在全市醫(yī)院系統(tǒng)開個培訓班呢”?
那男神聽了拉下口罩,朝我笑笑,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