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法
第一節(jié) 與牛道好
在棕櫚樹溝,與王升又相遇了。我出山,回城去。他進山,放牛去。
他把牛擱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手里挽著牛鼻繩兒,悠閑得很??礃幼邮桥恐?,不是他牽著牛鼻子走。
一般的牛,都是人在前面牽著鼻子,拽著繩子走的。偌大一頭牛,天生又是犟脾氣,不戳穿它的鼻子,扎牢一根繩兒,它才懶得跟人走呢。假如人被牛戳穿鼻子,套上繩兒,人也會服服帖帖跟牛走。牛愚鈍在力氣太大,脾氣太犟;人聰明在力氣小,會戳別人鼻子。
最犟的,要數(shù)小牛犢兒,我們作坊村叫小牛娃子。等長大了,調(diào)教得能干活兒了,犟勁兒就丟了。像滾著滾著的石頭,棱角滾沒了?;畹竭@份兒上,它默默無聞,成了逼急后最多低沉哞叫兩聲的家伙。活著活著,認命了。
千萬別小看這時的牛。長大的牛,看似笨笨重重,其實,除了干活兒,余下的時光都在用作思考。它成天都在思考什么呢,與小牛娃子完全判若兩牛。以我這個笨人的揣測,它一生只思考一個問題。
比如說:不是嗎,這世上,誰又犟得過誰呢。誰牽誰都一回事。到頭來都是一輩子,一樣的去處。
比如說:人、牛、牲口、世上萬物,貌似千萬種活法,其實是一種活法。
一個問題已經(jīng)不少。這就夠了。
沒學過干活兒的小牛娃子,牛擱前面,人跟后面,它會亂跑。它領(lǐng)會不了主人的意思。哪能像王升這樣悠閑從容。其實,人在后面,拽一根牛繩,相當于遙控了一頭牛。棕繩往左邊抖三下,“呃”兩聲,牛就會左轉(zhuǎn)彎,選左邊這條路;向右貼著肚子抖三下,“呃”三聲,牛右轉(zhuǎn)彎,選右邊道。因為耕田時,都是牛在前,人在后執(zhí)掌著犁,一會兒左三下,右三下,走上幾十百來個圈兒,調(diào)教個十回二十回,也就領(lǐng)會意思了。
人啊,喜歡一張嘴就說胡話,罵別人是笨豬笨牛什么的。根本沒笨豬,更沒笨牛。調(diào)教好的牛,走路時放在前面,主人從容,它自在。它對主人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眼神全心領(lǐng)神會。你能說它笨嗎。它的四條腿就是人的腿,它的牛頭就是人腦。
這樣的牛,活到一定程度了,好像比人還顯要,還拿得出手。比如王升,遠遠看到我來了,故意將它擺在前面。沒見人,先見牛。與人說話,得先與牛打個招呼,道聲好。
第二節(jié) 放這樣的牛
放調(diào)教得已會干活兒的牛,人輕松。牛與人有共同的一個家,每晚有共同的歸宿。牛認可這個家后,便會死心塌地,直到老死,病死(以前,村子里的人從不殺牛),絕不會走錯進別家院子,更不說夜不歸宿,睡在別人的圈里。不像村子里幾個年輕媳婦,跟了男人后,反悔了;反悔了,跑掉了。更不像村子里幾個男人,挑準時機,假裝錯走進別家院子,實則鉆進別人媳婦的鋪蓋窩兒。
當然,后來的村子不安分起來。年輕人一撥一撥地跑掉,據(jù)說是到比作坊村好百倍的城里去了。
是人,不是牛率先不認這個家了。
放這樣的牛,回家時,人在后面走,牛在前面走,拽不拽根繩,其實無關(guān)緊要。細細一根繩,這只是個形式問題。老牛早就識途。再說,牛嘴上套有篾織的籠嘴,遇到嫩得綠得滴水的苞谷秧,舌頭卷去卷來,嘴張不開,全是徒勞。這樣子,像人看畫餅,看別人摟在懷里的媳婦。
話說回來,以牛那股子蠻力,嘴胡亂蹭上幾蹭,再使勁咧上幾咧,篾織的小籠嘴,形同虛設(shè)。換成鐵織的,也奈何不了它。
這樣的牛,憨厚外表下,大智若愚。吃飽喝足后,沿路回家。邊踱步邊思考問題,才不屑人的這點小技。比如,汪家埡汪根家那頭老花牛,從來不用套籠嘴。它走前面,人走后面,穿過路兩旁苞谷秧,目不斜視,不動一絲邪念。
村里人是為干活兒而生的。人一出生,他一輩子的活兒就排成一長溜兒等在前面。躲是躲不掉的。人只能像牛一樣,一件一件,老老實實地干。人至死也不清楚,從哪來的那么多活兒,干了無數(shù)茬人,也沒見減少一件。王升有王升的活兒,汪根有汪根的活兒。不能說王升幫汪根干了一件,汪根就由此少了一件,就可以賺一筆活兒。他會多出一樣新的活兒。不信看看村子里,從沒一個閑人。
放這樣的牛,人可以附帶著干活兒。撿一捆干柴、背捆苞谷稈子、割捆草、尋一背簍豬草、摟一大筐干松毛,完全可以順帶著做?;顑焊赏炅耍橐谎叟6亲?,草窩子也鼓得圓圓的了。村里人說牛有兩個“窩子”,左右各一。一個裝草,一個裝水。判斷牛吃飽喝足沒,相當簡單,乜一眼窩子就行了。這會兒,人在后面,背一捆柴,或一捆苞谷稈子;牛在前面,腆著肚子引路,像對父子,又像對兄弟、一雙夫婦,回到共同的家。
第三節(jié) 牛的夢里一半是人
人貪心,背這么大一個捆子。比如秋后掰掉棒子的苞谷稈,干好了,背起來輕,就想一次多背點,捆成一個大捆子,個頭有人的五個大。壓在背上,像鼻涕蟲背個大殼子。走起路來,只見兩只腳在移動。人的頭,想抬都抬不起來。是啊,隨便一個什么東西,真把你壓住了,頭就抬不起來了,就得埋著。像打瞌睡的雞。不信你試試。
想壓人,先壓頭。村子里的人,長期背東西,壓住了肩,壓住了頭,壓出了謙卑。謙卑是稻谷苞谷麥子外的另一種作物,當種子種到了地里。不是嗎?今天,跑到城里的我,走路一直埋著頭,駝著背,讓人看著不舒服。哪像個人物。哪怨我呢?我被東西壓住了。我早年間播下過這種種子。我相信,看遍城里人后,再看我就舒服些了。
人背這么大個捆子,就干脆放心大膽地讓牛在前面走。牛體貼人,比女人還暖人心。它看主人背這么大一個捆子,比它耕地還累,氣喘得還要粗。牛眼里滾出熱淚,滴出心疼(牛流淚時,不多的幾滴,很大)。它是四條腿,主人只能晃動兩條腿。它是吃飽喝足后空著四條腿,主人餓著肚子壓一座山。
牛兩只圓眼睛里有了傷感。牛有耕不完的地,人有背不完的重負。唉唉,看來,誰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和牛,怎么能以這種方式扯平呢?牛和人,今世是患難兄弟,前世也是患難弟兄嗎?
牛停下來,四蹄站定,回眸凝望緩緩移動的主人。主人趕上來了,支好打杵,騰出一只手,拍拍牛滾圓的屁股,親熱得如捏媳婦屁股蛋。牛會心地一扭頭,深情望主人一眼,這才邁開蹄子,趕往共同的家。沒上籠嘴的,還會回頭舔舔主人拍它屁股的那只手。牛的舌頭上滿是肉刺,這一舔,又一舔,麻酥酥的,酥到心里。就這樣,走走停停的牛,等著背捆子歇歇走走的人。人回到土墻屋,?;氐揭慌缘呐H?。人背上的這捆苞谷稈子,正是給牛備的夜草。嚼不爛的部分,墊在牛圈,是牛深秋后的褥子。
人為了讓牛把活兒干得更好,甘愿把自己當牛使;牛為了讓人始終對自己好,不把自己賣掉、不嫌自己老掉,甘愿把人當犢來心疼。牛與人,像父子,像兄弟,像夫妻。人間有真感情的關(guān)系,全像。到這個份兒上,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純粹的人牛真情。
入夜,牛圈門被主人關(guān)上,土墻屋門被自己關(guān)上。接下來的生活,也是差不多的。只不過牛要吃夜草,人還要在床上種地。人活得不如牛。牛從不在夜里干這種私房活兒,它每一樁活兒都明著干。凡是干活兒嘛,沒啥子見不得人的。人干很多活兒都藏藏掖掖,這又是人活得不如牛的地方。
剩下的漫漫長夜里,牛的夢里一半是人,人的夢里一半是牛。
第四節(jié) 那時我們的耐心
少年時,有陣子我曾手里挽著兩條牛繩兒。前后各一頭。前面的是一頭黑牯牛,早調(diào)教成耕地高手了。閉著眼,也認得回家的路。家是牛與人共同的家,打死它,也絕不會錯拐進別人家一步。不像我,那陣子老想著別處,不安分,恨不能誤打誤撞進別處的家,過別處的日子。才十幾年,我在朝陽觀的日子過膩了。像一塊抹臟的抹布,依舊一天天抹著,重復(fù)著不堪入目的日子。
后面牽著的,是一頭黃母牛。個子嬌小,卻肚子滾圓。我?guī)状蜗胝{(diào)教它耕地。好不容易套上了犁,哪知它弓著腰,喘著氣,邁不動一步。我以為它是裝的,抽它一條子。它努力向前試了試,邁不動一步。我再狠勁兒地補上一條子?;⒖诙颊鹛哿?。少年時,我有點急躁。像現(xiàn)在,這一條子最多落在空中,打打空氣,裝出點響聲就行了。黃母牛一驚,屁股一個激靈,一使勁兒,一個趔趄,倒在水田里。我這才明白,它不是裝的。我開始心疼了。牛是輕易絕不倒地的。它個子太小。它盡力了。它實在拉不起一犁土。見到過黃母牛那對井樣深邃眼睛的人,會明白牛是不會虛偽的家畜。
我卸下黃母牛,以后就斷了讓它耕田的念頭,改為讓它學拉石磨。我那時已學會做主做一些事情。拉石磨不像耕田,漫無邊際。犁過舊土犁新土,換了一田又一田。磨有磨芯,目標就像釘子樣釘在原地,繞著轉(zhuǎn)圈就是了,怎么著也不會偏離,閉著眼睛就會。拉石磨的活兒,不會錯,又省力,當然也不會挨打。
黃母牛真爭氣,只一次就學會了。它學拉石磨的那天,就像我上學的第一天隆重。我把父母親都邀上了,他們調(diào)教過好多頭牛,見識過不同性格的牛。三個人,一頭牛,很快就把這事進行到心滿意足了。為了給它溫習功課,鞏固所學,第二天,我又讓它加磨了兩升麥子。這當然只要我一個人就行了。
黃母牛磨拉得好,家里的活兒就這樣分工了:黑牯牛耕田;我與父親播種、收割;黃母牛拉磨,把一粒粒糧食磨細;母親將磨細的糧食做成飯。
看看,像不像我后來在城里看到的流水線?這才像一個家。一個家應(yīng)該不只是三口人、五口人。應(yīng)該算上牲口。人與牲口,缺了誰也不行。
那時,我們一直給牲口相同的地位。每年春季,耕地整水田時,我們會給黑牯牛每天安排上一頓苞谷面糊糊,甚至是雞蛋。像老光棍彭木養(yǎng)的一頭公豬,每次配種后,他都會賞它一個雞蛋,他自己卻從沒舍得吃一個雞蛋。
耕地整水田那些天,我們知道黑牯牛辛苦了,一家的活命糧看的是它這幾天的臉色。這幾天,它的位置比家里每個人都重要。年成不好的時候,我們也會拿出苞谷棒殼子,黃豆莢殼子。那是放在牛圈屋頂上珍藏了一個冬的最好吃食。大雪封門時,也沒舍得拿出來給它吃。我們對牛說,藏著掖著,終究是給你的,你得等著。那些什么也不夠充沛的日子里,牛也學會了等待。
黃母牛每次拉磨前,我絕不會讓它空著肚子。草吃得飽飽的,水喝得足足的。它空腹干活兒,我心疼。我寧可讓自己空腹挖一天地,也不愿讓它空腹拉半天磨。我已經(jīng)度過了年少時那陣急躁日子。我有的是耐心對待一頭牛。特別是一頭母牛。推磨前,我把它的一身黃毛用指頭梳得順順的。銅鈴樣美麗的眼睛,眼角偶爾有眼屎,我抬手仔細揩干凈。我蹲下身子,仔細抬起它的腳,檢查蹄丫里有沒有可能嵌進去的石子,如果有,我會細心地摘干凈,生怕硌著它的腳,讓我難受。直到它閉眼,露出享受的樣子。當然,這時還不能推磨。還得讓它再休息一會兒。哪有人吃飽了后就立即干活兒的。母親告誡我,剛吃飽后就干活兒,無論人與牛,肚子里會“起氣”的。想想也是,牛肚里,草與水發(fā)酵,起了氣,還要干活兒,它有多難受?
推一次磨,得耗上大半天。冬天干脆是一整天。后來,慢慢地,我已長成了牛的一副骨頭。俯下身子,抱著磨杠,當一回牛,也可以在相同的時間里磨出與牛相等的幾升苞谷面、麥面。只是母親說,牛有牛的活兒,人有人的活兒,我把它的活兒干了,它又拿什么打發(fā)這漫長的一天呢。變牛了,就得拉磨啊。
相當長時間的日子,人與牛,一天一天的,沒啥變化。像磨道上的一個個的圈子,循規(guī)蹈矩,照著走就是了。誰也不用擠對誰,是不是?
那時我們多有耐心。對人,對牛,對一棵苞谷,一朵經(jīng)常飄在我們屋頂?shù)脑啤N覀冋嬲牟环直舜?,不問出身。它們都是我們這個家的一部分,你不心疼這些心疼誰呢?
我在這種疼去疼來中長大成人。長成后,我離開家,也離開了耐心。誰也不疼我,我也找不到疼誰了。
第五節(jié) 黑牯牛
把黃母牛放在后面牽著,除了它不會犁地,不懂得領(lǐng)會我的意思趕路外,還因黑牯牛喜歡爬跨它。
年輕時的黑牯牛,身強力壯,個子在村子里數(shù)最大。一身黑毛,光滑得能反射月光。走起路來趾高氣揚。好一頭帥牛兒、牛死了的牛。在作坊村,甚至村外,有母牛發(fā)了情的,紛紛慕名牽來,不嫌麻煩,主動上門,投懷送抱。隔山隔水隔不了好名聲,人牛一個樣。
那是黑牯?;畹米铒L光的幾年。
我們不會隨便讓兩頭牛野合,那樣不夠正式。我們會將雙方的牛鄭重牽上稻場,舉行個儀式,安排個議程。雙方主人一切商定妥當,這才安排見面儀式。牯牛終歸是牯牛,急不可耐,像餓肚子的人扒拉一碗米飯。前后嗅上幾嗅,翹起上邊嘴唇,笑上幾笑(我們認為牛羊聞到對方生殖器時,翹起上邊嘴唇,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滑稽樣子是在笑),舉起腰間滴水的棍子,跨上早已靜待著一動不動的母牛,胡亂地搗來搗去。母牛亮汪汪的水門,飽滿得像一朵肥碩玉蘭,半開半合,虛位以待。棍子上沒長眼睛,只能是這樣搗。有時感覺比視覺更好,更準,更舒服。幾次三番,遠望去,像兩片貼在一起的樹葉,風一吹,又散開了。直到授窩母牛的主人確認事成后,才千恩萬謝地牽走母牛。
授窩時,遇上謹慎的母牛主人,往往會將這個過程循環(huán)數(shù)次。在他們眼里,這事非同一般,不敢馬虎。重復(fù)下,翻不出花樣,我們小孩子都在一旁看厭了。好歹黑牯牛爭氣,任你兜來兜去,三回四回,五次十次,它總是神氣十足,一根長棍,揮灑自如,給人長臉。
幾月之后,母牛主人會再次登門。授窩成功,牛已懷孕??涂蜌鈿?,再謝一遍,遞上幾十元錢,那是必須的。成功授窩,母牛主人絕不隱瞞。瞞是瞞不住的。作坊村就這么些人,這么些牛。生一個死一頭,誰心中都有數(shù)的。鄰村的牛,大家心里也有數(shù)。好比夜晚頭頂上這些個星星,這個月亮,天天望,早就認下了。
黑牯牛以這種方法,為這個家掙來了錢。錢是我們那時多么需要的東西。它把享受后剩下的快樂給了我們,以錢的方式。給了包括它在內(nèi)的共同的家,讓我們跟著高興。那時,高興是多簡單的一件事。
后來,我們太需要黑牯牛耕地了。全家六口人,八張嘴等著吃飯——外加一只貓,一條狗。地沒多一塊,四個孩子反一天天長著飯量。父親急了。為了不讓黑牯牛耕地分心,我們決定,不再指望它授窩換錢,我們不要它的余歡了。我們請了一個劁豬匠,將它給騸了。
天剛亮,劁豬匠就來了。他不同意中午或下午動刀子。他說,過了早晨,天熱,血跟著旺了。止不了血,他可賠不起這村里最大的一頭牛。他在捆好的黑牯??柘旅髁艘魂囎樱蝗皇滞笞右环?,掏出兩顆紅苕樣的東西。簡單得像在土里掏一窩洋芋。父親一直在旁邊當助手。他恭恭敬敬,接過這兩顆紅苕,舉起鋤頭,在牛圈墊土下挖了個深坑,埋了。末了,補上幾腳,踩得瓷實。
這一刀,騸得成功。跑起來時,黑牯牛往日胯下鼓鼓的陰囊,像母牛飽脹乳房一樣的陰囊,不再迎風招展了。它癟下了,縮水得像只咸水蘿卜。一刀下去,斬斷情絲;一鋤下去,葬掉情種。那陣子,我放牛時,順帶多看了幾本書,乜著黑牯牛的胯下,感嘆著。
都以為它絕對不會想著這檔子事兒了。一棵不會結(jié)果的樹胡亂開些花干啥哩?它該只想兩件事:安心吃草,賣力耕地。
誰知它時不時還會打野。不要忘了,它可是村里最強健的一頭牛。走著路,睡著覺,反芻著草,睜一雙大眼,它會陷入回憶:那些來授窩的小母牛,翹起尾巴,閃著亮汪汪的水門、被逆向的風吹得嗚嗚響的水門,等著它。它會興起,嗚地一聲,腹下滑出一截子,只是,不再滴水。好像也短了許多。一般情況下,這時的黃母牛是對象。它們同走一路,同居一室,沒辦法的事。
兩頭牛走在一起,黑牯牛時不時來這么一下,我擔心嚇壞了黃母牛。個子嬌小的黃母牛,經(jīng)不起這一跨。
我想了個辦法:手里挽著兩條牛繩兒,前后各一頭。隔開它們。
我那時總是壞牛的事兒,牛從來沒壞過我一回事兒。這不公平。其實,那時,我心里想的也是這些。
第六節(jié) 撒 歡
我在一個叫橫磨的地方放牛。準確說應(yīng)該是三頭牛,十四只羊。林子是我們自己的林子,已接近邊界,再向別處就是別人的林子了。我十八九歲,已主動到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做什么都在自己范圍內(nèi)。
拉一泡尿得憋到自家水田里。聽著嘩啦啦的聲音,想著秋后碗里又將多出幾顆米,心里踏實,尿尿聲也歡快如唱歌(這叫撒歡);苞谷個子修長,一棵苞谷就是一棵樹,幾場夏雨后,郁郁蔥蔥,成了天然的林子。提著褲子,一頭扎進去。一會兒提著褲子又出來。十天半月后,總有一兩棵苞谷,木秀于林,高出一兩個頭。懷中揣的棒子,飽滿如翹乳,壯實如牯牛后臀。
我在朝陽觀長到十八九歲了。什么事都有特殊的指向,非同尋常的意義了?;钪哪康?,慢慢明朗起來了。
再后來,二十二歲后,我離開朝陽觀,離開作坊村,跑掉。再也不種一株稻谷,一棵苞谷。以前那些播種、收割、撒歡、哀傷,都了無意義。再也不會為誰攢一泡尿。為誰輕易提著褲子,進進出出,行色匆匆。
一個階段的目的。再一個階段的目的。一生的目的就是一截截的目的。生命最后的目的,是無目的的目的。
活著的目的,慢慢模糊起來。
第七節(jié) 大牛圈
牛圈豬圈,也是父親心血來潮,瞅哪兒舒服,哪兒順眼,就在哪兒找石頭砌上。只要不隔人住的幾間屋太遠。單門獨戶的,人和牲口,得相互照應(yīng)。人照護牲口吃喝,牲口照護人力氣、營養(yǎng)、還有那些溫順的脾氣。
父親主持砌了一個大牛圈。后來我長大,腿跑遍村子,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全作坊村最大的一個牛圈。
大牛圈在稻場下方??偛荒茏屌Q蜃∥覀兩戏剑剂松巷L口,讓我們白天餓了,聽它們磨牙回嚼,夜晚睡了,聽它們夢話聲聲。這個問題父親早考慮到了。
大牛圈足有我們住的兩間屋大(那時還沒有接上第三間房)。在這點上,父親讓牛的圈和人的屋第一次劃上等號。村里,哪家能擺開這樣一個等號呢?
是的,牛圈一定要足夠大。我放過多年的牛。我看懂了它。牲口中,它們個子最大;它們看似慢吞吞,其實最喜歡酣暢的呼吸;沒事時,最喜做發(fā)情時那種無邊無際奔跑的夢。
這些,沒個大圈,行嗎?
早年間,我們住原來的老屋。老屋是一座破廟,父親花一百塊錢買下的,立在朝陽觀這塊虎地的虎頭上。
牛圈呢,只能將就了。就著廟屋的一堵墻,再打了一堵,兩頭加上木棒釘?shù)牟耖T,就成了。牛圈只有一擺寬。太窄了。窄得牛不能轉(zhuǎn)過身。
一次夜里,牛轉(zhuǎn)身時,被卡在了圈里,整頭??ǔ闪藗€彎曲的秤鉤。牛急了,角別在墻上,喘著粗氣,吐著白沫。父親也急了,他在手板心吐了口唾沫,迎上去,用盡全身的勁兒扳正牛角,打開門,像倒車樣把牛倒了出去。
那時日子過得多難。父親沒本事砌一個大點的牛圈。砌了也要挨人的斗——到處都是紅得像牛眼的人。
將就著,父親只能像牛一樣忍辱負重。
最多的時候,大牛圈關(guān)上了三頭牛、五只羊、兩頭豬。多熱鬧寬敞的一個家。牛可以爬跨調(diào)情;羊可以搖著胡子站在石包上裝老學究;豬要么嘰嘰歪歪,要么把夢做到了它的前生今世。它們之間相處很好,不打架,不搞種族歧視。
幾十步外的稻場坎上,就是我們這個熱鬧家庭。父親、母親、大哥、二哥、我、妹妹。當然,還有幾十只雞、一大一小兩只貓、一條狗、墻洞眼兒里的一窩麻雀。
有這樣兩個家,不,是一個共同的家,我們過得熱鬧。少年之前,我從沒感到孤獨。當朝陽觀的第一把陽光像種子樣撒在我床頭上時,也撒在了牽出大牛圈門口的牛身上。
一大早,開始放牛了。牛牽在人手里,??词裁磿r,也學著人的樣,瞇起眼,很享受的樣子。
大牛圈的墻,是用石頭砌的。上面蓋的是茅草。
砌牛圈,得用很多石頭。除就地取材外,不足部分,父親從遠處一個個背來。這得流多少汗,費多少勁。他下了很大決心。他想讓這個牛圈沿用下去,直到很長時間。
五年,還是六年,這個村子最大的牛圈就廢棄了。
想廢棄一個牛圈太容易了。三場雨就可淋透屋頂,五場風就可掀開圈門,七千只白蟻就可鑿斷中梁。基腳的石頭可以自行散場,向來路返回。每個石頭都記得自己的來路,與人一樣。
父親最清楚,廢棄一個牛圈比砌好一個牛圈容易。何況這個最大的牛圈。他也想挽留住,就像留他的石匠師父多住幾天。
可后來連續(xù)發(fā)生了一些事。關(guān)在大牛圈里的一頭黃牛摔死了。一只羊得了原地轉(zhuǎn)圈的怪病。豬也相繼死了幾頭,都是長到上百斤的豬。
母親開始埋怨父親。
“仗著地兒寬,看哪順眼就哪兒砌,這回可好。”
“還給別人看人住的屋場地兒,自家一個牛圈地兒就相不好。”
“不會看地兒的就知道,這牛圈地明顯陰著嘛。”
村子里,好多房子的風水是父親看的。好多老人最后一間房子的地兒,還是父親看的。
大牛圈在我們幾間屋的稻場下方,是個凹槽,確實陰著了。這是事實,不怪母親埋怨。
據(jù)村里老人講,我們住的朝陽觀是塊虎地。地形嘛,是一頭虎的輪廓:虎頭是朝陽觀山頂?shù)膹R屋地兒,虎腰就是砌大牛圈的地方,虎屁股是我們兩間屋的小山包。
父親不敢對著干了。他不是怕母親,是怕母親的這句話。
“陰著了”,說到點子上去了。
每天,朝陽觀的日頭剛好從虎頭升起,像娃娃醒后的一張臉?;㈩^把陽光一擋,就輪不上虎腰了。大牛圈找不到白天的出口,套在一個黑口袋里,四處亂撞。這是多絕望的焦急?它把這份焦急分攤給了關(guān)在里面的牛、羊、豬;轉(zhuǎn)嫁給了牛圈里的一窩老鼠、一群蚊子、一戶螞蟻。傍晚,太陽從狀如虎屁股的小山包落下去時,像個老人的臉。我們的兩間房、曬糧食的稻場又擋住了僅有的光,陰住了它。
一件東西一旦陰住,陰到了時間的暗流中,摸索向前擺渡,它就完了。
要是從娃娃到少年,我在朝陽觀的日子里,不被每晚的黑暗陰住,我想,我會永遠活下去,順著一條明亮的河床飄下去。
時間這條河,沒個盡頭。
那天,那頭黃牛剛剛拉完了磨,母親把它拴在廟屋前的一小塊地里?;⑵ü缮系膸组g房建好后,廟屋改成了磨房。地窄得像塊席子,草卻豐茂得像床蓑衣。干了這么多活兒,它累了。母親心疼它,沒把它直接關(guān)到大牛圈里,想讓它就地飽吃一頓。村里好多人家合伙養(yǎng)一頭牛,干完活兒就直接往牛圈一關(guān),也不管它餓不餓,累不累。大家伙的嘛,你不疼我也不疼。
母親拴好它后,轉(zhuǎn)身回廟屋收拾磨好的糧食去了。
剛剛下了幾天雨,地松松的,軟軟的。飽脹的墑情,像發(fā)酵的麥面粑粑,像母牛喂奶期的奶包。突然,黃牛一腳踩下去,踩到了培坎邊緣,前蹄向下陷落。這感覺,類似我經(jīng)常做的一種下沉的夢。這種下沉沒個底。要說有的話,底就是虛無。黃牛感覺不對勁兒,慌忙抽出前蹄,轉(zhuǎn)回身子,準備逃離。身子轉(zhuǎn)回來了,兩只后腿卻拖了后腿,陷了進去,整個身子重心跟著向后傾斜下去。窄地下面是一個陡坎,一直延伸到虎腰處的大牛圈。黃牛像一座山,稀里嘩啦倒了下去。牛是拴著的,鼻子不堪重負,豁掉了,只留系在樹樁上的一截牛繩。
“牛一翻身,百天歸命?!贝謇锶硕贾肋@句話。
黃牛從虎頭滾落到虎腰,不知翻轉(zhuǎn)了多少回身,歸了多少回命了。
聽到這聲音,全家驚呆了。我們都跑了出來。出事了!母親從磨房,父親從一塊苞谷田里,我們幾個小娃娃從抓石子的游戲中。
看到這陣勢,我愣住了。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兒。那時,牛的地位甚至高過人的地位。牛摔了就是人摔了。萬一牛沒了,田誰耕,磨誰推,牛的活路誰來干。要想辦法。
父親當即從村子里找來了獸醫(yī),熬制了牛藥。我們幾個孩子也出力,跑到了方家山村,那里住著幾個舅舅,我們找來了幾個表哥,他們二十來歲,年輕力壯,加上在五隊請來了幾個小伙子,一咬牙,硬是合力把黃牛給抬回了大牛圈,總不能在野地養(yǎng)傷。
牛臥在大牛圈的一個角落里,開始喂母親熬好的藥。我們幫忙,把牛嘴掰開,用筷子,竹片撐著,父親把灌在竹筒里的藥往牛嘴里倒。牛渾身是傷,鼻子豁掉。它搖頭,撇嘴,咬斷筷子,不喝。
父親無奈,騰一只手,給它梳身子。父親,我從沒見你這么溫和過。
母親在一旁流著淚,用手扇著風,給它驅(qū)趕聚在傷口上的蚊子。
妹妹最小,著急地哭開了。
牛啊,干不完重活兒累活兒的牛啊,你真的會“百天歸命”嗎?
你這一去,是要給誰去做牛做馬呢?
父親提了提神,決定再次嘗試。這回,父親舉起竹筒,全然不顧身邊的我們,也不要我們幫忙,只顧對牛說話。
“畜生啊——喝藥哦——你喝了,我們還是要你喲——”
“畜生啊——喝藥哦——你不喝,閻王可就要你喲——”
放平時,父親像唱歌又像哭的話,會讓我們笑壞肚子。嚴肅的父親,對一頭牛,說溫情的話,唱綿軟的歌,我們很驚奇。他對別人,對我們從沒這樣說過話,唱過歌。他一生唯一唱過的這首歌,調(diào)子軟得像根柳樹條子,又像四月天里村子上空順風飄的云。
妹還在哭。
母親開始在哭。
我想哭。
一旁那只站在牛圈石包上的羊,呆望著睡在腳地上的牛,眼向下垂著,也想哭。
大牛圈想哭。
黃牛微閉著眼,順著父親唱的兩句話,趕了兩趟路。它只能用眼趕路了。腿已斷了。
它向回趕,回望與我們一起生活的這十來年(它是頭老牛了)。它握住了父親點到即止的軟條子,捉住了母親推一會兒磨讓它歇息一下像它母親的一雙眼。
它向前趕,來到了又一世。擺在眼前的,是無邊的青草。當然有更大更重的石磨石磙,更寬更廣的等待一頭牛的田。
它趕路,它回來。
它突然使了一股勁兒,仰起頭,睜開眼。長長的牛睫毛枯萎掉落,如大旱后的秧苗。眼角糊滿了眼屎。蚊子趁它打開眼,停在里面,貪心地吸兩口。好癢,它閉一下眼,蚊子又靈巧閃開。就這樣,一睜一閉,幾粒淚滾落出來,大得像幾顆胡豆,渾濁得像溝里發(fā)的水。
胡豆熟成了墨黑的莢子。性急的,炸開了殼兒,像老婆婆空蕩蕩嘴里的幾顆牙。胡豆年輕時漂亮,老了丑。這是胡豆的事,沒誰管得了。我們不嫌丑,扯回來,攤稻場上,曬半天太陽。下午,胡豆莢兒曬得酥酥的。噼噼啪啪,爆響一稻場陽光。
接下來,就是黃牛的事了。
在這個共同的家里,每個人,每個牲口,誰都有該做的事。時間到了,事來了,誰也不偷懶,不推脫,也從沒想過推脫。一切從朝陽觀來,也不打算到別處去。該做啥子就做啥子,躲也躲不過。也沒想過躲。天該晴了,太陽就在村子上空晃一晃。該下雨了,幾坨黑云就屋頂推一推,搡一搡,擠幾點雨做個樣子。各負責各的事兒嘛。別說這些,連稻場坎外那窩小黃螞蟻也懂這個道理,直到我后來離開那天,它們?nèi)栽谶@耕作、揚場、打獵、恩愛。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過了多少代的螞蟻,這又是第幾代螞蟻。
胡豆曬好了。
黃牛拉著石磙,父親趕著黃牛,一顆顆胡豆碾了出來。一切是慢騰騰進行的。不需要有多快。那樣的下午,父親、黃牛、胡豆有的是時間。
又有幾顆胡豆從黃牛眼里滾出,發(fā)出啪啪聲。這聲音,只有父親聽得見。奇跡發(fā)生了。黃牛聽了父親的歌。信了父親的話。趕了兩趟路。它咕嚕一聲,一仰脖,把竹筒里的藥全喝下了。又喝了幾竹筒。乖巧得像個娃子,我們中間的某個娃子。
以后幾天喂藥,我們回避開了。不需大動干戈勞我們幫忙。我們幫不了忙。我們知趣。牛只聽父親的歌,信他的話。父親一人,在大牛圈里,不知又換了些什么話,唱了些啥子歌。反正每次的藥喝得一滴不剩。
這些話,這些歌,這些藥,成了父親與黃牛間的秘密。我們永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的秘密。
黃牛的狀況惡化下去,連平常最喜吃的苞谷棒子殼兒也不吃了。平常,母親舍不得,總是留待冬天大雪封山,沒青草時才拿出來給它打牙祭。
母親急得不成樣子,又拿出人吃的苞谷面,熬成粥,盛在臉盆里,端在它跟前?;钜惠呑?,黃牛第一次吃人吃的東西。
母親看到的是:它迷迷糊糊地睡著,抬眼皮,望母親一眼。再抬眼皮,望一眼。
想吃。
站不起來了。
“畜生啊——吃吧?!?/p>
母親學父親腔調(diào),唱給黃牛聽。她擔心,她不唱上這一聲,黃牛信不過她。怕吃后鼻子上挨一條子。那回,推石磨時,它舌頭在磨盤上卷了一口苞谷面,給過它一條子。不輕不重的一條子。力度是剛好讓它記得這是人吃的東西的力度。這樣就行了。
也是在這個共同的家里,各有各的吃的。狗、貓、豬、羊、雞,小到老鼠、一只夜蚊子,都不能越界吃別人的。只不過牛和小娃娃一樣,有時要在條子下,才明白這個道理。
站不起來就睡著吃。
都喂到嘴邊了。
這粥怎么吃呢?是像上次那樣用舌頭卷,還是把嘴埋在里面吸?
黃牛受寵若驚,抬眼皮松眼皮間,沒了主意。
全懂了。母親看懂了它的心思,認定它就是她四個娃娃中的一個。她端高臉盆,遞到牛嘴前,自個兒先撮上嘴,教它吸。黃牛想起來了,它小時吮過奶。它用了把力,開始吸起來。稀的汁兒很快吮完,留下稠的粥。母親伸出舌頭,教它卷。黃牛明白,用把勁兒,席卷一空,臉盆舔得像家里那只黃狗的碗。
吃完,母親還在臉盆盛上了鹽水,讓它漱口,解渴。
母親調(diào)上桐油,給它一處處擦傷口。
母親點上艾把子,每個傍晚時分,給它熏蚊子。
母親把給過我們四個娃娃的東西,都給了它。
不知哪天開始,黃牛不那么愛喝粥了。后來干脆不吃不喝,更別說喝父親的藥了。父親唱的“畜生歌”,說的好話,全不管用了。它甚至懶得睜一次眼。像村里好多人,活到最后才明白活一世的道理:睜眼活不如閉眼死。
只有一個孩子看得明白。它分明在做一件事:一動不動地趕路。每天數(shù)趟的路。它很累。它緊閉的眼睛里,是蓊蓊郁郁的青草,茂盛得像它耕種過的秧田,像它年輕時某年的心事(它是一頭母牛)。它還看到了它磨過的白花花的麥面,金黃的苞谷面。它要趕往下一個麥場,那里有給它安排好的活路,當然,少不了好吃的苞谷棒子殼兒、軟軟的條子、一頭強健的牯牛、一個會唱歌的主人、一個懂它,驚人地洞悉了許多事物的八歲孩子……
它不怨母親。不記仇母親那天安排它推磨,拴它吃一口青草,就像它不記仇事發(fā)當時那連續(xù)的陰雨天氣。這些事,能怪誰呢。
半夜,它把這些說給一個八歲娃娃后,就走了。
這天夜晚,我前后半夜睡得很死。半夜時分,卻失聲笑出了聲??┛┛┑?。母親從被窩驚起,搖我,我不醒。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照例第一眼去大牛圈看黃牛。它睡得死死的。父親用他的大手去搖。
哪里搖得醒呢?
這些天里,它匆匆趕路,趕往另一個入口。它已于昨晚半夜抵達。我們醒來時,它已吃上第一口鮮草了。
黃牛從另一個入口走后,這個共同的家不完整了。像村里那口最大的堰塘豁開了一道口子,如一個沒端牢的碗摔掉了一個缺口。后來,好多牲口也從這道口子走掉了,那只老黃狗、一年一頭的年豬、年年都賣掉的好幾只羊、只活了一個夏的蟑螂。就像每次殺豬后,我們心里會空落落的,為了彌補這種虧空,我們又養(yǎng)了新的牛、豬、羊。
新的是新的,走掉的,怎么也回不來了。
我的八歲,我八歲左右的那些年,從哪道口子走丟了。我找不回來。誰也找不回來。
我想到了多年后,父親的這個入口,還有母親的,大哥的……我們這個家所有的這個入口。
這不該是一個娃娃想的事,對不對?
我們請來了汪家埡的彭中伯。他是殺牲口的好把式,有一套好使的殺豬工具。我們總不能將一頭牛像一只打碎的砂罐一樣,往竹園里一扔了事。牛皮已不完整,摔下來時就掛破了,像父親干活兒常穿的那身破衣裳。肉分給了附近的人,四隊五隊的。用篾穿成了小串兒,一戶一串兒。
我們自己只留下一小串兒,絲毫不比別人多。母親把它掛在灶屋樓頂?shù)闹辛荷稀V辛赫龑χ业拇差^。每天醒來,我看到一束陽光從亮瓦里穿透下來,恰好罩在這串牛肉干兒上,像誰伸出的一條金黃手臂,攬一個娃娃兒。
在那些無所事事的早晨,那頭黃牛,與我一道醒來。
父親扛一把鋤頭,挖了一個深坑,把黃牛的骨頭埋在了一個叫和尚墳的地頭。和尚墳,據(jù)說是當年廟屋里死了和尚埋的墳。
這是一塊好地,是我們的當家菜園。父親幾乎每天都要鉆進去,干一陣活兒。活兒干得太頻繁,有一天,把埋進去的牛骨頭挖起來了。慢慢地,白花花的牛骨頭接二連三冒出。
父親不僅種莊稼,也種骨頭。他小心撿起,看看,不吱一聲,依樣埋在了地頭。
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得了嚴重的風濕病,從此再也沒有好起來。疼得厲害時,村里中醫(yī)要她往中藥里添牛骨頭。牛力氣最大,骨頭最硬,熬出來的藥自然強筋壯骨。
可在哪兒弄牛骨頭呢?
父親想到了地頭的黃牛。
父親扛上挖鋤,從地頭一根根掏骨頭。每一鋤頭精確無誤。他像清楚每棵莊稼樣清楚每根骨頭。
母親病倒。四個娃娃要吃飯,要長大,要上學,要花錢。父親的腰彎成了一根骨頭,一把鋤頭,一柄鐮刀。
還是沒效果。曾給它唱過歌、說過話、熬過粥的一截截骨頭,治不好母親的病。
母親的病在骨頭里。黃牛的奔跑不能到達,它趕不了這么遠的路。
她一直病下去,病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
不說了……大牛圈的故事、牛的故事至此結(jié)束。黃牛的趕路到此終結(jié)。
北方文學·上旬2017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