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返回故鄉(xiāng)的火車上,遇到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民工。當(dāng)我按票上標(biāo)志進入7車廂時,他已占據(jù)了我的座位。我站在過道里向他出示車票,他站起來,與我換了位置。我坐下,他站在了過道里??吹角扒昂蠛髷D滿了人,沒地方去,他將身子懶散地靠在我座位的靠背上,又占據(jù)了我一半的座位。我將身子前傾,盡量讓他舒服一些。
這時,他身體里的汗臭味悄無聲息地彌漫過來。我盡力忍住,不讓自己做出一些不禮貌的事情來。
他花白的頭發(fā),雖是板寸,但顯然不是在那種有霓虹燈閃爍的發(fā)廊里理的,他穿著那種解放初在大慶油田會戰(zhàn)的鐵人王進喜一樣的豎道道的發(fā)白的灰藍色棉襖,領(lǐng)子后的一圈已起毛了,露出里面的像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憑布票供應(yīng)的棉絮,后背的兩條負(fù)責(zé)調(diào)節(jié)胖瘦松緊的帶子毫無聲息地耷拉著,下身那條有些雜色的咖啡色外褲右腿后有個煙洞,不知何時被人燙的,在褲子的大腿和小腿部位外側(cè)排列著幾個兜兒,充滿著勞動和生存的需要,也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這種味道與他有些木訥的表情有些反差。我猜想褲子真正的主人可能是他年輕如潮水的兒子。
看著他的那些兜兒,我一下子竟興奮了,我趕緊將這幾天在北京丟到地上的自尊藏進這個袋子里。剛裝進去時,我分明能聽到,我可憐的自尊心在充滿汗珠、草煙味道,有些臃腫,有些骯臟,充滿勞動和大字報意味的袋子里無聲地而又聲情并茂地吶喊。
我想起昨天在北京參加《海外文摘》雜志主辦的“2016年度散文年會”時與梁曉聲先生見面時的一段對話——
“方便留下您的電話嗎?”我小心翼翼道。
穿著有些單薄的土綠色短襖的梁曉聲先生看了我一眼,眼里歉意一閃,接著是回避和掩飾似的微笑。
“對不起,小楊,最近,我身體不大好,我的胃,出問題了?!彼麎旱椭ひ?,很緩慢地說著。接下來,他喉嚨里又發(fā)出一陣“咕嚕咕嘟”的雜音,似需千鈞之力才能把話講完。
“可能需要切除……”他的聲音更低了。他右手握筆,在我遞給他的一個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他的名字:“梁曉聲,2016年12月14日,北京。”
寫完后,他向我揮了揮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著,走向遠處。
我站在那里,看著梁曉聲先生的背影??粗粗?,兩行熱淚突然就涌出眼眶。
我驚異于自己的虛偽,也為自己的自尊心竟被扔在了地上。想想,為何要梁曉聲先生的電話?
我在心里恨著自己。我一步一步地走著,那個走廊好長?。∵@時,梁曉聲先生的聲音,就飄在我目光所及的走廊盡頭,腳下的紅色地毯,身旁的棗紅色桌子,以及七拐八繞地盤旋成火炬圖案的閃著柔和光芒的頂燈上,梁曉聲先生那滄桑深邃的神情,好似能穿透一個幾十公里山洞的聰明又決絕的臉仿佛清晰地就印在走廊兩邊的墻上。
我只希望我的自私不要打擾梁曉聲先生,同時,衷心希望梁曉聲先生的胃好好地安放在先生腹腔里,如他那顆高貴被知青歲月蹉跎過的心,讓溫暖的食物順著他的食管進入賁門,再進入那個跟著梁先生吃過酸甜苦辣,吃過糠,咽過菜的胃;受過來自北大荒那冷凜的暴風(fēng)雪的風(fēng)寒,在空曠的星空下暢想過美好食物的胃,使他很健康地運動來保有食物的色性和溫暖的品質(zhì),給梁曉聲以寫作的力量和小說主人公活著的蕩氣回腸。當(dāng)年,看先生的《今夜有暴風(fēng)雪》時,我剛參加工作,在腦門后邊束著一個馬尾辮,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白色的確良工作服,坐在安陽小城東北角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所煙酒店的桌邊,在遠處飄著幾朵潔白的有些無辜的云影下,面對著車水馬龍的街道。
從那時起,就被他的名字吸引,在我看來,那三個普通的漢字似有一股魔力,充滿著對他筆下生活滿蓋荒原上的知青李曉燕、王志剛、曹鐵強、裴曉云、姚玉慧、徐淑芳等生活背景的向往,對他筆下活著粗獷、悍勇而剛烈,雖失落而沒有幻滅,雖歷難而未曾衰朽的主人公的喜歡。想不到30年后我擠進了北京城,算是跨進作家門檻,好不容易陰差陽錯地與他見了面,他卻成了一名病人,腰有些駝了,可能也是為曾滾滾而來的應(yīng)接不暇的名聲所累所擾,渾身有股拒絕的沖動慣性,這我完全能理解。我本身要梁曉聲的電話誰能說不是變種的追名逐利?于是,我認(rèn)為拒絕是應(yīng)該的。因為,我本身不能給梁曉聲帶去任何東西,只能是拖累他。又一想,我也不是毫無一用,我可以給他去電話慰問一下他的病情。但又一想,他真的是不需要一個來自小城的一名無名作家的一句問候語的。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學(xué)醫(yī),我懂醫(yī),我能治好他飽經(jīng)滄桑的胃。
樹葉和花朵本是應(yīng)景的季節(jié)賜予,但如果作為標(biāo)本去觀賞,反而失去了她本身存在的價值,也絕不會是花草的本心。萬千草木,春發(fā)夏長,秋收冬藏,隨季節(jié)變換,也枯也榮,原來才極好。可是歲月啊,你把我心目中的雄鷹一個個都折了翅,我還能在天空找到飛翔的誰?一個個作家,一個個精英都英雄遲暮,這的確讓我落寞,讓我無比傷心。
我再也不要梁曉聲先生的電話了。
他寫了一輩子,將自己的精髓抽干,濃縮成幾本精典,他本人活在一個世界里,他筆下的人物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他最終活成了一座火山和雕塑,他走到哪兒,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主要人物,精髓立體跟在他身后,無數(shù)主角、配角輾轉(zhuǎn)騰挪簇?fù)碇彩菤g笑,也是垂淚。如山一般堅硬的梁曉聲先生站在最前邊橫切豎切,左沖右擋,力拔山兮殺出一條血路地?fù)肀聲r代,后邊的天空背景瞬間出現(xiàn)又瞬間即逝,消失在如女媧用五彩石補過的天際里,慢慢地,畫面閃出了幾個字:我心中的雄鷹病了,老了。
居于擁擠的車廂內(nèi),我想到了一個作家的渺小。光靠寫幾篇文章就能改變了這些車廂里坐著、睡著、滿臉疲憊、滿身油污的人的命運?因此,他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更不關(guān)心在這個世上有個叫楊麗娟的作家。他們也可能不知道我心中的梁曉聲先生。但是,這又能怎樣?能說明什么?說明世界的豐富多彩還需一個個作家的挖掘和砥礪前行,只能讓一個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作家更有責(zé)任感。我想,終有一天,那些躺在火車上睡大覺的人,麻木的人,走小路的人,放羊的人,低頭看手機的人,打麻將的人,會側(cè)目側(cè)耳關(guān)于一個作家的史詩,他們瞬間的回眸可能就是改變的開始。
第二天出門上班,正碰上小區(qū)幾名物業(yè)上的人推著一個碩大的用被剪斷的爬墻虎枝條組合成的一個大圓球。這一情景,讓我想到了一個俗名叫“屎殼郎”的渺小生物的洪荒之力。
因為,我沒想到曾經(jīng)密密麻麻地爬在很漂亮的鐵藝欄桿上的爬墻虎,有一天會組成一個巨大的圓球形狀,這樣的情景是我在欣賞那方綠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影像,這讓我有些腦洞大開了。
我問一名工人:“你把它剪斷了,明年還能長出嗎?”“能——”那名工人很干脆地昂著頭拖著長音兒說。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柔軟,這樣無情。然而,不清除往年的,春天從哪里來?
我心疼與我同時代的這位偉大的作家。我不想用甚至于不想用明知無用的問候去打擾他。對于一個作家,對于一個久病纏身的作家,我不能自私。我看了一眼我下意識里藏在民工兜兒里的外表光鮮的自尊心,他實際上是小我,虛榮心、名利心的延伸,只不過是包裹了自尊的外衣而看起來有些偉大。
如得幸再次與他相遇,我寧愿與梁曉聲先生擦肩而過,然后,對著他的背影鞠躬。
“我的胃不好,停幾天要做手術(shù)……可能需切除。”在那場早有預(yù)謀,早有預(yù)報,也不出所料地說來就來,說到就到的那場暴風(fēng)雪里,如他的胃注定要做這場手術(shù)的話。
回到家,看著梁曉聲先生的簽名,有些納悶,明明我們是2016年12月17日見的面,為什么梁先生卻寫成了14日?
一個朋友正在黃昏發(fā)暗的屋內(nèi)慵懶地貓著冬,他站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突然,他扭過頭來。一雙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閃著幽幽地亮光,扔給我一句:“大概梁曉聲先生想早點見到你?!?/p>
他這句話,點醒了我。為什么不可以這樣以為?
這樣一想,便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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