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蒂
在遙遠的陜北之北,在蒼莽的黃土高原,在浩蕩的黃河岸邊,有一座獨具魅力的歷史文化名城——吳堡,我一個月內就去了兩次。
最初知道吳堡,因為當代著名作家柳青,吳堡是柳青故里,2016年恰是柳青誕辰一百周年。對于中國當代文學,柳青和他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創(chuàng)業(yè)史》具有旗幟意義。柳青祖輩,原是大戶人家,然而,柳青和兄長背叛了他們的家庭、階級,棄絕“維新”,追求革命,投奔了延安。在寺溝村村口,巨幅柳青語錄迎面而來:“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蔽倚念^一顫,駐足,凝眸,五味雜陳。年少時,經(jīng)常抄寫這段話于筆記本扉頁,那時候,何曾想到過有朝一日竟能在先生故里拜謁先生!
柳青故居分為兩個區(qū)域,一是生活院落,另一為私塾學堂,在居所幾百米開外。私塾前有塊石碑,被樹木荒草遮蔽,難于被人發(fā)現(xiàn);石碑上鐫刻著“資生功不替,得主運維新”,橫批“德合無疆”。
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延安,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再生之地,吳堡,則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出發(fā)之地。
“邑枕黃河”的吳堡,是陜北通往華北的橋頭堡。現(xiàn)今的吳堡,有四座黃河大橋連接著秦晉兩省,曾幾何時,要東渡黃河,只能依靠渡船。半個世紀前,吳堡川口渡口,水浪滔天,戰(zhàn)船列陣,毛澤東主席率領中共中央機關前委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在勇敢、智慧的吳堡人民齊心協(xié)力下,從這兒乘木船東渡黃河,過境山西,前往西柏坡指揮解放戰(zhàn)爭,共產(chǎn)黨從此一飛沖天,走向輝煌勝利。毛主席轉戰(zhàn)陜北十三個春秋留下的光輝足跡,在吳堡畫上一個偉大的句號。
1948年3月23日中共中央東渡黃河,是中國革命史的閃光點,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轉折點。這是陜北的光榮,是吳堡的榮光。
離開河邊,一行人走到地勢較高處時,毛澤東停住腳步,回頭眺望黃河對岸,動情地說:“陜北人民對中國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是忘不了的。陜北是個好地方,陜北人民太好了,陜北人民對革命是有功的。”周恩來接著說:“陜北人民對革命的貢獻我們是忘不了的,將來我們有了條件,一定要多關照一下陜北人民?!?/p>
在渡船上,毛主席一次次戀戀不舍地回望陜北,主席深情回望的照片,深深地打動著我。
一年后,整整一年后,1949年3月23日,毛澤東率中共中央機關和人民解放軍總部離開西柏坡,向北平進發(fā),去建立新中國。他為什么又選擇3月23日動身,與東渡黃河的日子一天不差?也許,吳堡東渡,在主席心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分量,有著難以言喻的意義。今天,吳堡黃河古渡(川口渡口碼頭遺址)古石碑旁,矗立著吳堡的紅色地標“毛主席東渡紀念碑”;紀念碑右側為“河神廟”石窯洞,一簇簇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沿著黃河岸邊崎嶇山道,汽車一路顛簸,盤旋而上吳山,地勢在縱橫溝壑和成林棗樹掩映下不斷升高。黃河西岸,吳山之巔,有一座石城環(huán)山抱水,蜿蜒盤曲,拔地通天:東以黃河為池,西以懸崖為塹,南為絕壁天險,北為咽喉狹道。懸崖峭壁下方,黃河自東向西奔騰而去。山上亂石穿空,山下驚濤拍岸。真乃雄奇而險峻,盛大而別致,磅礴而壯麗。正可謂獨造之域,一家之奇,至高之境。
這就是黃河文明的璀璨名片、名聞天下的“華夏第一石城”——古吳堡石城。
吳堡扼秦晉之交通要沖,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憑借石城這一雄關險隘,千余年來,吳堡雖飽經(jīng)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卻始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未被破城。這座堅不可破的天塹雄堡,使吳堡成為享譽天下的“銅吳堡”;這座固若金湯的軍事要寨,抗戰(zhàn)時期再立新功,它抵抗住了日寇的侵略,守住了陜甘寧邊區(qū)東大門,護衛(wèi)了延安,保衛(wèi)了黨中央。
古吳堡石城年代久遠,據(jù)成書于唐代的《元和郡縣志》記載:“劉裕子劉義真于長安,遂虜其部,筑城以居之,號曰吳兒城?!比舸苏f不謬,其當建于公元418年,距今近一千六百年。最普遍的說法是,吳堡石城始建于五代十國時期的北漢國,只不過當時它只是北漢御敵的一個軍事要寨。史料確鑿的文字記錄為《宋史·外國列傳·夏國上》,其記載顯示:一千多年前,吳堡石城已頗具規(guī)模。金正大三年(1226年),吳堡由寨升縣定名吳堡縣,該城成為縣府治所,由軍事堡壘升級為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中心,且一直沿用到元、明、清。
石城不大,占地約十萬平方米,但作為縣治,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城內原有南北大街一條,小巷十余條,店鋪數(shù)十處,不僅設置了縣衙、捕署、監(jiān)獄、官倉等,還有觀音閣、魁星閣、文昌宮、文廟、城隍廟、娘娘廟、祖師廟、龍王廟、關帝廟、七神廟、衙神廟、土地祠、節(jié)孝祠、節(jié)義祠等眾多廟祠,并且建有南壇、北壇、先農(nóng)壇、校場、點將臺、興文書院、女校、清廉牌樓、貞節(jié)牌坊等。大部分建筑為石砌窯洞式,只有少量磚木結構建筑;各式建筑星羅棋布,錯落有致遍布全城。可恨侵華日軍占領山西后經(jīng)常隔黃河炮擊石城,致使城內大部分古建筑損毀,只留下眾多遺址、遺跡、遺存、文物,幸而尚有七十多處明清時代所建窯洞和民居保存較為完整。廟堂文化與江湖文化,在這座古老石城一直相融并存。
登山臨水,不禁發(fā)思古之幽情;登高望遠,進而懷激烈之壯志。元代詩人薩都剌的《念奴嬌·登石頭城次東坡韻》,不由就浮現(xiàn)腦海,揮之不去:“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指點六朝形勝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連云檣櫓,白骨紛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只消換幾個名詞,何嘗不是眼前這座石頭城的寫照。
吳堡石城城墻里外墻面均為石砌,條石拉筋、中間黃土夯筑,最重的石塊一噸有余,普通筑石也多在三百斤余,令我驚奇在生產(chǎn)力那么低下的古代,勞動人民是怎樣“與天斗,與地斗”的。古吳堡石城,就像古埃及金字塔,留給人們一個未解之謎。城內觸目皆石:石城門、石垛口、石廟宇、石民居、石塔、石街、石墻、石道、石匾、石雕、石刻、石獅、石礅、石碑、石橋、石鼓、石凳、石碾、石磨、石柱、石臼、石杵、石板……在金色陽光照耀下,石頭器物熠熠發(fā)光。
這是一座石頭雕刻而成的石藝博物館,是別具一格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極具藝術觀賞價值和科學考察價值。國家文物局古建顧問馬旭初先生為之贊賞不已,馬老說:中國古建以磚木結構為主,吳堡石城以石為主,實屬少見,這些東西留下來真不容易。
在我看來,石城南門外的甕城,更加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價值。甕城門匾額為“石城”(原為“帶礪”),城垣東、南、西、北四門均建有門樓,城門洞頂上對應有“聞濤”“重巽”“明溪”“望澤”四塊石匾,皆為清乾隆年間知縣倪祥麟所題。更早年代的“生聚”“南熏”“威遠”“北固”等匾額可惜已毀。從民居“義行可風”門匾可窺民風一斑。城南西側石壁上刻有“流觴池”,為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知縣杜邦泰題寫。流觴池位于石城南石塔寺下,古時每逢農(nóng)歷三月初三,城中文人墨客聚會于此,在水池上放置酒杯,杯隨水流,停留在誰面前,誰即取飲并作詩助興。石城北官道旁西側石壁上,刻有“逝者如斯”,落款“道光二十年冬,山右劉元鳳題”。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唯陜之北。
夕陽西下,棗花飄香。下得山來,奔往高家塄村,去品嘗央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力推的“天下第一掛面”——吳堡手工空心掛面。吳堡手工空心掛面,須經(jīng)十二道工序成品,它是原生態(tài)的民間傳統(tǒng)技藝,是農(nóng)耕社會生產(chǎn)形態(tài)的縮影,是一份寶貴的歷史遺產(chǎn),對研究陜北飲食文化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它綿細而又筋道,色、香、味十分誘人。餐間,有熱辣辣的陜北民歌從塬上響起,樸實自然,優(yōu)美動聽,能將人心融化?,F(xiàn)場當即有人唱起《趕牲靈》,歌畢,四座掌聲經(jīng)久不息。歌者大聲宣告:《趕牲靈》作者張?zhí)於?,就是我們吳堡人!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驚喜交加。傳唱于世的《趕牲靈》,陜北民歌中最具代表性的《趕牲靈》,被譽為中國民歌之首的《趕牲靈》,我最愛唱,且曾登臺演唱的《趕牲靈》,原來就源自我腳下這片雄渾而又多情的土地,而且,這位為民間音樂作出巨大貢獻的作者,竟是一位時常趕著牲靈往返于秦晉的普通鄉(xiāng)民。
當戰(zhàn)爭的硝煙散盡,正是人性中對美和愛的向往和追求。
原載《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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