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桂

一

1985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些，來得燥些。

一個蟬兒都透不過氣來的晌午，父親一頭大汗一臉興奮地趕回了鄉(xiāng)下的老屋：大乃可以上礦里讀書了，不用繳代教費了！全上了，全家都是商品糧了，不用擔(dān)心吃黑市了！

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商品糧可是個好東西！往遠(yuǎn)了說，有了它，不僅有了一種不同于村民的身份和地位，還有了長大后有機會通過招工謀一份日曬不著雨淋不了的工作。往近了說，我去礦里讀書就實際多了，代教費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而且沒有糧食定額，吃黑市是個沉重的壓力。前幾年，父親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帶我去礦上讀書，表面上的理由是我太小、大人們不放心，其實，真正的原因還在于錢這個沉重的話題。

這件天大的喜事，據(jù)說是托黨中央、國務(wù)院的關(guān)懷，為解決煤礦井下一線工人的后顧之憂，而專門制定的政策。后來，我聽說那幾年父親的單位為井下職工家屬落城鎮(zhèn)戶達(dá)三千余。這個政策，我想我們煤礦子弟應(yīng)該永遠(yuǎn)記住，它就是1984年7月6日《國務(wù)院批轉(zhuǎn)煤炭部等部門關(guān)于煤礦井下職工家屬落城鎮(zhèn)戶口試點工作總結(jié)和在全國煤礦推行落戶工作意見的報告的通知》（國發(fā)[1984]91號文）。

這是份偉大的文件，它曾經(jīng)溫暖了千千萬萬礦工的心，它曾改變了千千萬萬礦工子弟的命運，它也曾造就了千千萬萬礦山莫名的繁榮。當(dāng)然，而今，它也給廣大礦工子弟留下了諸多酸楚與落寞。

想著第二天就可以隨父親去礦上，父親回家的那天晚上，我興奮得一夜沒睡。我生怕不小心睡著了，一醒來，父親又像以往一樣一個人悄悄走了。

天蒙蒙亮，我就迫不及待、躡手躡腳地起床了。臨睡前，母親再三交代：明早偷偷走，別出聲，要不然弟弟們也會吵著要跟的！

從家里到縣城長途車站十五里路，我一直蹦蹦跳跳走在父親前面，不時回頭催促父親快些。走到縣城，天已大亮。更為踏實的是，我們比父親預(yù)計的時間早了近兩個小時。如此，我們父子倆便成了蓮花到永新班車上的第一撥客人。這輛班車著實有些年紀(jì)，有兩塊車窗玻璃可能是掉了的原因，竟是用木板當(dāng)玻璃裝在上面，車廂里悶得難受。路全是沙石路，車似乎在蹦著走，一會兒左搖，一會兒右晃，車上有幾個婦女吐得天翻地覆。一時間，汽油味，汗臭，還有那嘔吐物的臭味，彌漫著整個車廂。而這絲毫也沒有影響到我的興奮勁，車窗外的陌生風(fēng)景讓我驚奇不已。

班車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一會兒上人，一會兒下人，到達(dá)永新長途車站，居然快下午兩點鐘了。

二

下午竟然沒有去天河的班車，這無疑是一個讓人有些心慌、有些不安的消息。

父親與同車的幾個工友嘀咕了一陣，便作出了一個走路回天河的決定。走路肯定要比坐車看到的景物更多更清楚，而且還不用聞班車上的那股怪味，我不禁打心底里為父親的決定而歡呼。

我們一伙人，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有說有笑，吵吵鬧鬧，沿著永吉公路，順著禾水河往天河進(jìn)發(fā)。剛開始，大家還擠作一團(tuán)，慢慢地，隊伍就越拉越長了。走到一個叫茅坪的地方時，我也是又渴又餓又累。幸好父親早有準(zhǔn)備，在永新長途車站就灌滿了一軍用水壺開水，還買了十個大白饅頭，邊走邊吃，倒也能堅持。禾水河真的太讓人震撼了，尤其是對我這個只在山里看過小河小溪的少年來說。當(dāng)然，當(dāng)時大人們（包括我父親）都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看，這條河就叫天河，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天河煤礦。

站在河邊，河面似乎并不寬，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對岸。公路順著河沿著山開鑿而成，河彎路也彎，山轉(zhuǎn)路也轉(zhuǎn)。沿河沒有欄桿，路下面就是翻滾的河水。水是那么的清，水緩處呈深綠色。河中不時可見幾只小船或逆水而上，或順?biāo)拢膊恢沁\貨，還是捕魚。路上方一條鐵路，一會兒竄進(jìn)了山洞里，一會兒又在遠(yuǎn)處半山腰露出了頭。只是始終沒有看到火車出現(xiàn)。

鐵路在一個喚作“大沙”的地方拐進(jìn)山谷里一片建筑群中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而我們同行的人中，也有三五個人在此處和大家道別后，走進(jìn)了那片神秘的建筑。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是一家代號663的軍工企業(yè)，保密單位。事實上，在天河周邊，類似的諸如811、651、658等用代號標(biāo)示的企業(yè)還有很多家，如此，更增添了這一區(qū)域的神秘色彩。

三

傍晚時分，我們終于走到了一個叫天河煤場的地方。從大人們的臉色可以看出，我們總算跨入了天河煤礦的管轄范圍。

這里初看，到處黑乎乎的，臟兮兮的，遠(yuǎn)處，近處，到處是堆積如山的煤。只是這里的煤與我老家蓮花的不一樣，我老家的多呈塊狀，而這里的均是粉狀。最讓我激動的是，我終于人生第一次看到了火車，那冒著黑煙吐著白氣的怪物。

煤場緊挨禾水河，離礦區(qū)還有十多里路。大人們一致決定坐運煤火車進(jìn)礦，因為火車進(jìn)礦時是空車，坐著也方便。于是，大家一哄而上爬進(jìn)了車廂。而我因為是小孩，則受到特殊優(yōu)待，被抱進(jìn)了火車頭?；疖囶^里靠后的一面也堆著煤，而且十分悶熱，火車開動后才有些風(fēng)。兩位火車司機打著赤膊，全身汗水煤漬，一位操作一些類似拉桿的物什，一位則不時彎腰揮鍬往爐膛里添煤。

“嗚，嗚……”火車啟動時，師傅猛地拉響了汽笛，笛聲響徹山谷，頗有些雄壯，也嚇了我一大跳?；疖図樦焦?，有點爬坡似的往里跑，“轟隆，轟隆……”響聲很大，但速度并不快。

火車汽笛再次響起時，我看到前方出現(xiàn)了大片樓房，接著，右前方出現(xiàn)了學(xué)校操場，然后是招待所，辦公大樓，工人俱樂部，燈光球場，還有山坡上的電影院。兩邊是各類衣著的人群。這情景，與縣城并無太大區(qū)別。火車慢了下來，一些人跳下了車。

火車最后在東區(qū)煤倉停住后開始通過倉底的漏斗往車廂里放煤。父親跳下車后，便將我從火車師傅手中接住抱了下來。父親就住在煤倉旁邊山腳下一幢長條形的平房內(nèi)。

父親的住房其實就一間，面積也就十平方米左右。屋內(nèi)擺設(shè)十分簡單，一張床，一只五斗柜，一張小飯桌，兩只木椅子。墻上貼著一幅油紙畫，一個美女笑嘻嘻的，“劉曉慶”三個字十分醒目。

父親放下背包，交代我待在屋里不要亂走，便去食堂打飯去了。

那晚，可能是太勞累的緣故，我飯后倒頭便睡，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