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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

2017-07-27 19:35薛舒
小說界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牧馬人方圓

薛舒

明天開始我坐地鐵上下班,不想開車了。結(jié)婚兩周年紀念日的晚餐桌上,我對方圓說。

方圓把目光從酥烤牛小排的盤子里提起來,眼神亮了一亮,胖圓臉漸漸舒展開,厚而軟的下巴內(nèi)浮出第二輪肉圈:“為什么?”

方圓是理科生,物理學碩士,在我們這個著名的“金融”大都市里,他那些《量子力學》《聲光電學》和《原子物理學》并無用武之地,他只能去做一名中學物理老師。但他的思維方式保持著顯著的經(jīng)典物理邏輯,在他眼里,我的任何決定必須要有一個現(xiàn)實的理由。

我說我就是不想開車,沒感覺了。

別告訴我“感覺”,“感覺”是不可靠的。

我相信感覺,就像現(xiàn)在,我感覺……想吃冰激凌。

那是你體內(nèi)缺糖分,內(nèi)火重,身體通過某種信號傳達給你指令,要你攝入甜的和涼的。

我愕然,無言以對,方圓更來勁了:感覺不是因,感覺只是果。當然,有車不開要坐地鐵上下班,那也一定有原因,心血來潮、突發(fā)奇想的背后,都是有原因的。

我喝了一口紅酒,說:為了減少排放,鍛煉身體。

方圓瞇起眼睛想了想:這勉強算原因。說完低頭繼續(xù)對付他的牛排。其實我沒告訴他,我只是不想讓他坐地鐵上下班,不愿意看他一天兩次擠在眾多年輕的小白領(lǐng)中,前胸貼后背,聞著別人的口氣,塑造一個站在落魄與失敗邊緣的中年男人形象。

在這之前,我并沒有想過要把車讓給方圓開。我們家的車,從買回來的第一天開始就是我的專用座駕。可是經(jīng)歷了兩年的開車生活,我終于體會到了某種即將應驗的趨勢:長期在一線城市開車上下班,你不發(fā)瘋致死,也會頹廢至死。

試想一下,當你開著一輛越野車行進在龜速移動的城市高架路上時,你從起初的興奮,到不久后必然加入“路怒”一族,慢慢地,你就開始頹廢。除了頹廢,我想象不出我的血管、肌肉、骨骼里還能滋生出別的什么積極的東西來。

是的,作為一個城市人,我擁有一輛毫無必要的越野車,方圓花錢給我買的,他明知道我不可能開車去越野,可他還是指著4S店里那輛幾乎撐滿整個展示大廳的白色汽車說:我要給你買這輛“牧馬人”,想想,你開著它穿越可可西里、登上帕米爾高原、深入三江源……汽車戛然停下,你打開車門,你下車了,草帽、墨鏡、波西米亞長裙、流蘇大披肩、長發(fā)飄飄……這些話不像是方圓的原創(chuàng),但我還是被他的描述打動了,那畫面,就像最新一期《國家地理》雜志封二的汽車廣告圖片。忘了汽車的牌子、型號,只記得從車里跨出的那個美女,正如方圓所說,草帽、墨鏡、波西米亞長裙、流蘇大披肩、長發(fā)飄飄,仙氣逼人。

“汽車和美女總要相得益彰,尤其是越野車,必須要你這樣的女人配?!?方圓補了一句。他簡直換了一個人,很難想象一個把邏輯看得比情趣重要得多的理科生嘴里能吐出這樣的話。可我還是內(nèi)心羞澀外表豪爽地點點頭:行,就買這輛吧。

我沒在方圓面前說過為什么要訂一本《國家地理》雜志,我只是喜歡看那些漂亮到無懈可擊的圖片,山高水遠的景致總是比城市更養(yǎng)眼。也并非唯獨它值得我花錢訂閱,而是,我供職于一家與出版有關(guān)的參公事業(yè)單位,最大的福利就是免費閱讀各種出版物,這導致我總是沒機會報銷書報費。恰好,《國家地理》不在免費閱讀范圍內(nèi),于是訂了這本昂貴的休閑類雜志。

事實上,穿越可可西里、登上帕米爾高原、深入三江源,這些都是我每個月收到《國家地理》后的視覺盛宴,我通過閱讀一本色彩炫麗裝幀精致的雜志來完成旅行的意淫,我想象自己到達了那些地方,用眼睛以及大腦。至于我的身體是否去過那里,這重要嗎?

一個星期后,我嫁給了方圓,“牧馬人”是他娶我的聘禮,花盡了他所有的積蓄。事實上,嫁給方圓的理由并非一輛“牧馬人”,我看上的是他的智商,物理學碩士的大腦使我不能理解卻又充滿好奇,他可以拉高我們孩子的智商,當然是在未來。其實方圓的情商也不低,就在買車的那天,我看出來了。他用一輛越野車告訴他的未婚妻,有些夢想是可以擁有的。于是我擁有了一輛“牧馬人”,雖然我從沒有開車去越野的夢想,但從這會兒開始,我可以試著想想了。

我住進了方圓租的房子,他和我約定,暫且不要孩子,等我們開著“牧馬人”走遍《國家地理》雜志上出現(xiàn)過的那些地方,我們再考慮下一步做什么,比如,買個房子、生個孩子……這是你想要的生活,我知道,方圓說,可是你更應該知道,這只是過日子,過日子而已。

方圓這么說的時候,我覺得他像一個外星人??墒峭庑侨擞型庑侨说膬?yōu)點,他不會和你計較柴米油鹽,他也不會干涉你的自由,他自信,從不懷疑自己的追求,雖然他有限的薪水不足以讓我們輕松買下大都市的房子,但他對我從不摳門……這些,都是我欣賞的男人模樣。所以,盡管他不怎么浪漫,也不會說甜言蜜語哄人,但我還是嫁給了他。

據(jù)說地鐵十號線是著名的文明線路,全上海十七八條地鐵,十號線的讓座率最高,大多數(shù)站點的乘客都能遵守“先下后上”和自動扶梯“左行右站”的規(guī)矩。這是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一條轉(zhuǎn)帖,此貼讓我頗覺驕傲,因為現(xiàn)在,我就是地鐵十號線每日光顧的???,并且,我也時刻做好了讓座的準備,有“老弱病殘孕”上車,只要讓我看見,我是一定會站起來的。

那日,一對貌似閨密的少婦站在我跟前,兩人各自拉著一根吊環(huán)聊天,抑或小聲嬉笑。少婦,自然是不需要讓座的,我坐得心安理得,間或接收到一兩條從頭頂上方下達的信息,對周末加班的抱怨,對某位女明星是否整過容的猜測,或者關(guān)于LV包包日漸庸俗以后該選什么品牌的憂慮。我在看一本書,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小長篇,書名叫《青春咖啡館》。我不能斷言我與她們有什么不同,但可以確定,地鐵車廂是一種包容度極大的容器,我們都是其中的“物質(zhì)”,如此而已。

為了防止坐過站,我通常在用眼睛閱讀的同時用耳朵傾聽站名播報,于是不可避免地聽見了乘客的交談、吵架、講電話。一如此刻,那對竊竊私語的女人在我頭頂聲情并茂地聊天,使我停留在《青春咖啡館》第109頁,那里有一行字:我更愿意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信步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上。

我身處的城市被人們叫做“東方巴黎”,這里有著名的南京路和淮海路,卻沒有香榭麗舍大街,此刻我是在上班的途中,擁擠的地鐵里,好在我有座位。我低著頭,眼睛盯著書頁,頭頂上的聲音輕盈得像兩只蝴蝶,有時忽閃而過,有時直撲耳鼓。我聽見其中的“豆沙嗓”說一句,“噢喲,又踢我……”與此同時,我的眼角余光里閃過一輪藍影,坐在右側(cè)的乘客站了起來。應該,他是一個年輕男人,有純正但輕弱的男聲:你坐吧。

只有年輕男人才會有這么干凈的嗓音,沒有痰氣,沒有煙氣。并且,只有年輕男人才會用這么輕弱的聲音給別人讓座,女人會用干脆、尖銳、熱情四射或者嗲里嗲氣的聲音叫喚,女人是不需要分年輕還是年老的,女人與女人,沒多大區(qū)別。至于中年男人——我就從未見過中年男人在地鐵里讓座。

曾經(jīng),我智慧的同事小燕說過,但凡到了中年還要擠地鐵的男人,大多不會讓座。我當即搜索了幾遍腦庫,記憶中,的確很少見到擠地鐵的中年男人,更少見到中年男人讓座。小燕說,最愿意讓座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純潔而又體力充沛的小伙子,另一種是善于將心比心的年輕婦女。你想想,智商、品質(zhì)、境界都夠高的男人,哪有到了中年還沒買車的?擠地鐵的大叔,多半事業(yè)不太成功、經(jīng)濟不夠?qū)捲?,這種人,容易遷怒社會,不愿意向陌生人表達友善……

這是小燕懷孕期間每天坐地鐵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后來她生完寶寶,他們家就買了一輛車,兩口子商量好,車歸小燕開,等她老公滿四十歲,算小中年吧,車就給他開。不過,她說:他很耍賴的,老纏著我要開車。有一次他起了個大早,很獻媚地給我做了早餐,然后上班去了,等我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才發(fā)現(xiàn)停車位是空的。晚上他回家,一進門就自己抱塊搓衣板跑來問我,要不要跪上去?

我說,我們家方圓倒從不搶車開。話一出口,我忽然意識到,方圓已過四十,眨眼就要進入中年,他給我買了一輛越野車,自己卻要擠地鐵上班,會不會,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事業(yè)不太成功,經(jīng)濟不夠?qū)捲?,抑或智商、品質(zhì)、境界都不夠高的、買不起車的男人?就在那天,我決定要坐地鐵上下班,把車讓給方圓開。

其實坐地鐵上下班也沒什么不妥,一個月了,我每天過著平凡而又接地氣的生活,我不必擔心堵車導致上班遲到,最關(guān)鍵的是,我還可以在地鐵上看書。這一個月,我已經(jīng)在地鐵上讀完了一本書,現(xiàn)在我正在讀第二本,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青春咖啡館》,第109頁。然后,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坐在右側(cè)的藍色身影站起來,他說了三個字:你坐吧。清澈的嗓音,沒有煙氣和痰氣。是的,我斷定那是一個年輕男人,我的耳朵很敏感,大多時候我能記住聽過的聲音,還能辨認出這個聲音的年齡。

我頭頂上的“豆沙嗓”發(fā)出一串豆沙還原成眾多小豆子滾來滾去的“咯咯”笑聲,她沒有說“謝謝”,她坐下來,緊挨著我。我始終低著頭,后背卻已泌出一陣微汗,車廂里太熱,我摘掉脖子里的小絲巾,手肘不小心碰到右側(cè)的胳膊。迅速縮回手臂:“對不起。”同時,我看見右邊一抹丘陵般微隆的腹部,草綠底色白圓點圖案覆蓋,仿佛小山坡上開滿白色雛菊。

地鐵??磕暇〇|路站,忽然很想下車,不想聽“豆沙嗓”的“咯咯”笑聲,也不想聽頭頂上藍色身影的清澈聲音,盡管他們沒有再說話,我也不想與他們躋身于同一節(jié)車廂。匆忙站起身,擠過人群,跨出地鐵。車門閉攏,列車呼嘯而去,綠色山坡上開滿雛菊的微隆腹部閃電般消失在鐵軌盡頭。我站在原地,等候下一列地鐵。

兩線交匯的中轉(zhuǎn)站,身后迅速排起長龍,又一班地鐵呼嘯而來,隨著人流擠進車廂。沒有座位,我松了口氣,不必擔心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抑或一個挺著孕肚的女人站在你面前,而你正埋頭看書或者閉眼瞌睡,你沒有讓座……在地鐵里,沒有座位的人通常占據(jù)道德高點,他們有資格指責不讓座的人。

地鐵啟動,舉手抓吊環(huán)時,忽然發(fā)現(xiàn),適才一直捏在手里的《青春咖啡館》已然不見。

方圓成為我丈夫的時間有多久,“牧馬人”作為我座駕的歷史就有多久,到目前為止,總共兩年。事實上,過去的兩年中,這輛身軀龐大骨骼堅硬的白色越野車從未行使過越野的功能,我只是每天開著它上下班。它像一個羞澀的大男人,在一群叫做甲殼蟲、MINI COOPER、或者SMART的小女生中左顧右盼、小心翼翼,就怕一不小心踩到人家的腳趾頭,搞得人家骨折了,擦破皮膚了,拉傷肌肉了。它在小女生群中時停時歇、氣喘如牛,仿佛一個高原大漢忽然來到零海拔地區(qū),不可避免地遭遇醉氧。更可怖的是,每次把它開進我們那有著“花園單位”榮譽稱號的局級小院,那就是一次駕照考核。當它四仰八叉地停泊在亭臺樓閣、小巧玲瓏的圍墻內(nèi),就像姚明坐在七個小矮人的迷你城堡里那樣不合時宜。兩年來,我的駕駛技術(shù)有了飛速的長進,尤其是側(cè)方移位和倒車停車,直逼當年把我訓得狗血噴頭的駕校教練。當然,我從沒有戴著草帽和墨鏡、穿著波西米亞長裙和流蘇大披肩開車,雖然我長發(fā)飄飄,但我常常把頭發(fā)綁成一個丸子頂在頭上,這樣干凈利索,頭發(fā)不會擋住視線……到目前為止,“牧馬人”的行駛記錄總共是一萬四千五百公里,最遠去過紹興和無錫,剩下的就是從住地到單位,每天一個來回。算起來,我的“牧馬人”大約以平均10公里的時速行駛,這是常態(tài)。作為一輛越野車,它差不多可以領(lǐng)殘疾證了。

方圓常常用幽怨的目光看著他給我買的車,眼神里流露出“暴殄天物”的哀嘆。而我,也愈發(fā)變得慵懶和頹廢,一輛需要強大的行動力去發(fā)掘其能量的汽車,讓我這樣一個朝九晚五的小公務員感到無可奈何。

結(jié)婚兩周年,“王品臺塑牛排”,很輕的背景音樂,帕格尼尼隨想曲,我喜歡的小提琴。腦中出現(xiàn)一條濕漉漉的石板路,兩邊有尖頂?shù)慕烫寐柫?,少年的背影正急切逃離畫面。我小聲問方圓:你,有沒有結(jié)婚前的夢想,到現(xiàn)在還沒放棄的……

方圓垂著眼皮努力切一塊酥烤小牛排:什么?放棄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放大音量:我放棄開車,從明天開始坐地鐵,車你開吧。

方圓終于抬起眼皮,臉上緩緩流出幾縷竊喜。在情感表達上,他總是遲鈍木訥,他說:為什么在結(jié)婚紀念日告訴我?炒我魷魚?并不擅長開玩笑的男人,說完自己率先嘿嘿笑起來。

我斷定,他一直等著我放棄開車,物理學碩士的嚴密邏輯告訴他,“牧馬人”的法律所屬人是我,盡管是他花錢買的,可他必須得到我的贈予才能駕駛它,要不就得“借”。向自己的老婆借車開,多沒面子!還記得那兩次長假,去紹興和無錫,全程都是他開車,當然是在我的要求下??吹贸?,方圓很興奮,就像一個把玩具送人之后不好意思討回來的孩子,人家忽然給他玩兩天,這孩子,就像要把本錢玩回來,玩得廢寢忘食,玩得夜以繼日。他在高速公路上把時速飆到180公里,他還故意開錯路,恨不得把100公里的國道開出200公里的實際里程。

然而,從無錫和紹興回來,越野車又馱著我淹沒在了每天的堵車大潮中,方圓用目光撫摸“牧馬人”時重又飽含幽怨。直到結(jié)婚兩周年的餐桌上,王品臺塑牛排店的卡座里,帕格尼尼炫技般輕而快速的弓弦聲中,我宣布我不開車了。

方圓不愧是理科生,當晚就替我規(guī)劃好了三種可抵達我工作單位的交通方式,并在每一種交通方式下標識若干提示和注意事項,諸如“下車左拐步行五百米”之類。其實他根本不用替我規(guī)劃,我早就想好了,坐十號線,雖然出地鐵口還要步行一公里才能到單位,但我是起點站上車,有座位,可以安心看40分鐘書。

也許怕我反悔,臨睡前方圓又問了多遍:真的要坐地鐵?不再開車了?你確定?

確定。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完閉上了眼睛。十秒鐘后,耳畔傳來隆重的鼾聲,方圓終于放心睡熟,他足足等了兩年,終于要成為“牧馬人”的主人了。也許,有可能,事實上,這輛“牧馬人”,壓根他就是為自己買的,我使用了兩年才明白過來。

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再需要對越野車負責了,也不用去想什么草帽、墨鏡、波西米亞長裙、流蘇大披肩,更不用想哪年哪月才能走完《國家地理》雜志上那些我從未抵達過的地方,這么一想,我如釋重負。

《青春咖啡館》被我弄丟了,這是我在地鐵上閱讀的第二本書,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寫的,我正讀到第109頁,最后一眼看見的書頁上的那行字是:我更愿意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信步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上。我還記得它前面一句是這樣的,“我甚至在想,那些街道是否還存在,是否已經(jīng)被那些黑暗物質(zhì)永遠吸走了?”當時我被兩個聊天的女聲打斷了閱讀,接著,坐在右側(cè)的乘客站起來給孕婦讓座,再接著,地鐵??磕暇〇|路站,我匆匆下車,幾分鐘后,發(fā)現(xiàn)書丟了。

我只能換一本書,這回帶的是霍金的《時間簡史》,剛結(jié)婚時方圓推薦給我的。這本書他也推薦給了他的那些中學生們,他希望通過此書達到科普的目的??墒撬谖覀兗业臅窭镬o躺了一年多,我從未打開它哪怕認真讀過一頁,直到今天。

地鐵里的閱讀讓我有種安全感,雖然依舊需要時刻關(guān)注周遭,但凡有“老弱病殘孕”上車,我還是要站起來讓座,當然,不能排除我沒看見,埋頭苦讀或者閉眼瞌睡并非特例,錯過讓座的機會肯定有,但我并非故意,所以,我的偶爾沒讓座,不至于拉低十號線的整體素質(zhì),我試圖這么想。

地鐵啟動時,我已翻開《時間簡史》,扉頁上有一行水筆手寫字,顯然是方圓的筆跡:所有的科學不是物理學,就是集郵——盧瑟福Ernest Rutherford(1871-1937)

我不認識盧瑟福,不知道他是哪國人,想必他是一個自負的人,他看不起物理學以外的所有學科。方圓大有步其后塵的跡象,雖然他從未說過看不起我,但他常常對我那份需要加班加點的工作表示不屑。這沒有任何意義,他說,管理的目的是要讓工作有效率地、良性循環(huán)地完成,你們的工作,完全是“避簡就繁”。方圓剛開車一個月,一個月還不夠他體驗什么是真正的避簡就繁,不久的將來,也許他會發(fā)現(xiàn),在城市里,越野車的功能就是避簡就繁,它對滋養(yǎng)血液中的頹廢元素效果奇佳。

地鐵??磕暇〇|路站,更多客人上車,我一直低著頭看書,耳朵里還插著耳機,新下載的“帕格尼尼”使我的地鐵之旅一路輕快急切。這回腦中不再是濕漉漉的石板路,也沒有逃離的少年,而是一種彌漫的氣味,比如薰衣草,風吹過,“撲啦啦”地飄來,抑或巴黎圣母院,穿布裙的女人赤腳攀爬簡陋的鐘樓,動作敏捷,一臉輕快。讓自己保持活力的最好辦法就是,讀書、聽音樂、擠地鐵,同時進行,當然,不能忘記傾聽站點播報,還有四站,我將下車。忽然,一只手從人群中伸出,直逼我眼前,頭頂上方同時傳下聲音,從“帕格尼尼”的縫隙里鉆入:你的書,還給你。

輕弱的嗓音,沒有痰氣,沒有煙氣,音質(zhì)干凈。那只手上果然有一本書,淡藍封面,掉了封套,半舊,《青春咖啡館》,沒錯,是我的書。

我說過,我的耳朵太過靈敏,我能記得聽過的聲音,我還能聽出這個聲音當屬一個年輕人,那個給“豆沙嗓”讓座的人:你坐吧。是的,就是他。

慌忙拔下耳機,抬起頭,矗立在眼前的卻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說:總算找到你了。還是輕弱、干凈的聲音,與他眼角的皺紋和青色的腮幫子不般配。

可他的確是個中年男人,擠地鐵的中年男人。他一手抓吊環(huán),一手持書本,沒有任何表情。我接過書,說“謝謝”,心里卻狐疑,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傳說中的跟蹤狂?

也許我的表情暴露了內(nèi)心疑慮,他不問自答:

五天前,你在南京東路站下車,上午八點十五分,你把書忘在座位上,我撿到了。

你下車時拎著一個花布包便當盒,我猜你是上班族,應該會在每天同一時刻坐地鐵。

我也坐這班地鐵,五天了,希望可以巧遇書的主人。

我沒指望真能遇見你,正打算侵吞這本書,卻發(fā)現(xiàn)了你。南京東路站過了,你沒下……

我聽著他輕描淡寫而又流暢的敘述,不斷腦補著發(fā)生在五天前地鐵上的一幕:身側(cè)開滿白色雛菊的小山丘讓我決定提前下車,南京東路站到達的瞬間,我站起來,低頭擠出人群,然后,給孕婦讓座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我掉在座位上的書,他撿起書,卻來不及叫住我。車門關(guān)閉的剎那間,他在車廂里看著屏蔽門外的我,他記住了我這副嘴臉……

腦中閃過小燕關(guān)于中年男人擠地鐵不讓座的理論,忍不住仰頭打量眼前的男人。我不記得他的長相,可我記得他的聲音,出乎意料,他不年輕,鬢角處有幾縷白發(fā),魚尾紋濃密而厚實,棕色的臉部皮膚并非日曬的效果,而是,歲月的沉淀。

忽然生出些許抱歉,不由脫口而出:對不起。卻不明白究竟是對天下所有中年男人抱歉,還是僅對眼前的男人。便主動解釋:我坐這班地鐵上班,不過不是南京東路站下,我要到陜西南路。

男人“呵呵”一笑:我也有過,坐過站,或者下早了,都有。

我抬起臉,再次說“謝謝”。他看了我一眼,說:不必。然后,他就這么站在我面前,一手抓著吊環(huán),身軀搖晃著,輕柔而干凈的聲音從我頭頂不斷飄下:

“其實應該我謝你,書我讀完了,《青春咖啡館》?!?/p>

“我到交通大學站下,每天這時候總是最擁擠。”

“所以我建議,‘老弱病殘孕出門要錯開早晚高峰?!彼麕缀跏窃谧匝宰哉Z,可這句話卻突兀,心里頓時濺起點滴惱羞成怒的火星,脫口而出:你判斷一個女人懷孕的依據(jù)是什么?有的人只是有點胖。

他一愣,隨即笑了笑,沒有回答我。我開始后悔自己口無遮攔,這樣只會暴露我虛弱的內(nèi)心,可是,我又何必為沒給一個微胖的貌似孕婦的女人讓座而覺羞愧?

陜西南路站到了,我禮貌地招呼了一聲:謝謝你,再見!

地鐵停下的當口,他跟著擠到我身后。我有一種被窺探到隱私的羞怒,渾身緊繃著,就等車門一開箭步飛出。卻聽他說:三個月內(nèi),還是少去人多的公共場所為好。

一陣毛骨悚然,想到發(fā)生在巴黎的“暴恐”事件,低頭,《青春咖啡館》安然無恙地捏在手里。就是書里寫的那個巴黎,鬧市街頭,人頭攢動,一個被人遺落的雙肩背包忽然爆炸……我像一粒蹦出罐頭的青豆一樣跳出車廂,踏上地面那一刻,我扭過頭。車門內(nèi),筆挺的白色立領(lǐng)襯衣,中年男人特有的棕色的臉,眼角的皺紋是歲月的標志,青色的下巴表示這里已經(jīng)被剃須刀耕耘過至少二十年以上。

看起來沉穩(wěn)、深刻,不露聲色的中年男人,沒有背雙肩包。交通大學還有兩站,他跟著我擠到門口是為方便下車?

方圓“離家出走”了,在他擁有“牧馬人”之后的第二個月,也許是早已計劃好的,或者是有了工具,自由就成了抬腿間的事兒。他給我留了一張字條,貼在冰箱上:“牧馬人”需要到野地里去練練,我會安全回家的。

我并不擔心方圓的安全,也不認為這是他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他的行事風格素來線條清晰而少有啰嗦,忽然出行這樣的事,并非不在我的預想中,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翻看日歷,才發(fā)現(xiàn)已是7月1日,中學放暑假的第一天,于他而言,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也不知道他是獨自一人還是呼朋喚友一起上路的。以往他靠給學生補課來打發(fā)寒暑假時間,我們因此會獲得一筆不菲的收入??墒沁@個暑假,他有了“牧馬人”,于是他就去越野了,俗套得如同網(wǎng)上說的那樣,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我搜索了一遍我們那套由一個臥室、一個客廳以及狹小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組成的出租屋,他的筆記本電腦不在書桌上,微單相機也不見了,打開衣櫥,缺了好幾套他的內(nèi)衣,外套倒是沒少,大概是穿了上個禮拜他自己在淘寶上買的打折沖鋒衣,據(jù)說是“北臉”牌……他早就等著這一天了,這兩個月,他興高采烈地開車出門,喜氣洋洋地開車回家,目光里全然沒有了以往的幽怨。他還在衛(wèi)生間里長時間翻閱《國家地理》,有一次,他把一本新到的雜志撕成了散片。我問他要干嘛?他說:去蕪存真,一半多廣告,沒幾頁可看,不方便隨身帶。

我想問他要帶到哪里去,還沒說出口,卻見地上一大堆被撕下來的廣告中,有一頁,正是我們那輛白色“牧馬人”。高大帥氣的汽車停在沙漠中,烈日照耀下,車身爍爍發(fā)光,車門敞開著,一個臉上架著墨鏡、頭上扣著寬檐草帽、肩上搭著流蘇大披肩、腰間系著波西米亞長裙的女人,正迎著陽光跨出車門。

同一則廣告在多期雜志上反復出現(xiàn)是司空見慣的事,那個越野美女不是我,買“牧馬人”的時候,方圓給我的理由,大概只是為了說服他自己,我想。

我沒問他要把去掉廣告的《國家地理》帶去哪里,只是把撕下來的廢頁扔進了垃圾桶。現(xiàn)在,方圓終于去越野了,他不是未成年人,我沒有權(quán)利阻止他出行,我們的薪水從沒有合并過,我也無法通過他帶走多少錢來分析他會離開多久。當然,我更不可能把他追回來,這有失我的尊嚴。還有,我必須去上班,數(shù)不清的文件、表格、審批書、合同協(xié)議、費用預算等著我提交上級部門、請領(lǐng)導簽字、發(fā)下屬單位,數(shù)不清的會議等著我做議程、發(fā)嘉賓請柬、做會務準備,我請不出假,一年5天的公休只夠我飛一趟日本或者泰國,買上著名的馬桶蓋電飯煲眼藥水然后飛回來,可我對這些沒興趣……不知道方圓現(xiàn)在駕車到了何地,他的目的地又是何方,可可西里?帕米爾高原?三江源?我想象著這些并非我的夢想的名字,心里生出些許并非我預料中的失落。

方圓“離家出走”了,可我還是要去上班,坐地鐵,每天?!肚啻嚎Х瑞^》找回來了,我把它扔在家里,沒想過要從109頁繼續(xù)讀下去。《時間簡史》不厚,卻艱澀難讀,可我還是帶著它?!跋乱徽荆兾髂下?,請到站的乘客提前準備下車”,廣播清晰播報,地鐵咣然停下。出地鐵口,步行一公里,途中總會遇到若干孕婦。這世界,總要有人忙于應付工作,有人恣意生活,有人實現(xiàn)夢想,還有人,為人類的繁衍作出貢獻。

我沒有給方圓打電話的欲望,一絲都沒有,除非他打電話給我??晌抑?,想要接到他的電話,除非出事了。這是他一貫“無事勿擾”的做派,缺乏人情味,卻不得不承認,極其有原則。做了兩年夫妻,我對他熟知而了解。我沒想過要改變他什么,他也沒有,我們彼此尊重,謙讓而和睦。他給我買車,嚴格遵守使用權(quán)和所有權(quán)高度統(tǒng)一的原則,我認為,那是他對我的誠意??墒乾F(xiàn)在,我有些懷疑,世上的恩愛夫妻是不是都像我們這樣?

是啊,我們怎么就從來沒有彼此耍過一次賴?就像小燕的老公偷偷把車開出去,回家主動要求跪搓衣板。我的老公從不搶我的車開,可我的老公卻在獲得我放棄的“牧馬人”后獨自去越野了,他永遠不會在我面前主動要求跪搓衣板,不可能。甚至,沒事打電話也被他認為多余。相處不累,才能長久,他一直這么說。

下班坐地鐵回家,照例是沒有座位的,中轉(zhuǎn)站換乘地鐵永遠人滿為患,我卻在車廂里用目光默默搜尋周遭乘客,但凡腹部微隆的女人,我都要打量一番,然后循著她站立的位置,看向離她最近的那個坐著的乘客。我沒有座位,別人是否讓座與我無關(guān)。拿出《時間簡史》,“帕格尼尼”在耳朵里強行演奏,像一部鏈條噠噠轉(zhuǎn)動的自行車,在滿地飛舞的落葉中踏行。我抓住吊環(huán),開始閱讀:

為何我們從未看到碎杯子集合起來,離開地面并跳回到桌子上?通常的解釋是,這違背了熱力學第二定律所表述的在任何閉合系統(tǒng)中的無序度或熵總是隨時間而增加。換言之,它是穆菲定律的一種形式:事情總是趨向于越變越糟。也就是說,人們很容易從早先桌子上的杯子變成后來地面上的碎杯子,而不是相反。

霍金的話令我難以理解,但我記住了這句話:事情總是趨向于越變越糟。自行車鏈條在耳中“咔嗒”斷掉,落葉旋轉(zhuǎn)著趴在地上,路依然沒完沒了,看不見盡頭。強烈的不安突然襲來,拿出手機,猶豫又猶豫,然后,給方圓發(fā)出一條短信:一切都好嗎?

我希望杯子保持完整,即便已經(jīng)有裂痕,一旦掉在地上摔碎,再不可能跳回桌上復合。方圓很快回來短信:每時每刻,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它的過去。

無法確定他這句話應該從物理學角度還是哲學角度去理解,更無法判斷他的具體所指,卻又莫名恐慌,感覺自己正在失去支撐,失去某種保住自尊的優(yōu)勢,哪怕只是一輛車的駕駛權(quán)。于是追了一條短信給方圓,是一個最普通的妻子該說的話:什么時候回家?

方圓沒有回復。地鐵到終點站,劇烈饑餓,直接進了小區(qū)門口的“麻辣香鍋”,野心勃勃地點了一份五十元的餐。鐵鍋端到面前,開始大口吞吃五顏六色的牛百葉、午餐肉、筍尖和魔芋。自從坐地鐵上下班,我的胃口變得越來越大,我甚至感覺自己正在向微胖界發(fā)展。方圓就是一個微胖男,這樣下去,我和他,我們會越來越有夫妻相的,可我們也許已經(jīng)開始了南轅北轍的疏離,我擔心。

吃完麻辣香鍋,結(jié)完賬,方圓的短信來了,是一張彩信圖片。似是高原上溪流縱橫的草場,遠處好像有雪山,只是暮色已臨,一切都顯得黯淡無光,白色“牧馬人”亦是一身斑駁污泥,停泊得萎頓而凄涼。

這不是《國家地理》雜志上漂亮的圖片,沒有文字說明,也沒有方圓的身影。他不喜歡用手機拍照,發(fā)來圖片已是勉為其難。還有,他像老年人一樣拒絕使用微信,這使他的行蹤無法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隨時向他人播報。為什么要隨時播報行蹤呢?他狡辯:當你收到我在喝水的信息時,我已經(jīng)放下了杯子,這有意義嗎?

感覺有些反胃,大概是麻辣香鍋吃多了。這一夜,我起來三次,嘔吐,喝水,再嘔吐,再喝水。聽說嘔吐容易使人脫水,喝水不能治病,喝水只是希望事情不至于趨向越來越糟。

地鐵車廂里,我低著頭,耳孔里照舊插著耳機,“帕格尼尼”可激發(fā)的活力已乏善可陳,可我依然讀書、聽音樂、擠地鐵,同時進行。《時間簡史》,第五章,地鐵上的閱讀已然進入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橋段:

……任何粒子都會有和它相湮滅的反粒子,這就有可能存在由反粒子構(gòu)成的整個反世界和反人。然而,如果你遇到了反你,注意不要握手!否則,你們兩人都會在一個巨大的閃光中消失殆盡……

感覺一抹正在靠近我的陰影,也許是我的影子,或者是“反我”。想到這里我笑了,抬起頭,陰影也在笑,笑著說:又遇見你了,你好!清澈的嗓音,沒有煙氣,沒有痰氣,從“帕格尼尼”的夾縫中柔軟侵入。

我摘掉耳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你好!

如果這世上存在一個“反我”,那我們握手的同時會不會彼此引爆,瞬間消解?

他青色的腮幫子上稍稍流露出猶豫,一秒鐘后,伸出手。兩只手相握的瞬間,我沒有消失,他也沒有。

我們已經(jīng)有三面之交,可我僅僅知道他要在交通大學站下車,別的一無所知。他很自然,問我看的什么書。我合上翻開的書頁,把黑色封面燙金標題的《時間簡史》遞給他,他接過去,隨意翻看。我仰頭看站著的他,比前一次更大膽,更仔細。

干凈的寸頭,鬢角修得很高,沒有發(fā)胖的身材使他看起來健朗挺拔,但眼角有密布的魚尾紋,額頭上的皺紋亦是顯然,棕色的臉頰……好吧,中年男人,擠地鐵的中年男人。

他感覺到我在看他,也看了我一眼,毫無慌亂的坦然的目光,然后把書還給我,說:今天我也到陜西南路站。

我保持著并非親密友人之間不期而遇的客套:是嗎?好巧。

他看了一眼手機:我要去長樂路……長樂路與陜西南路交錯,每天我都在步行去單位的途中經(jīng)過。我沒有接他的話茬,插上耳機,低頭繼續(xù)看書。

陜西南路站到了,我站起來,他側(cè)身,讓我先過。出站時,我指著“全家”便利店對他說:買點東西,有機會再見啦!

他點點頭:再見。卻又叫住我,補了一句:盡量少去人多的公共場所,尤其是這幾個月。說完扭頭向出口走去。

心臟狂跳著在“全家”磨蹭了十分鐘,看面包的價格,看三明治什么夾心,看關(guān)東煮的丸子有幾種,然后,什么都沒買,想象中年男人已經(jīng)走遠,我才出了站。

沿著陜西南路走向我那花園單位,始終處于忐忑中。一個衣冠楚楚需要擠地鐵的中年男人,終歸令人疑惑,他讓座給孕婦,他為了把一本小說還給失主連續(xù)五天在地鐵上找我,他有理有節(jié)并且告誡我少去公共場所……低頭,《時間簡史》還捏在手里。

找到人行道上離我最近的垃圾桶,黑色封面燙金標題的書被我扔進去,發(fā)出“噗通”一聲,環(huán)衛(wèi)工人很勤快,剛收拾過,垃圾桶里還很空。扔完書我快步離開,一公里步行路程,我想象著黑色的《時間簡史》在垃圾桶里發(fā)熱、冒煙,明知不可能,卻豎起耳朵傾聽身后,倘若發(fā)出一聲爆炸的巨響,倘若那是一個以書的形式偽裝的炸彈,倘若那本書里藏著一個“反我”……我不再如同往日那樣一心埋頭趕路,過長樂路時,我更是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我不想遇到那個將熟未熟的中年男人。

我沒有遇見中年男人,我看見陸陸續(xù)續(xù)開門營業(yè)的母嬰用品商店,還有,轉(zhuǎn)角口的墻上,一枚并不太過顯眼的箭頭形指示牌,上面寫著:婦嬰保健醫(yī)院,長樂路XXX號。

從未注意過,這里竟座落著著名的婦嬰保健醫(yī)院,怪不得總會在地鐵口到單位的一公里路途中看見孕婦出沒。我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路人,立即發(fā)現(xiàn)三個孕婦,兩個身邊有男人護駕,一個由年老婦女陪同。

過橫道線時,行人綠燈只剩下五秒,前面有一位正緩慢行走的胖大女人,按以往的習慣,我會繞開她快走幾步,在紅燈跳出前過完馬路。可是現(xiàn)在,我看見她肥碩的臀部以及挺胸昂首的走姿,以及小心攙扶著她的細瘦男人,便跟在距離她一米之外的身后,同樣緩慢地行走在橫道線上。紅燈已然亮起,十字路口正待啟動的汽車里,司機用急不可耐的目光瞪我,可我心安理得。

是的,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孕婦街,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孕婦去婦嬰保健醫(yī)院例行體檢,或者從醫(yī)院檢查完出來,她們讓這條街充滿幸福,同時危機四伏??缟辖謱γ娴娜诵械罆r,我忽然想明白,那一回,我在南京東路站提前下車,并不是因為沒給孕婦讓座而覺羞愧,而是,別人讓座了,這讓我無法心安理得。

我有點想念開著“牧馬人”在城市高速路上堵成狗的日子,盡管無法去真正的原野飛馳,可是至少,在一輛車的空間里,我是自由的。

終于重新拾起讀到109頁的《青春咖啡館》:我更愿意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信步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上。如今,真正意義上的香榭麗舍已經(jīng)不復存在,不過,到了晚上,它們還能給人造成一種假象。也許,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我依然能聽見你喚我名字的聲音……

可是,捧著失而復得的書,視線停留在109頁,我卻無法做到在地鐵里安心讀書,任何一個站在我面前的乘客,我都要留意他們是否年老,是否體弱,是否面帶病貌,是否身有殘疾,或者,是否懷孕……

從地鐵口走向單位,經(jīng)過那只曾經(jīng)裝過《時間簡史》的垃圾桶,我總要多看它一眼。它安然無恙地站立在原地,日復一日。

暑假還沒過去,方圓還沒有回來。讀書、聽音樂、擠地鐵,這些同時進行的活動并未洗滌我日漸慵懶的血液,帕格尼尼隨想曲的節(jié)奏根本無法帶動我,原以為在大都市里開車讓我變得頹廢,現(xiàn)在我不再開車,可我連偶爾的慍怒都不再有。并且,有一件事令我疑慮重重,月事逾期不來,我有種預感,這讓我喜憂交加。

小燕說,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在辦公室留守,放心。

下午溜班去婦嬰保健醫(yī)院,排隊掛號,排隊候診,排隊付費……到處排隊,被身前身后眾多排隊的孕婦包圍,沒有誰給誰讓座的規(guī)矩,誰都挺著大肚子,我羽量級的身材和腰圍甚至讓我尷尬和羞愧。這讓我不禁產(chǎn)生錯覺,好像,世上所有的孕婦都聚集到了這里。

排隊取尿檢單時,隱約聽見遠遠的,一個頗具辨識度的聲音穿透嘈雜人聲傳至我耳中,沒有煙氣,沒有痰氣,當屬年輕人。循著聲音看向人群,白大褂男醫(yī)生領(lǐng)著一群實習生從走廊那頭走來,越走越近,然后,在我面前魚貫而過。中年男醫(yī)生顯然是導師的樣子,他對學生說的那些詞匯,在我聽來極其陌生,“器官功能”、“內(nèi)分泌系統(tǒng)”、“微創(chuàng)精準度”、“整復治療”……他有棕色的臉部皮膚,魚尾紋密集,青色的腮幫子刮得很干凈,卻刮不盡年歲的痕跡。

拿著妊娠三個月的診斷單走出醫(yī)院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掛在大門上的標牌,“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的字樣,讓我想通一個陌生男人兩次提醒我“最近幾個月少去公共場所”的理由,我也終于相信,這世上的確有人能區(qū)分什么是微胖,什么是懷孕。并且,下次我還想和小燕探討一下關(guān)于“中年男人坐地鐵不讓座”的理論,盡管我們都有可能犯下以偏概全的錯誤,但我們的確不能證明,實踐與理論之間的關(guān)系究竟有多復雜。

回家的地鐵上,我拿出手機,這回沒有絲毫猶豫,給方圓發(fā)了四個字:我懷孕了。

晚上,方圓主動給我打電話,十分難得。他氣喘吁吁的聲音從遙遠的青藏高原傳來:我到那曲了,在這里,走每一步路,說每一句話,都要用全身心的精力,要不你就會窒息,你會死掉……

顧不上說懷孕的事,我急著問他:你是不是缺氧了?是不是透不過氣來?

我問我的,他說他的:青藏路一馬平川,開著“牧馬人”一路向西,就好像要開到天上去,這里的天很藍很藍,云很低很低……

這不像方圓說的話,可電話里的聲音就是他:方圓你帶氧氣罐了嗎?那曲的海拔是多少?你得吸氧。

他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后,我聽見他喘著粗氣,大聲喊道:在這里,你必須用力活著,才能活下去……

電話斷了,我的耳朵還貼在手機上,眼睛忽然一熱,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居然涌出來。有些時候,理智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切已改變,可是感覺不會騙人。

我找出被方圓拆得支離破碎的《國家地理》頁片,我想再看一眼那張廣告圖,白色“牧馬人”停在沙漠中的樣子高大威猛,烈日照得車身爍爍發(fā)光,車門敞開著,一個臉上架著墨鏡、頭上扣著寬檐草帽、肩上搭著流蘇大披肩、腰間系著波西米亞長裙的女人,正迎著陽光跨出車門……可是沒有,找不到了,但凡廣告頁,都被剪下來扔掉了。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決定把車讓給方圓開,本來就是錯的?于是拿出手機,給方圓再次發(fā)去一條短信,我說:等你完成了夢想,我就要過我的日子了。發(fā)完短信,已覺手癱腳軟、筋疲力盡。

直到午夜,方圓才回復短信,大概掙扎了許久,他說:回去后,車還是你開,懷孕擠地鐵不安全。

方圓真是個聰明人,他完全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我希望腹中的孩子能遺傳到他的智商,這是我嫁給他最初的原因,也是最“物理”的原因。現(xiàn)在,“牧馬人”正載著他在越野的途中,也許他會比計劃提前回家,我想。

我再次告訴自己:越野不是我的夢想,從來不是。方圓買下“牧馬人”的時候,應該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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