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
戲劇,自古人出于對神靈的敬畏展開的祭祀儀式綿延至今,已然與文學密不可分。古今中外諸多劇作家的名作,現(xiàn)下正在世界各地的戲劇舞臺上,以或忠實或叛道的方式上演。2016年適逢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共同辭世400周年,各路戲劇人對兩位東西方戲劇大師的門庭展開聲勢浩大的“打掃和修繕”,更進一步明確湯翁的“臨川四夢”與莎翁的“四大悲喜”能夠常演常新,是因蘊含熨帖人類亙古難變的生存和精神困境的基因。美國三大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田納西·威廉斯、阿瑟·米勒,被諾貝爾文學獎加冕過的達里奧·福、哈羅德·品特等等劇作家的代表作,同樣因為不失現(xiàn)代性,仍以花式繁多的舞臺面貌,吸引全球范圍的觀眾。
劇作家的既成劇本之外,文學的另一重要體裁——小說,也是孕育當下戲劇的常見土壤。林兆華、田沁鑫、孟京輝、林奕華、毛俊輝等大中華區(qū)的戲劇名導,或在古典名著里翻找靈感,或從當代經(jīng)典中獲得啟示,三番五次與小說發(fā)生親密接觸。其中先后對蕭紅的《生死場》、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老舍的《四世同堂》、李碧華的《青蛇》、李敖的《北京法源寺》等小說作出過行之有效的舞臺解讀的田沁鑫,更被譽為“名著改編大家”。近幾年借助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為國內(nèi)觀眾熟知的波蘭劇場翹楚克里斯蒂安·陸帕、德國舞臺王者盧克·帕西瓦爾、俄羅斯戲劇宗教級的大師列夫·朵金,也一而再地從他們熟悉的母語小說內(nèi)汲取創(chuàng)作養(yǎng)料。
小說的結(jié)構(gòu)、體量和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習慣、風格的區(qū)別,決定小說搖身變作戲劇之后,它會“魅力照舊”、“改頭換面”或者“僅存軀殼”。田沁鑫改編《四世同堂》,采用中國戲劇傳統(tǒng)的三幕式結(jié)構(gòu)對應原作上中下三部曲,大刀闊斧刪減眾多細節(jié)和線索,注重把握老舍筆端的整體氣韻。她的另一部代表作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將王嬌蕊對佟振保的發(fā)嗲“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當成改編宗旨,真的做到把小說改裝重組。同樣是張愛玲,林奕華擔任導演的音樂話劇《半生緣》卻對原作“照本宣科”,可是中國四大名著碰上林奕華,儼然成為他借題發(fā)揮、探討成長主題的工具。
正如田沁鑫與林奕華面對張愛玲,有“冒犯”與“敬畏”的心態(tài)之別,不同的戲劇導演搬演同一作家的不同小說,手法迥然相異不難理解,即便藝術(shù)家面前擺著的是同一文本,比如林兆華和胡宗琪分別執(zhí)導的話劇《白鹿原》,用的都是孟冰根據(jù)陳忠實原著寫就的劇本,依舊分分鐘是倆戲,而創(chuàng)作者對某位文學大家再“癡情”,像克里斯蒂安·陸帕曾將德語文化圈代表人物托馬斯·伯恩哈德的多部作品搬上過戲劇舞臺,亦不會用相同的手段“一招鮮吃遍天下”。
大路朝天,情節(jié)靠邊
戲劇人排演現(xiàn)成的劇作,如何理會劇作家提供的“標準配方”,決定熬制的高湯能否“原汁原味”。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重排的《亨利五世》,延伸到觀眾席的U形舞臺和其上巨大而復古的雙層景片,復原該劇當年在全新開張的環(huán)球劇場首演時的境況,擔綱故事敘述職能的致辭者對莎翁的“畢恭畢敬”,更令觀眾仿若置身彼時條件簡陋的現(xiàn)場,正與端坐著的伊麗莎白一世一道看戲。然而莎翁“攜帶”筆端人物“走進”英國國家劇院,李爾王抑或哈姆雷特王子都要換上現(xiàn)代衣裝,縱使他們說著莎士比亞撰寫的臺詞,宮廷爭斗仍然演變成為更易為觀眾理解、接受的職場游戲。
但小說變成戲劇,屬于藝術(shù)種類的碰撞與融合。觀眾對于“忠實原著”普遍意義上的理解,是指人物的相似程度、故事還原的多寡。孟京輝2012年創(chuàng)排的話劇《活著》,三個小時的演出除了劇情脈絡與余華小說別無二致,眾多臺詞更是奉行“拿來主義”,與小說中的句子一字不差,劇情角度論功行賞,該劇看得觀眾眼淚嘩嘩,余華文本的力量遠大于孟京輝的導演能力。然而檢視一出由小說而來的戲劇是否“高妙還原”原作,多數(shù)時候并不能將“情景再現(xiàn)”多少情節(jié)視作標準,更關(guān)鍵的是看小說韻味有無借助戲劇手段被“可聽可視”。話劇《活著》是部優(yōu)秀作品,更多要從孟京輝用他慣常的“天馬行空”新解余華字里行間的先鋒性方面而論,該劇開場展示的荒誕氛圍,是身著白襯衫腳蹬牛仔褲的黃渤在1940年代的鄉(xiāng)間大跳迪斯科。
戲劇即使“有心”展現(xiàn)小說全貌,也要正視自身被時長所限導致的“無力”。列夫·朵金講述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至1949年間、蘇聯(lián)某北方農(nóng)莊集體夢碎故事的《兄弟姐妹》,加上幕間休息長達八小時,差不多抵達一部話劇時長的極限,仍然無法一一呈現(xiàn)費·阿勃拉莫夫的原著小說《普里亞斯林一家》中的細枝蔓節(jié)。他另一臺改編自瓦·格羅斯曼小說、被譽為“20世紀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生存與命運》的話劇,耗時五年將近千頁的篇幅中的每個章節(jié)、每個片段悉數(shù)排演,最終的成品當然只能是從這些片段中挑選精華連綴成篇。
戲劇向小說“表示”忠誠,更應該看有無利用自身特點“領(lǐng)會”小說精神。北京人藝1980年創(chuàng)排的五幕六場話劇《駱駝祥子》,編劇、導演梅阡將老舍21萬字的小說掐頭去尾、改換情節(jié),故事圍繞祥子幾次買車、丟車的經(jīng)歷以及他與虎妞的愛情展開,場景集中在人和車廠柜房、祥子與虎妞成婚后的棲身之所。劇中祥子雖有坎坷經(jīng)歷,但與書中最終的墮落形象相比,仿佛換了個新人,始終堅信付出能有回報。梅阡的詮釋,并非要與時代強硬合拍,而是對老舍藏于文字里的“光明的希望”的挖掘。從帶有年代質(zhì)感的布景到李婉芬、李翔、于是之等北京人藝老藝術(shù)家在扮相、表演上面的“寫實”,加深“另一種未來”的可信度。
然而國家話劇院2010年制作的話劇《四世同堂》,導演兼主力編劇田沁鑫卻打破北京人藝創(chuàng)排《茶館》《龍須溝》以及《駱駝祥子》等老舍作品常用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而是以寫意結(jié)合寫實。舞臺兩側(cè)祁家、冠家的庭院,均是可開可合并具有透視效果,使得各個表演區(qū)域有了彈性,燈光的配合下,屋外屋內(nèi)、墻里墻外光影綽綽,均被觀眾盡收眼底。85萬字的小說涉及到的眾多人物,化為正派、舊派、新派、城市平民四派老北京人在臺上穿梭游走,精神氣質(zhì)于流動的胡同風情中孕育,暗合老舍在民族文化上的堅持。
大卸八塊,照章全收
如果從被舞臺化的作家中找尋多元處理的樣本,張愛玲完全可以步上前來。老舍的北平風物再怎么被深挖,也不可能變作上海舊事,但“祖師奶奶”冷眼寫盡的“蒼涼的人生的情義”,并不為上?;蛘呦愀鄣牡赜?、民國中期抑或抗戰(zhàn)晚期的時間所囿。創(chuàng)作者依章定制,舊光景里的人物不因身上的衣裝與觀眾拉開距離,結(jié)合當下另起爐灶,“社會的眼光、媽媽的眼淚”依然奏效。
張愛玲小說的戲劇化,最早由她親力親為。1944年,張愛玲將前年寫就的《傾城之戀》改成四幕八場話劇, 在上海新光大戲院連演八十場,盡管票房一路飄紅,她仍專門撰寫宣傳文章,夸贊演員羅蘭“完全是流蘇”,希望戲“能夠接近很多人”,“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與事”,足見對這部話劇抑或說小說的重視。若干年后,她在《我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試著加以解釋的《傾城之戀》“仿佛很可疑”的積極性的結(jié)尾,被香港戲劇導演毛俊輝打破。
2006年在京滬兩地上演、由時任香港話劇團藝術(shù)總監(jiān)的毛俊輝執(zhí)導的粵語音樂話劇《傾城之戀》,讓優(yōu)雅的老太太白流蘇置身于改革開放后的上海,她一邊見證城市舊貌換新顏,譬如新天地的改造,一邊在即將被拆除的白公館,回憶與范柳原錯失的緣分。而對觀眾熟稔的情節(jié)的講述,該劇也擺脫平鋪直敘的窠臼,用宛若張愛玲影子的旁觀歌者的演唱,以及華爾茲、探戈、恰恰等舞蹈串聯(lián),并放大男女在兩性關(guān)系上的算計與角力。
這種從形式到內(nèi)容均將張愛玲改造,志在發(fā)現(xiàn)她的當下意義的做法,在田沁鑫執(zhí)導的兩版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體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2007年版的同名話劇,佟振保和紅、白玫瑰,均有兩名演員共同出演,一面世故一面天真。開場不久,田沁鑫讓已經(jīng)成家的兩個振保,從將舞臺一分為二的透明玻璃長廊深處走向觀眾,雨夜和雨傘勾連他對無趣的家妻的厭惡和熱烈的情人的想念?,F(xiàn)實和過去的時空不斷顛倒、迭加,兩個振保時而肝膽相照時而大打出手,在自我迷失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他的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更被處理成世故的他“殺死”天真的他,看得觀眾猶如對鏡自照。“兩位一體”的概念,延伸到田沁鑫2010年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時尚版)》中職場麗人振寶身上,紅、白玫瑰跟著變成男性,形式看似更加顛覆原作,女振寶的情感困惑與選擇,仍是張愛玲筆下的男振保,以及“陰盛陽衰”時代的人們在情與欲上的兩難。
比起田沁鑫的大膽而為,華語導演界另一位女性旗幟人物許鞍華在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半生緣》改成電影之后“玩票”排的話劇《金鎖記》,雖然不乏現(xiàn)代闡釋,整體呈現(xiàn)卻要謹小慎微許多。該劇舞美刪繁就簡,用小說中的窗臺煙榻、桌椅屏風“壘出”曹七巧一生深陷的“方寸牢籠”。同時,許鞍華聯(lián)合編劇王安憶以溫潤的筆觸“新塑”曹七巧,加入可被觀眾同情的前史,她心里之所以藏著一把隨時隨地割人傷己的刀,源于她對代替丈夫迎娶她的小叔一見鐘情,可是他和病夫一樣,并不能讓她得到情欲上的滿足,加上一家老少全部拿她做仆人,兄嫂將她視為搖錢樹,曹七巧心里再住著前麻油店女兒的樸拙,也只能任由“陰毒”拖拽,在偏執(zhí)乖戾的路上愈行愈偏。只是,許鞍華的目光再灼熱,也難融斷張愛玲套在曹七巧脖頸的“黃金的枷鎖”。
要論對張愛玲文本的忠誠,林奕華聯(lián)合胡恩威執(zhí)導的音樂話劇《半生緣》達到極致。正如林奕華編劇的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用字幕、畫外音、對白三種方式將原著一字不差“拷貝”,該劇也以畫外音、旁白、對白三種形式“念完全文”。不過,劇中人的衣著并沒隨之“邁入”張愛玲創(chuàng)建的天地,而是像林奕華眾多戲劇中的人物一樣非常時髦。當他們置身由書架和時鐘建構(gòu)的場景,一字排開坐在長桌后面向觀眾,對自己、對彼此、對觀眾娓娓道來愛情的誤會,細膩的心理活動倒是的確指向了書中緣錯半生的那對戀人。而如果就此認定林奕華將張愛玲視為神龕上的偶像只會供奉,也是大錯特錯。多次排演張愛玲作品的他,也曾將小說中的情節(jié)全部過濾,比如把《曹七巧》《怨女》合二為一的《兩女性》,曹七巧和柴銀娣都變成了象征性的符號。
量相同體,裁各式衣
談論貼在張愛玲臉上的種種“戲劇裝”,并不意味創(chuàng)作者是在互相競技。圍繞相同題目的不同發(fā)揮,方是“量體各裁衣,相互比手藝”,包括藝術(shù)家的“自我較勁”與“同臺對決”。莎士比亞某部劇作的各類版本常被評論家拿來一分高下不提,盧克·帕西瓦爾十余年間,排過三版《麥克白》。2004年版,滂沱大雨沖刷不掉麥克白和妻子手上的鮮血;2010年版,現(xiàn)代社會是滋生兩人悲劇的溫床;2017年版,裝置感強烈的舞臺上麥克白是個身材發(fā)福的中年廢柴,妻子與女巫合體。
小說層面,前面提及的田沁鑫兩版《紅玫瑰與白玫瑰》之外,林兆華2006、2013年,為北京人藝排過兩版《白鹿原》。2006年他讓一群真羊跟著羊倌“走上”舞臺,2013年十幾個農(nóng)民著裝的老腔藝人以古希臘悲劇中的歌隊形式,“代替”羊群,參與敘事,其他與上版差別不大,兩版可看作同一臺戲(戲劇的獨特況味正在于此,一出戲若不停演,便不會被定型)。到了2016年,胡宗琪為陜西人藝創(chuàng)排的《白鹿原》,推動劇情發(fā)展的歌隊,變成劇中數(shù)次集體亮相的一眾村民。
林兆華和胡宗琪版《白鹿原》共用的孟冰的劇本,與話劇《四世同堂》的劇本一樣,也是在保持厚重原著主干上下功夫。孟冰從近50萬字的書中抽取兩條線索,里應外合互相滲透。一條圍繞白、鹿兩家,舊年月的父輩們圍繞土地明爭暗斗、新時代的子女們對于權(quán)勢幾度較量,這一過程中,父權(quán)地位漸漸不保。第二條線上的田小娥,用她與黑娃、鹿子琳、白孝文等男性的情欲糾纏,帶頭向父權(quán)提出宣戰(zhàn)。林兆華和胡宗琪對劇本的舞臺呈現(xiàn),都使用了陜西方言、老腔等地方元素貼近觀眾,可是從舞美到手法,均大相徑庭。
林兆華版,黃土高坡和泥塑的手推車輪、窯洞占據(jù)舞臺右側(cè)主體,交代故事背景之余,“強迫”觀眾接受父權(quán)的千年扎根,同時見證白嘉軒、鹿子琳如何被時代裹挾吞噬。伊始陜西老腔演員的高亢亮嗓預示故事的悲涼基調(diào),之后華陰老腔充當銜接各場戲碼的載體,側(cè)寫人物起伏不定的命運。表演借鑒中國戲曲的寫意觀念,演員下次坡、回個頭,自動跳至下一場戲。胡宗琪版,體現(xiàn)關(guān)中文化特色的牌樓、祠堂等寫實布景,以更為直觀化的方式道出父權(quán)的強勢,不斷改變身份的村民對它們的幾番赤裸摧毀,關(guān)聯(lián)父輩被迫將權(quán)力拱手相讓。同樣貫穿全劇的老腔,每次出現(xiàn)都異??酥疲匀粲腥魺o聯(lián)接塬上眾人被“祠堂”傾軋的命運。戲分的過渡,幾乎純?nèi)灰揽客评儞Q景片,景不落定,演員便在過場音樂的陪伴下,于漆黑的側(cè)幕條“心急火燎”地候著。
這種同題而作,愈發(fā)彰顯小說變成戲劇之后煥發(fā)的妙趣與新生。戲劇用或?qū)嵒蛱摰氖侄螌⑿≌f變成樣式紛呈的立體讀本,是否與觀眾(讀者)心中的“哈姆雷特”相符,并不要緊。比起影視劇,戲劇獨有的現(xiàn)場感,真正將小說中的人物從文字的條條框框里“解放”。只不過,他們有時愿意以原本面目示人,與相熟的伙伴說天論地,有時渴望更換肉身,和編導創(chuàng)造的新鮮人兒促膝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