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杭州縱火案固然有其極端性,但也折射出社會對于家政市場的普遍焦慮。如何建構規(guī)范、良好的保姆和雇主關系既是經濟、法律課題,也可以被視作一個有普遍意義的社會學問題:當家政雇傭這種經濟關系進入家庭,我們是否為之做好了準備?
7月1日,杭州市人民檢察院對杭州縱火案犯罪嫌疑人、保姆莫煥晶以涉嫌放火罪、盜竊罪依法批準逮捕。相比曾經發(fā)生的保姆毒死老人事件,人們尤其難以接受的是,杭州一案幾乎翻版了“東郭先生與狼”的寓言。就在縱火前的一個月,莫煥晶還以買房子的名義向林先生一家借款10萬元。莫煥晶的律師告訴本刊記者,莫煥晶說,“跟林家像一家人一樣”,林家的貴重東西也不避她,都是隨便放。
原本口碑參差不齊的家政行業(yè),再一次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公眾的嘩然,既源于悲劇本身的慘烈,還源于感同身受的焦慮。在現(xiàn)代社會,以血脈、親情關聯(lián)為屏障的家庭生活關乎安全、私密、自由和幸福,被普遍視為一處只容局內人進入的“后臺領域”。而如今,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正在以家政服務者的身份進入這一敏感的“后臺”。在今年6月8日商務部舉行的例行新聞發(fā)布會上,商務部新聞發(fā)言人孫繼文曾表示,隨著“兩孩”和人口老齡化時代的來臨,我國家政服務需求呈現(xiàn)爆發(fā)式增長。根據商務部的數(shù)據,2014年,家政行業(yè)從業(yè)人數(shù)2034萬,年增長13%,比第三產業(yè)從業(yè)人數(shù)的總增幅高出7.2個百分點。
雇一位保姆,特別是一位住家保姆,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決策。對待這樣一種新的需求,需要做好準備的可能并不只是行業(yè)和法律,還有家庭本身。
臺灣大學社會系教授藍佩嘉在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對在臺灣務工的東南亞幫傭及其雇主家庭進行了田野調查。這一調查中的一些觀察和結論對中國大陸同樣具有參照意義。藍佩嘉提出,臺灣社會里雇傭家務幫傭的傳統(tǒng),并不如香港的華人家庭或馬來西亞那么普遍,90年代以來,臺灣家政工人的雇傭者其實是“第一代雇主”。換句話說,人們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的保姆與雇主關系可能缺乏常識性的認知。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表現(xiàn)是“單純忠誠的女傭這樣一種理想意象”,“映在許多當代臺灣雇主的心中”,人們總是期待尋找到的幫傭“比較像古早時代的傭人”。
2016年10月20日,在北京參加月嫂培訓課程的婦女
而事實上,人們并不能依照傳統(tǒng)的“主仆”關系模式,將雇主和保姆之間的關系順利嵌入自己的家庭框架中。家政服務工作自古有之。在人類社會的漫長歷史時期里,家務勞動由罪犯、戰(zhàn)俘及其家屬等女性奴隸承擔,女婢為雇主的私人物品,是家庭財產。19世紀中葉,英法等國的城市中產階級雇傭農村的年輕勞動力從事家務勞動,家政業(yè)開始作為一種產業(yè)出現(xiàn),家務勞動逐漸成為可以購買和消費的商品。這種轉變徹底改變了關系模式。上海財經大學經濟社會學系蘇熠慧博士在研究中指出,前資本主義社會,律法規(guī)定主人對仆人享有“家長支配”的權力,仆人對主人履行絕對的“個人忠誠”,同時主人給予仆人“庇護”。然而在現(xiàn)在的社會,家政工人和雇主之間的關系是市場雇傭關系,他們彼此在法律上都是獨立和自由的個體。主仆之間的“庇護-忠誠”更像家庭成員之間的“私人關系”。這種“私人關系”體現(xiàn)在:仆人只忠于一主,其服務的對象長期是單一而固定的。然而,“家政工的勞動作為商品在市場上買賣時,購買者并非單一而固定”,也正是因為這樣,“介于‘私和‘公之間的家政工,很難與雇主形成完全意義上的‘親情”。
一方面,人們很難將家庭視為一個經濟活動的場所;另一方面,雇傭保姆本身就意味著家庭已然成為經濟活動場所。當人們抱著對傳統(tǒng)主仆關系模式的期待來面對現(xiàn)代意義的雇傭時,最終難以避免巨大的焦慮和失望。這一方面是因為角色錯位的沖突將極其尖銳——正如藍佩嘉的觀察:許多雇主認為現(xiàn)實中的保姆們“難相處、愛抱怨、對工資和工時錙銖必較,時常要求加薪”,“但從勞工角度看,這其實反映出她們試圖和雇主家庭維持距離以捍衛(wèi)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理性化家務幫傭的工作內容和條件”。另一方面,對傳統(tǒng)“忠誠”期待難免落空。就像莫煥晶并沒有領“像家人一樣”對待她的林家的恩情,對雇主進行訪問時,藍佩嘉常會聽到一些雇主大惑不解:“為什么我明明把她當家人看,她還是要跑掉?”
家政雇傭的另一層復雜性在于:我們可以用經濟標準去評價產業(yè)工人等其他雇傭關系,但卻很難用它去評價和處理家政這種特殊的雇傭。家政工的工作性質與內容使得家政工是作為“虛擬家人”的角色進入雇主家庭的:他們?yōu)榧彝ブ械膵胗變骸⒗先?、病人以及一切有照料需求的人提供勞動。除了時間、體力,情感投入也是他們照料勞動的重要內容。藍佩嘉的研究表明,大量新興中產階層家庭的女雇主們雇傭廉價的外籍勞動力做家務是為將孝道和母親的職責部分外包,緩解工作與家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壓力。換句話說,家政工人是在替代家庭成員承擔部分家庭責任。
蘇熠慧在對家政工崗前培訓的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為了能讓家政工人勝任工作,滿足客戶的情感需求,培訓者會“不斷要求她們通過換位思考,將自己與客戶之間的勞動關系轉化為自己與親人之間的家庭關系”。在培訓育嬰家政工的過程中,培訓老師讓家政工“想象”自己身為母親如何照顧和對待自家孩子的情景:“在自己家怎么做在別人家就怎么做”,“如果把自己的孩子摔傷了,(你作為媽媽)肯定會生氣”。保姆李阿姨在一次日常培訓中抱怨雇主自己吃新鮮飯,給她吃剩飯,餐具還是分開的。培訓老師聽完李阿姨的抱怨,勸她想想自己在老家是怎么當媽媽和妻子,由此來平息她的怒氣:“我們自己在家也是好的先給孩子吃,再給老公吃,最后才想到自己,他們對自己家人好很正常?!碑敿艺ぜ娂姳г估夏耆穗y溝通時,培訓老師則問道:“試問各位,你們與婆婆好相處嗎?”
2017年6月18日星期天,香港菲傭在休息日聚會
而在真正的工作過程當中,角色的轉換并不簡單。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助理研究員馬丹指出,作為“虛擬家人”,家政工的這種角色扮演首先“要付出足夠的、令雇主滿意的情感,其次這種扮演還要掌握好‘度,不能喧賓奪主代替了真正處于這個角色的家庭成員,也就是在情感付出的基礎上要學會控制與抽離”。
保姆王姐告訴蘇熠慧,她要是跟雇主家庭的孩子太好,不僅媽媽會不高興,爺爺奶奶也會插手。她曾經受雇照看孩子,“二年級的男孩。這孩子確實跟我很好”??芍淮艘粋€月就被辭了。這種情感的控制不僅考驗保姆,也考驗雇主。另一名保姆燕子和雇主夫婦關系不錯,但是男雇主的媽媽卻總是對她不滿意,“要是女主人對我比對她(男雇主的媽媽)好,她就心理不平衡”。“有一次去動物園,阿姨(男雇主的媽媽)覺得費錢,就不進去了,說在外面等著。我就說我也在外面等著吧。男主人就說,不不不,一起去。這個老太太就不高興了,就說:‘要不阿姨(燕子)去吧,我就別去了?!?/p>
馬丹指出,“控制與抽離”是真正的家人與雇傭關系存在內在的矛盾所決定的。在雇主和家政工這位“虛擬家人”進行情感交換的過程中,家政工如果不進行控制而只是投入交換,會威脅到雇傭關系的本質;而雇主如果只進行投入和交換、不進行控制則會產生不安全感,也會威脅到雇傭關系的本質。
在她的研究中,王家珍故事充分說明了一個成功的雇傭關系所需要的兩面。王家珍是一名專門護理早產兒和先天缺陷新生兒的月嫂。她對她所服務的孩子盡心盡力,有的寶寶出生時只有3斤,她每隔1個小時用滴管給寶寶喂1次奶,就等于她無法連續(xù)睡覺超過1小時?!耙虼司腕w力、腦力與情感勞動的付出而言,她相當稱職。但同時,她成功的原因不僅是她的付出,更重要的是她的抽離。比如寶寶跟她過于親近了她會避嫌,要求寶寶的正牌母親增加親子時間;再比如正牌母親用于建立母職的方法失敗了,她會主動承擔責任。對她來說,控制與抽離比付出更關乎這份工作的成敗?!?h3>樓上樓下
在有成熟家政服務傳統(tǒng)的發(fā)達國家,針對家政雇傭關系的市場雇傭本質,政府會打造一張經濟標準結成的安全網,確保家庭生活的基本安全需求。1989年,法國政府開始將家政服務納入勞動法中。之后又幾經充實、修訂,現(xiàn)行的有關家政服務業(yè)的法律,對從勞動合同簽署、工作時間、休息休假到報酬待遇,乃至家政服務范疇等各種細節(jié)給出了規(guī)范和標準,囊括了締結勞動關系的方方面面。在加拿大,家政網站都是付費網站,要求應聘者提供以下證書:第一救援證、身體健康檢查、保姆證,甚至還有食物健康操作證。面試保姆的時候,不僅要求其提供一份工作履歷,并提供兩名前雇主和一名友人作為擔保人。家政公司在吸收一名待選保姆和家政人員的時候,會進行詳盡的背景調查:不僅有對過去的雇主進行回訪,更為嚴格的是,還會用第三方調查機構進行銀行信用調查和有無犯罪記錄。
而如果深入具體的家庭生活,在安全的基礎上追求和諧與舒適,問題則更為復雜。事實上,對家政雇傭關系研究得再透徹的社會學家也無法為所有家庭開出一劑打造完美關系的靈丹妙藥。藍佩嘉指出,家務勞工或雇主都是不同質的群體。他們依自身既定的特殊社會位置、工作內容與雇傭條件,發(fā)展出不同的偏好與策略。正如一些雇主傾向于在樹立權威,一些人則青睞更為平等的交流方式;一些家務勞工認為,扮演雇主的訴苦對象的角色證明了他們和雇主的私人關系,而在另一些人看來,這只是平添了額外的工作與負擔。
但一條普遍的原則是存在的,家政雇傭這種雇傭關系極大地模糊了私人生活的邊界,但無論對于雇主還是雇工來說,明確一條雙方都能夠接受的私人邊界都是有益的做法。這種邊界可能是空間上的。在西方的傳統(tǒng)中,日常生活的家庭空間部署會確保雇主與雇工的區(qū)隔。比如英國的雇主家庭,他們有著極為敏感的空間意識,樓上樓下不容混合。但在人口稠密的亞洲城市,家庭空間往往有限。在緊密居住的空間中,雇主和雇工雙方都可能對對方的隱私產生更大的侵入性。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大空間還是小空間,私人空間建立的實質都是一種彼此尊重的契約。正如英劇《唐頓莊園》里所表現(xiàn)的那樣,大小姐瑪麗進入了仆人的住宿區(qū)域即私人空間,在被管家發(fā)現(xiàn)之后,作為這個家庭的雇主之一,她的第一反應依然是深表歉意。
舒適的私人邊界也同時建立在時間之上。雇主常出現(xiàn)的問題是希望通過經濟上的補償,要求保姆延長工作的時間,但私人時間存在的價值并不完全能以金錢衡量。蘇熠慧的研究顯示,與家保姆相比,小時工的報酬少,生活成本高,但許多住家保姆卻仍樂意轉為小時工?!半m然,小時工比住家的辛苦得多,但是有一點,就是自由,心情要好得多?!币晃唤邪墓凸じ嬖V她,當住家保姆的時候,總覺得表情不是自己的,她受不了成天看人臉色行事,便換成小時工,一當就是10年。在這10年里,她感覺只需要在那幾個小時里稍稍隱藏自己的感情,那幾個小時以后,自己還是自己。
1870年,英格蘭坎布里亞的4名女傭在雇主家的廚房里工作。19世紀中葉開始,家務勞動逐漸成為可以購買和消費的商品
藍佩嘉在對臺灣菲律賓幫傭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以職業(yè)、順從聞名的菲律賓幫傭對每周日固定的休息時間非常看重。這些私人時間使菲律賓幫傭得以完成“前臺”“后臺”的角色切換。某次周日彌撒后,藍佩嘉和幾名菲律賓移工朋友吃午飯,她注意到身旁的朋友露西婭(Lusia)帶著一個裝著衣服的袋子,隨口笑她一大早便忙著逛街買衣服。露西婭搖頭有點難為情地解釋道:“不,這些是我回家時要換的衣服。我在外面時,想要看起來聰明、時髦?!彼敃r身著象牙色絲質襯衫,她對藍佩嘉說:“這樣的打扮讓我覺得自己像‘企業(yè)經理,而袋子里在市場上買的便宜的衣服,則讓我變成‘管家經理。”爽朗大笑后,她告訴藍佩嘉:“所以我回家前要卸妝,把迷你裙換掉。我在家里像完全不同的人。你知道的,就像灰姑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