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國華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摘要:通過分析英文與中文句子中動詞出現(xiàn)的順序,本文表明這兩種語言均以各自的方式遵循認知語言學所發(fā)現(xiàn)的語言順序象似性原則,因此“重時間先后之序”并不是英語或者漢語的“特點”,而是這兩種語言的共性。
關鍵詞:散點透視;焦點透視;流水句;順序象似性;認知語言學;文化語言學
中國的文化語言學者提出,“漢語散點透視的句子反映的是漢民族重時間先后之序的邏輯思維特點,而西方語言具焦點透視的句子反映的是西方民族重空間立體關系的思維特點”(申小龍,1988:445-446;蘇新春,2014:146-147)。
本文就文化語言學者提出的“流水句、重視時間的邏輯思維”這個說法提出看法。對于這個問題,認知語言學所發(fā)現(xiàn)的語言順序象似性原則可以給出很好的解釋。語言順序象似性原則是說,依照自然順序組織的信息更容易記住,因而語言的結構自然而然地傾向于反映客觀世界中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王寅,2015:556; E. Ungerer等人,2013:301)。與此相反,如果信息的組織不是按照自然發(fā)生的順序來組織的,那么人們在理解的時候就需要把語序轉換為時序,從而增加處理時間,甚至會錯誤地理解事件先后發(fā)生的順序(王寅,2015:556)。
文化語言學者的看法與認知語言學的解讀
實際上,文化語言學者所發(fā)現(xiàn)的漢語中存在“流水句”、注重“時間邏輯”現(xiàn)象恰好證明了漢語也符合語言的順序象似原則,為證明語言象似性原則提供了新的語言材料。他們提出這個觀點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們是把漢語的這個“特點”當作西方民族“重空間立體關系的思維”的對立面來提出的,認為這是漢語的“特點”,那這就存在很大的問題了,可能會讓人誤解。他們的發(fā)現(xiàn)以及給出的材料和論證并不能在證明漢語符合順序象似原則的同時也證明西方語言或者英語就不符合這一原則。在認知語言學當中,除了順序象似性以外,學者們還提出了語言的數(shù)量象似性、接近象似性、標記相似性等其他原則。這些原則都體現(xiàn)了人類認識客觀世界、人體感官體驗客觀世界的方式,并體現(xiàn)在了人類的語言當中。
用實例證明英語與漢語一樣也遵循順序象似性原則
申小龍認為,“漢語在陳述一個事件,描繪一個場景,介紹一個人物時,都會沿著一個明顯的邏輯關系來展開”。但這恰恰也是英語在這種情形下遵循的象似性原則。
比如,《文化語言學教程》(蘇新春,2014:147)一書中引用的一個例子:
I had spent (a) a long day on a hired (b) mule before the mail carrier who had been (c) my guide pointed (d) to a cabin on the far side of a stream, mutely refused (e) the money I offered (f), and rode on (g).
我雇了一頭騾子,郵差權充向導,騎了一整天,然后他遙指著河那邊的一幢木屋。我給他錢,他漠然拒絕,徑自騎騾走了。
從給出的兩句話,我們能看出的恰恰是英漢兩種語言基本上都是按照時間的先后來安排動詞的出現(xiàn)順序的。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兩句中出現(xiàn)動作的時間先后順序。在分析中,相同的動作用相同的編號來識別。
其中,英語句子中動作出現(xiàn)的順序:
had spent 這個動作最先發(fā)生,表示過去完成時的had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a);hired mule(hired以“非動詞形式”存在于I had spent a long day on a hired mule句子當中)(b); 接下來的had been my guide也是在后面的動作之前發(fā)生的,表示過去完成時的had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c);pointed(d);refused(e);offered(存在于refused the money I offered句子當中)(f);rode(g)。
其中,pointed、refused、rode這三個動詞過去式限定形式(它與過去完成時相對,而過去完成時表示的是“過去的過去”)表明動作發(fā)生在前述兩個動詞(spent,been)之后,而這三個動詞出現(xiàn)的順序也是按時間先后來安排的。而hired和offer這兩個動作則是時間先后順序大框架下局部的現(xiàn)象(從它們所處的句子子部分或者從句而言)。
而這些動作在漢語句子中出現(xiàn)的順序則是:我雇了(b)一頭騾子,郵差權充向導(c),騎了(a)一整天,然后他遙指著(d)河那邊的一幢木屋。我給他錢(f),他漠然拒絕(e),徑自騎騾走了(g)。
那么,英語的順序是a、b、c、d、e、f、g,而漢語的順序則是b、c、a、d、f、e、g。也就是說,二者在a和f的動作出現(xiàn)的位置方面有差異。如果不考慮二者,則英語和漢語兩句話中動詞的總體排列順序是完全一致的,即都是b、c、d、e、g和b、c、d、e、g。而英語句子中a句放在最前,遵循的也是在英語習慣看來的時間先后順序。根據(jù)英語里時間先后“邏輯”來看,(a)spent這一動作發(fā)生之后(此處用動詞的過去完成時來表示)才有后續(xù)的 d、e、g 三個動作。而在漢語句子中,a動作放在了第三位的位置,遵循的則是在漢語習慣看來的時間先后順序,即先“雇了(b)一頭騾子”,或許同時“郵差權充向導(c)”,然后才能“騎了一整天(a)”,之后才有后面的“指著(d)”、“給他錢(f)”、“拒絕(e)”、“騎騾走了(g)”。這里,雙方力爭遵循的也都是客觀世界中動作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其中的差別則是英語、漢語各自對語法形式或者意義上的動詞所表示的動作(與客觀意義上的動作相對)有不同的認知造成的。就這句來說,英語中表示“非持續(xù)動作狀態(tài)”的動作spend在語法形式或者意義上一經(jīng)發(fā)生就完成了,因此排在其他動詞的前面;而漢語中“騎了(a)一整天”當中的“騎”可以表示“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的動作后來在某個別的動作之后完成了的狀態(tài)”,因此排在“雇了(b)”和“權充向導(c)”的后面。從動作的起點和終點來說,英語中spend中的這兩個點是合二為一的,而漢語中“騎”一詞則既可以二者合一,也可以在二者之間存在時間間隔,本例中是有時間間隔的。因此,我們不能因為這個英語句子中的骨干動詞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不同于漢語句子就認為英語句子沒有遵循時間先后的順序。實際上,兩個句子骨干動詞順序遵循的都是時間先后順序,只是因為英漢兩種語言賦予動詞的語法義和語義不同而出現(xiàn)的次序有別而已。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下《文化語言學教程》(蘇新春,2014:147)接下來引用的另外一個例子。這句話取自《高盧戰(zhàn)爭》英文版(W. A. McDevitte等人,2012:227),據(jù)稱原書由凱撒以第三人稱用拉丁語寫成。書的內(nèi)容是凱撒帶領羅馬軍隊征服高盧的歷史。根據(jù)書中的描述,凱撒在遠征不列顛回到歐洲大陸之時,遭遇了莫里尼人的襲擊。
書中引用的英文和漢文譯文如下:
When about three hundred men had been landed from the vessels and were marching rapidly to camp, the Morini, who had been left by Caesar in a state of peace when he set out for Britain, were fired by the hope of booty, and surrounded the troops, at first with no very large number of folk, bidding them lay down their arms if they did not wish to be killed.
這艘船上的三百名左右士兵上了岸,急忙趕向大營。這時,莫里尼人由于貪圖戰(zhàn)利品,便包圍了這些士兵。早在凱撒出發(fā)到不列顛時,對莫里尼人并未驚擾,一直讓他們過著和平生活。莫里尼人起初人數(shù)不多,他們向士兵喝令,要想留下性命就得放下武器。
首先,我們根據(jù)客觀世界中真實的發(fā)生先后順序來排列英語句子中出現(xiàn)的動詞:
1.had been left(“凱撒未驚擾莫里尼人”,這一客觀事件最早發(fā)生,比其他動作都要早);2.set out(“凱撒去攻打不列顛”,是動作1之后的事情,但早于后面的動作);3.had been landed(這300名士兵在凱撒去遠征不列顛之后返回歐洲大陸);4.were marching(登陸之后行軍);5.were fired(莫里尼人燃起欲望之火——去攻打羅馬軍隊,贏得戰(zhàn)利品);6.surrounded(包圍羅馬軍隊);7.bidding(包圍羅馬軍隊之后,對其發(fā)出投降的命令);8.lay down(命令要求羅馬軍隊放下武器);9.did not wish(羅馬軍隊的愿望——不希望);10.be killed(被殺)。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從1到7的動作發(fā)生順序排列是在了解了《高盧戰(zhàn)爭》英文版其他部分內(nèi)容之后才能做出的。如果只就《文化語言學教程》引用的這句話來說,序號 2 的動作 set out 的是無法準確排出的;而且,“凱撒未驚擾莫里尼人”(1)與“來了300名羅馬士兵”(3)孰先孰后也無法確定,因為二者的時態(tài)標記都是過去完成時(had been left和had been landed)。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到,語言的表達總是受到語境和語言手段的限制而不能完全精確地描述客觀世界。此時,對語言的理解就只能借助讀者的主觀能動性,由讀者來主動地分析、理解本句和上下文,這就是中國人所習慣和熟悉的“意合”,也就是申小龍所誤認為的漢語跟“西方語言”相區(qū)別的所謂“主體性”。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8、9和10三個“動作”與上一個例子中的e和f兩個“動作”一樣,屬于大的時間框架中的分支或者“小環(huán)境”,對整體的時間框架是沒有影響的。在本例當中,8、9和10三個“動作”并不一定實際上發(fā)生了(根據(jù)原書的描述,8、9和10三個“動作”也確實沒有發(fā)生)。為方便起見,我們這里不討論這三個動作的“細枝末節(jié)”,而只關注從1到7這些動詞構成的動作“主干”。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按照客觀世界的實際發(fā)生過程,將各個動作排列下來就是從1到7這樣一個順序。
那么,英語句子中動詞出現(xiàn)的順序是什么樣的呢?
When about three hundred men had been landed (3) from the vessels and were marching (4) rapidly to camp, the Morini, who had been left (1) by Caesar in a state of peace when he set out (2) for Britain, were fired (5) by the hope of booty, and surrounded (6) the troops, at first with no very large number of fold, bidding (7) them lay down their arms if they did not wish to be killed.
排列下來是這樣的,即3、4、1、2、5、6、7。我們可以看到,與“根據(jù)客觀世界中真實的發(fā)生先后順序”相比,除了1和2這兩個動作出現(xiàn)的位置不同之外,其他都是相同的。此外,即使不在“正確”位置的動作1和2也是按實際發(fā)生的時間先后順序來排列的。
現(xiàn)在,我們來看下漢語句子中動詞出現(xiàn)的順序:這艘船上的三百名左右士兵上了岸(3),急忙趕向大營(4)。這時,莫里尼人由于貪圖(5)戰(zhàn)利品,便包圍(6)了這些士兵。早在凱撒出發(fā)(2)到不列顛時,對莫里尼人并未驚擾(1),一直讓他們過著和平生活。莫里尼人起初人數(shù)不多,他們向士兵喝令(7),要想留下性命就得放下武器。
為了方便對比與分析,我們這里忽略因翻譯而“多”出來的動詞,而按照上面找出的“客觀世界的動作順序”來標出與英文版對應的動詞:3、4、5、6、2、1、7。我們可以看到,除了2和1沒有“各就各位”以外,其他的動詞都是按照“客觀世界中真實的發(fā)生先后順序”來排列的。值得注意的是,2和1的排列與“客觀世界的動作順序”不同,這一現(xiàn)象與申小龍所說的漢語重視“時間先后”的順序是不符的。
結論
從以上對兩組句子的分析和比較可以知道,英漢兩種語言的句子在動詞出現(xiàn)的順序方面均符合認知語言學所提出的順序象似性原則,并不存在申小龍等人所說的“漢語散點透視的句子反映的是漢民族重時間先后之序的邏輯思維特點”。
參考文獻:
[1]申小龍.中國句型文化[M].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
[2]蘇新春.文化語言學教程[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
[3]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5.
[4] E. Ungerer與H.-J. Schimd.認知語言學入門[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培生教育出版集團,2013.
[5]W. A. McDevitte與W. S. Bohn:The Gallic Wars,Merchant Books,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