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江教授的“強制闡釋論”具有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并產(chǎn)生巨大的學術反響。然而,該理論建構自身存在一些矛盾困境,最重要的是理論運用的“場外”與“場內(nèi)”的矛盾困境、文本闡釋的“發(fā)現(xiàn)意義”與“賦予意義”的矛盾困境,如何解決這兩大困境是一個新的研究課題。
關鍵詞:張江;強制闡釋論;獨創(chuàng)性;矛盾困境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7-0062-05
一、“強制闡釋論”的獨創(chuàng)性
張江教授根據(jù)強制闡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提出“強制闡釋”這一概念,以此區(qū)別于“過度闡釋”,這在當下文論語境中可謂空谷足音,具有學術獨創(chuàng)性。這種獨創(chuàng)性把當代西方文論以及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強制闡釋”的嚴重弊端暴露無遺,其學術深度堪與“過度闡釋”媲美,而其學術視野遠遠超出“過度闡釋”,從而體現(xiàn)了應有的反思力度。
所謂“強制闡釋”,是指“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雹?其基本特征有四:第一,場外征用;第二,主觀預設;第三,非邏輯證明;第四,混亂的認識路徑。“強制闡釋”概念具有獨創(chuàng)性,它被賦予不同于“過度闡釋”的新內(nèi)涵。這是《強制闡釋論》及其他相關論文最突出的學術貢獻。強制闡釋的“場外征用”現(xiàn)象普遍存在,并早就為西方學者所關注。加拿大學者諾思洛普·弗萊曾經(jīng)指出,無論是馬克思主義、托馬斯主義、自由人文主義,還是弗洛伊德學派、榮格學派,或是存在主義,都是以文學之外的概念框架來談論文學的。美國學者喬納森·卡勒也認為:“那些常常被看作是‘理論的東西,就‘學科而言,其實極少是文學理論,例如它們不探討文學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及其方法論原則。諸如弗里德里克·尼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佛迪南·索緒爾、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雅克·德里達、雅克·拉康、米歇爾·??隆⒙芬姿埂ぐ枅D塞、朱迪絲·巴特勒以及很多其他理論家的理論著作都根本不是在研究文學,最多不過是稍微牽涉到一點文學而已。”②但他們沒有提出“強制闡釋”理論,張教授提出這一理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有論者認為“強制闡釋論”的提出是2014年中國文藝理論界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是以地道的中國話語對上世紀一切流行理論的犀利解構,是以中國自己的聲音,以很大的勇氣對20世紀西方文論總體上落入“強制闡釋”窠臼的大力批判,給“理論死了”這個在西方也在中國文學批評界業(yè)已流傳有年的低迷口號,以高屋建瓴的哲學和理論總結。③ “強制闡釋論”不是提倡“強制闡釋”,而是反對“強制闡釋”,實質上是“反強制闡釋論”,是不同于“過度闡釋”的一種理論建構。這一點為不少學者所忽視。白燁《“強制闡釋論”在文論界引起熱議》說:“法國學者讓尼夫·蓋蘭指出:張江教授對‘強制闡釋提出的批評,恰當而深刻。的確,強制、濫用和野蠻的闡釋,即所謂過度闡釋,以前有過,如今也依然存在?!雹?瑞士洛桑大學教授阿納斯塔西婭·德·里亞·福爾特認為:“任何一個闡釋都必須放在一個歷史語境中,否則,過度闡釋就是不可避免的。在西方文論中,過度闡釋的現(xiàn)象很早就有?!边€指出:“可以用新的標準來闡釋舊的文本,在文本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秘密的內(nèi)涵,但是不能完全脫離文本,在這方面我同意張江教授的觀點?!雹?很顯然,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張江教授對“強制闡釋”與“過度闡釋”的區(qū)分及其意圖。
意大利學者昂貝多·艾柯建立了“過度詮釋”理論,其核心是圍繞“作品意圖”,而非“作者意圖”,也非“讀者意圖”。他試圖在“作品意圖”與“讀者意圖”之間保持某種辯證的關系。在艾柯看來,“本文的意圖只是讀者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推測出來的。讀者的積極作用主要就在于對本文的意圖進行推測”,而能夠推測出“本文的意圖”的,是隱含在本文中的“標準讀者”,而不是“經(jīng)驗讀者”。艾柯認為,本文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目的是產(chǎn)生其“標準讀者”,“既然本文的意圖主要是產(chǎn)生一個標準讀者以對其自身進行推測,那么標準讀者的積極作用就在于能夠勾勒出一個標準的作者,此標準作者并非經(jīng)驗作者,它最終與本文的意圖相吻合”⑥。艾柯并沒有對“過度詮釋”做出明確的定義,不過我們可以從其論述中推測,其“過度詮釋”可能是指超越“標準讀者”對本文意圖推測范圍的詮釋。張江教授的文本闡釋論與艾柯的“作品意圖”理論存在相同之處,即都突出文本或文本意圖,并進行“合法闡釋”。張教授自言“強制闡釋”與“過度闡釋”都承認批評的有限性,不認同讀者天馬行空“閱讀”文本的權力;都認為強制闡釋和過度闡釋的結果超越了文本,對文本作了在作者看來是多余的闡釋;都認為作者——在艾柯那里是“經(jīng)驗作者”——有權力判斷哪些是“合法闡釋”,其余闡釋應排除于合法闡釋之外。⑦ 二者都對“解構主義者”的“無限衍義”式的文本批評持否定態(tài)度??ɡ照J為:“詮釋只有走向極端才有趣。四平八穩(wěn)、不溫不火的詮釋表達的只是一種共識;盡管這種詮釋在某些情況下也自有其價值,然而它卻像白開水一樣淡乎寡味?!雹?卡勒的觀點,在張氏看來,違背作品與作者的愿意;在艾柯看來,超越“標準讀者”對文本意圖推測的限度,是不可接受的。然而,二者存在更大的不同之處,即前者既突出文本或文本意圖,又突出作者或作者意圖,而后者突出文本意圖或忽略作者意圖。張教授認為,對一個文本展開批評的首要一點是對文本存在的本體認識,“這包含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文本實際包含了什么,意即文本的客觀存有。其二,作者意欲表達什么,其表達是否與文本的呈現(xiàn)一致。其三,文本的實際效應是什么,讀者的理解和反映是否與作品表現(xiàn)及作者意圖一致。這是正確認識、評價文本的最基本準則?!睆埥淌诘摹皬娭脐U釋論”與艾柯的“過度詮釋”理論存在根本差別,他聲稱:“盡管有諸多相似之處,但我還是要強調,強制闡釋不是過度闡釋,前者可以包括后者,后者無法代替前者。最根本的區(qū)別是,強制闡釋的方式不僅體現(xiàn)在結果上,而且體現(xiàn)在動機和路線上。闡釋的動機和路線,決定了強制闡釋的基本特征和結果?!雹?他反復指出:“不能從一個文本的闡釋結果去區(qū)別過度與強制,要從闡釋的路線去區(qū)別過度與強制。過度闡釋的出發(fā)點是從文本出發(fā)的,在文本中找到闡釋的各個關節(jié)點,抓住這些關節(jié)點,做了超出文本本身內(nèi)容的和作者本身意圖的闡釋。而強制闡釋是,從我自己的理論出發(fā),從我的政治意圖出發(fā),然后對文本做文本基本沒有、或者說從來就沒有的意圖的強制闡釋,其目的不是要闡釋這個文本,而是要證明我自己的理論立場,從闡釋路線說,這個路線是非常清楚的?!雹?由此可見,“過度闡釋”立足于文本,而“強制闡釋”則立足于闡釋者所倚重的理論或政治意圖;“過度闡釋”是似有非有,而“強制闡釋”則是無中生有;“過度闡釋”意在闡釋文本,而“強制闡釋”意在通過文學文本證明論者的理論。這一理論建構是中西學者均忽視的問題,是與“過度闡釋”理論比翼雙飛的新建構。
二、“場外”與“場內(nèi)”的矛盾困境
四平八穩(wěn)的理論往往缺乏應有的深度,而深刻的理論又往往失于片面。張江教授的“強制闡釋論”也是如此,它存在嚴重偏向,這種偏向造成其理論建構的矛盾困境。
在張江教授看來,“場外征用”是指“廣泛征用文學領域之外的其他學科理論,將之強制移植文論場內(nèi),抹煞文學理論及批評的本體特征,導引文論偏離文學”。這一理論概括引起廣泛的學術共鳴?!皥鐾庹饔谩庇蓙硪丫?。朱立元教授指出,20世紀60年代,起始于文學批評的英國伯明翰學派大力提倡文化研究,其文化研究沒有局限于文學批評,而是把文化的社會評價功能開始從文學轉向了日常生活,特別是轉向了通俗文化或“人民”文化研究,開啟了文化研究拓展疆域、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進路。其后,伯明翰學派逐漸脫離了文學批評的領地,引領文化研究“把注意點集中在文化語境中的民族、種族、性別、階級等意識形態(tài)及其相互作用上”,并逐漸與后文化研究和后現(xiàn)代主義不斷交匯、合流,研究領地迅速擴張到政治學、哲學、歷史學、社會學、美學等絕大多數(shù)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而專門的文學研究和批評卻日益走向萎縮和衰退。“正是在這種過度泛濫的文化研究思潮的強制沖擊下,文學研究和批評本身日益遠離文學和文本,逐漸消融、消失在包羅萬象的文化研究中,淪為其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文化研究的多學科、跨學科闡釋模式強制性地支配和逐步取代了文學批評以審美為主干的傳統(tǒng)闡釋模式。這里,文化研究顯然充當了對文學研究、文學批評進行強制闡釋的專制主角。文化研究主宰文學研究的這種強制闡釋的風行,正是當代西方文論危機的征兆之一,昭示著文學研究有可能走向自我衰解的現(xiàn)實危險?!?這種警示并非危言聳聽,當今國內(nèi)國際的文學研究現(xiàn)狀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面對“狼來了”,文學研究如何面對?這是擺在文學研究者面前的一大難題?!皬娭脐U釋論”做出了回應,但它在“破”與“立”中更多地立足“破”,“破壞性”有余,而“建設性”不足。如何發(fā)掘所謂的“場內(nèi)”理論?如何正確對待“場外”理論?如何使“場外”理論為“場內(nèi)”所用?這一系列問題讓文學研究者十分棘手。
誠然,有些理論的“場外征用”存在嚴重弊端,但另一些理論的“場外征用”也存在其合理性??ɡ照J為:“理論是一種判斷”,各種富有創(chuàng)見的思想判斷可被其他學科所合理采用,“那些名目繁多的思想判斷之所以成為文學的理論,是因為它們提出的觀點或論證對那些并不從事該學科研究的人具有啟發(fā)作用,或者說讓它們從中獲益?!?因此,這樣的“場外征用”就存在極大的合理性。印度德里賈米爾大學拉什米·多拉伊絲瓦米教授堅持認為,“場外”理論進入文學闡釋使文學獲得了很多東西,“艾亨巴烏姆對果戈理的《外套》的闡釋,什克洛夫斯基對《項狄傳》的闡釋,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闡釋,巴特、德里達和??聦蹅惼碌年U釋,列維·斯特勞斯和德里達對神話的闡釋……這個闡釋和被闡釋對象的名單還可以列得很長,它們對文學而言都是富有成效的。一系列的理論都是相互連接的,一些理論會引起其他理論的共鳴和發(fā)展,比如種族理論、女權主義、性別研究、媒介研究、怪異行為研究、環(huán)境研究等等,這些新理論也會促進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法蘭克福學派、本雅明、葛蘭西、阿爾都塞、馬舍雷等對于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派的發(fā)展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彼〗Y說:“有不同學科的理論加入文學理論,把文學理論豐富起來,無論這有什么負面效應,還是會對文學提供很大幫助。在我看來,在20世紀的文學理論中,各種場外理論在各個國家四處旅行,起到了豐富文學和文學研究的作用?!?筆者不厭其煩引用一大段,意在強調“場外征用”只是當代西方文論的一個基本特點,但不一定是根本缺陷,相反甚至是優(yōu)長。不僅如此,“場外征用”情況在西方有的國家越來越強烈。莫斯科法蘭西學院院長艾倫·梅拉認為,目前法國文藝學有一種趨勢,就是文論方面的交義研究,“文論可以跟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歷史學相互結合,甚至還可以有文學和地理學、文學和視覺藝術、文學和電影的混合??傊▏乃噷W在試圖謀求一種綜合,把各種不同的方法融合在一起。像結構主義,就把文學、歷史、社會學、語言學的方法都糅合在一起,這些不同的方法是互相影響、互相結合的。可以說,現(xiàn)在的文藝學正處于一個多元、綜合和融合的時代。” 學科交叉是文學自身的復雜性所決定的,與此相伴隨的是跨學科研究,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有其合理性,不能因為有的理論的“場外征用”存在嚴重缺陷而作出整體性否認。
文學的“純”主要是指文學的敘事緣情等的審美性而言的,“雜”主要是指文學突破敘事緣情等審美性而涉及其他更加廣泛的內(nèi)容,如政治、宗教、歷史、社會等。張江教授《強制闡釋論》一文的“內(nèi)容提要”指出:“強制闡釋是當代西方文論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之一。各種生發(fā)于文學場外的理論或科學原理紛紛被調入文學闡釋話語中,或以前置的立場裁定文本意義和價值,或以非邏輯論證和反序認識的方式強行闡釋經(jīng)典文本,或以詞語貼附和硬性鑲嵌的方式重構文本,它們從根本上抹煞了文學理論及批評的本體特征,導引文論偏離了文學?!边@種批判很有見地,體現(xiàn)了論者突出“文學”自身的理論及其批評的學術立場。然而,文學場自身的理論十分有限,張教授在該文中也認識到,“從20世紀初開始,除了形式主義及新批評理論以外,其他重要流派和學說,基本上都是借助于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構建自己的體系,許多概念、范疇,甚至基本認知模式,都是從場外‘拿來的。這些理論本無任何文學指涉,也無任何文學意義,卻被用作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基本范式和方法,直接侵襲了文學理論與批評的本體意義,改變了當代文論的基本走向?!睋Q言之,不改變當代文論的基本走向的“場內(nèi)理論”沒有發(fā)揮重要作用。在張教授看來,20世紀初以來的所謂“場內(nèi)理論”僅僅只有“形式主義及新批評理論”,少得可憐。相對于“場外理論”,“場內(nèi)理論”是如此貧乏。如果排除“場外理論”,當代文論一定也是如此貧乏。“場外理論”對當代文論的貢獻不能低估,如馬克思主義對馬列文論的巨大貢獻、社會學理論對文學社會學批評的貢獻等。
文學的內(nèi)涵與外延從來就不是固定的,而是變化的。它既是當下的,又是歷史的。對內(nèi)容如此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進行闡釋,是“場內(nèi)理論”難以勝任的,必須借助于“場外理論”中的相關理論。張教授也認識到:“特別是近些年來,當代國際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生深刻變革,一些全球性問題日趨尖銳,當代文論對其他前沿學科理論的依賴愈深愈重,模仿、移植、挪用,成為當代文論生成發(fā)展的基本動力。”既然如此,堅守“場內(nèi)理論”有何益?吸收一些有價值的“場外理論”又何妨?文學研究越來越走向交叉研究,借助于“場外理論”是必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關鍵是既不能使“場外征用”泛濫成災,又要充分肯定合理使用的合法性。
三、“發(fā)現(xiàn)意義”與“賦予意義”的矛盾困境
張教授的“強制闡釋論”是基于文本的文學闡釋學。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他提出“本體闡釋”概念,認為“本體闡釋”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它以文本的自在性為依據(jù),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理論出發(fā)。它拒絕前置立場和結論,拒絕無約束推衍。它有核心闡釋、本源闡釋和效應闡釋三個層次,有原生話語、次生話語、衍生話語三重話語。多文本闡釋的積累,可以抽象為理論,上升為規(guī)律。 這種闡釋學體現(xiàn)了論者的文學本位觀,體現(xiàn)了文學闡釋的純正立場。其核心是尊重文學文本,尊重作者,是根據(jù)文本受動地去“發(fā)現(xiàn)意義”,而不是根據(jù)臆測能動地去“賦予意義”。
文本闡釋學有各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解釋學是以一種信息的方式使解釋者獲得本來的意義。這種解釋學依賴于信心,依賴于想聽的愿望,它的特點是認為符號揭示了某種秘密”;另一種觀點認為,“解釋學則被看成是以一種偽裝的方式把非神秘化的意義傳遞給解釋者。這種解釋學依賴于猜測,依賴于對所給予東西的懷疑,它的特點是懷疑符號掩蓋了事物的真相”。這兩種觀點都試圖在文本中“發(fā)現(xiàn)意義”。與發(fā)現(xiàn)意義不同,還有一種觀點是“賦予意義”??ɡ詹慌懦狻鞍l(fā)現(xiàn)意義”,更提倡“賦予意義”。他在《為“過度闡釋”一辯》中指出:“我認為不應該將文學作品的詮釋視為文學研究的最高目的,更不能視其為唯一的目的;如果批評家們執(zhí)意如此,那也應該盡量多思考一些問題,應將其思維的觸角伸向盡可能遠的地方。盡管像溫和的詮釋一樣,許多‘極端的詮釋無疑在歷史上不會留下什么痕跡——因為它們會被斷定為沒有說服力、多余、不相干或枯燥乏味——然而,如果它們果真非常極端的話,對我來說,它們就更有可能揭示出那些溫和而穩(wěn)健的詮釋所無法注意到或無法揭示出來的意義內(nèi)涵?!?這種追新求異的學術旨趣盡管偏執(zhí),卻有很大的吸引力和廣闊的學術市場,也是“強制闡釋論”所批判的文學闡釋主張。張江教授堅決反對“強制闡釋”,反對“過度闡釋”,主張“合法闡釋”。
張江教授通過美國杜克大學教授、著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杰姆遜用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 《聊齋志異》中的一個故事《鴝鵒》所進行的文學符號學分析,批判“強制闡釋”,批判“過度闡釋”。杰姆遜認為,故事《鴝鵒》的四個基本要素是:人(鳥主人,文中稱“其人”)、反人 (買鳥者,文中稱 “王”)、非人 (八哥)、“人道”。經(jīng)過分析得出的判斷是:“這個故事探討的問題似乎是究竟怎樣才是文明化的人,是關于文明的過程的。這個過程中包含有權力、統(tǒng)治和金錢,而這個故事探討的是應該怎樣對待這些東西。一方是人的、人道的生活,另一方面是獨裁統(tǒng)治和權勢,怎樣解決這之間的沖突呢?八哥無疑是故事提出的解決方法。” 這一判斷顯然與故事的本意南轅北轍。張教授認為,杰姆遜的分析存在三個明顯的缺陷,第一,其結論不是一個文學的結論,而是一個倫理學甚至哲學的結論,且其分析不是文學符號學探討文學自足形式的本意。第二,其方法是用先驗的恒定模式套用具體文本,并生硬地造出那個本不存在的 “人道”要素,得出離奇的結論。第三,這一矩陣分析抽象而生澀,既無審美又無鑒賞,完全失去批評的意義。張教授認為第三點尤為重要,因為“文學作品表達的理念無論如何深奧,必須是生動而可感的,否則,將失去文學的特質,……從而必將被其他思想表達形式所取代”。他用“五個狎”對該故事做了十分精彩的文學闡釋,最后指出:“按照中國傳統(tǒng)習俗,舊時玩鳥且可出游者,大抵為市井流氓。文本中鳥與王的關系只是騙與被騙的關系。故事就是寫王的愚蠢、鳥的下作。這里沒有文明的意思,也沒有人道的意思,更沒有解決人道與獨裁統(tǒng)治及權勢沖突的意思。”通過這一個案,張教授對“強制闡釋”展開了有的放矢的批評,同時為自己合理化的文學批評樹立了一個樣板。然而,看上去,張教授對杰姆遜關于《鴝鵒》符號矩陣分析的批判很有道理,其實并不盡然。杰姆遜之誤在于,在分析《鴝鵒》的符號矩陣的四因子時,“人道”因子有誤,若把這一因子改為“狎”,問題就迎刃而解。那么,杰姆遜與張江教授各自對《鴝鵒》的解釋就可能殊路同歸。如果是這樣,那么杰姆遜關于《鴝鵒》的符號矩陣分析就存在很大的合理性。
張江教授對“賦予意義”而不是“發(fā)現(xiàn)意義”給予嚴厲批判,認為這種“強制闡釋”往往是主觀預設?!爸饔^預設是強制闡釋的核心因素和方法。它是指批評者的主觀意向在前,預定明確立場,強制裁定文本的意義和價值。主觀預設的批評,是從現(xiàn)成理論出發(fā)的批評,前定模式,前定結論,文本以至文學的實踐淪為證明理論的材料,批評變成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理論目的的注腳?!逼湟τ腥爸昧?、前置模式、前置結論。他以肖瓦爾特對《哈姆雷特》的女性主義批評為例,指出,肖瓦爾特的解讀“一反歷史和作品的本意,推翻以主人公哈姆雷特為中心的批評立場,提出要以奧菲利亞——莎士比亞劇中的一個配角,重新布局”。這種批評改變了以往的批評標準,以女性主義的既定立場重新評價作品,重新評價人物,重新設置劇目的主題,以配角奧菲利亞的故事替代主角哈姆雷特的故事,使被忽視、被曲解的角色奧菲利亞作為女性主義的代表站到前臺,集中表達對男性父權制的反抗。張教授追問:“這種預設的立場與結論是莎士比亞的本意嗎?或者說他寫哈姆雷特的目的中,含有蔑視女性的動機及意圖嗎?女性主義者把自己的立場強加給莎士比亞,是不是合理和正當?shù)年U釋?”這種批判并非沒有道理,但問題是,文學的文本闡釋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意義”,也可以“賦予意義”。在解構主義者看來,“賦予意義”比“發(fā)現(xiàn)意義”更重要,更能夠另辟蹊徑,取得創(chuàng)新??ɡ罩鲝堦U釋學可以走極端,極端到可以“強制”賦予文本所并未蘊含的意義,只有這樣才有創(chuàng)新的可能,否則難逃前輩的闡釋窠臼。在卡勒看來,迄今為止,所有傳統(tǒng)上被視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都已經(jīng)被研究透了;要想在此研究領域取得成功,就必須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標新立異,僅僅滿足于在那些著名的文學作品的現(xiàn)有詮釋中去挑選、去論證是不夠的,必須運用許多非經(jīng)典的材料,提出新的解釋?!氨M管這些新的解釋仍會被視為微不足道或不著邊際,但通過對那些無可爭議地處于中心地位的作品做出新的解釋,他們引起了學界的注意,同時被詮釋的作品也又一次獲得了新的生命?!?肖瓦爾特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對《哈姆雷特》的解讀是對傳統(tǒng)闡釋的新突破,其結論并非沒有說服力。由此可見,“強制闡釋論”存在著肯定“發(fā)現(xiàn)意義”否定“賦予意義”的矛盾困境。朱立元教授主張,追求文本自在意蘊與闡釋者生成意義的有機結合。他認為,文學文本一旦完成,其意義意蘊就必定超越了作者特定情境下創(chuàng)作時的思想感情,文學作品的自在意義遠遠大于作者創(chuàng)作的原意?!瓣U釋是意義生成和建構的動態(tài)過程,是文學文本的某些自在意義與讀者閱讀過程中生成的新意義這兩者的有機結合或者融合。闡釋過程,必定有意義的增值和生發(fā),不能把后者排除在闡釋的意義系統(tǒng)之外?!?批評的能動性往往受到忽視,而“生發(fā)意義”往往受到質疑甚至批判。
注釋:
① 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 6 期。
②③ 參見陸揚:《評強制闡釋論》,《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5期。
④ 白燁:《“強制闡釋論”在文論界引起熱議》,《光明日報》2016年4月11日。
⑤⑩ 參見張江等:《關于“強制闡釋論”的對話》,《南方文壇》2016年第1期。
⑥⑧ 參見艾柯等:《詮釋與過度詮釋》,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77—78、135、135、136頁。
⑦⑨ 張江:《關于“強制闡釋”的概念解說——致朱立元、王寧、周憲先生》,《文藝研究》2015年第1期。
朱立元:《關于“強制闡釋”的幾點補充意見: 答張江先生》,《文藝研究》2015年第1期。
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李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張江、毛莉:《由“強制闡釋”到“本體闡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6月16日,第 A04 版。
利科爾:《解釋學與人文科學》,陶遠華等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頁。
參見張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
朱立元:《追求文本自在意蘊與闡釋者生成意義的有機結合》,《學術界》2015年第5期。
作者簡介:付建舟,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浙江金華,32100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