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里國超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
從五、六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對“肉”的味道的記憶都會特別的深刻。那是”極左路線”盛行的年代,也是我們國家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肉”像其他物品一樣,都是要憑票計劃供應的。每人每月一斤肉,最艱難的時候,一個月供應半斤也有過的?!叭狻痹诋斚率窃倨胀ú贿^的一種食品,“物以稀為貴”啊,在那個年代“肉”可是一種很奢侈的食物。小時候總是幻想著什么時候每天都能吃上一頓肉了,那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了。那時候只要想著吃肉,談論著吃肉,人們總會抑制不住饞涎欲滴。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肉”讓人們記住了它的鮮美,更讓人們記住了那個時代賦予它的那種特有的“苦澀”……
肉的“澀”味
那個年代,整個國家關注的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而老百姓關注的卻是你家吃了什么,他家穿了什么。一個大院就是一個社會,形形色色。過度地饑餓總會導致人的食欲強烈地滋長;長期的癆腸寡肚,使得人們對肉的味道極度地敏感,就是好幾里地的距離似乎也能聞到肉的腥味。哪家做了點好吃的,那香分子隨著空氣流動散發(fā)到大院里的每個角落,人們的味覺和嗅覺便開始蠢蠢欲動,隨之一串串問號就會從人們的腦海里、眼神里、鼻子和嘴巴里冒出來。各種表情:疑問的、推測的、追尋的、議論的,院子里便會開始暗暗地騷動起來。
那是1968年初冬傍晚的美姑縣委大院。從縣委伙食團打回了飯菜,我們一家子圍坐在地爐子旁等著遲遲還沒下班回家的大姐吃晚飯。那年,美姑縣城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供應過肉了。大家每天面對的是白菜、蘿卜、土豆。本就轆轆饑腸,再被蘿卜、白菜輪番洗刷,使得單薄的腸壁好像吊命似的直接拉扯著空乏的胃和枯澀的喉嚨隱隱作痛。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昏暗的燈光下,米粒般的雪花被寒風卷著從瓦縫中飄進屋里來?!斑@么晚了,下班不回家,這個瘋丫頭跑到哪里去了?!”阿媽雖然用的是責備的口吻,卻能聽出心里那份深深的擔憂?!岸叨叨叨摺边h處傳來一陣陣槍聲,那是“文革”中造反派們“文攻武衛(wèi)”武斗的聲響。饑餓、寒冷,加上外面武斗恐怖的槍聲,圍坐在爐子旁的一家子老小不由得更加緊縮成了一團。
阿媽突然站起身來,焦急的她急忙披上“瓦拉”拿上圍巾是要出去找姐姐。我們兄妹幾個立馬站起身來齊聲叫道:媽媽你是要去找姐姐???我們和你一起去吧!阿媽遲疑了下“讓阿木和媽媽一起去吧,你們兩個小的就在家里看家啊?!笨窗寚烂C的神情我們不敢有更多的話語。阿媽給阿木哥哥戴上帽子,圍上圍巾正要開門出去的時候,我們家后房的窗戶有敲打的聲響。
“嘭、嘭、嘭”.誰?!“是我,阿依嫫!”
啊,是大姐阿依嫫回來了。我們一家子一下子高興起來,大家一起擁向后屋的窗戶。后屋窗戶原本是兩扇玻璃窗門,因為打武斗了,阿爸就在窗戶的內(nèi)側上又加了一道厚厚木制的窗門。感覺還不夠安全,原本低欄高檐寬大的窗戶,又被阿爸用一些土磚在木窗門和玻璃窗門之間砌起一道矮墻,把窗戶幾乎掩了一半,這樣即使是有槍打過來,也穿不透了。
窗門打開了,露出了大姐笑盈盈的臉。我們高興地喊著:大姐!大姐!阿媽說別喊了,讓她進來再說。只見大姐爬上窗臺后又弓下腰去提起一個沉沉的竹編背簍吃力地擱在窗臺上,然后很神秘地招呼阿木哥過去接住。阿木哥把竹筐接過來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哇!那竹簍里分明是裝著一半整邊的豬肉???!我們激動地要歡呼起來,被阿媽和大姐一下子制止住了?!皣u......”大姐神秘地用手指指著嘴向我們示意:不要聲張!我們強忍著內(nèi)心的興奮,一起提著竹簍高興地來到前屋的火爐旁。大姐一邊搗騰竹筐,一邊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述著怎么弄到豬肉的經(jīng)過。
原來大姐一直就想著要給家里人改善下生活,乘今天單位沒什么事,就和同事郭紅姐姐一起進山里去找到一戶彝族老鄉(xiāng)家,在他家買了這頭近四十斤重的豬,殺好后,把頭和肚雜給了那個老鄉(xiāng)家,一人背了半邊豬肉回縣城。到了縣城外,天還沒有黑,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她們倆就在城外的樹林里躲著,等到天黑人靜的時候才悄悄地溜進城里。
本來就餓得不行了,再看到這新鮮的豬肉,饞得我們一個個口水一串一串的往外淌。阿媽和大姐還在說些什么,我們都沒有在意了,全部注意力都在這塊豬肉上。
大姐看到我們幾個那種如饑似渴的神情,急切地想讓我們解饞的她顧不了煮啊、炒什么的,連起碼的沖洗下都等不及了。只見她一抬腳用力把那個竹筐踩扁,把那塊肉放在那個踩扁的竹簍上,拿起砍柴刀,順著豬的肋骨幾下子就把那半整邊豬肉砍成了一塊塊條狀;然后將就那把刀三兩下又把那個竹筐砍成幾大塊,順手放在爐火上。沾有豬肉油脂的籬笆這么一點,火爐上立馬就亮起來了火苗。姐姐和阿媽把那些肉塊架在竹籬上?;鹬丝局i肉,肉的油珠子冒了出來滴到火上,火焰開始升騰起來。紅紅的火焰燒烤著帶有血腥的鮮肉滋滋作響,裊裊青煙把那份久違了的香味散發(fā)到了屋內(nèi)的每個角落,磬人心脾。當大姐把可能只有七、八成熟的烤肉帶著萬分憐愛的神情遞到我嘴邊的時候,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深深地感受到我們家的那種特有的幸福和溫暖?;鹛僚?,大姐的臉被映得彤紅,她沒有顧及自己,不停地忙碌著照顧大家。我癡癡看著火塘邊潑辣干練、勤勞聰慧的大姐,她那張圓圓的煥發(fā)著紅暈的笑臉洋溢著青春和美麗。
我們一家子喜氣洋洋,津津有味地啃著豬肉的時候,阿媽感嘆到:“哎呀,你爸爸在家就好了,他在‘五、七干校不知道過得怎么樣?。苦?。快拿兩塊肉掛到后屋給你阿爸留著?!蔽覀兇蠹乙恢曼c頭。阿媽突然又驚愕道:“哎呀!快,快,阿木、阿嘎你們兩個趕快給晉川和曉紅家送兩塊肉過去。一會兒大家聞到氣味了,就不方便了?!卑⒛靖绾桶⒏陆隳蒙先庖涣餆煹木透Z了出去。
晉川和曉紅是我們同一個院子里住的兩家漢族鄰居,平日里相處特別友好,幾家人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相互送點給對方品嘗。在這個艱難的歲月里,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能意外的吃到幾塊熱燙燙的、香噴噴的烤豬肉,可以想象給他們兩家?guī)サ哪欠N意外的驚喜和快樂。
第二天,縣委大院里熱議開了。昨晚是哪家啊,這么大的雪在家里燒肉呢?哪來的肉?。繜煤孟惆。x川、曉紅我們幾個聽到這樣議論的時候都會會意地笑笑,心里卻是美滋滋的。
習近平同志文革時期也經(jīng)歷過磨難。他在回憶起七年知青生涯里曾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沾到過點油葷的艱苦日子的時候,也是感慨良多啊。我也當過知青,雖然時間不算太長,但對于那個年代知青生活的艱苦,也同樣很有感觸。
那是1975年的冬天。我在昭覺縣四開區(qū)大壩公社當知青。好像是要過彝族年了,縣革委派了一個慰問團來我們區(qū)慰問知青。區(qū)上、公社的有關領導,以及全區(qū)的知青都集中到我們知青隊開展慰問活動??h革委來慰問,那自然是要殺豬犒勞這些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里的知青的。那個月我正好幫廚。聽說要殺豬慰勞大家,整個知青隊上下沸騰起來了。我作為廚房的工作人員也和大家一起高興地忙碌著。
豬殺好了,肉煮出來了,切成了小片,再用蒜苗炒成了一大鍋“回鍋肉”。一盆盆油亮亮的,香噴噴的“回鍋肉”端上了。大家八個一圈,十個一桌的圍坐著開始大吃起來。那一塊塊肥亮亮的豬肉顫悠悠地從唇齒間滑過,在嘴里咀嚼,豆瓣、蒜苗與豬肉的脂肪蛋白經(jīng)過煎炒后散發(fā)出“回鍋肉”特有的香味充滿著人們的口腔,徹底地打開了我們的味蕾,就像是久旱的春雨,我們的味覺器官得到了充分地享受,銹跡斑斑的身心終于又獲得了一次久違了的美妙地滋潤。
會餐結束,餐盡人散。熱鬧的知青隊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大家收拾好了鍋碗瓢盆,天已經(jīng)比較黑了,廚房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準備整理好櫥柜里的東西就回宿舍休息了。就在這個時候,聽見背后有人輕聲地叫了一聲:“同學”。我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靠著門枋看著我。我遲疑著問他:“你是在叫我嗎?”他點點頭回道:“嗯”?!坝惺裁词聠幔俊贝藭r那個男子臉上一下子表現(xiàn)出一種靦腆和為難的表情。我這才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大概有二十三、四歲吧,中等個頭,穿著一件雖然打著補丁卻很筆挺的藏藍色的中山裝,文質(zhì)彬彬的。是穿得過于單薄還是由于藏藍色的衣服的映襯,他的臉色顯得尤為蒼白。是因這個陌生的男人令我好奇,還是因為他的眼睛里透出的那種深邃憂郁的眼神更容易打動人,更令人同情憐愛,我不由得轉(zhuǎn)過身來走上前去。
眼前的他,躲閃著我的視線。他輕輕地挪動了下身子,嘴唇有些微微閃動。他那種猶豫不定,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我更加好奇。我又追問道:“有什么事嗎?”他支吾了兩下,平復了一下心情后喃喃地說到:“我是躍進公社的南充知青?!薄0?,躍進公社?!離我們知青隊有二十多里路呢?!拔覑廴艘彩侵啵缇团晌乙粋€人做代表來這里參加慰問活動。”。“哦”我心想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他緩了緩氣接著又講:“我家里還有一個孩子,我愛人和孩子都好長時間沒吃到過肉了。我找你就是想麻煩你,你這里還有點肉嗎?如果沒有肉了,哪怕有點肉湯給我也行。我想給他們帶點回去。”說到這里,他的鼻腮有些微微扇動,晶瑩的淚花在明亮的眼框里打起轉(zhuǎn)來。
“如果沒有肉了,哪怕有點肉湯給我也行?!边@個再平實不過的請求先是令我一陣驚愕,良久,心里感覺酸酸的。不用分說我立即在廚房里上下翻找,希望能找到點東西可以滿足他這個一點都不過分的要求。我知道那些肉早就如同風卷殘云般打掃得干干凈凈了。但還是本能地想找點什么東西出來。揭開幾個鍋、盆的蓋子,其中一個盆子里正好還有點肉湯,湯冷了,面上漂浮著些凝固的油斑。我覺得還不夠,忽然想起了我的那個一同幫廚的女同學把她沒舍得吃的那點回鍋肉的肉汁很神秘地藏在了櫥柜里面的角落里。我蹲下身子,伸直了胳膊,很費力地在櫥柜的角落里摸到了那個搪瓷碗。我小心翼翼地把碗拿出來,揭開蓋在上面的一個盤子,一小半碗紅亮亮的肉汁出現(xiàn)在眼前,呀!里面還有幾片肉。我欣喜地笑了,把碗遞到他的眼前,他那張卡白的臉忽然也泛過一陣紅暈,眉宇間終于也出現(xiàn)了一絲欣慰的笑顏。
我把肉湯和肉汁用我的碗具簡單的裝好捆扎后遞給了他。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滿含著感激之情。我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示意送送他。
他提著肉湯緩緩地走在我前面。燈光下,他的那件中山裝顯得有些短??;那條那個時候很流行的上海式小管褲把他的腿部和臀部繃得線條凸顯,就連屁股上的兩個補丁也做得特別的精細和對稱;那雙皮鞋有些陳舊了,皮鞋的后沿有些褶皺,并有點塌陷。當他邁出步子褲管被提起來的時候,可以清楚看到那雙尼龍襪破損處露出的白白的后跟跟腱。
我們走出了知青隊后,四面一片漆黑,沒有光,也沒有風,世界格外的安靜。
“這么黑,還這么遠,你一個人能走回去嗎?”
“沒事,早就習慣了”。
“實在不行,今晚就住我們這里吧?”我誠心地挽留他。
“我不回去,我愛人會等我的”他執(zhí)意要走,我也不好一再挽留。這時他的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我,是要和我握手、道別?從這個緊緊的,微微有些顫抖的動作里,讓我感受到了它的意味深長。
世界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唯有那條微微的,還泛著點蒙蒙昏暗影子的公路延伸向黑夜的深處。那個孤獨單薄的身影沿著這條昏暗的道路漸漸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帶著對家人深深的眷戀;帶著這個時代苦澀的氣息;帶著一種迷茫無奈的心緒……
買肉的“苦樂”
那個年代,買肉是件既高興又辛苦的差事。
那個時候,肉票定量有限,加之經(jīng)濟條件有限,人們總是想在最小的量里買到最理想的肉。大家都喜歡吃瘦的肉,但瘦的肉不解饞啊。每當你要去買肉的時候,大人總是要再三叮囑你,要買“前夾”、“飽肋”啊之類的話。反正只要能買到半肥半瘦的肉就是最好,最理想的。買肉的時候,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排,但看到掛在架子上的肉太瘦了,寧愿多受些被擠壓的苦,也要等到下一塊肉掛上來,直到割到自己心儀的好肉才會善罷甘休。
有一天,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了還是單身的徐老師。我問徐老師您上街了?徐老師將她手中的網(wǎng)兜在我眼前晃了晃說:“我去買了肉呢!你看!”我看?感覺好像是條魚啊?白晃晃的。徐老師很欣慰地對我講,今天她買肉遇到的那個師傅,對她格外得照顧了?!澳憧矗屹I的這半斤肉不帶一點皮,肥瘦都有點,嘻嘻”。這個月每個人計劃供應的是半斤肉,半斤肉能盡是肥瘦肉,看得出徐老師格外得滿意。一路上,徐老師就問我,你說這半斤肉是煮來吃好呢,還是炒來吃好呢?煮著吃呢,可以喝點湯,但折耗大。直接用青海椒炒著吃吧,那樣更香還可以省點油。一路上,我們就為怎么樣吃這半斤肉熱烈地討論著,唾液卻在口腔里不停地打轉(zhuǎn)。
那個時候,州府昭覺縣城的肉食品門市在煤建公司后面的一個窄巷子里。那個巷子中間有條一米多寬、兩米多深的排水溝。水溝的這面是條較寬的路,水溝的對面就是肉食品門市前的一個三、四米寬,十來米長的壩子。那個壩子是用三合土打的,表面很是光滑,為了有益于雨水的排放,壩子被特意打成了一個有一定弧度的斜面。
買肉對昭覺人來說最艱辛的是在春節(jié)前夕的冰天雪地的冬季里。為了讓家里的人在大年三十那天能吃到新鮮肉,過一個像樣的年,好多人大半夜里就要起來,穿上厚厚的大衣,有的還帶上“烘籠”(一種取暖的火爐),小心翼翼地帶上肉票和錢,來到肉食品公司門前排隊。
因為大家都把那點計劃肉集中在春節(jié)那幾天買了,加之每天供應肉的量畢竟有限,所以能在春節(jié)前買到鮮肉,那是一件極為艱巨的事情。
人們頂風冒雪排著長長的隊,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等到了門市里有了響動,感覺希望就在前頭了。(那個時候買肉,先是要排隊繳錢開票,然后憑票據(jù)再去割肉。人手多的家庭一般派兩個人去買肉,一個負責排隊開票,一個負責排隊割肉。)開票的窗門打開了,割肉的門市的門板也一一卸下了。人們都興奮地站了起來。
長長的隊伍就像是凍僵了的蛇,移動地非常緩慢。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感覺離開票的窗口還是那樣的遙遠。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分了,這個時候言傳著今天拉來的肉都要快賣完了,隊伍一下子騷動起來。原本有序的隊伍,突然亂了起來了。急切的人們紛紛擁向開票的窗口。那扇本就不大的窗口,被擁擠得里三層,外三層。有的人甚至爬到別人的肩上,頭上,奮力地把錢和肉票向窗口里塞。
看著眼前這層層疊疊的人堆,這群瘋狂擁擠的大人們,我們這些個小力弱的小孩只有望而生畏的呆望在一旁了。
開票的窗口前,一片混亂吵雜。里面開好了票的人使勁地要往外拱,外面要開票的人拼命地往里面鉆。里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加之擠壓的痛苦,里面的人發(fā)出一陣陣沉悶甚至粗魯?shù)牧R聲和痛苦的慘叫;外面的人緊咬牙關,利用堅硬的肩部在腿部蹲力使勁地支撐和推動下拼命地往“堡壘”里面擠著??赡苁莿菥嘲?,好一陣子“里面”和“外圍”憤怒地角力推動著整個“堡壘”或進或退,或左或右的相持移動成膠著狀態(tài)。它的激烈對抗程度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像美式橄欖球的陣仗。就這樣,一個為買肉開票的窗前,此刻間儼然成了人肉博弈的生死場了。
這時,里面的幾個人利用他們的臀部和背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合力奮力地往外推。外圍可能是因為力量的分散一時沒有承受住被拱破了。只聽“轟”的一聲,這個用人堆成的堡壘一下子就爆開了。那些騎在別人頭上、肩上的人瞬間坍塌下來,與后面的人和里面沖出來用力過猛的人順著壩子斜面的冰一起跌進了身后兩米多深的溝里。剎那間,尖叫聲,驚呼聲,哭聲,喊聲響徹了昭覺肉食品公司的這條小巷。
那些掉進水溝里的人們,有的被沖走了好幾米遠;有的被摔得頭破血流??采系娜思娂娕艿剿疁系南露藴峡脖容^矮點的地方才把這些落水的人一一救起來。
被救起來的人都成了落湯雞。嚴冬的昭覺,滴水成冰,濕漉漉的衣褲立刻就變成了冰凌,變成了“冰鐵的盔甲”。有位被救起來的阿姨額頭和嘴角滿是殷紅的鮮血,那散亂的長發(fā)已經(jīng)凌結成了一串串晶瑩的冰珠子。人們攙扶著她經(jīng)過我身旁的時候,她瑟瑟顫抖的身體發(fā)出一種哀怨纖弱的聲音顫巍巍的:我的肉票,我的肉票啊......
賣肉的“喜悲”
物質(zhì)決定意識,這句至理名言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體現(xiàn)得尤為充分。每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特有的熱門行業(yè)和職業(yè)。那個時候我們青年人談理想和抱負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宏圖大志,最理想的職業(yè)就是做電影放映員,當司機、賣肉,賣油之類的服務行業(yè)。因為這些“近水樓臺”可以給人們極大的實惠。
初中還沒畢業(yè),我們年級一位姓鄧的同學頂替他父親參加了工作。當時聽說他做的是殺豬的工作,我們都還為他心里一緊??晌覀兩细叨哪悄?,他居然很驕傲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當?shù)氐娜馐称饭鹃T市的柜臺前,掌控起州府縣城的“割、殺大權”。由于我們上學放學的時間和他上下班的時間一致,所以很難得有機會看到他上班。偶爾遇到他上班,我們總是會帶著羨慕的口吻去和他搭搭訕。當?shù)谝淮慰吹剿驹谌馐称饭镜墓衽_前,他的表情顯現(xiàn)出的是高興和欣慰;第二次見到他站在柜臺前時候,神情中表現(xiàn)出的是驕傲;以后再遇到他的時候,擺出的姿態(tài)那是很得意的傲慢了。
我上大學第一年放寒假回到昭覺,家里人非常高興。因為那是剛剛恢復高考的第一年,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那是一家人很榮光的事了?!疤熘溩印睒s歸故里了。母親安排我姐姐第二天去把那幾斤計劃肉買回來,再請上幾家親戚、朋友一起,大家好好的熱鬧熱鬧。
第二天一覺醒來都九點過了,聽說姐姐已經(jīng)上街買肉去了,我趕緊穿上衣服,簡單的洗漱后就急忙趕到肉食品公司。
來到昭覺的肉食品公司門市前,這里已經(jīng)擠滿了買肉的人。我到的時候,姐姐剛好開好了買肉的發(fā)票正準備去割肉。割肉的人沒有排隊,眾多的人都擁擠在三個長長的柜臺窗口前。姐姐很自然地靠在人堆的邊上,想慢慢向柜臺的中間移動。我呢在三個窗口柜臺之間查看,看哪個窗口的人少,哪個柜臺有什么機會可以利用。我正當在四處觀望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我的那個姓鄧的同學正好在中間的那個窗口賣肉呢。我高興地跑過去從姐姐手里拿過肉票,脫了大衣丟給姐姐,向第二個窗口中間擠去。
經(jīng)過好一陣子費勁地擁擠,我好不容易擠到窗口的前排,離我的那位老同學就近在咫尺了。
人們伸直了脖子,伸長了手,都在大聲的呼喊著“鄧師傅!鄧師傅?。。 ?。人們的身體在不斷地向前擁擠,手拿著發(fā)票在不停地朝“鄧師傅”舞動著。人潮一陣一陣的向前涌,我的胸和肋骨在后面壓力和前面堅硬的水泥窗臺之間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我也和那些人一樣手里拿著割肉的票據(jù)在我的同學面前使勁地舞動,嘴里也大聲的喊著鄧同學的名字。他瞟了我一眼,沒有搭理我。他戴著袖套,圍著圍裙,左耳卡著兩支香煙,右耳也卡著兩支香煙,嘴里還叼著一只香煙。他的眉毛高高得挑起,眼睛卻是斜瞇著,鼻鰓往上揚著,嘴角卻往下憋著,那支冒著青煙的香煙在他的唇舌間像耍把戲般來回上下的熟練而自如地挪動著。
我使勁地喊著我同學的名字,把發(fā)票伸到他的下巴前使勁地舞動著。他眄了我一眼,還是不理我。此時,長時間被擠壓,我胸感覺到明顯的疼痛,身體陣陣發(fā)熱,臉色泛紅,大汗淋淋。當他把我上下左右的人的票都收了,周圍客戶的肉都給割完了一遍了,都還不收我的票。此時,我才一下子意識到,他不是不認識我,或者不記得我了。他是故意在整我。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時,我似乎看穿了他那張在眾人的恭維聲中笑嘻嘻的臉背后的卑鄙和陰險。我用極度鄙視的眼光直視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瞟了我一下,正好和我有過十分之一秒的對視后急忙地閃開了。我在心里憤憤說到:你這個買肉的“刀兒匠”有什么了不起??!哼!我使勁地擠出了擁擠的人群,憤然離去……
那個寒假回家的第一頓家宴是怎么吃的,我都不記得了。但那個寒假回家遭遇到的這個“奇恥大辱”我是終生難以忘卻的。后來有次在成都與另一個同學擺談起了這個姓鄧的同學。他說這個姓鄧的同學有個雅號叫“九個半”,我問什么意思?他哈哈的講起來。原來,那個姓鄧的同學在賣肉的時候,在買肉的客戶群眾的熱情地恭維下有些忘乎所以了,一不留神“咚”的一聲把自己左手的食指給宰了半截下來。后來就獲得了這個雅號“九個半”。哈!哈!哈!我禁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暢快地喊道:好、好、好,活該,活該,報應!報應哈!哈、哈、哈!
我的這位同學看到我對這件事如此過度地反應,感到很是不解。當我把買肉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了以后,他就更加疑惑了。并問道:這個怎么可能啊?!我說:你去問他吧。
過了一陣子,我的那位同學才若有所悟的講到:哦,在六、七十年代,賣肉是讓人羨慕,受人尊敬的職業(yè),是那個年代的寵兒。而今是大學生受寵啊,“天之驕子”啊。你想啊,一個得寵,一個失寵,那個羨慕、嫉妒、恨哈。
話說到2003年,我們年級要搞一次初中畢業(yè)三十周年的同學會。聯(lián)絡組的人提供了一張因為下崗部分較為困難的同學名單給籌備組,建議我們籌備組的成員幫這些困難同學資助每人三百元的活動費。我拿過那個名單一看,排在第一個的就是那位姓鄧的同學。情況說明是:夫妻下崗,還供養(yǎng)著一個上學的孩子。
我本不該是個記仇的人吧,但那次那個莫名的,無端的受辱,至今仍令我耿耿于懷。我也毫不避諱地指著那個姓鄧的同學的名字說到:“他雖然下崗了,但應該不屬于困難戶吧,大家想想啊。那個年代他賣肉,不知道得了多少賄賂,占了國家多少便宜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比起那幾位同學就不算是困難戶了。他就不要考慮了吧?!蔽艺f話的態(tài)度嚴肅,語氣堅定,其他同學也不好有什么不同的意見。
“同學會”的活動開始了。畢竟是畢業(yè)三十年了,大家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的磨難,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陣痛,歷經(jīng)風霜后好多同學相互都不認得了。大家歡聚在一堂,相互感概著、問候著、傾訴著。
這時,活動室門前,一位看上去像是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畏手畏腳地走了進來。我急忙熱情迎上前去問道:請問你是來參加同學會的嗎?因為緊張的緣故,他回答我的聲音沙啞而且僵硬。站在我面前的人,面色灰暗,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臉上“溝瀖縱橫”。他會是我們的同學嗎?我試探性的問道:請問你是?還沒等我問完。他卻搶先問道,你是李……?我答應著:是啊。他高興地急忙把右手的包換到左手,正要和我握手的時候,我一下子看到了他那支斷了的,只有四個半的手指的左手。啊?!他居然就是那個賣肉的姓鄧的同學。我印象中的他應該是高大,健壯,鼻鰓間還浸著油光的啊??吹浇裉焖绱寺淦堑臉幼?,同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傲慢得意的他截然是兩個人一般啊。驚愕一瞬間,陳見舊怨一閃念。也許他今天的潦落就是當年忘形的得意得其所哉的宿命吧,我心里轉(zhuǎn)瞬間在找到了一絲平衡或者是獲得了一些釋然的同時,一種悲憫的情緒不由得又浮上心來。
歲月總是那么無情,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財富,職業(yè)和權力就像是精神鴉片,總會令一些人利令智昏,得意忘形了前半身,就會有困苦潦倒沒落的后半世。這好像已經(jīng)約定俗成了一個基本的人生軌跡。
說起賣肉的喜悲,我又想起了文革期間我們曾經(jīng)住過的那條街上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是1972年也是春節(jié)臨近的日子,我把僅有的兩斤計劃肉買回來后,母親就在那里感嘆道:如果能多買到兩斤肉,能炸點酥肉,這個春節(jié)就過得有意思了。雖然那是母親不經(jīng)意的一聲感嘆,卻讓兒子的我記在了心里。是啊,這個年代,在哪里能買到肉呢……
聽說就我們一條街的嚴曉云家要殺豬了,小孩子們都跑去看熱鬧。
嚴曉云的爸爸是我們這條街上少有的在國營大廠工作的國家工人。曾經(jīng)還作為工宣隊代表進駐過我們學校。那個年代他們家在我們這條街也算是很有點臉面和地位的人了。
嚴曉云的奶奶,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卻精明能干。她不僅把家歸順的井然有條,把曉云他們?nèi)⒚檬帐暗冒桶瓦m適,還幫別人加工豆腐,賺取豆渣來喂豬,每年都要喂養(yǎng)一頭大肥豬。
嚴曉云是我們學校的?;?,我們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主要骨干,人長得漂亮,成績好,舞又跳得好,走在街上總是會吸引眾人的目光。
遠遠的就聽到了殺豬的慘叫聲。等我趕緊做完作業(yè)收拾好我的書包,來到嚴曉云家后院,那頭豬已經(jīng)被砍成一塊一塊的堆在案板上了??粗嵌鸭t鮮鮮白亮亮的豬肉,好不令人眼饞。
院子里大人雖然在嬉笑著說話,但氣氛卻讓人感覺有點詭異。只見他們小聲的在嘀咕著挑選肉,過稱后偷偷付了錢,用報紙包好藏在大衣里面悄悄的一溜就出去了。我疑惑著問曉云:你們家的豬肉要賣?曉云臉紅了一下,很是不自在地應道:“嗯”我急忙問道:多少錢一斤?“一塊錢一斤”。那時候,國家的肉賣六角四分一斤,他家賣的肉比國家的貴了三角六分。想起媽媽之前想多買點肉炸酥肉的愿望,顧不得貴,我囑咐曉云給我家留一塊,急忙往家跑去。
雖然價格貴點,但總算是買到了肉,這給今年的春節(jié)也平添了幾分喜色。隔壁鄰居,左鄰右舍的,大多都在曉云家買到了肉。那些婆婆大嬸們都把買到的肉拿到水井邊仔細地打理著。大家手在忙,可嘴也沒有閑著,熱議的話題當然就是曉云家賣豬肉的事情了。
街坊鄰居王婆婆一頭銀發(fā),戴著眼鏡,平日里總是保持著幾分神秘。解放前讀過私塾,善于觀察,更善于分析。她很詭異地向大家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曉得嚴家的豬肉賣了多少錢不?”
“至少賣了一百多塊了吧?!”大家大著膽子猜測道。
“弄、弄、弄!”王婆婆的丈夫解放前是做翻譯工作的,后來因為“特嫌”被發(fā)配到了昭覺。受丈夫的影響,平日里也愛夾雜幾句“英格里?!笔裁础耙彩恰卑?,“弄”啊。
說到這里,大家更加地好奇了,把一張張迫切表情的臉都貼到了王婆婆嘴巴前。王婆婆對著這五、六張愚笨的臉,一下子伸出了她那三根精靈神算的手指頭。大家驚愕得“?。 钡囊宦暰蛶缀醵冀谐雎晛?。“不可能,不可能。”大家搖著頭說到,言語間帶有點嘲笑的口吻。你想想啊。他家的那頭豬算是很大了也不過兩百來斤吧。殺了豬肉最多一百多斤,一斤一塊錢,怎么可能是三百塊呢?大家覺得王婆婆的話太過荒唐,很不以為然地嬉笑起來。
王婆婆看到自己的智商被這些沒文化的人輕蔑,于是狠狠地敲打了幾下她心愛的那個大大的搪瓷盆子,焦急而又神秘地壓低聲音沖著她們幾個罵道:“你們這幾個傻婆娘曉得過屁!”。王婆婆剛要張口卻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大家還是沒有把王婆婆的話當回事,嬉笑著端著自家的東西嘻哈打鬧著回家忙著準備過年的事去了。
大年三十的早上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時鐘已經(jīng)是十點過了。我拉開窗簾,哇!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下大雪了,這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這時,媽媽拍打著衣裳推門進來了?!皨?,下大雪了。你怎么不叫我啊?”我用責備的口吻撒嬌地問道。“哪還顧得到叫你啊,一大早就聽說嚴曉云的爸爸被抓走了,我不是過去看了一下剛回來嗎”?!鞍。?!曉云的爸爸被抓了,怎么回事???他們家前兩天殺豬賣肉不是挺熱火的嗎?”?!班?,還不就是賣那個豬肉惹的禍啊!”媽媽發(fā)出的是一種埋怨憋屈的感嘆。
原來,曉云家的那頭豬按當時的政策,城鎮(zhèn)居民養(yǎng)豬殺了后要上繳一半給國家。為了規(guī)避這個政策,曉云的爸爸找關系在獸醫(yī)站開了一張?zhí)摷俚牟∝i證明,這樣就可以不上繳那半邊豬肉了。那個年代,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高壓政策下,要開到一張?zhí)摷俚淖C明,那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的。通過關系開到了證明,對嚴家來說那本是件天大的好事了啊,可是人心啊有時就是難以滿足。
嚴家有個遠房親戚家里也喂了一頭大肥豬,要過年了,該要殺豬了,這本是件高興的事啊??梢侠U一半給國家,這讓這家遠房親戚勞心起來。想想也是啊,自家辛辛苦苦一年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豬,憑什么要上繳一半啊。聽說嚴家開到了病豬證明,便來到嚴家打探、商議,經(jīng)過兩家反反復復地精心策劃,一起“暗渡成倉”的計謀便開始實施起來……
他們先是讓那家遠房親戚在他家的豬圈后墻根下挖了一個洞,制造一個他家的豬半夜被盜的假象;然后將他家的豬連夜悄悄地拖到嚴家,灌了些花椒粉,再緊緊得綁上豬嘴筒子,使其叫不出聲來,半夜里把豬殺了。第二天,再借嚴家的名義把他家的豬肉一道很順利地賣了出去。他們本想啊,因為他們兩家的豬當時都是從一個窩里抱來的,分不出彼此,加之賣出去的肉都是這座城四面八方零散的人家,誰也不知道他家到底賣了多少肉。那個時候,私下里賣肉和買肉都是被禁止的行為,為了能弄到一點肉,買肉的人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這件神不知鬼不覺而瞞天過海的計謀就這樣得以完滿實現(xiàn)了。
聽媽媽講到這里,忽然想起王婆婆伸出的三根神秘的手指頭,我頓時恍然大悟,驚嘆道:“??!”。媽媽看到我怪異的表情,疑惑地問道:“你怎么了?怪叫啥???”。我用一種詭秘的眼神盯住媽媽問道:“一定是王婆婆揭發(fā)的?”。媽媽愣我一眼感覺有點無厘頭:“你胡亂猜測什么啊!關王婆婆什么事???”。
那個年代,大家都窮啊,不要說是丟了一頭大肥豬,就是丟了一頂帽子一雙鞋,那都會動用所有的力量滿世界的找啊,何況那還是一頭幾百斤重的大肥豬啊。嚴家的親戚原本想,豬被盜了,佯裝著找找,找不到,最多大家為此惋惜一陣就過了,可沒想到他們單位高度重視,還成立了專案組,專門追查此案。是啊,那可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啊。
專案組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排查,徹夜挑燈研究分析案情,仍然一無所獲。聽說城里有家人家殺豬了。有人丟了豬,有人殺豬,這看起來也就是一件普通的巧遇吧。但管他的呢,專案組的人也上嚴家就算是例行公事調(diào)查了解一下吧。
沒想到,嚴家人也是不經(jīng)事的人,畢竟就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家,事前也沒有預料到,沒有半點心理準備。沒經(jīng)專案組的人怎么問,家里的人就支支吾吾的前言不搭后語。畢竟是做了虧心事,曉云的奶奶和媽媽嚇得還只打哆嗦。專案組的人感覺有些蹊蹺,有嫌疑?!于是立即進行強行搜查。結果嚴家殺了一頭豬卻搜出來兩個豬頭。這個“暗渡成倉”、“瞞天過?!钡娜f全良策就這樣完全徹底地敗露了。
可王婆婆的三根指頭又是怎么回事呢?她又怎么知道嚴家殺了兩頭豬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穿好了衣服顧不得吃飯什么的,就直奔王婆婆家。
曉云爸爸被抓后,王婆婆沒有半點因為自己分析判斷準確而自負,反倒為曉云爸爸的命運擔憂著。王婆婆看我如此好奇,便抽著煙不慌不忙地給我講起了三根指頭的緣故。
原來啊,王婆婆的一個侄女聽說嚴家可以買到肉,就連夜找來在嚴家買了一塊肉想悄悄地送回她娘家,一是給她體弱多病的母親補補身子,二呢要過年了,就算是孝敬父母的年貨吧,但又怕老公家知道了,不方便送回去,就托姑媽王婆婆第二天幫送過去一下。當王婆婆準備把侄女買的豬肉拿來包好,提起來看時,感覺這塊肉與自己買的那塊肉恰好就是一個部位。王婆婆好奇地拿來比較,真是在一個刀法下砍出的同一個部位的肉。這讓自以為很聰明的王婆婆感到納悶了。經(jīng)反復比較,仔細觀察,王婆婆發(fā)現(xiàn),這兩塊肉雖然是一個部位,但肉的色澤和皮子也還是有些微妙的差異。這可就是怪事了,怎么可能呢?王婆婆頓悟到了其中的奧妙,因此確定嚴家原來殺了兩頭同樣大小的豬。
“哎呀,我本想在那群傻婆娘面前故弄點玄虛,顯示下我的智慧,可那群‘榆木腦袋,哼哼。我呢,也不想捅這個簍子,淌這個渾水”。王婆婆抽著煙搖著頭說道。“其實啊,嚴家做的這件事,除了我,可能誰也不知道其中的貓膩,也怪他們自己弄巧成拙。哎,不就為了自家活得好點嘛,想起來也沒有多大的過錯吧,畢竟是自家的勞動果實,不至于吧!”王婆婆若有所悟地感嘆道,言語間飽含著深深的同情。
曉云的爸爸被定犯了破壞社會主義經(jīng)濟秩序的投機倒把罪;公然欺騙黨、欺騙國家、欺騙革命群眾詐騙罪;破壞當前社會主義大好形勢等罪,當天,同他家的那個遠房親戚和那個給他家開據(jù)虛假病豬證明的獸醫(yī)站朋友一起被逮進了大牢。據(jù)說,曉云爸爸被帶走的時候,一家人哭天喊地的,甚是凄慘。
除夕之夜,年飯的餐桌上比起往年多了好幾道菜,應該算是豐富多了,可怎么吃,也吃不出那“年”的滋味來。
窗外,繽紛的雪花杳無聲息地飄著,遠處偶爾傳來的一些零星的炮竹聲讓這個除夕的年夜顯得更加的沉寂??粗妥郎蠑[著的是從曉云家買來的豬肉,腦海里總是不斷地浮現(xiàn)著曉云家那天殺豬的喜慶和她父親被帶走時的悲涼。那么今年曉云家的年又怎么過呢?今晚曉云家的年夜飯又是什么樣的滋味呢?
姐姐一家回姐夫家過年了,晚上我就去縣公安局大院給他們看房子。屋外北風呼嘯著,迎面飛來的雪花也密集急促起來。走到公安局大門不遠處看到昏暗的燈光下三個人緊擁在那個高大的鐵門前。漸漸走近了,隱約地聽得到那三個人要哨兵放他們進去的央求聲。當我再走近一看,原來正是嚴曉云和她的媽媽、奶奶。
看到嚴曉云一家如此窘?jīng)r,我內(nèi)心一陣緊張,不知道怎么面對一向要強的嚴曉云。
這時聽到曉云帶著哭聲乞求到:“解放軍叔叔,求你了,讓我們進去吧,讓我們給我爸爸送點衣服吧,你看啊,這雪下得多大啊,天多冷啊,求你了,解放軍叔叔!”。聽到嚴曉云如此乞哀告憐地話語,感覺是我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心里隱隱的感到一陣刺痛。那位哨兵嚴肅地回道:“你們回去吧,沒有領導的批準我是不能放你們進去的”。站崗的是縣中隊的小張,我經(jīng)常出入公安局,這里面的人都很熟。
怎么辦?我內(nèi)心糾結著。不管是出于同情還是作為鄰居、朋友我也該盡量地幫幫他們吧。我鼓足勇氣走上前去,以平常少有的沉穩(wěn)的口氣很老練地問道:“小張,今晚是誰值班?。俊痹捯魟偮?,曉云及家人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是我,一陣驚喜。“啊,是小超啊,小超!”,曉云的媽媽、奶奶像遇到救星一樣強打著笑顏走到我跟前。
曉云意外地轉(zhuǎn)過一下身來,很不屑地回眸掃了我一下又急忙轉(zhuǎn)過身掩飾著擦拭干眼淚。
“今晚是鐘科長值班?!毙埢氐馈E?,鐘小華的爸爸,我們兩家關系很要好的。感覺有了較大的把握,我向小張說到:“小張,你就讓我?guī)麄冞M去找鐘科長好嗎?”。小張有些遲疑,但出于對我的信任,也算是給我面子吧,還是勉強地過來開門了。這時我才回過頭來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曉云他們一家。
曉云的奶奶雙手抱著一床厚厚的鋪蓋,面色顯得很疲憊,才一天的時間感覺又蒼老了許多。曉云媽媽一只手提著一個帆布提包,另一之手提著一個裝有洗漱工具的盆套,頭發(fā)蓬亂,整個眼圈都是紅腫的。
也許是我的行動對她有所觸動,曉云雖然只是頷首泛目眄了我一眼,游離的眼神里透露出幾分尷尬,也透露出幾分信任。她始終低著頭,頷著腰,胸前緊緊地抱著一個很大的搪瓷缸子,好像是要用她的體溫維持缸子的熱度??此逍愕拿骖a愁云滿目依然含顰不語,不由得讓人心生憐愛。
“哐”門被打開了,小張急切地喊道:“快、快!”我先跨進門,曉云奶奶和媽媽緊張地,顫巍巍地在我的攙扶下蹣跚地跨進了大門。曉云抱著那個搪瓷缸子,左腳邁進門檻,右腳剛抬起,不想,她左腳腳底的雪一踩一滑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只聽“哇!”的一聲,曉云被摔在了雪地上。她懷里的那個缸子也“嘭”的也摔了下去,那一缸子的白米飯和肉全撒在了雪地上。好不容易進了公安局的大門,卻把飯和肉打倒了,氣急了的曉云媽媽忍不住在曉云的背上“嘣、嘣”的打了幾下。嘴上氣憤地罵道:“你這個背時鬼,給你爸爸帶的這點飯都被你撒完了?。?!”感覺曉云媽媽是要把一腔怨氣撒在曉云身上了。我和曉云立即蹲下,在三支手電筒幫助下,急忙將地上的飯和肉盡量地捧起來。三根光柱射在雪白的地上,這雪白的光又反映到曉云那張卡白的臉上。曉云緊咬著嘴唇,強忍著委屈和悲痛,淚珠子一咕嚕地滾出眼眶“滴、滴、哆、哆”的打在雪地上。
我把曉云一家?guī)У娇词厮蛋嗍?,給鐘叔叔交涉好后,為了回避尷尬,我便借口回到了公安局大院。
大雪還在靜靜地飄著,大院里死一般的寂靜。我們剛才走過來時踩出的那道足印已經(jīng)被大雪淹沒得沒有了一點痕跡,可不知道為什么剛才撒落在地上的那些肉散發(fā)出的味道卻愈發(fā)得濃烈。平日里聞到這些肉的味道總是會激起人的濃厚的食欲,可今夜里大院內(nèi)飄蕩的肉味在我郁悶的心里反倒形成一種強烈的腥膩,居然讓人感到有些厭惡了……
悠悠歲月,話說往事感觸多啊……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當今的富庶殷實,使我們對肉的味道不再那么敏銳,但記憶中,心靈深處對那個年代的“肉”的記憶卻依舊還是那么深刻。雖然它只是一種“味覺”,一種“感官”,但我們從這個“澀澀”的,這個五味雜陳的記憶里,總還能品味到在當時歷史背景下普通老百姓所經(jīng)歷過的苦、樂、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