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紅
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想起母親,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抬頭的一剎那,發(fā)呆的時刻,母親像一片等待很久的雪花,輕輕覆蓋我的聆聽和眺望。
現(xiàn)在的母親,在一抔黃土里。但那些有著母女緣分的過往,輕易丈量了我艱難的歲月。
母親總說我傻。也難怪有此一說,從小把我?guī)Т蟮谋D肥且粋€傻女子,鄰居們叫她“傻妹”。傻妹老是丟三落四,望著鍋灶上撲騰的牛奶硬是著急,讓嗷嗷待哺的我在一旁哭天搶地,更是著急;一次,傻妹用背簍背了我,瘋顛著過河,回到家,媽媽驚訝得后怕:背簍僅剩一根肩的竹條,細(xì)細(xì)地纏繞在她的肩上,晃悠著我回到了家……
從那以后,特別是在我結(jié)婚以后,媽媽常說起我的傻,我不以為然??傉J(rèn)為母親老了,拿我取樂子。
母親一生要強,雖為女子,實為男兒。經(jīng)濟獨立,“盡量不求人”,成為她一生的口頭禪。說起母親的苦,拉扯四個孩子,唯有"賣血"最苦。其余時間,總是樂哈哈地消化著所有苦難。最艱苦歲月中,那個時候“割資本主義尾巴”,母親白天打工,下午回得早,偷偷在家包了菜包,提個小籃子走街串巷,半個時辰內(nèi)換了豬蹄大骨什么的回了。我們兄妹四人常常在半夜被一一喚醒,一頓猛吃。我們卑微的身體在每一個半夜被營養(yǎng)著,那些晃動著碩大人影的夜晚,回憶起來竟有些悲愴。
母親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她皮膚白皙,體態(tài)豐腴,即便一襲極為素色的碎花裙,它也能穿出韻味來,如若配上那根金項鏈,總讓人想起“臺灣老太”。有日,飯余廣場上休憩,被當(dāng)?shù)赜浾咭谎巯嘀?,成為采訪對象。話題是考查對當(dāng)今生活的滿意度。母親呵呵作答,有條不紊,如數(shù)家珍般列舉著生活的美好。那是母親第一次上電視,舉手投足間,魅力十足。我們?nèi)覈陔娨暸裕沧套痰乜粗赣H一個人的講演,竟忘記了熒屏上的是我們的親媽。
母親特愛一杯酒,這亦是她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童年時期,母親總笑著逗我,“幺兒,嘗嘗,很香的!”在母親的鼓勵下,我早早地和酒結(jié)了緣。母親哈哈大笑,“我周家可算是有了接班人!”每每酒飯畢,桌上殘碗一堆,悉數(shù)放入水槽泡上,喝一聲:“睡了!睡了!醒了再洗!”一會兒,床上便傳來沉沉的酣聲……現(xiàn)在想來,我并沒有傳承母親的衣缽,母親與酒對話,其實也是在和一個淡然的自己對話?;蛟S在母親的意思中,是想把這種淡然生活態(tài)度傳遞給我吧?
母親寂然的日子是在父親去世之后。雖然我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逗母親快樂,但從母親擠出的笑容里,感受到的是一絲哭的凄楚。我常常沉思一個問題,母親應(yīng)該是一個淡泊的人,生老病死也應(yīng)該想得開才是??!然而,母親越發(fā)沉默了,要強的母親顯露出了疲憊和衰老,一雙眼睛常常盯住一個地方發(fā)愣,似乎人生畫卷已進(jìn)尾聲,煙雨盡散。
“糖尿病綜合癥”的來襲給了她致命的一擊。母親是在趁我們子女換班的時刻拔掉輸液管的。我們到時,母親安詳?shù)靥稍诖采?,生病期間紊亂的白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病衣?lián)Q成了極素的碎花裙子。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嘴角掛著的一絲笑意,那是父親去世后我們看見母親發(fā)自肺腑的笑意。蒼茫的白發(fā)猶如三九的雪野,那一抹微笑是雪野動人的紅梅,催人斷腸的暗香,縈繞了我的余生……
我知道,我再也走不出一片蒼茫的雪野了。
我常常在夢里驚醒,夢里的我睡著懶覺,夢里的母親喃喃地唱著,“嘀嗒嘀嗒嘀嗒,小時鐘在說話——誰要浪費時間,時間,就不等她。嘀嗒嘀嗒嘀嗒……”。
(作者單位:重慶潤星教育研究所)endprint
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