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研
如不寫《紅樓》,他倒也省了“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功夫。若是用這十年為商為賈,或許早發(fā)了財,何必潦倒一生。如沒有《紅樓》,世人也不會墮入“癡纏瘋魔”,我更是方便——考試不要求,也免得下大力氣去背誦那些生澀的題目。
只是他的一生中,會少了這樣一個裹挾著嗆辣酒味的十年;只是世人的茶余飯后,會少了一些夾雜著嘆息的談資;只是一代又一代,總會出現(xiàn)幾個癡人,稚眸清亮又或是老眼渾濁,希冀紅樓夢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這詞用在我與《紅樓》的關(guān)系上,雖有些勉強(qiáng)生硬,但到底意趣相投。
年少讀《紅樓》,目的倒是單純,只想著我倒要看看,古來今往都稱贊的大手筆,何以在四大名著中占有一席之地。許是自己才學(xué)疏淺,再加上心浮氣躁,雖磕絆讀完,卻無半點(diǎn)感觸。鮑參軍有一句“心非木石豈無感”,我倒真是“吞聲躑躅言不出”了。
那時的自己明明連人物關(guān)系都理不順暢,卻逞強(qiáng)與他人聊《紅樓》。聽得誰說喜歡黛玉,我偏袒護(hù)寶釵,并用“矯情、敏感”等罪名將可憐的顰顰批倒在地?,F(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那些“無知者無畏”的誑語,當(dāng)真貽笑大方。
其實(shí)無論是黛玉還是寶釵,各有各的嬌俏可愛,何必比較,何必一捧一踩?
后來年歲稍長,再讀《紅樓》。相較于年少的自己,好歹有了幾年積淀,讀起來確實(shí)輕巧許多??筛咧袝r間緊迫,雖未磕絆,但著實(shí)“速食”——詩詞全然舍棄,甚至連中秋的行酒令也統(tǒng)統(tǒng)跳過,只是一味地強(qiáng)記諸如“某某判詞對應(yīng)某某人物”、“某某人物住在某某建筑”這般無趣的題目。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方岳這句的真意我竟從“望細(xì)品《紅樓》而不得”一例中參透出了。
但即已不稱意,嘆罷方岳,我也該學(xué)那散發(fā)弄舟的李太白。
上了大學(xué),可謂峰回路轉(zhuǎn)。我終于得了空閑,像是赴某次約定似的,我開始三讀《紅樓》。
不眠不休,整整二十三天。到底赴了一場遲到多年的約。
匆匆奔到海棠樹下,棋案上的燭不知哭了幾個冬夏,枝頭的花不知落了幾個春秋。雖然那人的眉間透著藏不住的疲憊,但依舊白衣翩翩,極盡風(fēng)流。
見到我,他面上并無波瀾,眸中卻碎墜了珠玉。沒有客套的寒暄,許是生著悶氣,他竟直直地拋來一句:
“喝茶又或是酒?”
酒罷,開始走棋。前兩次雖是淺探,但我已深知他棋藝精湛。我絲毫不敢大意,小心謀劃,步步為營。見我如此拘謹(jǐn),他倒先笑了:
“這棋的路子你已經(jīng)很熟了,用不著如此這般。
古來今往,多少人找我下棋,都是和你一樣心事重重。好好的棋局全被糟蹋了。你這次來,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p>
我落子的手一頓,有些猶豫,“我想再從頭聽你講一遍這故事?!?/p>
“你倒是貪心?!彼钌钔宋乙谎?,沒有拒絕。
從英蓮走失開始講起,一直到他記憶的終點(diǎn),仍舊回到香菱。他敲敲腦袋,再也記不起后面的情節(jié),一副孩子氣的懊喪模樣。
“由香菱起,由香菱終,倒也算個完整輪回。”
他看了我一眼,兀自地喝著酒。半晌,只拋來一句:
“你該回去了,”他頓了頓“以后,不要再來了?!?/p>
我明白他的意思:紅樓再美只是夢。他是造夢者,怎會不知這夢的精致瑰麗足以讓人樂不思蜀。
“你可以做夢,但不能沉淪于夢?;厝ブ螅煤贸恋?,終有一日,你一人便可解夢?!蔽易咧?,他如是說。頭也不抬,唯有海棠花落滿了棋盤。
我好似更糊涂了,又好似有些通透了。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若無那十年,他終究成不了他;若不是在十九歲這年第三次讀《紅樓》,我也不是完整的我了。
“還有第四次嗎?”我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這是個太深奧的問題,我到底沒想出答案。
從《紅樓》中抬起頭,望了望天邊那顆似乎能指引我前行的、白光灼灼的星,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又低下了頭。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xué))endprint
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