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頑強的食指
在氣象站家屬樓工地,我一連干了兩個月的小工。
我的任務是往小推車里裝磚。平時擺弄一塊磚很輕松,但從早到晚總是撅著屁股一刻不停地裝,幾乎任何人都受不了。第一天我的手指就被磨爛了。我本是戴著手套的,但沒用上一個小時,那副五毛錢的手套就露了指頭。我的手指肚先是被磨紅,然后皮膚慢慢地變薄,最后竟透明起來,能看見里面殷紅的嫩肉和細細的血絲,十根指頭就像十朵紅色的花苞。
一個月后,我的手上結出了一層老繭,不但不怕磚磨手了,而且還省了手套錢。因此我總結出了一個真理: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就是人的血肉之軀。這是我從痛苦的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所以應該算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就像工友老曹說的那樣:人皮手套是最結實的手套。
第三個月,鋼筋組要一名小工,工長選了我,因為我平時干活兒任勞任怨,也從不多言多語。別的小工都恭喜我,據(jù)他們說,凡是被調到鋼筋組干活兒的小工,多多少少都能學點綁鋼筋的手藝,最后一般都能成為一名鋼筋工。鋼筋工每天六十塊錢,小工只有四十塊。我心中高興,聽從工友的建議,買了一盒紅塔山,偷偷地塞給了工長。
鋼筋組的小工也不輕松。我每天都要不住腳地扛各種型號的鋼筋。六米或九米長的鋼筋在我的肩頭顫動著,相互碰撞,發(fā)出堅硬的聲音。
鐵欺負軟弱的人。最初幾天,我的肩膀腫得像饅頭,我不得不咬緊牙關,像倔驢一樣與它們抗衡。鋼筋越是欺壓我,我就扛得越多。鐵原子不斷地穿過我的工作服,擴散滲透進我的身體,和我的細胞相結合。最后我的肩膀消了腫,并且慢慢地變硬,像一塊鐵。
我常想,鋼筋是骨架,支撐起一座座高樓大廈,就像我的腿骨、椎骨、肋骨、臂骨一樣,支撐著我的肉身。從巖石中提煉出來的鋼鐵也是一種樂器,只有像鋼鐵一樣堅硬的人才能用它演奏出音樂。
我盼望著早日成為一名可以多賺二十塊錢的鋼筋工。為了這個理想,我扛鋼筋時毫不吝惜力氣。另外干活兒的時候,我總是偷眼去看鋼筋工們的各種操作,如何量尺下料,如何切斷彎曲,如何排料綁扎。
終于有一天,也許是為了趕工程進度,也許是我任勞任怨的工作態(tài)度感動了鋼筋組長,他扔了一把鋼筋鉤子給我,讓我跟著別的鋼筋工去樓上綁鋼筋。就這樣,一個月后,我的工資漲到了五十塊,距離一個真正的鋼筋工只有十塊錢了。
但那一年我一直沒能掙到六十塊,因為我左手的食指被切斷機切下了一小截。
那是七月的一天,別的鋼筋工都到樓上干活兒去了。鋼筋組長留下我,讓我切些墊鐵。墊鐵就是用鋼筋頭切成的十公分左右的短鐵,用來墊在綁好的鋼筋梁骨架下面,這樣澆鑄出來的混凝土梁就會有一層保護層。切斷機我是會用的。但那天那臺老舊的切斷機卻出現(xiàn)了故障,操作桿不好使,兩片切刀不停地一張一合,無法停下來,像巨獸饑餓的大嘴。我跟組長說明了情況。他斜著眼瞅我,冷冷地說,如果這樣干不了,你就回去裝磚吧。
在切斷機前,我猶豫了一會兒。我不得不硬著頭皮,盯住一開一合的切刀,趁切刀張開的一瞬間,迅速地把一根根鋼筋頭子塞進去。因為要切的墊鐵很短,所以往切刀中塞鋼筋的時候,我的手指就離刀口很近。我雖然加了萬分的小心,但最后我左手的食指還是被兩片切刀切了一下。不停開合的冷漠的切刀,它不會辨別鋼筋和手指的區(qū)別。它的使命就是用力地咬斷一切。咬斷鋼筋,或人的手指。
我當時指尖一麻,并沒感覺到疼。但我知道我的手指被切到了。我舉起手,看見食指的指甲幾乎全被切掉了,只有一絲肉連著,吊在手指旁。我把眼睛湊過去,仔細地觀察傷口。我很鎮(zhèn)靜,像在觀察一根鋼筋的斷面。我看見爛肉中露著一截白色的骨頭。一開始我的手指并沒有出血,白生生的,像剛煮過的雞肉。但不到十秒鐘,鮮血就洇了出來,并且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染紅了半個手掌。同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傷口刺入了我的身體,像千萬根細小的銀針在我的血脈中穿行。
我咬著牙,舉著受傷的手去找鋼筋組長。他正露著肚皮在鋼筋棚子下睡覺。我叫醒他,把手指給他看。他懶洋洋地坐起來,看了一眼我的手指。也許我流出來的血讓他感到了厭惡,他罵了一句,又用古怪的眼神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后才從兜里掏出了一沓錢,拽出一張五十塊的遞給我,讓我去工地外的衛(wèi)生所包扎一下。
在衛(wèi)生所里,一個女醫(yī)生告訴我說,我的手指傷到了骨頭,必須在第一個關節(jié)處截掉,要不然細菌就很容易順著骨頭感染進去,嚴重的話最后整根手指都保不住。她把我破碎的指甲和一小塊被擠爛的肉剪掉,又上了些止血和消炎的藥粉,包扎上。她動作溫柔,是一個好醫(yī)生。人在疼痛時最怕關心,她在給我包扎的時候我差一點就掉下眼淚。
我臨走前她又囑咐了我一次,讓我第二天去大點的醫(yī)院去做手術,把我的食指截掉一截。
我回到工地,把剩余的三十塊錢還給了鋼筋組組長。他接過錢,問了一句,明天你能不能接著干了?我心里對著他喊一句,干你媽個逼,但我嘴上卻說,不能干了,我手指斷了一截,不好意思,耽誤你的事了。他沒再說話,站起身走向了別處。我瞅了一會兒他的后背,然后用一只手把著車把,騎上自行車回了家。
我害怕我的手指少一小截,它再小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我沒有聽從那個女醫(yī)生的話。我先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了幾天吊瓶,又吃了一個禮拜的消炎藥。一個月后,我打開了包在手指上的紗布。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傷口不但愈合了,而且還長出了一小片嫩白的指甲,像蒼蠅的翅膀那么小,那么薄,雖然很脆弱,但我卻像看到了一顆發(fā)芽的種子一樣,看到了希望。
三個月后,一片嶄新的指甲長成形了,手指肚上的肉也幾乎恢復了原樣,雖然還能看出一道凹陷的傷痕,但畢竟我保住了我的食指。
看來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真的是人的血肉之軀。我的食指是那么頑強,它在不可能的情況下修復了自己。我佩服我的這根食指,敬佩它的肉和皮膚,敬佩它的血管和骨頭,鋼筋斷了也就斷了,我的手指卻得到了重生。
自行車在高速路上飛馳endprint
在水利三處干活兒時,哈同公路剛修完,還沒有正式通車。這給我們提供了方便。
在這之前的半個月,我們都是走一條沙石路,不但繞遠,而且路面像癩蛤蟆皮,疙疙瘩瘩的很不好走,自行車要是騎得太快,人就像糧庫電篩子上的黃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在那樣的路上騎車,時間短了還可以,時間長了屁股和腿就受不了。我那時還很瘦弱,屁股上沒多少肉,每次騎到工地后,我的大腿根兒就酸麻疼痛得要命,下車后必須半撅著屁股、稍叉開腿,站在原地緩一會兒,才能走路。那姿勢極其難看,就像大冷天尿了褲子。
是李功和最先提議上高速公路的。他是一個聰明人,干活兒時總能想出許多省力的妙招。我們一致認為他當小工屈才了,說他以后會有出息,最少也會做些小買賣。但直到今天,他的頭發(fā)已經斑白了,卻還在靠殘余的力氣賺錢養(yǎng)家。看來人只是聰明也不管用,還要有所謂的機遇。
高速公路從我們屯子后面經過,穿過沙石路時,在上面架了一座小型的跨線橋。那時雖然高速公路兩側都已經修了隔離護欄,但那座跨線橋的橋頭還是有一個小缺口沒有堵上,似乎是專為我們預留的門,這讓我們感激不盡。
我和小秋、胖子三人跟著李功和,首尾相接,推著自行車吭哧吭哧地爬上陡斜的護坡,又從護欄的缺口擠進去。眼前豁然開朗,高速公路白亮亮的,像平靜的水面反射著純凈的晨光。這讓我們心情十分舒暢,似乎這光已經照進了我們的身體,我們通體透明,像一朵朵柔軟的小棉花。
李功和首先興奮地大叫一聲,飛身上了自行車,快速地向前騎去。我們也不怠慢,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也怪叫著,上了車子,緊跟在他的后面。我們猛蹬著腳蹬子,撅著屁股互相追逐,有時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在路面上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路面筆直,直通天際,如天仙的玉帶,從遙遠的云端直鋪過來,我們像四匹發(fā)情的小公馬,正撒著歡奔向美好的天堂。天那么大,路那么寬,我們顯得那么微小,小得甚至盛不下快樂。
路上偶爾會有一輛拉著水泥橋板的大掛車從我們身后開來。司機老遠就摁響了喇叭,尖銳的喇叭聲由遠及近,由低到高,直刺入我們的耳膜,像鋒利的刀鋒割開華麗的錦緞。巨大的車身帶起一陣大風,我們的頭發(fā)在空中飄揚,衣服獵獵作響,身子發(fā)輕,好像會借著這陣大風飛上天去。我們尖叫著,追在汽車屁股后,妄想追上它。
騎到一個跨線橋下,我們停下來,坐在路邊一塊沒來得及運走的水泥橋板上。我們一點都不著急,高速公路不但平坦,適于騎行,而且還是去工地最近的路,這等于它平白無故地送給了我們一小段充裕的時光。我們不能辜負了它的好意,我們必須享受一下美好的早晨。
一向吝嗇的胖子從兜里掏出煙分給大家;小秋躺在了橋板上,閉著眼睛感受著朝陽的溫暖;李功和又提起了他的兒子。兒子是他的驕傲,是他生活的動力。他雖然聰明,但那時他還無法預知他兒子會在十年后,因為市里的房子和他大打出手。我吸著煙,望著遠方,遠方是藍天和白云,這使我竟然恬不知恥地有了做詩的沖動。
我們在那條高速公路上一連騎了半個月。在那半個月里,高速公路給我們帶來了無限的快樂和希望,它一端連著家,一端連著可以養(yǎng)家的鈔票,這兩端之間是通途,沒有任何障礙和崎嶇。
但快樂的日子總是太短,半個月后,我們被趕下了高速公路。
那天因為停電,下午工地放假。我們通常每天都要工作十二個小時,而且沒有節(jié)假日,終于能休息半天,這令我們興奮不已。
在一個長長的下坡,我們四個人都撒了車把,挺直了腰板,兩臂平伸著,排著隊向下滑行,像四只在大地上快速助跑著的巨鳥,隨時都會飛上藍天。小秋最高興,他剛結婚,恨不得天天和媳婦膩在一起。他吹著口哨,是一個歡快的流行歌曲,歌曲關于幸福和愛情。我們三個也跟著噘起嘴唇,試了試,但卻吹不成調,于是就扯著嗓子跟著唱。涼爽的風呼呼地迎面吹來,像女人淡藍的絲巾拂過面頰,我們盼望著快點到家,好痛痛快快地喝兩杯。
忽然前面就來了車隊,都是噴著黃漆的小轎子 ,車頂閃著令人心慌的警燈。是高速公路路政巡邏車。
車隊看見我們,慢慢地減速,向這邊靠過來。同時車上的喇叭傳來了威嚴的聲音,靠邊停下,靠邊停下。我們慌忙捏住了車閘,下了車,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了路邊。車隊共有五輛車,這之前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這條路還沒有正式通車,他們輕易不會來巡邏,應該是他們去哪里開會或是辦事情回來,正好碰到了我們。
車隊在我們身旁停下來,呼啦啦下來一大堆穿制服的人。他們帶著不懷好意的笑逼近我們,像一群貓在逼近幾只嚇破膽的小老鼠。車上還有人,應該是領導,他在車里用喇叭喊,把他們的自行車都給我砸爛,用大錘。當然他們沒有大錘。但他們都是有才智的人,自有辦法。一個滿面通紅、身材魁梧的人首先搶過了小秋的自行車。他稍一俯身,一手握住車把,一手握住后面的貨架,沒費吹灰之力就把自行車舉過了頭頂,然后他運足了勁,猛地把自行車摜在了水泥路面上。小秋的自行車慘叫一聲,在地上掙扎了一下,不動了。其他幾個人得到了啟發(fā),一齊圍上來,搶過我和李功和的自行車,依法炮制。胖子急中生智,不待別人靠近他,就自己搬起了車子,討好地說,我自己來,然后輕輕地丟進了路旁的溝里。
車隊走了。臨走前他們警告我們,如果下次再在這條路上看見我們,他們決不輕饒。
我、小秋、李功和的自行車都不能騎了。我的前車圈瓢了,小秋的大拐卡住了,李功和的自行車最慘,后車軸掉了下來。只有胖子的車完好無損。
我們沮喪地推著車子往回走。胖子忍不住沾沾自喜,騎上自行車先走了,但他剛騎了一百多米,就停了下來,站在路邊等我們。我們走到他跟前,看見他的臉很紅,他一定是尋思過味了,正為自己沒有和朋友有難同當?shù)男袨楦械叫邜u。
我們從此告別了高速公路,它本來就不屬于我們,為此我們暗自羞愧了好幾天,就像做了一段時間小偷一樣,偷了本不該屬于我們的快樂。那之后我們?;貞浧鹉嵌螘r光,我們曾騎著自行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像長了翅膀的鳥,離幸福是那么的近。endprint
大雁從工地上空飛過
春天千里迢迢地從南方往北走,越走越累,走到黑龍江時,已經精疲力竭了,所以即使是在四月初,我們這也依舊很冷。
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在蘿北縣客運站下了長途客車,來接我們的人還沒到。
這是一個地處黑龍江省東北部的縣城,隔著黑龍江與俄羅斯相望。四月的蘿北縣,空氣凝滯而冰冷,夾雜著一股淡淡的酸味。建筑物的背陰處還有許多僵硬的殘雪,和許多的煙頭、塑料袋、廢紙凍結在一起。
我們一字排開,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抽煙。行李都裝在膠絲袋子里,袋子上印著美國二胺或大慶尿素的字樣。行李袋是我們的名片。它不但能證明我們最原始的身份是種地的農民,還能證明我們的另一個身份——農民工。
街上行人如織,走到我們身前,都會用異樣的目光掃上我們一眼。這個小縣城應該很少能見到這么多的外來打工者,所以他們的眼神里就都帶著新奇,如果細琢磨,還能在新奇的后面看出一點點作為本地人的倨傲。
我一連抽了三根煙,可來接我們的人還是沒到。我小腹脹痛,在車上就憋著一泡尿,本以為下車后就能找到廁所解決掉的,可我踅摸了好幾圈,也沒發(fā)現(xiàn)哪里有廁所。實在憋不住了,我看看四周,鬼鬼祟祟地走到一個背人的墻角。地上的殘雪上有許多深深淺淺黃色的尿跡。就在這兒尿吧,我壯著膽子,手忙腳亂地解開了腰帶,一大泡暗黃的尿液噴涌而出,我舒服得直想哼哼。很慶幸,沒有戴紅胳膊箍的人來罰我款。我扎上腰帶,把濺到手上的尿液擦到了褲子上,輕松地走回了我們的隊伍。
兩個多小時后來接我們的人才到。我們圍上去,異口同聲地埋怨他。沒想到他不但不內疚,還瞪著眼睛沖我們吼,都別吧吧兒,不想干趁早滾犢子。
我們膽怯起來,紛紛閉了嘴,出來就是為了掙錢的,能忍的時候要忍,不能忍的時候也要忍,誰都不會跟錢過不去。這個道理我們都懂。歲數(shù)大的老張趕緊遞給來人一根煙,點頭哈腰地說,你也別生氣,俺們就是等著急了,沒事,咱們走吧。那人沒有接老張的煙,臉色卻緩和下來。老張尷尬地把煙別在了耳朵上,同時沖我們擠了擠眼睛。我們會意,紛紛扛起了各自的行李。
跟在那人的身后,左拐右拐地走,樓房漸漸地變成了平房,水泥路慢慢地變成了沙石路,最后我們才在一片荒地上站住了腳。就是這塊荒地,我們要在這里建造一座現(xiàn)代化的體育館。雖然這里去年還生長著許多的野草,甚至低頭細看還能看到幾點提早破土的草芽,但用不了多久,這里所有的蠢蠢欲動的綠色生命都將被一座巨大的混凝土的怪物鎮(zhèn)壓在地下。那之后,在一層厚實的混凝土之上將是人們歡樂的笑聲,之下卻是卑微生物的永久噩夢。
我有時就想,造物主其實是公平的,他把幸福和苦難灑向塵世的時候,一定是對等的,苦難不會多一些,幸福也不會少一些。但造物主也是懶散的,他高高在上,應該不屑于去認真地把幸福和苦難細分到每一個生命的頭上。所以在這個紛亂的塵世,就出現(xiàn)了巧取豪奪,強者幾乎永遠是幸運的,而弱者只能承擔更多的不幸。造物主雖然知曉一切,但他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這在他看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下來的日子里,各種機械設備和建筑材料源源不斷地運了過來。工地周圍也建起了辦公室、倉庫、伙房和工人住的工棚。我們鋼筋組二十多人住在一個大工棚里。工棚是用廢棄的木模板釘成的,上面鋪著藍色的彩鋼瓦,沒有窗子,只有一個簡易的木門。
工棚里只有一條不足一米的過道,兩面全是相連的板鋪。我挑了一個靠最里面板墻的鋪位。這時節(jié)沒人愿意睡在最靠邊的位置,這里很冷,時常會有冷風從看不見的縫隙鉆進來,但我卻喜歡。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有這樣的習慣,每到一個工棚我都喜歡選最里面靠著墻的鋪位,我上學的時候也是喜歡選靠后的座位。有一次我看心理學的書,說這種行為是一種內心自卑的表現(xiàn)。也許真的是這樣吧,因為自卑,所以必須尋找人少的地方,避免和人群過多地接觸,應該算是一種自卑者的自我保護行為。
我出門干活兒時一般都會帶兩本書,一支圓珠筆和一本筆記本。這次我?guī)У氖莾杀旧⑽募槐臼鞘捈t的,一本是郁達夫的,高中時候買的,看了無數(shù)遍了,書頁早已起了毛邊。每天收工后,我都會從枕頭下摸出我的書讀上幾頁,這是我最好的休息方式。有時我也會在筆記本上寫幾句,一首短詩,或幾句話。當然我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地寫的,我怕被工友笑話。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打撲克、喝酒,或腦袋擠著腦袋用手機看黃色錄像。我一個人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這本來就是一種不合群的表現(xiàn),他們免不了會笑話我,就像笑話一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
我有別人無法觸及的孤獨,也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燦爛,有面對世界的疏狂和驕傲,也有面對生活的卑微與憂患。
體育館一日日地往上長,像一只遠古的巨獸掙脫了封印,慢慢地拱出了地面。
天越來越暖和,遠處的一排楊樹漸漸地柔和起來,由生硬的鐵灰色慢慢地變成了柔軟的綠色。天越來越高,越來越藍,像倒懸的海水。一群群大雁從俄羅斯那面越過黑龍江飛向北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大雁,它們在天上排成各種隊形,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從工地上空飛過,咿呀咿呀的雁鳴飄滿了天空,此起彼伏,渾厚而嘹亮。
那個春天,每當吃完午飯,我都會爬到食堂后面的模板堆上去,頭枕著安全帽躺在陽光下,望著天空。那些從我頭上飛過的大雁讓我在整個春天感動不已。那些執(zhí)著的、神奇的候鳥,它們心中一定有著永不磨滅的執(zhí)念。正是它們的執(zhí)念感動了我,讓我在苦悶和勞累中始終保持著一份希望。
我們不怕黑社會
人天生是膽怯的,對惡勢力有著避免不了的畏懼。膽怯和因膽怯而生出的逃避是弱者的一種自我保護,除此之外,你別無他法。除非你被逼急眼了。
在樺南建高層的時候,我們的伙食很差。米飯是拋光后的陳化糧,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爛賤的大頭菜或老茄子燉成的湯。當然這湯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幾十個金黃的油花,浮在菜湯表面,顯得十分珍貴。
就是這樣的飯菜也不夠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鋼筋工和小工都在一個伙房里吃飯。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都排隊打飯,但人太多,隊伍排得太長,輪到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都快干活兒了。于是工人們就有了意見,尤其是那些排在后面的,就開始抱怨,甚至罵娘。掌勺打飯的人很倔,來了脾氣,撂挑子不管了,誰有能耐誰往前搶,搶不上槽的活該。也不怪他脾氣大,他是工長的小舅子。endprint
再開飯時,上百號人端著塑料小飯盆蜂擁而上,像飼養(yǎng)場里的牲口一樣拼命地往前擠。這樣一來就極容易引起矛盾和爭執(zhí),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一樣,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發(fā)生慘烈的爭斗。
在這個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樺南本地人,木工和鋼筋工是外來的。
一天吃午飯,吃的是燉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們鋼筋組的張宏那天很幸運。他長得瘦弱,平時打飯的時候像一片樹葉子一樣,在人堆里被擠過來擠過去,即使有時離鍋邊很近了,也會被別人擠出來。但那天他卻迷迷糊糊地被擠到了鍋邊,正好前一個人打完菜,剛放下勺子。他大喜過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剛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搶了過去。當時張宏并沒有去看搶他勺子人的臉,要是看了估計那天也不會打起來。他當時一雙眼睛正盯著鍋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許盤算著,這么好的菜,一會兒要不要偷摸地喝兩口酒。到手的勺子被一雙手奪了去,任誰都會覺得憋屈。張宏的怒火一下子就沖上了腦門兒。他想都沒想,張嘴就罵了一句,媽了個逼,一點兒不講究。他罵完就后悔了,因為他罵完人后就抬起了頭,就看見了搶他勺子人的臉。那人是個瓦匠,本地人,一臉橫肉,光著膀子,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張宏認識他。整個工地的人都認識他。據(jù)說他曾在社會上混過,還坐過大牢。
張宏后悔不已,剛想道歉,但已經晚了,一小盆豆腐湯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腦袋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臉上就又挨了一記重拳。他像廢紙片子一樣飛了起來,鼻孔里撲哧撲哧地冒著血泡。人群忽地散開。
瓦匠并不罷休。他曾經混過社會,也算有過臉面,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著屁股砌磚,這讓他很委屈,也很憤怒,就像一個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正好這時候張宏罵了他一句,他的這一句你媽個逼就像是一根火柴,瞬間就點著了炸藥包的引線。瓦匠不斷地用腳去踢張宏。張宏像一截破木頭,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這里我要說說我們鋼筋組的組長東哥。我們平時對他印象并不好。我們干活兒的時候他總是嫌我們干得慢,嘴上總不干凈。但那天他的作為卻一舉改變了我們對他的印象,他一下子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匆姀埡暝诘厣媳煌呓匙分?,他忽然大喝一聲,媽了個逼的,欺人太甚!然后就沖了過去,飛起一腳踹在了瓦匠的腰眼兒上。瓦匠沒有提防,來了個狗搶屎。
接下來就是瓦工組和鋼筋組的大混戰(zhàn),也就是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大混戰(zhàn)。整個工地亂作一團,飯盆在天上飛,飯菜灑得到處都是。
戰(zhàn)斗結束的時候,那個瓦匠遙指著鋼筋組的全體成員,發(fā)下了誓言,用不上兩天,他就會找人把我們打出縣城去。
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訴我們,瓦匠認識樺南縣黑社會大哥,估計用不上兩天,他們就會找上門來,他提醒我們要小心些。那個小工是個老實巴交的好人。
當天晚上,張宏就打了行李卷。他臉腫得像豬頭。他說不能連累大家。
東哥使勁地踢了一下他的屁股,罵了一句孬種,又對大家說,他們要是敢來,咱們就和他們干,怕個雞巴毛,咱不能讓人欺負死了,那太丟人。他說的話豪氣沖天,感動得張宏流了一臉的眼淚和鼻涕。鋼筋組所有的人都義憤填膺,都下了決心,他們要是敢來,就和他們拼了。
那天晚上,東哥打開了切斷機,把兩根成品螺紋鋼切成了二十多根一米長的鐵棒子,又在一頭斜切出了鋒利的尖兒,每人分了一根。這根鋼筋可以當棒子揮舞,還可以作為扎槍刺殺。
媽了個逼的,他們要是敢來,我就戳他個血窟窿,東哥說。
第二天,黑社會沒來。我們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帶尖兒的鐵棒子就放在我們隨時可以拿到手的地方。
第三天,黑社會也沒來,但我們都沒有放松警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第四天上午,我們正在干活兒,兩輛黑色的轎車和一臺面包車開進了工地,停在了離我們五十多米遠的地方。
媽的!他們來了。我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兒,操起了鐵棒子,并排站在了一起。車上下來了十幾個人,牛逼烘烘的,一看就不是善類。也許他們看見了我們手中的武器,被我們臨戰(zhàn)前的氣勢鎮(zhèn)住了,都站住了腳,沒人過來。過了一會兒,可能覺得就這樣灰溜溜地走有失黑社會的面子,一個穿黑色半截袖、胳膊上紋著花紋的人走了過來。
你們誰說得算?他在離我們十多米遠的地方站住了腳,問。
東哥走了過去。
東哥和那個人說了一會兒話。我們聽不見。最后那伙人反身上了車,出了工地。
其實那天我們都很恐懼。那種恐懼不是人類面對戰(zhàn)爭和災難時的恐懼,而是善良的弱者對惡勢力的恐懼,那種恐懼是那么的真實,它一直埋藏在我們的血液里,是膽怯,是屈從,是隱忍,是對命運的臣服,是對生活的妥協(xié),我們根本無法將之剔除。
但是,那天的恐懼卻沒有讓我們退讓、逃避。雖然我們的腿一直在顫抖,雖然我們的手心都是汗,雖然我們的心狂跳不止,但我們卻一直挺著胸膛站在一起。那是勇敢,也是尊嚴。
老李被蒸發(fā)掉了
外墻保溫就是給樓房外表貼上一層泡沫保溫板,這樣冬季室內的溫度就不容易散失,起節(jié)約能源的作用。現(xiàn)在北方幾乎所有新建的樓房都在采用這種工藝。這工作其實在建筑工種里也算是一門技術活兒,不像鋼筋工那么累,但是卻有著一定的危險性,幾乎每年都有不少的傷亡事故,所以工資一直相對較高。
為了多賺錢,我毅然決然地扔掉了在我腰間掛了好幾年的鋼筋鉤子,干起了外墻保溫。
外墻保溫施工時,在樓房的頂部垂下兩根鋼絲繩,下面連接在吊箱兩邊的起重葫蘆上。工人用手扳動起重葫蘆,就可以讓吊箱上升或下降,這樣就可以在樓房的外表面進行外墻保溫的施工了。當然這是最早的吊箱,后來越來越先進,又有了腳蹬式、手搖式,甚至是用電的吊箱。
我剛上吊箱的時候嚇得要命。吊箱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我連站都站不穩(wěn),更別說是干活兒了。我常常是用一只手死命地抓住吊箱的護欄,用另一只手勉強對付干。那時正是深秋,本來天氣已經很涼了,但我在最初學徒的一個月里,卻幾乎天天線衣都被汗水濕透。這其實不是干活兒累出的汗,而是由于過分地緊張導致的冷汗。那時每天晚上回家睡覺時,我只要一躺在炕上,就會覺得炕晃來晃去的,有著天旋地轉的感覺。有時睡到半夜,也會一下子被驚醒,像是從高處一失腳,跌進了無底的深淵。endprint
夏天在向陽面做外墻保溫最遭罪,人像烤箱里的地瓜,幾乎能被烤熟。
給建設銀行家屬樓做外墻保溫時,正碰上高溫天氣,每天都三十度以上,有一天甚至達到了三十七度。
那天早上就十分熱,剛伸手干活兒汗水就濕透了衣服。從十三樓望出去,遠處的樓房和樹木在悶熱的空氣中泛著水一樣的波紋,不斷地顫動著,扭曲著,模模糊糊的,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天上一片云都沒有,應該是被太陽烤化了。天空白茫茫的,像無影燈下危重病人的皮膚。太陽不是很大,白得不敢睜眼去看,敵敵畏一樣毒。它似乎在緩慢地轉動著,每轉動一圈,就射出來成千上萬支細若牛毛的毒針,扎在人的皮膚上,鉆心地疼,像被蜂子蜇了一樣。
干到九點多的時候,相鄰吊箱里的胖子老李實在受不了了,他摸出手機給工長黑子打電話。手機在他的褲兜里沾滿了汗水,閃著濕漉漉的黑光。
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熱了,他對著電話說,同時俯身看著樓下的黑子。黑子正光著膀子坐在樓下的陰涼處。
不能放假,甲方著急完工驗收。黑子從陰影中站起來,一邊對著電話說,一邊沖著樓上的老李比劃。
國家不是規(guī)定超過多少度就不讓在室外干活兒了么?老李不甘心,繼續(xù)說。
那是指國家正式工人,你是么?黑子急眼了,在樓下跳著腳喊。
我熱得實在受不了了。老李的臉上不住地向下淌著汗,幾縷濕頭發(fā)從安全帽下露出來,貼在腦門兒上,像被牛犢子舔過一樣,黏糊糊的。
那你就回家,明天別來了,以后也別來了。黑子用手點指著老李,對著電話大聲吼叫著。
老李無聲地掛斷了電話,罵了一句娘,轉過身接著干活兒。他灰色的襯衫全濕透了,貼在肥胖的背上,像蒙著一板剛點完鹵水的豆腐。
天越來越熱,頭發(fā)絲粗細的風都沒有,空氣是黏稠的,感覺像融化的瀝青。我機械地干著活兒,動作無法快起來,身上像箍了一層濕熱的黏泥,別說抬胳膊了,就連喘氣都很艱難。用鋸拉保溫板時,白色的碎末被熱氣托了起來,落在我汗?jié)竦哪樕?,粘住了,癢癢的,像有許多的小昆蟲爬來爬去。頭發(fā)里都是汗,安全帽是塑料的,一點都不透風,還不敢摘下來,如果看見誰不戴安全帽,安全員就會當場開票子,罰款一百元。
保溫板是白色的,貼在墻上就像一面鏡子,不斷地把陽光和熱量反射到我的臉上、身上,吊箱里的溫度應該超過了四十度。我不停地喝水,用不上倆小時一大塑料瓶水就見了底。每喝完一瓶,我就讓小工再給我灌一瓶,樓下有自來水,雖然是溫熱的,但總比沒有強。我的胃脹得難受,里面全是水,身子一動就咚咚地來回晃蕩,好像腹腔里裝著一個大暖水袋。
天太熱,表針都懶得轉,越著急下班,時間就過得越慢。汗水吱吱地從毛孔里鉆出來,匯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淌。我的腦袋像剛洗過一樣。有些汗淌進了眼睛里,火燎燎地疼,像是辣椒水。我手上沾滿了粘板膠,黑乎乎的,根本沒法擦汗。我不得不來回扭著脖子,再勾著腦袋,用臉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當是擦汗。最難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濕漉漉的,稍一邁步就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好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
下午更熱,就連吊箱上的方鋼護欄都被曬得滾燙,身子不敢挨上去,一碰就能把肉燙熟。
兩點的時候老李下了吊箱。他太胖,實在熬不住了,雖然他有一個正在讀大學的兒子在等著他的錢花,但他確實顧不了那么多了。
媽了個逼,老子不干了,再干命都沒了。大不了明天不來了,以后也不來了。他嘟囔著,笨拙地下了吊箱,從窗子爬進樓里。他的臉像萎靡的向日葵花盤,眼皮是腫的,好像哭了一天一夜。
老李拎著工具箱下了樓。我從吊箱上看著他。各個吊箱上的人都看著他,眼睛里都一定像我一樣,帶著許多的羨慕和敬仰。
在樓下,老李和黑子爭吵了一會兒,就慢吞吞地向他的自行車走去。他耷拉著腦袋,仔細地把工具箱綁在自行車的后貨架子上,然后上了車。但他剛蹬了兩下,就停了下來。他歪著身子,先用一條腿支著地面,兩手把著車把,慢慢地把另一條腿從大梁上艱難地抽下來,然后蹲下身去,用手去捏車轱轆上的車胎,捏完前面的,又捏后面的。他的兩個車胎好像都癟了,應該是被太陽曬爆了。他早晨沒有考慮周全,自行車放在了太陽下。
他沮喪地在太陽下蹲著,一動不動,我甚至疑心他被太陽曬化了,站不起來了。
過了好半天,他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推著自行車走出了工地。他的影子又矮又小,但卻十分沉重,拖住了他的身子,讓他走得十分緩慢。他拖拖拉拉地走,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燥熱的空氣里。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應該是被蒸發(fā)掉了。
在祖國最東端喝酒擼串
荷蘭城工地完工后,我拎著工具箱一連找了幾個工地,都沒找到活兒。
后來我想起了楊金義。我和他在一個吊箱里干過一次活兒,他拍著胸脯說過,以后沒活兒的時候隨時可以給他打電話。翻出他的電話,我打了過去。
你在哪兒干呢?還要人么?我報了姓名,然后問。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我是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說他在撫遠呢,又豪邁地說,別人插不進來,你也能插進來。
第二天我就去了撫遠。那時去撫遠要坐汽車,一天只有兩趟,都是臥鋪,車票一百多,貴得讓人伸舌頭。車里空氣不流通,除了鋪位外,過道里的小馬扎上也坐滿了人,臭腳丫子味熏得人直干噦。有幾段路不是太好走,半路車還壞了,修了兩三個小時,到撫遠已經是半夜了。
我站在夜色里給楊金義打電話,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像一座空城。電話鈴響了好半天,他才接,急頭掰臉地問,誰啊?著急要死?。?/p>
我連忙歉意地說,是我,我到了,車在半路出了點毛病,晚點了。
他低聲罵了一句,不像罵我,應該是罵客車,然后又說,你在那等著吧,我去接你。
第二天,我進了工地。偌大的一棟樓只有稀稀拉拉十幾個人干活兒,別說來我一個人了,就是再來二三十人都不算多。我心中暗喜,看這情況,我至少在這還能干一段時間,不用再為找活兒干發(fā)愁了。endprint
但過了兩天我才知道,之前這個工地干活兒的人也很多,可老板一直沒給開支,工錢一拖再拖,人就走了大半。楊金義自作聰明,以為一直干下去能給開支,就沒走,誰承想越陷越深,直到我去的那天他也沒拿到一分錢。
我心中后悔不已,又不好埋怨楊金義,就硬著頭皮干了下去。又干了半個月,老板還不開支,于是楊金義就鼓動僅剩的十幾個人罷了工,每天在樓下干坐著,不上吊箱。這樣一連坐了五天,我們實在熬不住了,都打算認倒霉不要錢了。但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就當我們要回家的時候,老板來了。老板其實也撐不住了,如果僅有的這幾個人都走了,那他的工程款就可能一分也要不回來。他給我們每人開了一點錢,又好言相勸,讓我們繼續(xù)干,并信誓旦旦地保證,剩下的等完工時一把開齊。
我們拿的錢雖然還不到工資的三分之一,但大家也很高興,總比一分錢不拿強。老板的話無法讓人相信,沒人會傻到接著干下去。我們回到旅店,收拾了東西,準備明天偷偷地回家。
當天下午,楊金義他們去飯店喝酒去了。我獨自一人走出旅店。我第一次來撫遠縣,它緊鄰黑龍江,據(jù)說是祖國的最東邊,是最早見到太陽的地方,我想我應該走走看看,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怎么也得看一看那條大江。
我沿著一條空曠的路向北走,想去看看黑龍江。黑龍江,這條中國第四大河流,世界第十大河流,它在荒寂的大地上,蜿蜒曲折地流了幾千公里,沿岸卻沒有一座大點的城市,只有幾個安靜的小縣城。它是孤獨的。孤獨是生命的本質,這應該是一條河流至高無上的選擇。
走著走著,空氣中漸漸地有了些微涼的濕意,我知道快到江邊了,我耳邊甚至聽到了黑龍江沉穩(wěn)的腳步聲。我的心臟因此加快了跳動。我的身體里也有一條由血脈連成的河流,它和黑龍江一樣,是一條孤獨的河流,在我接近黑龍江時,它加快了流速,這兩條河流一定是找到了靈魂的共鳴,它們在這一刻正努力地保持著相同的步調,這樣才能對得起它們的這次相遇。
終于,一條白亮亮的大江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滔滔的江水,一浪頂著一浪,氣勢洶洶,如同一條千百丈長的白色綢緞,覆蓋著正在行進的千軍萬馬。面朝著浩瀚的江水,我就像一個歷經萬般苦難后重回母親懷抱的游子,止不住淚流滿面。那一刻,我不再委屈,也沒有了抱怨,覺得我這一生受的所有苦難都是值得的。
靜靜地站在岸邊,我眼前所有的景物都慢慢地消失了,只余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江在天地間奔流。有幾分鐘,我竟然有了一種隔世的感覺,好像我的軀體已經融進了浩大的江水之中,正隨著它的腳步,向著天際滾滾而去,越來越孤獨,也越來越豐盈。
站了好久,我從空明中醒來,走下了江堤。江邊闃無一人,只有幾條木船泊在岸邊,隨著水波輕輕地搖蕩。我提著鞋,緊貼著江水,光腳踩著江沙慢慢地走,一簇簇波浪不斷地涌上來,撫平了我的腳印。水就如時間,它能輕易地抹去一個人留在世間的一切痕跡,這就是時間的偉大之處。
黃昏時我才往回走,街上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這令我產生了剛從空山重回塵世的感覺。
走到一個廣場,我看見許多人在隨著樂曲跳著舞蹈,隊形整齊劃一,很是壯觀。廣場周圍人來人往,大排檔里飄出各種食物的香味。我中午就沒有吃飯,聞到香味,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我決定吃點東西,這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頓飯,明天我就該離開了。
在一個烤肉串的小攤旁,我坐了下來,要了十串羊肉串,又要了一瓶北大荒白酒。
半個小時后,我擼完了十串肉串,看看手中的酒,還剩小半瓶,于是又奢侈地要了五串肉串,直到把整整一瓶酒喝光。
太陽早已落下去了,暮色蒼茫。我踉踉蹌蹌地往旅店走。
大奎從十一層樓飛下去
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雖然多是在吊箱里施工,而且還有安全繩和安全帶的防護,但幾乎每年都會出現(xiàn)幾次傷亡事故。干外墻保溫的每個人其實都一直抱著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險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我也遇到過危險,是在天府園工地。我正低頭從膠桶里往保溫板上抹膠時,從我正上方忽然就掉下來一個手持角磨機,應該是頂樓干活兒的架子工不慎掉下來的。一個角磨機大概有十多斤重,裝著鋒利的合金鋸片,從離我十多米高的頂樓呼嘯而下。當時我正專注地干著手里的活兒,一點也沒注意到。但是和我同一個吊箱干活兒的大鵬看到了。關鍵時刻他大喊一聲,把我向他那面猛地用力拽了一下,也就在這同時,角磨機在距離我腦袋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落了下來,撲通一聲砸在了吊筐里,吊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底面的鐵板被硬生生地砸出了一個坑。我雖然戴著塑料的安全帽,但對于從十多米高空帶著慣性落下來的角磨機來說,應該是形同虛設,如果不是大鵬在關鍵時刻拽了我一把,我的腦袋可能就會被鋒利的角磨機切削成兩半兒。
死亡是透明的,它無色無形,無處不在,有時距離鮮活的生命只有咫尺的距離。它總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向你撲來,猛地扼住你的咽喉,讓你防不勝防。死亡是那樣的剽悍與堅強,從不會考慮你有多少未盡的愿望,更不會考慮你已經擁有了多少你值得自豪的東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降臨,踏過你為了防御它而設下的,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殘忍且急速地將你脫離這個世界。
我一直漠視死亡,但我想人要是死,也得死得其所。毫無意義的死亡總是令人不太滿意。
那年在沿江新城干活兒,樓層很高,但用的卻是最早的手扳壓葫蘆式吊箱。這種吊箱相對來說安全系數(shù)要差一些,但租賃費用低,所以不少施工單位都愿意租用這樣的吊箱。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干活兒,大概是十一二層樓的高度,忽然聽到樓下有人大喊,快來人啊,有人掉下來了!聽到喊聲,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把吊箱升到窗口,然后急忙跳進樓里,又沿著樓梯往樓下跑。
掉下來的是大奎,在這個工地剛認識的,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他長得胖,皮膚也白,乍一看不像出體力的,如果穿上西服,扎上領帶,別人會以為他是什么單位的領導或是老板。大奎愛說,嘴總不閑著。中午吃完飯,大多數(shù)人都會找一個涼快的地方瞇一會兒,只有他不睡,坐在那說個沒完。他最多的話題是他正上初中的兒子。他對他的兒子充滿了無限的期望。endprint
沿江新城屬于豪華住宅小區(qū),最小的戶型都二百多平。記得有一天我從吊箱上進到樓里去方便,正好碰到大奎下來抽煙。他在一個兩層的復式房里樓上樓下挨個房間轉來轉去地看,邊看邊感嘆。感嘆完了他對我說,我頭拱地也得讓我兒子考上大學,以后好當個大官兒,也弄一套這樣的房子住,我也好跟著享享福。
大奎是從十二樓掉下來的。他在扳動壓葫蘆的時候壓葫蘆忽然就出現(xiàn)了故障,吊箱的一面忽然急速地下滑,幾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當時和他同一個吊箱的小濤被安全帶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帶卻似乎用的時間太久,有些老化了,沒有承擔住他沉重的身體,在急速下墜的慣性下,一下子斷了,他就從十二樓的高度摔了下來。
我們圍著大奎看。他側臉趴在水泥地上,兩只胳膊向兩側自然分開,一腿伸直,一腿微蜷,好像一個淘氣的胖小子玩累了,趴在床上睡覺的姿勢。要不是他的腦袋旁邊淌了一地的血,我甚至疑心他過一會兒就會一翻身,打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也許是他太胖的緣故,他的身體里出了很多的血,應該都是從鼻子和嘴里流出來的,洇濕了他腦袋前的一大片水泥地。那血一流出來就變得發(fā)黑而黏稠,沾滿了塵土和白色的保溫板碎末,在陽光下閃著紫色的熒光。
人越聚越多,不大一會兒,承包保溫工程的老板開著一個破面包車來了。他下了車,腳步踉蹌地往人群里走,大伙紛紛后撤,給他閃開了一條通道。他是一個小老板,據(jù)說今年才開始承包外墻保溫,已經干完兩棟了,掙了不少。但干這一行最怕出事故,死一個人不但一年白干,還要倒貼上不少。
叫沒叫救護車?他一邊走一邊問,腦門上全是汗,臉色蒼白,腮上的肉不住地抖。
還叫啥救護車,人從這么高的樓上摔下來,還有個好,登時就沒氣了。有人回答他。
聽了這話,他的大腦里一定是變成了一片空白。他眼睛瞪得溜圓,但眼珠卻是灰色的,像死魚的眼珠一樣,沒有一絲神采。望著趴在血泊里的大奎,他的嘴一張一合地動,可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接近黃昏的時候,一輛三輪車突突地開進了工地,車上呼啦啦下來男女老少十幾個人。一個女人歪斜著身子往樓前跑,腳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樣,看不見腳下的路,剛跑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兩手一支,順勢爬起來,繼續(xù)跑。她太著急了,但是腿腳卻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傾,好像隨時都會再次撲倒在地上。
終于,她跑到了大奎身邊,收住了腳步,愣怔了幾秒,然后大叫一聲,像一條空麻袋一樣癱坐在了地上,腦袋無力地掛在了胸前,像睡著了一樣。同來的兩個婦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搖晃。好半天,她才醒過來。
我們知道,她就是大奎的媳婦。她被兩個女人夾在中間,上半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雙手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閉著眼睛號啕大哭。她的哭聲干癟而尖厲,像一根細竹竿在空氣里到處揮舞。那一刻,她的哭聲穿越了人群,穿越了夏天金黃的陽光和溫暖的風,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天我還看到了大奎的兒子。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在人群里顯得無助而孤單。他站在他母親的身后,兩手垂在腿側,胸脯一聳聳地動,大聲地哽咽著,好像隨時會背過氣去。我眼睛濕潤起來,心里默默地為這個可憐的孩子祈禱著,希望他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然后再當一個大官兒,買一套復式的大房子。
可是我也知道,即使他買了這樣大的房子,大奎也住不進去了。
窄小的旅店房間
這些年因為打工的緣故,我去過不少地方,有的地方工地給提供住宿的工棚,有的地方要自己安排住宿,因此我住過許多次的旅店。
我住的旅店都是小店,條件較差,但房租便宜,一般一天一宿只要十塊錢,多的也不超過十五,太貴的沒住過。
在雞西客運站下了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我拎著工具箱,背著牛仔背包,走在二十多人的隊伍里,在街上四處尋找旅店。那時正是秋天,街兩旁的樹葉都黃了,在枝頭上嘩啦啦地響,就像頭上有一條河流過。我知道那是時間之河。
我們這一群人幾乎都穿著綠色的迷彩服。迷彩服現(xiàn)在已經成了打工者的專有服裝。一大叢綠色在街上移動,就像一畦秋天的韭菜在隨風飄搖,雖然挨過了幾次刀割,卻依舊頑強地綠著。我們是真正的一群草民。
一個曾來過的工友領著我們,來到了不遠處的一條小街。這條街雖小,卻挺繁華,因為離客運站比較近,所以小飯店和旅店就很多,幾乎每走幾步就有一家。我們一大群人背著大包小包走在街上,仿佛腦門上已經貼上了標簽,一打眼兒就知道是來干活兒的外地民工,于是有經驗的店家就紛紛同我們搭話,向我們推薦他們的旅店。
住店?。窟M屋看看,雙人間、四人間都有,便宜,還能加墊。一個女人坐在一家旅店的門口招呼我們。加墊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說她的旅店里有小姐。
多少錢一位?我們中有人問。
二十,她說,這是最便宜的了。
我們的人搖搖頭,顯然二十有點貴。
來來,你們回來,十五一位,十五一位。她站起身來,伸著白嫩的手向我們勾著。她的手指上好像系著一根透明的絲線,兩個工友被絲線纏住了,站住腳,一點兒都沒反抗,就被絲線拽了過去。
剩下的人繼續(xù)向前走。在一家旅店門口,又被一個胖女人攔了下來。
快進屋吧,我這還有好幾間空房呢。她站在我們隊伍的前面,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熱情。我們不得不停下來。
多少錢一位?我們的人問。
不打幌,一位十五,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俺家有個親戚和你們一樣,也是打工的,經常出門,咱不能漫天要價。她臉上浮著十分真誠的表情,打出了感情牌。十幾個工友受到了感動,住進了她的店。
我和李德成是最后找到旅店的。我倆沿著那條街不厭其煩地尋找,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家,十塊錢一位,雙人間。這是一家半地下的旅店,進門前先要向下走幾步臺階。店內很暗,我剛邁進去一只腳,就差點兒摔一個跟頭,原來屋里的地面更低,好像下地窖一般。我們剛進去時眼睛還不適應,站在原地不敢亂動,等了一會兒,才模模糊糊看清店內的布局。一條狹窄的走廊,兩邊是一個個房間。房間的墻壁都是膠合板釘成的,手一碰就砰砰地響。endprint
我倆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緊靠著衛(wèi)生間。說是雙人間,其實只有四五平方米,一進門就是一張床,再無他物。床單似乎好久沒洗了,上面有幾塊斑駁的污漬;沒有窗子,棚很低,仿佛要壓在人的腦袋上。
我和李德成在那個房間里一共住了將近一個月。每天白天我們在工地干活兒,晚上吃完飯才回旅店。房間太小,離衛(wèi)生間又太近,屋里不但充斥著衛(wèi)生間的怪味,而且耳朵還時常要忍受房客嘩啦啦的撒尿聲。
但我們還是喜歡那個小房間。它在那段時間里成了我們的家。有時下雨停工,我倆就去外面買一袋花生米,半斤豬頭肉,坐在床上一邊喝酒一邊暢談人生。喝酒的時候李德成就打開手機循環(huán)播放《小蘋果》?!缎√O果》和范冰冰是他的最愛。
在那條街,其實每個小旅店都能幫助客人聯(lián)系小姐。旅店老板都有小姐的電話,如果客人需要,就打電話叫小姐來,完事后她從小姐那收取一點費用,也就是十塊二十塊的樣子。聽我的工友講,在這種旅店里找小姐都不貴,最多一百,平常都是五十,碰到小姐生意冷淡的某一天,如果肯拉下臉講價,三十塊也行。我們住的小旅店里就經常有客人招小姐來。有一天我和李德成正盤腿坐在床上喝酒,就聽到隔壁有了異樣的動靜。李德成正用手機聽《小蘋果》,聽到隔壁的聲音,他趕緊關掉手機,把耳朵貼在了板墻上,細聽起來。他邊聽邊陶醉地笑,對我說,你也來聽聽,他媽的比《小蘋果》好聽多了。
一天,下雨休息,李德成忽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兄弟,你先去外面溜達一會兒,我憋不住了,想找個小姐。我心中不太高興,外面正下著雨,讓我去哪里溜達?但最后我還是出去了。我頂著小雨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期間去了一家超市裝作買東西避了一會兒雨,后來又蹲在一家商店的雨篷下抽了兩根煙,看看手機已經快過去一個小時了,才往回走。
回到旅店,我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推房間的門,沒推開。我于是喊了一聲。李德成在里面應道,馬上。原來他還沒完事,我有些尷尬,悄無聲息地立在外面。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女人當先走了出來。她應該有三十歲左右的樣子,臉瘦而白,頭發(fā)染成了淡紫色。她往外走,淡漠的眼睛與我對視了一下。她的臉上是平淡的表情,沒有自卑,沒有害羞,也沒有惱怒,像夜晚里的一汪水。走廊太窄,出了房間門,她斜著身子從我身邊走過,我急忙側過身去,給她讓出路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鉆進了我的鼻子,不是很好聞,讓我想打噴嚏。她接著往外走,走廊里很暗,她的高跟鞋咔咔地敲擊著水泥地面,像一枚小錘子敲在我的胸上,讓我渾身發(fā)緊。
李德成很不好意思,趕緊給我遞煙,又親手替我點上。我說,你挺厲害啊,一個小時。他說,哪有,那個女人說她送孩子去了,來晚了。李德才又說,這事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尤其是回家后,千萬不能讓我老婆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非鬧翻天不可。我表示很為難,他于是請我吃了一頓燒烤,我才答應。
那年我們一直干到十一月初才回家,冬天了,一年的打工生活已經結束,大家都很高興。我和李德成臨走前逛了一次街。他給他老婆買了一件粉色的雅鹿牌羽絨服,我看質量挺好,就也給我的妻子買了一件。
窮人都去買彩票
工地對面有一家彩票站,我在那買過幾次雙色球。彩票站不大,每天晚上都擠滿了蓬頭垢面的民工。即使是在中午,工地午休時間只有一小時,也會有許多民工戴著安全帽進去買幾注。
有一次我聽彩票站的老板和別人閑聊,他原先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兌出去的,誰知時來運轉,街對面的棚戶區(qū)改造,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會有許多的民工,而民工都癡迷于買彩票,所以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紅火了起來??磥硎俏覀冞@批民工挽救了他的彩票站。但他并沒有因此就對我們心存感激,相反,在他給我們打彩票的時候,我常常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輕視。也不怪他,我其實心里也很清楚,買彩票的人就是異想天開的傻瓜。也就是說,我們民工就是傻瓜。
我因為讀過幾年書的緣故,略知些概率方面的知識,所以我知道雙色球彩票中大獎的概率只有一千六百萬分之一,那幾乎是下雨天被雷劈到的幾率。但我有時還是會買上一注,其實,我只是用每次的兩元錢去給自己買個夢而已。兩元錢對于我來說也并不算多,多兩元不會使我的人生有什么改變,少兩元也不會令我的生活遭遇什么困難。但這兩元錢卻能給我?guī)碇形灏偃f的夢想。我常想,一個人無論處于多么難的境地也不應該丟掉夢想。雖然這種夢想很渺茫,但畢竟比一點夢想都沒有要強。
可有時我也會這樣想,買彩票中大獎太過于自欺欺人。以前歐洲的農夫在駕驢車的時候,常在驢的眼前系一個胡蘿卜,驢總以為伸口就可以吃到美味,于是就奮力地拉車,可總也吃不到嘴里去,卻付出了力氣。那個夢想中的五百萬何嘗不是一個胡蘿卜呢?這樣想著,就又記起了一個諺語,傻狗攆飛禽。鳥在前面飛,狗在后面瘋狂地追著。這樣的一幕我小時候確實看到過,所以我知道最后狗還是沒有追到鳥。
在買彩票的民工中,有兩個人給我的印象最深。
先說說潘大發(fā)。潘大發(fā)這個名字是他爹絞盡了腦汁才想出來的。他爹本想靠這個吉利的名字一舉扭轉幾代人貧困的局面,但事與愿違,潘大發(fā)不但沒有發(fā)大財,而且似乎更加貧困了,直到三十多歲,也沒有成家。
潘大發(fā)買彩票沒有耐心研究彩票的各種走勢,他說他一看那些數(shù)字頭就發(fā)蒙,所以他更喜歡買即開型的刮刮樂彩票。按他的說法就是,還是這種彩票過癮,中不中獎大拇指一刮,當時就見分曉。
他刮彩票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剛開完工資,我們許多人出去吃飯,吃完飯就去了彩票站。他先買了五張刮刮樂。他買的時候不讓老板動手拿,而是自己去盒子里挑。他認真地翻動著一排彩票,先在中間抽兩張,又在靠兩邊的位置各抽一張,抽最后一張的時候,他猶豫了半天,抽出了一張又插了回去,來回兩三次,才選中。
彩票到手,他撅著屁股在玻璃柜臺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樹枝,手指肚上還纏著一圈發(fā)黑的膠布;指甲好長時間沒剪了,指甲縫里藏著一道黑色的泥垢。他用指甲在彩票的刮開區(qū)一點點地刮,從一角開始,像一條蠶在小心地吃著一枚寶貴的桑葉,唯恐幾口就吃完了。刮開區(qū)里的圖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個梅花,他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加快了刮開的速度,是一個方塊。他有點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三下兩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凈,沒中獎。他小聲地罵了一句,把這張丟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張。endprint
刮第三張的時候他中了獎。他的手顫抖著,原地跳了起來,激動地大喊一聲,中了。他中了二十塊錢。他把中獎的彩票啪的一聲拍在柜臺上,豪邁地說,再給我換十張!那天他足足花了將近一百塊錢,雖然中了幾次小獎,但又都被他換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強拉著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則的話,我估計他還會買下去。他耷拉著腦袋跟我往工地走,邊走邊后悔,見好就收好了,太貪了,以后就買五張,不中拉倒,多買不是人。他發(fā)誓說,臉上是沮喪和落寞。但用不上兩天,他又會忘掉自己的誓言,大買特買起來。
相對于潘大發(fā)來說,王治國應該算是一個技術性彩民。他是個內向的人,很少和別人說話。別人打撲克喝酒的時候,他就趴在鋪板上寫寫畫畫研究彩票。他有一個卷了邊的大筆記本,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彩票的各種走勢圖。他很少買雙色球,他一般只買3D。他曾經對我說過,雙色球中獎是靠運氣,而3D更多的是靠技術。我看過他的筆記本,上面記錄了各種關于3D彩票的數(shù)據(jù),和值、跨度、奇偶、大小等,很像一回事。
他還真中過一次獎,中了兩千塊。得知他中獎,整個工棚的人都圍了上來,一致要求他請客喝酒,慶祝一下。他沒有請。他冷著臉說,你們只看見了賊吃肉,沒看見過賊挨打。你們知不知道,我這之前都花了好幾千塊錢了,你們誰給我掏過一分?于是眾人不歡而散,紛紛罵他小氣。我和他關系不錯,他想了一會兒,也許覺得不好意思,就想拉我出去喝酒,但被我拒絕了。
再后來,王治國買彩票入了魔,深深地陷了進去,欲罷不能了。事情是這樣的。他一直關注著3D彩票的走勢,發(fā)現(xiàn)十位的數(shù)字3已經有將近一百期沒有出現(xiàn)了。他激動不已,偷偷地對我說,按概率講,這個3平均每十期就該出一次,現(xiàn)在遺漏一百多期了,應該是個機會,我要加大投資,翻倍買這個3。
那天起,他每天都偷偷地去買彩票,前幾天每天花二百,過幾天開始每天花四百。他的投注必須翻著倍往上漲,否則即使這個號碼出了也不會賺錢。他卡里的錢漸漸花光了,可他說的那個號碼還是沒有出來。他去老板那借了一次錢,說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錢,先預支了一部分工資。但沒用上幾天,也被他花光了。那幾天我看出了他的變化。他焦躁不安,雙眼無神,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著,白天干活兒也總溜號。
終于有一天,他沖我張了嘴,要借三千塊錢。我本來就苦勸過他,叫他不要買了,所以我根本不能借給他,更不要說當時我手上真沒有那么多錢了。 他慢慢地絕望起來。他總以為他買的號碼第二天就會出來,可他卻一分錢都沒有了。
第二天,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工地,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把將近一年的工資錢都買了彩票,我不知道他回家后該如何面對妻兒老小。我真心地希望,他最后中了獎,雖然我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只能這樣祝福他,別無他法。
我理解他,他和我一樣,都是窮人。我們都清醒地知道,如果單靠出苦力賺錢,我們恐怕一輩子都難翻身。窮人渴望改變命運,特別是在其他通往富貴的門都被關閉時,我們除了彩票別無選擇,因為彩票確實給了我們一夜暴富的機會和夢想。
責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